火车“嘶哑”而尖厉地叫了一声,轰隆轰隆靠了站,身后扬起一阵雪末的粉尘。这是一列从北京直达沈城的特快,夜晚从北京站口出发时漫天大雪已经开始落下,经过八百公里地的急驰,穿越广阔的华北和东北平原,终于在黎明天色微蒙之际滑进市区。车轮有节奏地咣当咣当在铁轨上敲打,一车的旅客都坠入似梦非醒的昏睡。雪花飘舞,大地沉寂。古老的山川、树木、河流以及寥廓无垠的天庭,在暗夜里静静的幽暗青蓝,闪出一种动人的暗紫色。漫天浮动的雪光灯影,倏忽照亮后世前尘,也足以令人忘却现世今生。雪霰洗拂不尽隋志高梦里的尘埃,相反,在他一夜失重的感伤忧惧中,梦,却像一群忽忽悠悠的棉花,将他浑身上下围裹得紧紧匝匝。
火车进入市区时大概是清晨七点钟的光景,整座城市仍笼罩在一片清寂之中。进站的笛声给冻了两冻,再叫出来时尾音就淌出了大鼻涕,“呜——嗷”“呜——嗷”,叫出了几声东北大馇子味儿。隋志高一脚从车厢脚踏板上下来,一股子冷气“吱溜”一头钻进裤腿儿,裤子霎时间就给打透了,衣服成了摆设,简直就像是浑身光不出溜站在雪地中。北风烟雪小刀片一般迎面割来,“唰”地一下,脸颊和嘴唇就给冻肿。隋志高心里边的后悔这时就像一口黏痰,忽地一下子涌了上来,却又堵在嗓子眼儿的某个部位,吐也吐不出来,吞又吞咽不下去。这个季节,东北天寒地冻的十一月份,就连鸟儿也知道要飞往南方。隋志高却架不住老歪的撺掇,八百多公里地从京城赶回冰天雪地的沈城,为的就是参加个老同学毕业二十周年聚会。
老歪当初的电话一打过来,提起要搞二十周年同学聚会,四十三岁的国家部委某局副局长隋志高听着就像在做梦一般,一脸惶惑地脱口问道:“怎么,离毕业有二十周年了吗?”
老歪说:“老六,你还合计啥呢?可不是有二十年了嘛。”
“老六”这一声叫,让隋志高大梦初醒。这是他们当年在学校宿舍里的排行叫法,都过去二十年了,又被老歪扯出来套近乎。二十年,真有二十年了吗?这么快!真是恍然如梦啊!2002年是77、78级大学生毕业二十周年。他们这些人赶在改革开放、拨乱反正、高考制度恢复后第一批上了大学,77级先入学半年,78级的紧随其后,二者在同一年头毕业,显见得学制还没有完全走上正轨。上不上轨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从此一代盲流青年又从大学校园里获得了文化身份。
二十年前的大学校园,理想主义精神旗帜飘扬,从三十五岁到十七岁,从拉家带口的到应届毕业生,学生三教九流,经历五花八门。红旗飘飘,歌声嘹亮,大旗之下,每个人都奋勇争先,实现出人头地改变命运的梦想。乡下孩子隋志高,1978年从县城高中考上大学时正好十九岁,小草驴一个,蛋蛋刚够在被窝里做梦画花。跻身于那些二三十岁大龄同学当中,他像懵懂的小屁孩,人家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活动都不带他玩,黑马蹿出没有他的事,就连恋爱也没有他的份。后来他从图书馆的《红与黑》《飘》《约翰·克利斯朵夫》《静静的顿河》等学生必读书目中自学成材,迫不及待挤进追求女生的行列,很小布尔乔亚地写情书、约会、下馆子、亲嘴咂摸地鼓捣了一回,结果却是恋爱未遂,最后带着巨大的伤口远走京城,一晃就是二十年。
打电话来的这个老歪当年跟隋志高住同一间宿舍。当初他们一个屋睡八个人,就跟一群成年期的猴子给塞进一个十四五平方米的笼子里,汗味、体臭、遗精的气息混杂,男生宿舍离老远就能闻到动物园狮虎山和猴山的尿臊味。隋志高在屋里排行老六,老歪排行老四,睡在他的上铺。老歪个儿高,人长得像瘦猴,说话叽叽歪歪,走路哩咧歪斜,故而得名。
“你也不看这什么时候,机关调整,没工夫回去呢。”隋志高答到。说这话时还是在七月,京城热得要下火。刚刚结束的世界杯搞得人五迷三道,机关里正常的工作秩序刚刚恢复。老局长要退,新局长还没到任,“三个代表”要学,十六大要迎接,隋志高这个副局就必须天天守着摊子,一步也动不得。
老歪说:“老六,不耽误你工作时间,你周五晚上回来,周日晚再赶回去。你打飞机,来回机票我给你报。”
隋志高一听他说“打飞机”,心里就乐了,心说我打飞机,我还打手枪呢!老歪当年一考古汉语和现代汉语就照隋志高的抄,这么多年了,在词义的进化这方面一点没什么长进,对于“打飞机”一词的外延涵义都没整明白。看来方言这玩意在各地的歧义还挺大。隋志高没敢笑,只推说我确实忙,要聚就聚你们的,缺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我实在是走不开。
当然,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原因是他毫无兴趣。天知道老歪哪里来的那么大热情张罗。眼下人人都在与时俱进,紧着忙地把过去扔在背后,一个心思只是朝前奔,怀旧那些事都留给了不着四六的闲人们去整景,除了那些上了年纪七老八十磨磨叨叨的老人,再就是叽叽歪歪有话也不会好好说的美女小资,人家一出生就开始写回忆录了。怀旧也不白怀,怀旧人群的成本投入与效益产出紧密挂钩,白头宫女说往事,赚得纹银好几两,贼着呢!老歪目前具体属于哪种情况尚不清楚。隋志高并不怀疑他动机的单纯和目的的善良,只是眼下他一点都没有兴致陪他玩。
对于隋志高来说,二十年过去,大学生活早已经变得似是而非。同学之间一毕业就南北西东,除了刚毕业那会还有几个要好的兄弟偶有联系,再过几年,基本都疏于来往,只剩了一两个同行业的人还偶有交道,却又因他隋志高在当中官当得最大,都是别人在求着他,在上边管理机关给求个人说个情什么的,都是给他添麻烦的事。这样的往来难以持久,一说起同学,隋志高印象模糊,连一点想见谁的愿望都没有。
老歪却不肯善罢甘休,频频电话骚扰,后来干脆说老六,你看你什么时候有工夫?我们大家伙等你,就乎着你的时间来安排。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隋志高仍不为所动,说忙,回不去。见隋志高总是回绝,老歪颇有点怨气,话里话外流露出嫌隋志高耍大牌、不给面子的意思。老歪说:“老六,你可是咱班混得最好的,除了弯弯绕以外,就数你官当得最大,又是京城部委的高官。你要是不回来,咱们这聚会可就没意思了,上不去档次。”
话听着像吹捧,却又分明带刺,扎人,整得隋志高心里不自在。这个老歪,都二十几年了,磨磨叽叽、黏黏糊糊的禀性还是没有改,而且,不会说话的毛病也显然还在。弯弯绕是什么人?一个快要被党和人民判刑枪决的贪污腐败分子!上学时他都已经三十出头,是一个当过知青、修理过地球、非常明白自己在什么时候想要什么的人。上大学那会儿,隋志高莫名其妙就被他当成了死敌和竞争对手,没事就挨他踩咕,每逢评三好学生、评奖学金等等好事,一律被他狂踩,到了毕业愣是没有让隋志高入得了党。这几乎成了隋志高的终生大恨!后来据老歪中间传话说,是因为弯弯绕看上的某个女生对隋志高有好感,隋志高这个小白脸在女生中间人气指数太旺,很碍着弯弯绕的“拔梗梗”立腕。毕业时,弯弯绕作为学生会主席,挑了最好的单位,留到省政府机关当秘书。听说他一帆风顺,后来升至某某省委要人的大秘,后来又当成了市委班子的要员,再后来就被“双规”,一竿子搂进去了。那是一桩惊动全国的腐败大案,听说有可能判个死缓。
而今老歪电话里一拿他和弯弯绕相比,隋志高就觉心里晦气。心说你拿我比什么不好,非得比他!你那叫会说人话啊?再则说了,老歪总是这么“老六”“老六”地叫,一次两次还行,叫得多了,隋志高就有点烦,下巴挂了起来,满脸的不待见。隋志高在机关里被下属唯唯诺诺尊崇着,听惯了人们叫他“隋局”,领导也会拍拍他肩膀叫声“志高”,出门到外省检查工作,更是高接低送,远迎近侍,突然间,被老歪叫起了大学宿舍里的排号“老六”,仿佛一下子又给叫成了当年那个光着毛的穷小子,时间一长,不要说心上扎根刺儿,就连肉里也揳满了针。
他不禁皱了皱眉头,摆起了脸色。可惜老歪在电话里看不到。
老歪仍旧没有放弃,执拗地说:“好好,老六,我请不动你,有人要和你说话。你等着。”
手机里传来一阵空茫,接着是一个女生的声音。榆叶梅。隋志高一下就听出是榆叶梅,东北话,有点侉,有点嗲,音调的抑扬平仄都不对,尾音往下走。
“志高,是我,叶梅。你能回来吗?哎呀你看,咱们都多少年不见了,也应该老同学叙叙旧了,啊?你来吧,我等你,啊?”
……
榆叶梅的声音还是那么尖尖细细的,发声部位很靠前,听着不像个成熟女人的声音。当年就是她这有点小女孩腔的尖细声音迷倒多少男生!也包括他隋志高本人。
只是,在走南闯北,历经了无数的女人声音之后,他才能分辨和判断、评判初恋女友的声音,并且,本能地就挑出了缺陷。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没能激动得心跳几跳。二十年了,经历了多少事,人变得要多淡漠有多淡漠。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一有空闲,他的脑子里就回响出榆叶梅侉侉嗲嗲的声音。这声音牵动起隋志高的哪根不结实的脉,促使他鬼使神差地上了周末的火车,并且这一晚上,还在努力想象和回忆着榆叶梅的模样:巴掌脸,山羊腿,细高挑身材,噘嘴唇,狐媚眼,叽里咕噜乱转的不安分眼神……
2
西北风扬起一些雪沫子,杀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沈城虽然跟北京只隔了个山海关,但毕竟是东北,跟西伯利亚是亲戚,关里关外,大不一样。一过了十月,西北风就跟杀猪刀似的往肉上割,恨不得刀刀见血。站台上那些穿棉衣的穿羽绒服的,都跟熊一样,咕隆咕隆拖着行李往外走。隋志高比较利落,只有一件单薄的风衣和一个公文箱。显然他对两个城市之间的温差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正在这儿哆哆嗦嗦拿眼四下踅摸,却瞥见老歪正迈着鸭子一样的步伐,从车厢的另一个方向歪歪咧咧往这边小跑。一边跑,还一边挥手喊:“志高!老六!”
隋志高一见,也挥手喊:“老四!”
两人脱下皮手套双手紧紧相握,互相拍拍打打拥抱。老歪明显见老,一张干巴瘦的脸上净剩了皮,一做表情,就把上下肉丝牵动得挺费力,皱纹挤得一小条一小条的,小细米棍儿眼睛被鱼尾纹包围,挤咕得只剩一条缝。脑袋顶上的头发也没剩了几根,焦黄稀疏,从左前方扯着越过秃顶遮向右后方,模样整个像一个大烟鬼。多亏他面皮白净,还有个一米八几的大傻个撑着,否则,这人就完了,简直没法看。
老歪在隋志高身上拍拍打打乱胡噜着说:“哎呀我说志高,可算把你盼回来啦!这比盼星星盼月亮还要望穿我这老同学的双眼哪!”
隋志高说:“得了吧,就您那眼?!上回见,还是五六年前吧?”
老歪说:“可不,我去北京拜见局长大人,你在百忙之中接见我吃了一顿饭,还是在王府井的东来顺涮的锅子。一晃,都上个世纪的事儿,隔了妈了巴子两千来年了。”
隋志高笑,说:“几年不见,也不见胖点?”
老歪说:“还胖啥胖,没看都啥岁数了,土埋半身了,眼见着要当爷爷个屁地了,胖不胖能咋地?”又上下打量隋志高,“我说志高,还是你行啊,这么多年,还保持帅哥身材。咱班像你这样的,没几个了。”
老歪拿话猛劲忽悠着,牵着隋志高迈腿绊绊磕磕随臃肿的人流往站台外挤。虽然不年不节,从各路火车里下来的大包小裹的人流仍然像是梦游和逃难的,用他们的不争气衣着和土霍霍气质不依不饶给社会主义抹黑。隋志高冻得紧紧裹住他的薄风衣,捂着红鼻头,嘴里哈着白气,慌忙躲避那些巨大行囊的冲撞和人身上冒出来的臭气。从憋憋屈屈的通道里一走出来,眼睛冷不防就被白煞煞的雪地狠刺了一下。原来雪已经住了,只有风还在叫劲,强劲的北风给站前广场上空刮出一顶蓝瓦瓦的晴天。看这万里无云天空晴朗的模样,好像这里根本不是以重工业为主的沈城,倒像是到了什么高海拔地区的青海、拉萨了似的。那些地方不趁别的,就趁一个万里蓝天。人群一出站口,就三三两两分流,等在门外那些吆喝旅馆住宿的、饭店拉客的、卖茶鸡蛋的、卖地图的、黑车拉客的一拥而上,见着人就拉拉扯扯,拉胳膊扯袄袖子,都跟黑道抢劫似的,吓得人们直往旁边躲。老歪的手掌紧贴在隋志高后腰眼半推半托,寸步不离就像一个马弁护着老板。
隋志高一直半眯着眼睛慢慢适应雪霁后的光线,脚步就随老歪手掌的推和托顺势朝外挪动。等到他眼睛能微微睁开、定睛看清前面的物体时,却发现自己已被聚焦在一门摄像机镜头面前,镜头扛在一个小伙子的肩膀上。小伙子细高白净,穿了一件大红的羽绒服,扛了一个黑黢黢的大家伙在身上,两条长腿故意叉得很开,在雪地里杵着,像长颈鹿叉开长腿要蹲下撒尿,姿势很是招摇惹眼。肩膀上那个镜头一直对着隋志高的脸推拉着,隋志高没整明白啥意思,下意识地抬起手把脸遮了一下。没等他遮完全,从小伙身边站出一个小姑娘来,看样也就二十来岁,穿得五颜六色,脸蛋子抹得煞白,头发染得倍黄,手里端着话筒,自来熟地走到隋志高面前,笑吟吟道:“隋局长您好!听说您多年没回家乡了,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您母校二十周年同学聚会,请问您此刻的心情怎样?”
隋志高面带惶惑,扭过头去冲老歪说:“老四,这是……”
老歪忙上前一步:“呵呵,那什么,隋局长,是他们市里电视台听说了咱们母校要搞个聚会,文教部主任是我的铁子,也是咱们校友,特崇拜你,他一听说你要回来,特地派人来抓拍点专题片。这位就是……”
隋志高冲镜头一摆手:“再说吧。”
老歪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没强求,转脸对电视台的小记者说:“那什么,小高小黄,你们先回去休息,待会有事我给你们打电话。”转过头来又对隋志高赔笑道,“志高,这事儿怪我,事先也没给你打个招呼。”
隋志高不说话,默默走着。老歪也诺诺,随在他身后,嘴里不放声,心里却嘀咕:“操!这可真叫官升脾气长!真他妈的不给面子。”
二人来到停车场。老歪钻进他那辆黑色奥迪,打着火,车头掉过来,停隋志高身边,伸手从里边把门推开,等着隋志高从旁边进副驾驶座。隋志高却绕过去,习惯性地拉开后车门,一欠屁股坐到司机身后的领导席位上。
老歪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他在心里对自己道:老歪啊老歪,都怪你自己个儿没眼色!看见了吗?这哪里是同学跟同学的聚会,明明是身份跟身份的相处嘛!唉咳,算了吧。谁让我习惯开车而他习惯坐车呢!你就说这一个人的习惯吧,难道只是打小爹妈给的吗?那更多的也是党给惯出来的呢!
这么一想,老歪心里就宽松了不少。
待车子驶出站前广场后,老歪问:“老六,咱们去哪?是先回宾馆休息,还是先找个地界吃饭?”隋志高略一沉吟,问:“那个马家馄饨还在不在?”“哪家?”老歪问。“就是咱们当年常去那个,学校西门旁边的。”“不知道,老长时间不去了。领导既然想吃,那还有什么说的,咱们就拐过去看看呗。”
隋志高嘴里没说,心里却在说:行啊老歪!这么一会工夫,换了四种称呼了。从老六、隋局长到志高、领导,称谓都给喊全。时间地点场合,应时应景而生,没一次整错的,一点不含糊。显见得老歪以前电话里三番五次地狂叫“老六”,也是故意的,脑瓜贼清醒,就是为了勾魂套近乎,触动隋志高怀旧那根筋脉。二十年过去,眼前这个商人老歪,大号“蒲孝忠”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从铁岭山沟里考上来的天天吃不起早饭的穷小子。无事不请鬼叫门。谁知老歪要折腾出啥景来呢。
今天是周末,街上的车子很少,路上行人也稀稀落落的。是个大晴天,太阳有几许要露头的意思,远处的天边泛起几丝珍珠粉的颜色。一排排个头高大的俄罗斯穿天杨和兴安岭雪松,牛皮烘烘地立在宽阔平展的东北大马路两旁,枝头披着银色的树挂,晶莹闪烁。低矮处的忍冬青也被瑞雪装裹成一丛丛毛茸茸的白毛球球。高楼大厦、立交桥都被积雪乔装打扮,看不出本色是什么样子。隋志高依稀还记得这座城市那些风味建筑:南站站前广场东北解放纪念塔,塔顶上的墨绿色苏联红军坦克;老北站候车厅东正教风格的俄罗斯圆顶,圆顶下边青灰色的高大廊柱;八经街和十三纬路两旁遗留下来的小日本时期建造的红色二层砖木小楼房;中街午门雕梁画栋的清故宫门楼子,牌楼下面的汉白玉下马石;城东幽秘精深的努尔哈赤昭陵,城北喧闹繁华的皇太极福陵……正是这些旧时代的建筑构成了这座古城的特色。原先他还待在这儿省城念书的时候,一直就闹不明白一个问题:有着这样复杂文化历史的一座城市,怎么就跟“重工业基地”那玩意画上等号了呢?
后来查书时他看到历史学家下定义说,新中国成立以后,全国一盘棋。中国人民要站立起来,就必须要尽快发展工业。轻工纺织等行业中心挪到上海,钢铁、电力、煤炭、机械制造等重型工业中心就留在了沈城,因为东北这疙瘩地底下肥,埋藏着丰富的石油啊铁啊煤啊什么的。那么不发展你还发展谁?不把你当中心还拿谁当中心?沈城人民就这样因为地理的原因为全国人民做出了牺牲。“牺牲”的意思就是说,前一半时间,是在城市原有的各种特色建筑群中搭建起厂房,浩浩荡荡产业大军从关里关外直奔而来开工进驻,全中国人民有多少人就从那时候起跟着借光“农转非”;后一半时间,是“哗哗哗”地工厂开始倒闭搬迁,原先那些建筑遗址们又享受修缮恢复原貌,浩浩荡荡产业大军开始下岗失业……
车轮过处,大雪覆盖住了城市里的一切,落在眼里的只是一片雪后的清净和炫目的银白。二十年前,隋志高他们在校上学那会儿,这座四百万人口的工业城才会在路上见到这么少的车辆、寥寥无几的行人,也才能见到这么辉煌的降雪。从他毕业走后,进入八十年代起,整个城市的面貌开始乱套了。机器轰鸣,马达飞响,一个经济迅速腾飞的时代急遽降临。作为一个老工业基地,沈城先是那些国营厂矿大规模创产值创效益,埋伏在城里的那些矿山机械厂、重型拖拉机厂、第三机床厂、中捷人民友谊厂、工业橡胶制品厂、辽沈发电厂、新生造纸厂,还有黎明兵工厂……一个个都像着了魔似的,疯狂地在有限的时间、原料和场地里榨取着剩余价值。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工人阶级就改善了自己以往贫瘠的生活,他们纷纷把彩电、冰箱、洗衣机等高档电器领入自己家门,像是过起了小康生活。
这种经济腾飞捎带着脚的结果,在没几年的时间内,沈城就被联合国环保组织列为除了墨西哥城、巴西里约热内卢之外,世界第三大污染城市。跟它同时榜上有名的毗邻的两个城市,一个是钢铁城,一个是煤城。臭氧层被破坏,城市热效应来临,夏天比北京还要热,冬天飘起几片雪花地皮都没给打湿过,一冬天也难得见到降一场透雪。那时隋志高已经毕业分配到北京,每逢人们问他是从哪里来的、隋志高一答“沈城”时,问话人就一点头说:唔,知道。那是全国污染最大的城市。搞得隋志高心里既懊恼又自卑。以后谁再问,干脆就王顾左右而言他,对自己的来龙去脉避而不答。
仿佛又是在转眼之间,九十年代,经济体制改革,国有企业大规模倒闭,工人纷纷下岗。利税大户的老大哥工业城,突然间阒寂无声,退出了人们关注的视野,东南沿海和西部开发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沈城就在人们的忘却之中开始了艰难的生存挣扎,城市环境也因此发生巨大的变化。工人老大哥们是怎样从自傲转向自卑的就不用说了。只提一点变化,就足够沈城人民自豪又羞愧:因着工厂的倒闭和烟囱的不冒火,困扰城市十多年的大气污染竟然不治而愈!一年四季空气质量等级指数以及天空蔚蓝的程度,全都在全国排行头几名,甚至都远远超过了伟大祖国首都北京。
这才叫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山转。二十年呵!只能说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转眼就什么都过去了。二十年前,他们那帮青年学子们是怎样憧憬来着?
年轻的朋友们,
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
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
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再过二十年,
我们再相会。
伟大的祖国,
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那是在1980年,由谷建芬作的一首著名的歌曲,在广大青年中间竞相传唱。谷建芬当年也就是他们现在这个岁数吧?能做出这样的歌曲来,足见其内心多么富有朝气、蓬勃,满含着向上的动力!这首歌曲呵,被他们百唱不厌,百哼不倦。他们新年时候唱,班会时候唱,碰到什么“五月的鲜花”歌会、六一儿童节、七一党的生日、八一建军节、十一国庆节庆祝晚会还是唱。他们还在千山的集体宿营篝火晚会上,拉起手,围成圈,就着这首歌,跳集体舞。“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新一辈……”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新一辈。我们八十年代新一辈。他们就这样唱啊、跳啊,他们一个个直跳得热血沸腾,脸蛋子红红的。他们顺便还歌唱哈尔滨的太阳岛:“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啦啦啦,带着垂钓的渔竿,带着露营的棚帐,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啦啦啦……”他们更歌唱青春:“青春哪青春,美丽的青春,比那宝石更加鲜艳,比那玫瑰更加芬芳,若问青春,在什么地方,在我心上,在我心上,在我心上……”他们带着对青春的礼赞和对二十年以后美好生活的憧憬,连夜登临千山玉佛顶。到达海拔实际只有五百米的玉佛山顶之时,他们觉得已经攀上了平生最高处,眼望层林尽染的千山万壑,顿时感觉心潮起伏,汹涌澎湃。他们纷纷抢得一块块峭立的岩石,腆胸叠肚迎风庄严而立,左手掐腰,大拇指的手指肚向下,右手朝上,当空挥舞,扁平掌在风中劈来砍去,集体酷似伟大领袖毛主席。看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太阳从东方地平线冉冉升起,一团一团狂飞乱舞的金光照得他们身上火烧火燎光芒万丈。他们对着那金光大声吟诵:我们,八十年代的青年,一定要为实现四化,贡献力量!
现在,二十年的时间到了。他们来了。可是为何心情如此疲惫?为何笑容如此憔悴?为何吃饱喝足的幸福生活,变得这么鸡巴让人腻歪?
……
马路地面上的雪还没压实,轮子碾过雪地,咕吱咕吱,还不至于侧滑,但也够难走的。老歪像显示车技,开得飞快,见有超车,一律不让,遇到红灯,得闯就闯。隋志高不由叮嘱说:“慢点。”老歪说:“放心,交通队里有我的铁子。这边扣了,那边队长亲自送上门来。”隋志高说:“看不出来啊,你老兄牛大了!大雪天的,拿我开练?”老歪明白了隋志高是嘱咐他注意安全,讪笑说:“哪敢啊!我吃了豹子胆!”
老歪越是说话低眉顺气的,隋志高越觉得这里边肯定有点什么。要不然,也不至于。说来说去,老歪还比他大许多呢,在寝室里算是哥,他是弟。老歪总如此谦虚,显得没道理。张罗这么一个大场子,民间性质的聚会,不容易,一点不比他在局里开一次全国各下属部门的工作协调会议轻松。老歪不傻,花时间张罗、掏钱组织这场同学聚会,肯定不属于吃饱了撑的。他所能理解到的老歪也就是大号“蒲孝忠”的这个同学,非常善于结交人。别看他出身低微,能力有限,个人相貌丑陋,考试总濒临不及格,但是他的自我资源就在于人前肯于放低姿态、忍辱负重、吃苦耐劳,辛苦自己为先,只要觉得对自己有用的人,暂时弯腰塌背给人当一把孙子也没怨言,无论陪喝酒、陪耍钱,哪怕喝成胃穿孔、输得卖媳妇,也在所不惜。以退为进,显示出了老歪农民式的狡黠和伟大的生存智慧。他这些行动,一般人都做不出来。一般人放低身态,尤其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都有个度数,一旦超过了底线,跟狗眼的视觉平行,人的自尊心就扛不住了。老歪不价。老歪什么都能扛,扛完了他还能把损失找补回来。这是他的能耐。所以,一般人还真拿他没办法,被他黏糊上的事情,不知不觉,就替他做得了。谁都受不了在别人面前有强烈优越感,优越感一强烈,脑子就爱迷糊,放松警惕之间,就被人把事给办了。
老歪就是这么干的。为达目的,他从来不惜劳自己筋骨。老歪还有一个赢取人心的小手段,就是平常在同学之间爱传个老婆舌、发放个小道消息什么的,由于态度诚恳,总令人以为是真事儿一般。久而久之,被错误地当成见多识广,老歪差一点成了班级的信息中心,个人威信指数逐步升级。当年因为传弯弯绕和外语系某某女生有关系,说人两个人插上门躲在弯弯绕的系学生会办公室里干什么什么,还被弯弯绕借酒劲给揍了一顿。弯弯绕上学时就已经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所有的勾引女同学之事都属于是犯法的地下活动。老歪这么不长眼色地大肆给乱传,是会影响人家的安定团结和未来美好仕途的。自从那次挨揍以后老歪就对弯弯绕恨之入骨,铁心投靠隋志高一边,悉心拉拢着他,一方面扩大势力同时以期有机会报复。不过这机会到了毕业也没能降临。弯弯绕这回被搂进去让老歪偷着乐得够呛,他是老歪上大学期间唯一结仇的人。
车子碾着厚厚的积雪开往了母校方向。面向皇陵大街一面的正门原先的红砖围墙早已经改建成了透明的铁栅栏,远远可以望见围墙里图书馆和教学主楼那几幢巴洛克风格的高大建筑。那都是当年苏联人在时援建的,直接把他们老毛子的审美气派搬过来,屋顶举架极高,外形宽大厚重,经过几十年风吹雨淋,仍不改恢弘气势。它们跟城里的老火车站、省图书馆、展览馆、老东北大学以及当年的东北局和市少年宫、钟楼、鼓楼、中街、太原街等地的俄罗斯风格建筑一样,记录下了东北人民跟苏联老大哥之间不平凡的一段亲密接触历史。北京的老莫餐厅和北展剧场几乎跟它们外形完全相同,就像出自同一张建筑图纸。这些异国风情的建筑是当年最能引发隋志高奇思妙想的地方。刚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平常就连城市里的楼房都很少见,乍一见,简直要被这种伟大的砖石瓦块叠加结构惊呆了!没事他就跑到城里各处去溜达。中街鼓楼百货商店一共有四层,从没见过楼房的乡下小孩隋志高,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专程跑去爬楼梯,上上下下,从一层到四层,不知从楼梯上跑了多少个来回。那是怎样一个对城市充满着新奇、激动与幻想的年纪!
学校的南门院墙外是一条小马路,稍嫌偏僻,它一头连接城区,一头通往城郊一处新近挖掘出来的古代人类活动遗址。因为挨着校园区及其附近两家工厂宿舍,早在八十年代初,马路上的商业活动就已偷偷摸摸日益抬头。马路对面原先充斥了各种小店铺,卖烧鸡的、卖朝鲜咸菜的、卖青菜的以及回民烧卖店、小饺子馆、小百货店应有尽有。隋志高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那家馄饨馆,一个礼拜去一次,给自己改善改善。当时的馄饨店是一个老太太掌勺,馄饨是猪肉白菜馅,皮薄馅儿嫩,一锅高汤,放点海米紫菜,出锅时再加上一点香菜末,淋一两滴麻油,只闻闻味,就香得要掉眼泪儿!对于一个月拿二十块钱的国家一等助学金的他来说,吃上带肉馅的东西,简直就是奢侈豪华的享受,需要避人耳目,偷偷摸摸去做。家境困难的学生,难道不是理应早餐吃五分钱的咸菜,午餐吃两毛钱的素炒吗?他们怎么也配下馆子?那时的五毛钱一碗的馄饨,吃到隋志高的嘴里时性质就已经变了。那是幸福,口腹之欲的幸福;那也是叛逆,希望尽早摆脱贫困窘境的叛逆。同时,也竟有一种罪恶感,仿佛在用别人施舍来的钱吃香的喝辣的,自己是在欺骗党和人民,骗奖学金,骗学校,是一个为人所不齿的骗子。隋志高嘴里吃着馄饨,心里只是暗暗希望着有一天,能用自己挣来的钱,大大方方吃好的喝好的。
公路拓宽,原来的铺面早不见了踪影。车子绕了一圈,最后在校园背阴的北门对面,终于看见了林立的店铺。隋志高一眼看见了那个蓝色的幌子。不错,是这家,马家馄饨店!他激动得跟什么似的,车没停稳就慌忙往外钻了出去。谁能想到,过了二十年,还能在故土上面找到旧物呢!
店铺里的老板娘换了中年女人,不认识了。铺面比原来宽了些。桌椅板凳也都不熟悉。然而,那馄饨的热气,却是熟悉的。老板娘热情招呼他们落座,手脚麻利地将已经包好的馄饨下到锅里。不出几分钟,馄饨出锅,配上麻油香菜末,递到隋志高面前。不曾张口动箸,隋志高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这就是那令他隋志高终生难以忘记的味道:贫穷、幸福、自卑、叛逆,同时还夹杂着某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
隋志高夹起一个馄饨放进嘴里。这就是二十年前青春的记忆啊!猪肉白菜,麻油芫荽,一锅高汤。简单、便捷、满意、鲜香,轻易就可获得巨大的幸福感。
一碗馄饨下肚,隋志高那根怀旧肠子才算被彻底勾将起来。馄饨太香了。香得过分,显然是味精放得太多。奇怪当年他是穷学生时,怎么没觉得味精的味道有多难忍?也像是他初恋的滋味,注入了添加剂却感觉不出来,却只记住眼泪、欢笑、奋斗、挣扎的苦涩。就是靠这点微薄的味精紫菜虾米皮营养,隋志高毕业时硬是比入学时蹿高了三厘米,长到了一米七五,符合东北男人身高的一般标准。
他很想跟老板娘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什么呢?那个老店主,显然不可能在世了,当年她就已经快七十岁。一个怀旧的人,能寻到一点过去的蛛丝马迹,就算很幸运。
从馄饨店里出来,觉得身上的热气聚敛了许多,不像来时那样寒冷,隋志高就怔怔地在风中站着,隔着马路朝母校校园里张望。老歪在车里喊:“志高,上车吧。有的是时间回来呢。”他说的是日程安排中有一项是要回母校跟在校师生交流。隋志高只好收回目光,随他上路。
3
孔雀宾馆位于皇陵大街附近,是一家老式旅馆,八十年代建造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经过艰苦的跟风改造,也才勉强挂上一个三星级牌位。虽说里面的设施齐全,但是服务水平相当一般。按老歪的说法,把返校同学安排在这里下榻,是因为这里离母校近,谁要想回去看个老师什么的也方便。当老歪将车子驶向宾馆那条路上时,隋志高还是顺便问了一句:“老四,这次活动开销可不小,你怎么打算的?如果不行就大家凑……”
老歪打断他说:“咳,志高,瞧你说的,难得请老同学们回来相聚一次,我蒲孝忠连这点心意还表不起?”
隋志高也就不再多问。他在脑子里大概合计了一下,按常规,像这种民间聚会,估计每人的来回路费要自理,至于食宿,总共只住一晚,就算每间标准间两百元的话,全班同学都回来,有三十来个人,两人一屋,也不过三千多元。外加一顿接风宴,老歪个人的付出其实也没多少,满打满算也就大概在五千块钱。其他饭局都是各处打秋风,听他讲明天还有母校系里请客,晚上还有一个什么企业老板也要请一顿。总之是各项债务一分摊,落实到老歪头上的负担就没多少了。而他在这场团聚当中获取的效益,应该不止五千块钱吧?
这样一想,隋志高觉得自己有点俗。且俗不可耐。为什么就不能像二十年前那样至幻至梦地去估量一个人?比方说,把老歪此举想象成一次纯粹的忆旧活动?也许是因为人到中年,也许是现如今这个过分重实利的社会,总之是逢事就想到钱,搞得人连一点浪漫想法都没有了,哪怕是一点点微薄的穷浪漫。
隋志高跟着老歪一走进宾馆大堂,一眼就见正中央扯起的那个极大的横幅,上面用红纸刷出斗大的鹅黄字迹:热烈欢迎各地校友回沈城团聚!字体硕大,分外煽情。标语下面,跟大班台相对的位置上,还设立了一个签到处,两个小姑娘在那里把守忙乎着。老歪说那是请的学校低年级学生来帮忙。旁边还站了两个小男生,准备随时帮助拿拿行李跑跑腿什么的。隋志高随口夸赞道:“行啊,老四,工作效率挺高,还组织起一个工作组。”老歪说:“咳,整景呗!你们这些大人物回来了,我还敢不给伺候好?”
他们俩提着公文包走过去。只见前面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拎大包小裹站那里等候签名,顺带拿房间钥匙。女的站在男的身后,从背后望去,见她身板瘦削,骨头节宽敞,站在那里后脊梁看上去比男人的背部还要宽,穿着件橘黄色羽绒服,头发胡乱耷拉在肩膀上,毛烘烘的,浑身散发一股馊烘烘的气味,像是从火车卧铺上直接翻下来就滚进了大堂,根本也没洗漱捯饬捯饬。听到脚步声,女人回过头来,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隋志高,就拿眼定定地使劲打量他。隋志高给瞅得心里发虚,也赶紧拿眼回应,努力辨认着眼前这个干瘦单薄、满脸是褶儿的高个女人。片刻,女的猛地扯了一下前面男人的袄袖子,大声惊呼道:“哎呀妈呀!你快看看,这是谁来啦?!”
男的闻声从签名簿上抬起头,也盯盯地瞅了两眼隋志高,然后“嗷——”的一声扑了过来,大呼小叫一声:“隋志高!”然后拿拳头照准隋志高肩膀就是一杵子。
这一拳可打得不轻,隋志高的肩胛骨都哆嗦了。我的野蛮同学!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咧了咧嘴,本想表示疼痛,半截道上立即又改成笑逐颜开表情,跟来人迎面紧紧贴将上去,左胳膊下力气使劲箍在对方脖子上,右胳膊勒紧对方粗壮的熊腰,将两具身体贴得严丝合缝,疯狂摇晃拍打,同时他的大眼皮迅速耷拉下去,目光飞快地瞥着签名簿上的名字。尽管那上面的字龙飞凤舞,不像个人爪子能划拉出来的,隋志高还是辨认并回忆起来了,男的叫王鹏举,女的叫李红!这二位是两口子,也是当年班里恋爱成功的三对儿之一。毕业后女的为了爱情离开家乡绥中,跟男的去了他老家吉林的一个县里当老师,一晃就是二十来年没音讯。隋志高赶忙就松开紧箍着对方脖子上的胳膊,终于可以放心大胆面对面激动地喊一声:
“鹏举!”
紧紧握手,摇晃,又转过身来喊:
“李红!”
又是一通紧紧握手。这回没有摇晃,只是捏在手掌心里,握了有千分之零点一的时辰。李红已经是鼻涕眼泪巴叉的了,一边忙用剩余一只手的手背在脸上抹巴,嘴里一边说:“哎呀妈呀,你看这是咋地了,老同学一晃都分别二十年不见了呢!”
“你看你,你看你,你咋还哭了呢?老同学见面,笑还笑不过来呢,你哭个啥劲呢?整得像谁欺负了你似的。你说是吧志高?”王鹏举一边逗着他媳妇,一边又把大熊掌伸了出来。隋志高心里发怵,有意躲闪,却又抹不开面子,正迟疑着,一看,还好,熊爪子已经越过他,伸向身后的老歪。老歪从后边跟上来,跟他们夫妻二人握手,拍打。其热情洋溢程度,显然要比隋志高跟他们的见面情形差。显见得老歪跟他们之间是常有来往的,这回见了,也不觉特别新鲜。
经过一通忙乱、签到、寒暄,几个人终于拿好了各自房间钥匙牌,一起坐电梯到十一楼。电梯空间狭小,王鹏举一人就占了两个人的地盘。二十年的时间,他把自己充分发酵起来了,胖得要水肿,走起道来呼哧带喘的。他抑制不住老同学相见的喜悦,上下打量隋志高说:“家伙,志高,这么多年,你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咋整地?都吃些啥山参大补丸?”隋志高说:“不行啊,老喽,熬心哪!哪像你小子,春风得意,心宽体胖。”李红抽空在旁揶揄:“就他,还春风得意呢?你问他,高血压、高血脂、心脏病,什么没让他得上?”王鹏举拦住老婆说:“你说那玩意干啥?那不也是显得咱们的生活好了吗?二十年前你让我得我能得吗?”李红用瘦拳给了她老公一下,她老公“呼哧呼哧”地笑,李红自己也“哧哧哧”地笑。隋志高感觉出了这一对夫妻的和谐与甜蜜。
到了十一楼,老歪帮这两拨人归拢到各自屋子,道一声你们先休息,又忙去张罗别的事情。隋志高放下公文包,关起门,水没喝,茶没泡,第一件事情,就是看那张老同学名单。刚才趁老歪他们不注意,他很有心地从签到处拿来了每位来宾的房间分配名单。经过第一次跟王鹏举夫妻见面没想起对方名字的遭遇后,隋志高已经充分提高了警惕,把脑子里一根弦绷紧起来,迫使自己进入临战状态,调整到即将来临的应酬场景中。
不知怎么搞的,一场二十年前的老同学聚会,非但不能让他放松,想着在轻松愉快气氛中去重温旧时友情,反倒惹得他分外紧张,把它当成了官场之外的又一场应酬。
可能是因为人过四十,也许是因为多年当公务员养成的习性,只要一出家门,隋志高就分外关注自己在他人面前的形象,以及过后自己会在他人心中留下点什么印记。尤其是在故交旧友面前,更是不愿意显露出任何不得体,或者人生失意的挫败印象。
那么在他自己心中,是不是本来就充斥了生命的挫败感呢?
隋志高顾不得理清这些。他敛气凝神,把即将来的同学名字迅速复习一遍。尤其对那几个感到特别陌生、已经多年不交往的,又大概想了想他们当年的模样。能够迅速记住人名,是作为一个领导者的基本素质。前一秒钟记住,哪怕后一秒钟就忘,只要有用,就得记,哪怕这个用处只不过是在现场用一次,简单喊一声对方名字,拍拍对方肩膀。领导能够首先叫出下属的名字,职位高的人能够首先喊出职位低的人的名称,在官场上取得的效果,永远是事半功倍。作为国家部委机关一名高级公务员,二十年的磨炼,隋志高这方面的才能,已经修炼得相当可以。
既来之,则安之吧!他这样劝诫自己。
把名单熟悉得差不多,随后他才稳下神来,给自己沏上了一杯茶。
还没喝上两口,就听电话铃声“丁零零”响。这边拿起来刚“喂——”了一声,那边门已经被人不客气地敲开,老二、老七、老八一个跟一个进来,老同学见面、轮番轰炸会晤狂欢就算开始了!
二十年前的老同学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各个城市里陆陆续续赶来。每一次楼道里出现脚步声和钥匙开门的动静,都会引起一阵大呼小叫、搂脖子抱腰、狂喜、猜测,彼此猛劲儿消耗刚见面时的热情和体力。二十年了,时光的印痕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了相。从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到四五十岁的中年,有的模样变得大,有的变得小。相同一点,是男生普遍肥胖,挺起大肚腩,女生们多半显得沧桑,有的像怨妇,有的像老娘们儿。人到了这个岁数,最怕发胖,男人一胖,腆起难看的肚子,再一露出白头发茬儿,整个人就显老相,说四十也行,说五十、六十也有人信。女人一胖,显得更年期提前,往后像是没有了什么奔头。像怨妇的,是那些单位效益不怎么好,时刻面临下岗的;像老娘们儿的,是长期坐机关的,没熬上什么大官,反倒坐出了一个下坠的肥臀和一肚子鸡毛蒜皮。无论沧桑还是臃肿的脸,隋志高也都还能认得出来,因为他已经将同学名单琢磨好多遍了。只有一个他没认出来,那就是一个叫燕燕的女生,割了双眼皮,垫高了鼻梁,双眼皮没太割好,圆弧稍微大了些,有点浮肿,总像是在哭,表情像寡妇。另外一个差点没认出来的是同寝室的老五,大面积谢顶,像长了杨梅大疮,让他一惊。
隋志高遂也从他们身上照见了自己:四十三岁,单身,离异,消瘦,带着一个孩子,跟父母一道过活。有轻微的抑郁症。脸上带有离异单身男人特有的萧索表情。
他也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懒得跟人聚会,还有一个理由:实际上他内心并不快乐自由。他也就不愿意参与各种带有狂欢性质的聚会。
初见时的生分、惊乍、哄叫渐渐平息。谈话的主题和气氛逐渐入港。当分别多年的大家打消了刚见时的隔膜,话语越说越密、套瓷越套越近乎的时候,刚开始看着别扭的眼前这帮家伙们,现在看上去顺眼多了。刚一见面时,在隋志高眼里,这群人都已经老模老相白内障青光眼,颇不招人爱看,说话做派都像戏剧小品里演的东北油子;过两个小时,就已经有三分之一人顺眼,找回了当年一起登山玩球时的感觉;又过了两个小时,又有三分之一看着也凑合,虽然面有老相,可说起话来艮赳赳、乐呵呵,听起来很是人情练达幽默风趣的呢!照这样下去,他想,再过上几个小时,指不定就会看谁谁可爱了呢!人啊,可真是个臭毛病,都架不住这么翻来覆去、躲不过避不开地来回地看。看来看去,连歪瓜劣枣都成了顺瓤子。
谈话聊天的地点不断地挪腾、转移,从北屋到南屋,从一个房间转移到又一个房间。聊天队伍也在不断扩大,先是一两个,然后三四个,接着男女生不分,一股脑扎堆聚一起唠闲嗑。在老歪会务组占用的那个南屋套间里,北方冬天上午十点多钟明媚的阳光射进窗来,给闲聊聚会的场所增添了温暖的景色。隋志高一不留神就发现了个别同学脑袋顶上的新问题——那是追赶时尚及其与衰老作斗争的痕迹——个别同学脑袋瓜子顶上染了头发,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染,是挑染,挑起一小撮一小撮的头发来染,致使脑袋瓜子顶上一块黑一块黄,黑黄相间,富于动感。黄也不是街上小韩流们染的那种特扎眼的明黄,而是跟黑比较靠近的金属铜黄色。太阳不照不知道,太阳一照,全体人民就都知道了。当然,同学们也不一定是挑染,而是头发原来黑白掺杂、一上染料,着色不均,反而造成意外的挑染效果。还有极个别的土老帽男生染了黑发,乌黑乌黑的,像戴着一顶假发,一看就知道是把便宜染发水买回家里,老婆戴着胶皮手套大把大把抓挠,拿着细齿木梳给染的。不管怎么说,追赶时尚本身就表明了对生活的信心和热爱。
隋志高想,对同学们的美,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出来了呢?可能是刚才情绪不对位,缺乏一种审美的眼光,一眼看到的竟全是一群老男老女老没牙屎鼠眼的衰相。你像王鹏举,早脱下了那身臃肿的羽绒衣,现在就换上了一身藏青色毛料西装,上身宽厚,下半身也笔挺,再把领带一拉得,就显得人模人样,看着挺符合当地教委主任身份;夫人李红也已装扮一新,跟早上刚见面时判若两人,回房间洗漱完毕后,略施粉黛,描眉画眼儿,头发梳成一个小抓髻,归归整整盘到脑勺后边,一件雪青色高领山羊绒毛衣,配一串紫檀色的木珠项链,整个人一下变得有气质了。怎么说人家也是当地著名的享受国家特殊贡献津贴的特级教师呢!
放眼再看别的人,似乎不像他肉眼的第一眼所看到的那么忧戚,反而一个个笑逐颜开,充满老同学见面后真挚的激动与感怀。早先上学那会儿就关系好的女生手牵手在一起呱嗒着,一个还给另一个带来了家乡的土特产;原来住一个屋上下铺的男生还在数落当年谁谁最爱打呼噜。人们互相问着打听着这个怎么样了,那个哪去了,这个在干什么,那个在倒腾什么。他就想,也许,那忧戚,实际上来自于他自己、他个人的心理,与别人无关。
老同学们互相盘问这、询问那,二十年过去,彼此传递的,却已经都是生死讯息了呵!
弯弯绕干得最冲,家伙算是飞黄腾达了,可惜,判了个死缓……算了,算了,不提他了。
老家在梅河口那个老毕,还记得不?哪个哪个?就是那个,平时蔫不叽不爱说话,拉得一手好胡琴那个,已经去世了。是吗?真的吗?可不是嘛。大前年,胃癌,年龄不到五十,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爱人还下岗,怪可怜的。
小胡,还记得不?在学校时老是小胡小胡的叫,其实早就是出版社的副总了。前年,也出车祸死了。去青海开会,遇到塌方。怎么那么寸,一行三辆车,石头就砸他的车上,车里边还就他一个人死。司机和副驾驶座上的人都没事。你说这是不是命啊?命里注定。
是啊。兔死狐悲啊。咱们这些健在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
还有谁没能来?佟大姐啊?就是当年那个铁饼投得最远的那个?原来在农村下乡时就是铁姑娘队长,那身板,那力气,掰腕子,咱班男生也不敢不服啊!分回锦州,现在已经退休啦,在一家中学返聘当高考班辅导教师呢。本来说好能来的,昨天刚打电话来说,下雪,滑了一跤,骨盆粉碎性骨折。现在躺医院里头呢。哎呀,是嘛?要不要去看看她呀?要不打打电话问候一下?那么好身板的人也能骨折?可不是咋地,中老年妇女,普遍缺钙,可别当自己还是铁姑娘那会了。一晃,咱都是快做爷爷奶奶的人。学会心疼自己个儿吧。
还有一个孙立惠也没来?跟老公出国去了澳大利亚。咱班出国的人还真不算很多。唉,学中文系的,出啥出哇,出去了又能干点啥?也不就那么回事嘛。出去了,混得不好,还不一定比待在国内强。就说孙立惠吧,那年回来省亲,请老同学见面,嗳,你在不在?没来哈?你可不知道,把人请到家里去,桌子上就摆了几块小点心,几瓶小饮料,连顿饭也没舍得请,太寒碜人了!咱也知道人家是学得洋气了,可是人一回来,到了东北家乡这块地界上,最起码也要符合国情吧?
是啊,得罪谁也别得罪老同学。得罪了老同学,等于绝了自己归乡的道儿。
你那块溜效益怎么样?还行?还行就够啦!我那地界不行,天天闹精简,现在都鼓励提前退休,工龄买断,从经济效益上说哪一种更合适?那要看你自己怎么打算的。怎么打算?再打算我也比不得老兄你,堂堂的地级市领导,挥手一招呼,什么都送到家门口。
家里老人都挺好吧?孩子怎么样?多大了?连老二都结婚有孩子了?爱人做什么呢?就别叫什么爱人了吧,就直接称老伴得了呗,叫爱人听着我不好意思,牙酸。好好好,老伴老伴,你家老伴也挺好吧?糖尿病?唉,咋得上那玩意。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现在看病可是看不起。单位说给上医疗保险,大病统筹,结果到真有病的时候,还是麻烦,唉……
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地。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你那里房改完了吗?产权买下来啦?房子多少平方米?
一百六十平方米?哦,还行,比我的还大一点。平顶还是复式?
复式?行啊,一步到位。我当初后悔没买复式。你是贷款还是付现?
付现。
嚯,家伙,厉害呀!
不能跟你比啊,你那里房价多高啊。我们这小地方,便宜。
买车了没有?
儿子媳妇刚买了一辆奇瑞。我们这岁数的,就别冒那个险、出那个奇了。搭孩子们的车坐就算有福喽!
我那老婆,看人都有车,非要闹着自己也有一辆。这不,刚给她弄了一辆捷达。捷达不错,“一汽”产的,就在家门口嘛不是,有个啥事换个零件啥的也方便……
……
隋志高厌倦,疲惫,烦。刚开始还一直跟着应付几句,保持着真诚的微笑,关心老同学们的长短,说东聊西。时间一长,就烦了。他对别人的生活没兴趣,从来不爱打听别人的私生活,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生活形态告诉给别人。老同学们拼命打探别人生活状况的那种心情,他们话语里露出的无形的攀比,既幼稚,又实在。这些都是隋志高所不喜欢的。但是没办法,在他这个比较各色的北京人儿眼里,外省,本身就是个市民社会。以前每次回乡探亲或者办事,他都觉得是一脚踏入市民社会。虽说是大家共同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又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同学们当年被共同教化、灌输的都是同一个救世治民、让中华民族崛起于世界之林的国家民族理想,但是经过二十来年的磨炼,每个人的理想都遭逢过拐弯。老同学们在家门口过活,包裹在宗族宗法三亲六故的大网络中,生活目的很实在,过的就是个老人子女升官发财。隋志高早早脱离了那个网,只身漂流在政治文化中心的京城,深深濡染上京城的知识分子气,有一腔怀揣天下的理想和忧国忧民的政治家情怀。他每天盯着政治局的人事变动,关注美伊战争,讨论中国加入世贸后的文化市场开放,提案环境污染和交通堵塞的管理……人活在那里,话语形态总是显得无限邈远,不着边际。而对于日常生活他并不关心,也十分不屑,因而在这方面的能力也十分微弱。一轮到唠家常嗑、扯点老婆舌闲话什么的,他就蒙了,没什么话说,词汇量小,口语能力特别差。关于日常生活方面的建设和扯淡的繁重任务,以前全是被他的前妻承担着的。所以,终有一天,当他妻子不愿再独自承担此重任,不打招呼就从他这个工作狂这里卸任辞职时,似乎也是意料之中可以理解。
见那几个身板已经沦落成大妈型的女同学正揪住一个个人使劲刨根问底,老婆孩子车子房子的问个没完,隋志高怕了,趁她们不注意,假装去洗手间,在里面偷耳听听外面仍在喧哗,蹑手蹑脚启开个门缝,然后悄悄就从尿道溜了出去。
出来,到外廊大口大口喘了几下气。似乎相邻的每一个房间都在有人聊天。他轻手轻脚往回走,路过隔壁房间时,只见房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小朋友在那里“叽叽嘎嘎”玩电脑游戏。
隋志高乐了,他就愿意跟小孩玩。自从儿子他妈跟他离婚后,他和儿子成了亲密无间的玩伴。他把大量时间都花在改善跟儿子关系身上,希望能借此弥补他们夫妻离婚给孩子带来的心灵损伤。儿子的态度是待搭不理,基本不领情。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半懂半不懂,长个儿也长心眼的时候。隋志高心里真是苦恼多多。
他走进去,跟小孩子们打招呼。小孩子还挺有礼貌,那个站着的高个儿小男孩先说“叔叔好”,另一个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的小女孩忙乎得头也不抬,也跟着说了句“叔叔好”。
隋志高说让我猜猜你们都是谁家的孩子。他先猜男孩子,说是老七家的,小孩说不对,又说是老八家的,还说不对。男孩自己供认说是陈平威和许少鹃家的。隋志高一听,哦,是班级里处成的另一对夫妻。心说看来咱们班爱情坚贞程度还不错啊!这么多年了,还在一起过呢。男孩说他跟爹妈来省城给哥哥抓药、配血型。哥哥得了白血病,爸妈到处找药为他治疗。隋志高心里一沉:原来他们承受这么大的不幸!刚才看他们在那里谈笑风生,一点看不出来此行还有这一项沉重任务。
隋志高又问小女孩说:“你呢?你跟谁来的呀?”
小女孩头也不抬说燕燕。就是那个割了双眼皮的那个。“我妈说她自己来没意思,非得拉上我。其实我一点都不愿意来。学校马上要考试了。”小女孩抱怨着。
隋志高往前探探头,见她在玩电脑游戏《骇客帝国》。这个游戏他跟儿子玩过,战斗非常激烈,他就提出要求跟他们一块打。小男孩显得很高兴,客气地让座给他。小女孩恋恋不舍地从光屏前抬起头来,一见他,惊说:“叔叔,你好像梁朝伟耶!”
隋志高笑了,说:“哦,我有那么阴吗?”
“那当然。你像他一样有一双电眼,专门电中年女人。”
隋志高放声大笑。这是他到这儿以来,笑得最畅快的一次。
他熟练地从弹药库里拣起一把手枪,投入了战斗。
一边开枪打,还一边想:
我果真有那么忧郁的眼睛吗?
中午大家都拿着餐券到饭厅吃自助餐。召集人老歪说,见面接风宴会安排在晚上,中午大家就简单凑合着吃点,咱们边吃边等还没有到的同学。大家表示能够理解。于是都在餐厅里拿盘子夹好了自己的一份饭,转身回来又凑坐到一起,叨咕来叨咕去还是那点车轱辘话。隋志高就纳闷:为什么分别二十来年的话,见面一说,只一会儿,就没了呢?再说,就全是重复。早知这样没意思的话,当年,他们还会不会唱“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
吃过午饭,隋志高立刻回房,关好门,也拔了电话,栽歪在床上休息。老歪挺有眼力价,给他独自安排了一个屋,别人都是两人一间。好不容易躲开那么多人、那么多他不愿意参与的话题,他想他得抓紧时间休息。躺下来,闭眼睛想睡。可不知怎的,只要一闭眼,就觉得仍旧是在火车上,一团棉花在脑子里忽悠来忽悠去,那种失重的感觉,让人好不心烦。稍微迷糊了一会,隔壁房间的喧哗声把他惊醒,一看表,离晚上还很远。于是打电话问老歪下午的安排。老歪说下午没什么安排,有事的办事,没事的休息。晚上接风,去他的饭店。隋志高本想问问榆叶梅何时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说:“我想出去走走。”老歪说:“等会,我马上到你那儿去,开车拉你。”隋志高说:“不用,我就在附近转转,去去北陵公园。”老歪说:“那也好。去北陵的话就你身上穿那点玩意根本不够用,别给领导冻个好歹的,我可担当不起。等着,我借件军大衣给你送过去。”隋志高刚想说不用,老歪已经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老歪还真就送对了,没有军大衣真是不成。一上午猫在屋里不觉得,冷不丁一出门,还是觉得北风嗖嗖的,打穿裤脚管。他把大衣裹紧,信步往前走。转过了宾馆的角门,就是北陵公园。隋志高有个脾气,就是帝王的陵墓一直为他所喜爱,河北的清东陵、北京的明十三陵,都是他常爱去观光的地方,但凡有机会,就跟过去溜达一趟。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只是觉得那些地方有点什么通灵的超常东西,那是日常生活中所没有的。置身于陵墓群中,对天、地、神、人都能产生出畏惧。人活着总得畏惧点什么,不然就没法活了。
相比那些大型的陵墓群,沈城眼下这块清朝始祖的陵墓,显得很袖珍,虽说也是陵墓,却是相毗邻这所大学里学生们的恋爱嬉戏乐园。谁让它们在距离上挨得如此近了呢?当年到省城上学后第一次来这里玩,见到那些雕栏玉砌的牌坊和隆起的坟包,他还在想,白山黑水之间,出了这么一群玩意,骑马扛刀的,就把汉族的历史割断了。作为山东关里家的大汉族传人,他在心里不服。还有他们的故宫,也把他看得眼花缭乱。清朝人打天下时的遗迹都留在这座城市里,习以为常时,便对它们没了感觉。当年他听榆叶梅讲,她小的时候,每年清明学校都要领着祭扫烈士墓,在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献完花圈、宣过誓后,接着就来逛北陵公园。扫墓和逛公园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她们每年都特别盼望清明节。听她这么一说,隋志高的羡慕之情油然而生!他不能想象,一个人小的时候就能把这么好的风景习以为常当成玩耍之地;就像他第一次听他前妻小敏讲,她小时候搞少先队活动是去天安门广场,然后一定要顺带着逛王府井和大栅栏。当时听了,他的心里又是怎样的一动!剧烈震动!那是他这个乡下孩子几经奋斗才能够到达的地方,她们却从一出生就能享用,是那些地方的主人。潜意识里,她、她们,就是她们所在的城市的象征。跟她们建立起联系,就是跟她们所在的城市建立起了一种关系。
隋志高顺着湖边慢慢踱着,一点一点找寻着旧时的痕迹。他点着了一根烟,在湖边的望月亭上坐下来。北陵周末的湖面上,异常宁静,远处儿童乐园那地方有几对年轻父母带着孩子在堆雪人,通往陵园深处的甬道上有几个半大孩子结伴嬉闹而行,其中一个不时往路边树干踢上几脚,树上的雪沫子刷刷落下,灌了另一个一袄领子,他们就互相嬉闹着追追打打。那些属于青春的喧闹声更衬托出了他一个中年人内心的孤寂。是孤寂吗?不!分明是,分明是,他的耳膜里,传来了榆叶梅生动娇俏的笑声。那笑声,属于1980年的青春的笑声,娇俏欢乐地倾洒在北陵湖面的冰雪跑道上。
榆叶梅穿了件高领嫩绿的套头羊毛衫,扎着一条马尾辫,像春天的小树,亭亭玉立在北陵三月洁白的冰面上。1980年的春天,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穿得起高领羊毛衫。她的身后,追随着一群穿着藏蓝色秋衣的男性爱慕者,叽叽喳喳,喧闹起哄,仿佛一群春天的鸟儿追随嫩绿的柳枝招摇。
滑冰场里不断有人摔倒,又不断有人跟上。主航道中心线热闹非凡。
隋志高那时只能待在跑道外圈溜达,在冰场的边缘走着鸭子步。他一个农村小孩,根本连冰刀都没见过,更别说滑了。同学中有许多滑得好的,尤其那些老大不小的同学,不知都从哪儿修炼出来一身的本事,见什么会玩什么,有能耐的,一上阵,就使劲显摆,没人管别人是怎样愚笨。本来,大学的游戏场就是供每个人显示才艺的地方。弯弯绕也是多才多艺的一个,他不但会滑,还能倒背着手,弯着虾米腰,撅起大屁股,做花样滑行,模样挺专业。
隋志高又一次摔倒了,“咕咚”一声,摔得挺厉害。他听到弯弯绕嬉笑一声,“哧溜”一脚远去。隋志高气馁,站不起来,两腿是朝两个方向劈着摔倒的,一时收拢不回来。他很窘,坐在地上忧戚地听着弯弯绕的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双白色冰刀停在他眼前。一只戴着棕色小羊皮手套的手伸过来:“来。我拉你一把。”
是榆叶梅。一株春天的小树,亭亭玉立,凤眼含笑,双颊飞红,那是被寒风打出的一点点娇红。
隋志高受宠若惊,将手伸过去——一双戴着白色线织的劳保手套的手,递向一只戴着精致小羊皮手套的手,给牵住,拉了起来,磕磕绊绊,从边缘向中心,一步一步向前。
1980年初春北陵湖面上一双小羊皮手套的小手一伸,第一次将他从边缘拉向中心,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其中的原因很多、很多。按理说,以他的出身、资历,跟榆叶梅相差太大,榆叶梅又比他大三岁,一般是不会对他感兴趣的。但她就是那种充满了优越感、虚荣又浪漫的女孩,自我感觉好得过分,希望普天下男人都喜欢她,都围着她转。屁股后边围着一大群,都是唾手可得的,她不待见,唯有隋志高例外,隋志高从不主动追求她。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在男生里显得牛皮烘烘的。其实她哪里知道,那实在是因为隋志高不懂,还不开窍,他对这个城市的自卑情结还没有过去,又那么多新鲜好玩的东西等着去看,同时还要忙着应付肚子问题,他哪里有心思和精力去追女孩子?他对她不在意,反倒使她来了兴致,非要逗他玩,吸引他的注意力不可。榆叶梅抛多少眼风这傻小子都接不过去,最后非要逼得人家姑娘主动伸出手去拉他不可。
除了要征服一个不向她献媚的小傻子男生外,隋志高长得帅气、白净,手指修长,面庞忧郁,“一点不像农村来的孩子”(这是榆叶梅当别的女生的面对他的评价),也是吸引榆叶梅要控制他的一个原因。他那种很面、很忧郁的性格,听话、随人摆弄的傻样,都很适合她颐指气使的脾气。他学习好,人聪明,入学成绩就排第一,以后一直都名列前茅;写字好,速度快,课堂笔记在考试前总被全班同学传抄,总有许多平时不听讲不上课的人临考试前抱佛脚,拿着他的笔记狂背,最后都能得个及格分。再后来就发展到隋志高选哪门课,那些懒人们就跟着选哪门课,平时他们不用去听,考试前抄他笔记,一背就行了——这是小屁孩隋志高当年在班级同学里的威信和用处。
不管他长得多么好看,他的笔记做得再好,他也只是她逗着玩的一块作料,她的目的就是挥霍青春,显示魅力。不想,他当真了,动了真格的,不管不顾,爱得天昏地暗。老实的孩子不能逗,一逗就容易出硬伤。她想退,他拉着不放。她也被本能的冲动驱使,玩到哪算哪,没有什么害怕,看哪一天算玩到家。
爱上榆叶梅,也改变了隋志高的自我评价。隋志高一直都对自己的定位很难处置:他既不是知青,也不是城里出生的新一代,他只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当年知青当道,使劲渲染他们在乡下的苦难,喊着“夺回被林彪四人帮耽误的青春”口号时,隋志高心里说:妈的,你们下了回乡就有了苦难,我呢?我们这些一落地就掉在柴火堆、稻草堆、大粪堆里的孩子呢?注定一辈子就要脸朝黄土背朝天?你们牛逼什么你们?都是同龄人,你们优越感的来源,只不过就是出生地而已。
现在,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充分的自信在年轻的面庞上一天天扩展开来。他爱上的是全城最好、最美丽的姑娘。全城最好、最美丽的姑娘爱上了他!她就是这座城。这座城就是她这位好姑娘。第一次跟同学到她家玩时,越发加重了这个印象。作为一个省银行副行长的女儿,她可以随便展示一点她家里的东西就震慑死他们。像他和他的同学们那样的普通家庭甚至更贫困一点的家庭,在1980年时没有谁家的房子就可以四室一厅,没有谁家客厅茶几上就已经摆放上了瓜果梨桃。他崇拜、向往、惊奇、赞叹。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的城市人家生活。他有理由向这个目标挣扎、奋进。虽然他知道他和她差距太大,她身上有太多不安定因素,是他所抓不住控制不住的,但是他喜欢、他稀奇,他要把爱情坚持到底。有一次他们谈理想。“我想过与众不同的生活。”她说。“你呢?”她问。“我想跳出农门,不再回去种地。”他实实在在地回答。
榆叶梅太著名、太招摇,一朵校花人人掐。谁若跟她在一起,显然要被人所瞩目,也必将成为众矢之的。由于跟榆叶梅的特殊关系,他成了男生们关注和嫉妒的焦点。人的脾气秉性,往往也是越被人关注就越要强。他的肾上腺素分泌激烈,胡须开始长得坚硬,开始狂看爱情小说,并对征服郝思嘉的白瑞德有了自己的理解:有的时候,爱情需要些强硬手段。尤其对那些貌似性情刚烈的女人。
也是在北陵湖边的画舫上,他与榆叶梅第一次接吻;在那个渔舟唱晚的小桥旁,他第一次把她挤靠在树干上,手掌探进她的胸衣,颤巍巍地握到了她的乳房——那是不盈一握的一对害羞小鸽子般的乳房,乳头像苏醒过来的小鸽子嘴,在他手掌心里一啄一啄的。那种美妙的感受他终生难忘!再往下深入,榆叶梅就不让了。她并紧两腿,将连衣裙的裙裾紧紧卷裹在大腿内侧,意乱情迷然而却分外坚定地说:“不。”
榆叶梅分外坚定地说:“不。”别看她表面招摇,骨子里也很传统,只不过是得着了开放之风,得着了环境,容着她卖弄姿色,挥霍青春。但凡漂亮女子,在青春期都有漫长的挥霍经历,如果没来得及挥霍就被老公领回家睡觉去的,婚后也一定会找补回来,让老公当王八戴绿帽子。展示羽毛是一切美丽动物的自恋天性,不管这展示有没有回报。她也知道,他们是不会有结果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爱玩喜欢刺激的天性。她知道给自己留条底线,无论跟哪个男生玩,她都不会越过。因为那不是她最终想要的。所以她说“不”。他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他们的关系终归有一天要解体摊牌的。她不知道那一天、那个合适的分手机会会是在哪,但是那一天早晚都要来的。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那是毕业分配来临之前,隋志高跟榆叶梅商谈,希望能确定和公布他们俩的恋爱关系,因为一旦如此,隋志高就有可能留在省城。虽说一入学时学校就宣布大学期间不主张谈恋爱,但是到了毕业分配时,还是照顾这种关系,尽量把恋人们分到一起。隋志高非常希望能这样,因为当时的留城名额紧张,除了本地学生以外,再有就是像弯弯绕之类的学生党员、班干部才会受照顾。隋志高有竞争力的地方仅仅在于学习成绩好,当时系里为鼓励大家平时好好学习,也曾有承诺,成绩连续几年排前几名的,毕业分配时照顾,可以首先挑选工作。如果他再加上榆叶梅这层关系,留在省城机关几乎可以说是手拿把掐。
然而榆叶梅恰恰在这个时候退缩了。榆叶梅的退缩给了隋志高的人生前途致命的有力的一击。她不想公开宣布和承认两人的关系,脱离关系的说明是以写信的方式传达的。她在给隋志高的信中言辞诚恳,情意深长,说自从隋志高提出要跟系里公布两人之间的关系后,她就心如潮涌,夜不能寐,经过几天几夜的慎重考虑,还是觉得两人不合适,性格、脾气、秉性都合不来,不适合于将来在一起共同生活。她还说她的家长也不同意她找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小弟弟做朋友。榆叶梅还很抱歉地说,对于我的单方面的绝交行为你也许一时接受不了,那就让我们勇敢一些,挺胸抬头面对新生活吧!隋志高同学,爱情不在友谊在,敬个礼拉拉手,我们还是好朋友!衷心祝你有个远大前程。署名是,友:叶梅。
信发出后,榆叶梅就杳无踪影,躲了起来。无论隋志高见信后有何反应,只要是错过了毕业分配前这几天,再说什么也是白费。而她自己则无所谓,毕业分不分配她也是本市的,随便让她老爸给安排个工作,几乎是想去哪就去哪。她这一招也是太毒太损了!隋志高那几天几乎精神失常差点没疯掉,他天天跑女生宿舍打听,整夜整夜地站在榆叶梅家楼下等着。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不该干啥。同学们该走门子的走门子,该盗洞的盗洞,四下里赶忙地找关系活动,只有傻小子隋志高处于失恋的疯狂之中痴痴地等。这样下去,等待他的真就剩一纸回乡派遣证书。
直到辅导员找到隋志高谈话,商讨他毕业后去向时他才缓过神来。这只是毕业分配前的一项例行谈话,对于那些有去向的人早已私下谈完了;剩下的就是这些一老本等听从分配的学生。辅导员是老一届工农兵大学生,为人厚道,平时跟大家处得不错,说起来,隋志高还是他的小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对于隋志高的一举一动,辅导员一直都很关注,对于他和榆叶梅的事情,他也一清二楚,心知肚明。有了一层老乡关系,跟没有那是大不一样,他是真心希望自己的老乡里边能有人有出息,成大器。于是就在1982年夏天那个蚊虫肆虐的溽热的北方夜晚,辅导员把小老乡隋志高叫到自己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道:“给你一个进北京的机会,你去不去?”
隋志高应该永远记住1982年夏天沈城那个蚊虫肆虐的溽热的北方夜晚。一个濒临精神崩溃的爱情失意的穷小子,被一个好心人重又拉上一条前途无限美好的康庄大道。
贵人啊!人生中所有的贵人他都该涌泉相报!
他当天就签下了分配意向书,第二天办手续,拿毕业生派遣证,第三天晚上,就毅然登上了进京的列车。他只让老歪帮他把行李托运到车站,没有举行任何告别仪式,也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一腔愁绪,满怀离索,匆匆告别他生活四年的沈城,把梦与泪,放飞在进京的两条长长铁轨上……
4
晚上的接风宴在老歪的饭店里举行。老歪开的饭店在五里河夏宫旁边,属于市里繁华地段。当初他买这块地皮时,这里还是浑河边上的一片荒滩,地价便宜,没人看得上眼。后来机场高速路修起来,五里河体育场盖起来,著名的水上嬉戏乐园夏宫也拔地而起,这块地皮便开始升值得不得了,人气一股脑聚拢来。这一切并不证明老歪有经济头脑,而是傻人有傻命,活该他发财。
老歪毕业后先分到机关,不久就从机关辞职下海,先是倒腾过钢材、盘条,也炒股,但都亏得一塌糊涂。他在数字方面根本没有一点天分,考大学时数学就不及格,全靠历史地理死记硬背,把分数凑够了才上来。后来才开始开饭店,开始是小本经营,把他老家铁岭的小鸡蘑菇、野山菌、獐子肉、山野菜,等等倒腾来,整成特色菜,形成别具特色的野山珍菜馆。后来,他们铁岭的大人物赵本山在全国走红了,“铁岭”这个大城市名也很快就随之传遍塞外江南。老歪脑筋活,跟风快,立刻把自己餐馆名字也叫成“铁岭山珍菜馆”,还将老乡赵本山的照片给放大成足足有一面墙那么大,在小饭馆里一进门的显眼地方给挂起来。别人问他这是不是有侵犯肖像权的嫌疑,老歪理直气壮答:啥肖像权?那才叫瞎掰呢!这纯属于偶像崇拜!没见我这全都是从画报和招贴画上剪下来的吗?属于免费替明星做宣传。再则说,我女儿把山口百惠贴一墙,我儿子还把足球明星照片贴一屋子呢,你说那都是侵权吗?
别人就笑说:看来你们家有偶像崇拜的基因。
也说不准是不是借着明星的光,反正他的饭店逐渐红火了,回头客一拨接一拨。他一看用赵本山用的时间太长了,容易引起食客审美疲劳,于是就毫不吝惜地给摘下去,改挂潘长江。一段时间内,一看又用得差不多了,潘长江已经调到北京,不在沈城这疙瘩有影响了,就改挂春节晚会上演《卖拐》的范伟。反正都是他自己老乡,谁正当红就挂谁。生意进入赢利阶段后,老歪将他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组织起来,在本省另外几家小城还开了几家分店。他这饭馆发了点财,无以炫耀,只有在同学面前露脸。除了工商税务环卫那些揩他油的部门以外,“同学”是他最主要的社交范围。作为一个过去年代的中文系毕业生,别看老歪在文学上没什么才气和出息,却也遗留了些真风雅和假清高,对于生意上的伙伴,除了金钱来往,心里一律瞧不上,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做朋友。而他的交往范围,又难得遇见什么文化圈子里的同人,故而只剩下了同学。尤其是那些当了官的、出了名的同学,整天挂在他的嘴巴头上。他们班有一个同学毕业后去了西藏当了先锋作家,他买了二十本书替那位同学到处送人,尽管他自己根本整不明白那里边的勃尔赫斯什么的叙事圈套究竟是啥玩意。老歪也一直将隋志高真心景仰,在外边对人吹牛时总提“我有个铁子在北京某部当局长”。只不过,这景仰表达到语言上,就变成了显摆老歪自己,隋志高反倒成了依附对象。
老同学们仨一群俩一伙从宾馆打车过去,隋志高待遇特殊,还是坐老歪的车。车里同时还搭上了王鹏举夫妻俩。一路上这两口子都在惊呼沈城的变化,一惊一乍,一逗一捧,夫唱妇随,听着像说相声。隋志高搞不清他们夫妻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
到了饭店,一看,门面修得不错,张灯结彩,蛮是气派。这是座二层小楼,包间雅间齐全。进门处以及走廊通道里果然挂着铁岭老乡巨照,几个主要人物大活宝给放大得跟活人爬在墙上似的。二楼包间之间的屏风隔断收拢开去,露出篮球场那么大的空场,留给他们今天的聚会。几位服务员小姐红旗袍红嘴唇的侍立两厢,四张圆桌早已摆好,刀叉冷盘拼好图形。一看那里的萝卜刻花,就知今天这场景整得挺大。
人们闹哄哄就座、喧哗、等待。隋志高被安排在跟老歪同桌,王鹏举夫妻、燕燕及其女儿等一起就座。老歪今晚精神抖擞,脱去了早晨接站时那件登硬的牛皮夹克,换了一身柔软挺括的黑色毛料西装,内穿一件鼠灰色衬衫,扎一根金黄带碎花的领带,左手中指和无名指各戴一枚戒指,老板风范一下子就出来了。人们七嘴八舌夸赞老歪饭店有气派,装潢独特,香味袭人,夸赞老歪财大气粗,一表人才,众口一词调侃道:老四,你看你这样儿,你这才叫真正的成功人士啊!别人,都是穷扯!老歪听了,既得意又谦虚,走来走去,摇头晃脑,指挥调度,吩咐安排。隋志高见自己身边还留下一个空位子,随口问道这是给谁留的。老歪说榆叶梅。她刚打电话来说路上堵车,她马上就到。隋志高没言语,心说这么多年,榆叶梅还是那个喜欢作秀的脾气,非要惹人注目,一定要自己拿捏够了、众星捧月才能出场。她以为她是谁?还是当年学校里那个万人追?
奇怪这么多年,他们竟没有再见面。他和榆叶梅,一直避免见面。他有过许多次回乡的机会却没想去找她;她也有过来北京出差的机会却也没想要去见他。对他来说,那是心口上的一种疼;对她来说,又是什么?隋志高不知道。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避免去想。后来,果真也就不想了。
果不其然,这边刚把酒杯里的酒都斟上,老歪把各桌情况都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什么纰漏,于是又回到主桌,刚端起杯子,站定,整了整领带,说了声:“各位老同学——”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细细侉侉的道歉声传来:“哎呀,我来晚啦!抱歉抱歉!对不起大家啦!”
那声音抑扬顿挫,有如名角出场前的一声肥喏。接着就是门口迎宾小姐两旁一闪,榆叶梅出现在正中央,亮相,定格,嘴角挂笑,目光闪闪,眼中向大家暗暗送出秋天的菠菜。没错,还是那个巴掌小脸,山羊腿,细高挑身材,噘嘴唇,狐媚眼,叽里咕噜乱转的不安分眼神。看得出,榆叶梅比以前更丰满、更性感了。穿了件大红羊绒连衣裙,配一双黑色羊皮高腰靴,腕上搭一件酡红色裘皮大氅,浑身上下捯饬得没有一丝一毫杂毛,每一个细胞都在灯光照耀之下熠熠闪亮。
在座的没有谁不服气的。男生有点看傻眼了。女生回过神来,赶紧招呼:“叶梅啊,快来坐,坐。怎么来的?自己开车来的呀?”榆叶梅说:“没有,我让司机开的。雪大,路滑。自己不敢开。”“那快让司机也进来一块儿吃吧。”“不价了,我已经让司机回去,待会咱们完事时再呼他。”
寥寥数语,就把先前议论是买奇瑞还是捷达的那几位打发了。人家不但是有车族,人家还是个有私人司机族。
榆叶梅莲步轻移,缓缓落座隋志高身边,扭过身来,冲他嫣然一笑。
这顿饭,隋志高没有吃好。
……
闹腾到晚上九点来钟,人们基本上都已经喝得歪歪斜斜。先前还规矩着,小声地吃喝,谈一些久别相聚的文明话题。待到后来,酒一上脸,就无所顾忌了,一屋子人粗声大嗓使劲喧哗,可嗓门子造。结果是谁也听不清谁说什么,谁也都差点忘记了自己是五十二岁啊还是二十五岁。有两个年轻时曾共同是榆叶梅追求者的男生话不投机,不知哪句没说好,两人脸红脖子粗站起来,互相指责、呵斥,比比画画差点没打起来。众人一旁给劝架拉开,老歪把两人给分开到两个桌上,又继续喝自己的酒去了。饭店里这种事是家常便饭,东北男人就习惯借酒盖脸,在酒桌上撒撒野,动动气,支巴得挺厉害,过后啥事没有,根本打不起来。老歪对此习以为常,一点也不显得惊诧。
吃累了喝累了,有男生问老歪能不能给整点好玩的。老歪说有啊,洗脚、桑拿、按摩、二人转、搓麻,想选哪个?众人乱嚷嚷一气,结果没达成统一意见。最后各取所需,洗脚、桑拿的一批老歪先给弄过去了;接着看二人转的几个也给指了地点,打电话联系妥,他们自己过去;搓麻的一批跟他走,去他的辉山别墅可以彻夜打通宵。隋志高说自己想回宾馆去睡觉。老歪说别价啊,好不容易来了,怎么能就回去?走吧走吧,愿意睡觉,到我别墅那儿一样睡,有的是房间供你休息。
隋志高无奈,只好跟上贼船一样上了老歪的黑车。榆叶梅也钻进他们的车里来。这一晚隋志高走到哪,她跟到哪,整得隋志高好紧张,有点累。先前还那么想她来着,被她电话里的声音逗着,里想外想,也没想出个什么名堂来。一旦见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想暂时躲开,回避开,自己个儿悄悄待一会儿。他想也许是因为自己这一天太累的缘故,情绪忽高忽低,总是上不来劲。榆叶梅这么跟腚似的总盯着他,说不定也是老歪嘱咐她陪着的。
从饭店到老歪别墅,中间是很漫长的一段距离,黑黢黢的,两旁都是林子,路灯不很亮,全靠车前灯和反射的雪光照明。大概走了三十来分钟后,远远见辉山脚下一片灯火通明的所在,那就是这个城市富人们的别墅区了。几辆车一停靠在大铁栅栏门前,各家的狗听见了动静,开始用暗号相互联络,继而狂吠。老歪把车开进去,其他人从车里下来,跟进院里。浓重的夜色雪景中,也具体看不清什么,影影绰绰见黑森森的树林环绕中,一幢二层带尖顶的白色小楼耸立院子中央,仿佛电影《蝴蝶梦》里的曼德利庄园的外景地。
老歪吩咐开门那个用人打开了院子里所有的灯,先领众人在院里转悠。灯光唰地一亮,映照出别墅的辉煌。同学们酒气醺醺地观看他的暖窖、菜地、鸡圈、狗窝、夏天时候的葡萄园子。有人打趣说:“老四,你这是典型的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活啊!有房有车,郊区有别墅。就差再养几个小老婆了。嗳,怎么你夫人一直没看见?”老歪说:“她领孩子回娘家了。啥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就我这破样?”又有人打趣说:“老四,哪一天重新划分阶级成分的话,你这算不算得上是小地主?”另一个说:“小地主?他这算老地主了。多少家产哪,操!”
老歪暗自得意,领他们进屋,楼上楼下参观,打开所有客房,供客人们休息娱乐。那几个赌棍已经手痒难耐,凑齐了搭子,钻进麻将室就开战。一桌不够,又临时加了一桌。女人们则聚在一个房间唠嗑。老歪安顿完了他们,问隋志高想玩点啥,隋志高说:“我喝点茶,看看电视,就这儿歇会。你忙你的,别管我。”
老歪说:“我看你是太累了。这样吧,我有个朋友,会看病,特灵,特管用,连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也找他看过病。我让他过来,给你也看看,做做电疗。”隋志高说:“算了,我就这么待着就行。”老歪很执拗,说:“待着也是待着,你就让他看看。有病治病,没病健身。”隋志高说:“啥?他是卖大力丸的?”老歪没理会,忙着打电话“喂喂”去了。
不一会,会看病的神人来了。吹了半天,不过就是一个穿得埋了巴汰的民工模样的人,身后跟一个农村家庭妇女模样的媳妇。老歪给他们做介绍,管那人叫“大先生”,说大先生医术高明,一般人他不给看。只有贵客临门才能出山。说完,让大先生上楼去准备准备。
那边王鹏举听了,嚷着先要上去,说他最近以来一直腰疼,想请神医看看。周围麻将搭子们不干,说刚上停就走?要不,喊你老婆来盯会儿。李红就过去替王鹏举摸牌,王鹏举这才腾出身子来,一步一晃上二楼。
等到隋志高被领上去时,王鹏举已经被看完腰。只见二楼书房里,大先生正在写字台前肃穆而立,右手空着,左手握着一根黑粗的电线头。电线延伸下去,连着地毯上的一个圆疙瘩头的普通插座,插座上又有一根线出去,连着墙壁上一个普通的两相电源插头。啥也没有,啥也看不出个名堂,一切都简单到了极点,就是电门上接出一根黑电线,大先生再把这根民用的二百二电压的电线捏在手里,像个不通电的人一般的那儿站着呢。他对面,是刚被电完的王鹏举,正坐在床边系裤子,脑门上全是汗,嘴里叨咕着:“这玩意,太厉害了!嗯,好使!我说老四,这到底是啥原理?”
老歪说:“大先生通过自己的身体调整电压,再用电流把你身体里淤积的病灶疏通了。”
王鹏举点头佩服,系完裤带走下楼去。轮到隋志高坐到了大先生对面。大先生问:“治哪儿?”老歪说:“这位是北京来的领导,领导通常都日理万机,都有神经衰弱。就做做脑神经吧。”“嗯哪。伸出手,摊平。”大先生下了命令。
没容隋志高多想,猛然间,觉得似有一根针在手心里扎了一下,隋志高的心里跟着一紧。接着而来的,是一阵麻酥酥的痛痒。隋志高眼见着大先生左手捏电线,将空着的右手食指随意在他手心里点了一点,麻痒的感觉立即从手心、手掌顺着胳膊一路爬上来,传遍了全身。一瞬间的很酥痒的感觉过后,大先生的手指就逗留得长了。他的手指尖儿触在他的手掌心里不动,隋志高便眼见着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痉挛,几个手指迅速蜷曲,向手心部分哆嗦着弯拢,像小儿麻痹后遗症。一股麻劲和电力顺着胳膊走了上去,迅速逼近了心脏。热辣辣的,感觉到了胸腔不太好受。
“伸另一只手。”
隋志高随着声音,乖乖听口令伸出另一只手,眼见着手掌遭受的是同样的痉挛,像被开水烫过的死鸡爪子,脑袋瓜子里也有点空白、虚无,不由得手心里的汗渗了出来。大先生的声音从虚无缥缈处传来:“气脉发虚,你的虚汗逼出来了。”然后开始用食指击点隋志高的脸。手指尖每一次触到脸上皮肤,他都明显感到那个部位面瘫、痉挛、口眼歪斜,哈喇子难以自抑。
接着大先生又顺序向上,空手点到他的脑门上。隋志高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随着大先生手指的点拨,眼前冒出一片片股指曲线波动图,和一道道大起大落的错乱的心电图,全是倒V字形,波长起伏不定,伴有金光乱闪。隋志高能够感觉出大先生逐渐加大了手指尖电流量,下手开始有点狠了,一下,一下,像用锥子,在他心尖上一剜,又一剜,剜掉他心脏瓣膜上许多肉来。他心脏明显感到窒息、难受,不禁下意识地叫唤起来“行了,行了”,一边闭着眼睛使劲往后躲闪。大先生不动声色,不依不饶,又追着他的脸连电了两下,仿佛狠狠闷了他的心脏两拳,这才肯放手罢休。隋志高的脑袋上出了汗,浑身也都出了汗。
老歪说:“行了。这回你的汗出透了。怎么样?浑身清爽了吧?”
隋志高没言语,脸色苍白,行为缓慢。他慢吞吞下楼,回到刚才那间客人休息室,挨近床边,艰难地放平身体躺下,一边暂缓着自己的心跳,一边在心里骂:妈个逼老歪,是想整死我啊!
直到榆叶梅敲门进来,他还未从刚才的惊惧完全缓过来。榆叶梅问明原因,说:“唉!你信他?!他总共就结交下那么几个大仙儿,一天到晚臭显摆。谁来给谁看病。早知道,我非拦着你。走这么老远的路,累了一天,哪禁得住他们咋呼!”
几句热乎话,说得隋志高心里受用。这就是榆叶梅,她想玩你时,体恤、多情,嘴会来事儿,什么娇姿娇调都使得出来。等她玩够了想走人时,也是拍拍屁股一股烟而散,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
他没说什么话,气脉还不够用。他请榆叶梅给倒了一杯茶,仍旧平躺着,往上缓劲。榆叶梅守在床前,慢悠悠地给他削苹果。一股香奈儿香水的气息,缭绕在他的床边。
喝了几口茶,缓过点劲来了,隋志高挺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刚见面,竟成这样……”
榆叶梅打断他说:“哎呀,志高,你看你,这么客气干啥呀,又不是外人……”
一句话,说得隋志高微微脸红。没等说出什么,门一推,老歪过来。见榆叶梅在屋坐着,隋志高躺在床上,两人的坐卧形态,显然有点暧昧。老歪就假装打扰了别人好事一般,干咳一声,说:“啊,叶梅也在这儿哪?”
榆叶梅嗔怪地说:“看你把他整成啥样,万一有个好歹的可咋办?就你认识那俩破大仙,到处抖擞什么抖擞?”
老歪一听,很紧张,忙说:“咋地了咋地了?我看看。”一边走到床前,见隋志高脸色还有点煞白,忙问,“那什么,志高,要不要紧哇?不行咱们赶紧上医院。你看你不舒服你咋不早说呢,我还以为你理疗得挺好的呢。”
隋志高摆摆手:“没事。待会就好了。”
老歪说:“要不,那什么,志高,今晚就别回宾馆那边了,就住在这儿,正好咱哥俩也好好聊聊。”
榆叶梅也劝说:“志高你就别走了,这儿有用人,有司机,万一有点啥事,也好招呼个人。”
玩麻将的两伙人持续到下半夜两点多钟才散。那几个出去洗脚的、洗头的、桑拿的、听二人转也都纷纷回去了。榆叶梅也没有什么理由留下来陪隋志高,只好也走了。鸡鸭鹅狗们都已入睡,整个别墅清静下来,映入宁静的月光清辉之中。
洗过热水澡,泡上一杯热茶,老歪、隋志高两个人在烧得暖暖和和的客房里穿着睡衣,歪在各自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电视里的一出韩国言情剧闪来闪去,哭哭啼啼、明明暗暗地晃着,给这个别墅的雪夜增加了些惆怅的气氛。隋志高此时感觉身体状况好多了,话也有兴致说得多一些。他由衷地夸赞说:“老四,真不错,一个人置办起这么大的家业。不容易,真不错。”
老歪说了一句“咳——”,然后点燃一棵烟,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来。灯光下的老歪,身体疲惫状态也接近了极限,此时的话语和各方面态度反而都显得真诚。他长叹一声道:“咳,志高你不知道哇,我这人知道自己一辈子不能有啥大出息,当官当不上去,念书也念不成啥大气。我就合计着,这一辈子,辛苦点,能攒下俩钱儿,一来是接爹妈来养老,二来也能往后给孩子们留点。唉,谁想到哪,二老没那个福气啊,还没等我房子盖好、别墅建完就双双过世了。你说,我还留这鸡巴理想有啥用?唉……”
说到这里,老歪眼圈红了,用手在脸上抹擦一把,说不下去。老歪家里三代单传,就他这一根独苗。所以他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的任务很艰巨。前一个老婆给他生了一个闺女,现任老婆给他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现在他把老家的姐姐接来帮他带孩子,老家的老舅、老舅妈在别墅给他看庭护院,喂鸡喂狗喂鸽子。老蒲家祖坟在他身上冒了青烟,铁岭老家的千家万户穷亲戚都跟着鸡犬升天。不要说他,他们那代人,从农民成为大学生的人,谁还不是自己家祖坟上冒起的一股青烟?隋志高也是。他这股老隋家祖坟上冒出的一缕青烟,开始还冒得极其粗壮,到后来,却越冒越淡。冒来冒去,就把本来应该承接的光宗耀祖的事情忘掉了。自从他逃离省城,只身飘零,到京城去闯荡以后,就已然脱离了家乡宗族宗法社会的传统生活,只念及了那些形而上的事情,灵魂向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飞升。
1982年的秋天,二十三岁的隋志高一腔仇怨,满怀离索,毕业分配来北京工作。他卧薪尝胆,含辛茹苦,刻苦修炼,从发型到步态,从口音到胸怀,努力按一个北京人的说法做派严格要求自己,挣扎着在这块无亲无朋的土地里立住脚跟。五年以后,由于他的认真负责精神和出色工作业绩,荣升为他所供职的那家权威文艺类报纸的副处级领导。第二年,因为厌恶了报纸内部的派系斗争,愤而离开,什么级别待遇都不要,自己去应考国家机关招聘的公务员。进入机关以后,二十九岁的隋志高从最底层的科员做起,每天端茶倒水扫地,应酬往来,上班时间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下班以后看书写字,熟读文件,迅速熟悉相关部门管理知识。到了1994年,重又提升为机关的副处长,这时距他毕业已经有十二年。1999年,做了五年副处的隋志高因为工作业绩突出,一个偶然的机会,破格升为副局,时年正好四十岁。
在北京人才济济的大机关里,四十岁时能够顺利提升为副局,也并不常见。若说这也算生活对他的犒赏的话,那么生活这东西可真是得失兼备,有苦必有甜,有甜必有涩。就在他提升为副局的前一年,妻子小敏离他远去,跟了一名有钱的台湾商人。
妻子小敏是他原来所在报社资料室的管理员,自费读了个大专,比他小五岁。认识她时,隋志高刚毕业分到京城,一方面是刚到北京城的兴奋,另一方面是跟榆叶梅恋爱失意的懊恼。这种时候,是很需要来一种新的东西帮他把过去覆盖掉,建立起对新生活的信心。小敏就在这时走进他的生活。小敏是那种典型的北京胡同女孩,既尖刻,又大大咧咧,有当地人的优越感,说起话来没边没沿,仿佛天安门就是她家后院,北京胡同女孩的所有优点和缺点她都具备。他和她好上的契机就是来的第一年,单位组织完新年晚会后,他送她回家,离胡同口老远她就让他把自行车停下来,不让他再往前送了。隋志高看着前方黑黢黢的路口,担心她自己进去会出事,就坚持要送她进去。她却执意自己走回去,坚决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他再送,她就不走。没办法,他只得说那也好,那你自己进去吧,我回了。说完蹁腿上车走人。骑出半圈后,他又把车绕回来,主要是不放心,怕万一小姑娘出点什么闪失。待他艰难地将车子拐进去,从一个破旧的大门中看见小敏家住的是怎样一个破败杂乱的四合院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一个北京姑娘也有她的自卑和自尊啊!这个发现多少平衡了一点他对北京城的自卑心态。虽说他是外地农村孩子,但她也不过是北京穷人大杂院里的小姑娘。两相持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只想到了跟一个北京当地姑娘结婚、娶一个北京媳妇在外人眼里是多么舒畅,尤其在老爹老妈、老朋友老同学、老邻里乡亲们眼里,更是成就感大大地高昂;他却低估了大杂院孩子对物质生活的高度向往和企求。外省人一门心思进北京,北京人的心思早已在纽约。几经揉搓,他们十几年婚姻的最后分手,实际上也是必然的。他无法高度满足小敏日益提高的物质要求。
1998年妻子离开他和儿子的时候他没有落泪。他虽也伤心、难过,有种被遗弃的感觉,但却没有眼泪,只是觉得心口窝的部位堵得慌。1999年机关“房改”,最后一次福利分房,要求每个人买下所住房屋的产权。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的年轻领导干部隋志高因拿不出买房所需的六万块钱而一筹莫展。(这六万还是因为刚刚提升的副局职务算分时也计算在内,帮助他便宜了两万。)那时他个人的存款只有两万。他老家的年迈的父母听说此事后,不由分说,从银行取出他们一生辛辛苦苦卖稻米、种麦子所得的全部积蓄,星夜赶往京城,把钱送到他们儿子手中。当隋志高从父母手里接过这还带着亲人体温的五万块钱时,他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不禁号啕大哭!爹啊!娘啊!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唤着外间他的亲人。我活着,虚活了四十来岁,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从那时起,他原谅了妻子小敏的离去。他自己,在物质生活上,是不成功的。他这么想。谁也没有理由强迫一个世俗女人放弃宝马车复式房的理想,去跟一个不会挣钱的穷光蛋天天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谁的理想,谁就自己扛着吧。
当年他在学校读书时能天天吃碗馄饨就是理想,能够跳出农村,就是实现了理想。后来他出省城,进京城,从副处到副局,从编辑到官员,吃上馄饨,尝遍海味山珍,理想越做越大,一发而不可收。理想长着脚,自己在不断往前跑。越走越远,越飘越高。他徜徉在人类文化形而上的精神高度里,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可让他怎能想到,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山转。二十年过去,理想转了一圈,又回到出发点上,重又落实到号召人民出名赚钱奔小康、过点好日子身上。
八十年代啊,那个理想主义盛行的年代,培养出这么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隋志高。他有愧于他们老隋家的祖坟啊!他不配成为那上面的一股烟儿。
是欠下父母的这笔债务把隋志高逼上一条与时俱进的光明大路。那是父母一辈子的血汗钱哪,怎能还叫白发人体恤黑发人?从此以后,隋志高不再念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不推辞外界请他讲课给予相应级别的高额出场费的邀请;他也不拒绝给词典作序、给丛书当主编、给大奖赛当评委等等有高额酬劳之事。作为文化部门的管理官员,这是他仅有的一些光明正大的创收渠道。他自己也辛勤著书作论,常将夜车开个通宵。当听到某位领导同志对此有异议,在会上提出领导者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本职工作上时,他毫无愧色为自己辩驳:作为党的文化官员、领导干部,勤读书写字是提高自身修养的一种方式。说他著书立说是不务正业,难道说他把业余时间都泡在歌厅酒吧、喝酒搓麻就是正业吗?
2002年,四十三岁的跨世纪青年领导干部隋志高虽然面相清俊,内心却已白发苍苍。他的理想在天上,他的身体在地上。
5
按照日程安排,第二天上午同学们回母校和师生见面,中午是系里请客。原先老歪还说要搞一个跟在校生的座谈,还要来电视台的、报社的现场采访。他这个计划被全体同学一致表示不耐烦地给否决了。表示不满的人说,老歪,聚会就悄么悄聚自己的会,跟老同学、老朋友、老师见个面,聊个天就完了,你整那么多景干啥?你是想借机扩大铁岭野山参影响啊?有人接话说:不是,他想当政协委员。老歪听了,也不恼,呵呵呵笑,说:我给大家办事,我招谁惹谁了我!这就是老歪,独一无二的涵养,似乎永远不会发火,从来都没有脾气。
隋志高昨天睡得晚,早起迷迷糊糊的,头痛未消,不想去了。老歪动员他说:“志高,前边的事你都跟着大伙一块做了,你就差这一忽悠吗?去吧啊。再说辅导员今天也来。”
隋志高一听,没话说。别人他不见还行,辅导员来,他得去见。不管怎么说,那是当年对他有大恩的人。
一行人哩哩啦啦分别到了学校。见面会安排在系里的大会议室里。隋志高昨天还在馄饨铺眼望校园要流泪,经过昨天那么一折腾,同学大吵大闹、感情大起大落的,仿佛精神头用完了,今天一进来,基本没什么感觉。能看出来学校的今非昔比,从会议室的豪华装修布置、花梨木桌椅、水晶烟灰缸的气派,能看出系里这些年创收的成果喜人。原先教过他们的老师,老的老,退的退,现在接待他们的是新上任的一拨系领导班子成员,也就跟返校同学差不多一般大岁数。所以大家见面相当客气。当年是学生见老师,如鼠儿怕猫;现在是老师接见学生,敬若上宾。学校的发展靠校友,尤其这些大龄的在各条战线上有点小官位说话能顶用的校友们,是学校一支不可忽视的依靠力量。
系主任讲讲话,给诸位介绍介绍情况。其实不用介绍大家心里也明镜,现在各大学里,中文系急遽萎缩,俨然成了京剧,是需要特殊呼吁保留的品种。二十年前的中文系是培养干部的,那种“万金油”干部,干啥啥行,吃嘛嘛香。中文系出来的学生什么都能当。当然,也培养作家,也培养学者。现在的大学分科精细,干部由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和各级团校负责培养,作家由各地作协培养,学者由科研机构负责培养。中文系没事干了,又不能说黄就黄,下边就划分出新闻专业、文秘专业、公关专业,等等时髦叫法,以骗视听。
这一招儿还真就管用,每年报名的学生都挤破门槛,学校也就趁机扩招。扩大招生的甜头在办公室的豪华装修材料和教师们红润润的脸色中已经初露端倪,今后这项成果还将进一步扩大实验下去。至于扩招以后学校师资后勤力量能否承受,学生毕业能不能分配出去,那就不在他们的操心范围了。反正毕业生现在实行双向选择,有没有工作都得由家长和学生自己兜着。
要叫隋志高他们用一句话说说大学二十年来的变化,他们只能是说:当年读书免费,现在上学交钱。任何一个身为学生家长的父母都会有这种感慨。
学生毕业不好分配,也是愁坏家长们的老大难问题。老歪的外甥求隋志高给找工作。老歪一个在北京上学的外甥,明年研究生毕业,想留在北京,考公务员,进机关,请隋志高给帮个忙。这是昨晚在别墅恳谈时老歪跟隋志高说起的。老歪说:“志高,这个你一定得给我当事办,无论送什么礼、走什么门子,该出啥出啥,该拿啥拿啥,咱都不在乎。我老家下一代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男孩子,我这个当老舅的,一定帮他留在北京工作,将来也像你似的,当大官,进大部委,在北京扎下根。”
隋志高说:“你先别忽悠,到时候让他找我,把简历先拿给我看看。”
老歪忙说“嗳嗳”。他摸透了隋志高脾气,知道这就算是答应了。
同时心里还想:这么一路脚跟脚伺候着,还有个不答应?
隋志高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老歪到底把他的目的说出来了。否则,他都觉得自己这一路被老歪卖了,却还不知原因是什么。还好,老歪求他的不是什么特别棘手的事情,比方说不是什么上访上告一类的。他最怕那个。二十年前那会儿,进京的人就办那种事儿的人多。否则,不太好处理,不能随便应承,又不好当面拒绝。虽说事情不棘手,但也不是那么轻易就办得成的。现在的学校,没事就玩扩招,根本不考虑将来学生毕业后社会就业岗位的接纳程度。前几年公务员岗位还不被重视,机关被认为是清水衙门,一般都是那些在学校里老实巴交没什么能耐的学生才来报考。有的毕业生别看自己不咋地,眼眶子忒高,眼睛都盯着外企、大公司写字楼什么的,一般地方瞧不上眼。一旦过了毕业分配找工作的黄金季节,没有地方可接收了,他们才傻眼了,档案免费在学校毕业办公室里放一年,拿着自己简历满北京打漂。说好听的是自主择业能力扩大,新一代大学生勇于担风险,说不好听的就是学生们普遍缺乏正确的自我认知,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对社会也不了解。显然,这都是我们的现行教育体制留下的弊端,倒不完全怪得着学生。
2003年是新世纪高校研究生扩招之后的第一届学生毕业,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分配挤在一起,真是雪上加霜。高校留校的,要求有博士学位;海归们跟土博士争岗位,根本轮不着硕士的份;公务员也爱要本科生,年轻,好使唤,比那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硕士生强。无论什么岗位,一下子挤满了前来找工作的人,立刻水涨船高,公务员也眨眼成了香饽饽,不好考了。老歪他外甥能不急吗?估计他们家在北京也没有什么可以借得上力的亲戚,所以才找到了省城里的他老舅蒲孝忠;他老舅老歪蒲孝忠就求到了昔日一个寝室里的下铺同学、现任北京国家部位某机关副局长隋志高。隋志高就被他连哄带骗、连拉带拽整回校友返乡聚会的列车上,连接站带陪饭、连电击带治疗,给折腾了这么一大老晚上。
把事一听完了,隋志高心里这堵得慌,心说,唉!瞧这点破事把我这折腾的,从关里到关外,还搭上整整一届同学。早说不就完了嘛!
师生相聚时他们原先的辅导员也在座,一来就被同学们奉为上宾。二十年过去,辅导员早已经两鬓如霜。这么些年来,隋志高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报答他的恩情,他家的七姑八姨亲戚邻里,凡是上北京,一律隋志高给接待,凡是他介绍过去的人物,隋志高没有不悉心打点的,凡是他开口求到要办的事,隋志高无不倾尽全力去办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报上加报。辅导员后来经常就感叹唏嘘地对系里学生教育道:“我真没有看错人啊!77、78届那学生真叫素质高啊!你再看看你们,啊,你们,一天天花着家长的钱,描眉抹粉,吃喝玩乐,一个个不知愁的样子,还有没有一点当代大学生的远大理想了?”
中午的酒席宴就摆在校园内的外事餐厅。这会儿的留学生招的也多,专门为他们成立了一个餐厅,中西餐兼备。觥筹交错之中,系主任就及时宣布了跨省市校友会联谊的事,说咱们原先在各地都有校友会,现在想联合起来,扩大声势,并说由蒲孝忠同学担任校友联谊会的总会长。老歪忙站起来谦虚说自己只是临时代理总会长,具体事宜,还要大家商讨决定。说完,还拿出事先起草好的有关章程,还有临时领导小组名单等等,一应俱全,并特聘当年的辅导员为总顾问。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又是老歪自己先起的腻,没事又给自己找热闹玩了。这时有人就在底下起哄道:“老四,你的总会长是什么级啊?”有人说:“应该正局级吧!”又有人喊:“你把我们辅导员聘为老总,每月给发多少工资啊?”另一个说:“当然也同样按国家统一规定的正局级发呗!”
这顿饭吃的,又是一通乱乎,一通忙。人们窜来走去,互相敬酒,碰杯。昨天晚上的是见面饭,今儿中午的就是散伙饭,吃完饭,有些近道的就手散了。同学们未免都感慨唏嘘,道:唉,这人一老,人生的聚散也就眨眼之间了。
隋志高一直陪坐在辅导员身边陪酒,因为是恩人,不得不陪着多喝了几杯,直喝得眼冒金星,红头涨脸。趁别人敬酒乱乎的工夫,榆叶梅凑到隋志高身边,耳语道:“志高,吃完饭有安排吗?”隋志高迷迷糊糊说:“目前还没有。”榆叶梅说:“那好,待会我请你出去喝茶好吗?”隋志高说:“行吧。”其间系主任也过来敬酒,好像还托他办个什么事来着。是什么来着?大概是问他国家教委那边有没有人,他们系里想设立博士点,得想法找人审核通过批准。系主任还强调说他们这是加强学科建设,也有利于提高学校声誉。隋志高哼哼哈哈应着,酒喝得有点高,系主任求他办事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很快就忘狗国去了。这种事他遇得太多,不用自己着忙。过不了多久,求他办事者自会主动打电话上门来提醒的。至于办不办,办到什么程度,到时候根据情况再说。
榆叶梅的司机开车,载着隋志高往回走。他仍坐在后边领导席上。榆叶梅坐副驾驶。他也没问去哪个茶楼,随她走去。路上的小雪花又飘起来了,天气预报说今晚上还会有大雪。榆叶梅问他晚上回北京的车是几点的。回答说是九点一刻。榆叶梅看看表说:“嗯,从三点到九点,还有六个小时。”又假装沉思一下说,“要不咱们这么着吧,志高,先到我家里坐坐,认认门,喝喝茶。然后咱们再一起出来找个地儿吃点饭,就便送你去火车站上车,你看怎样?”
隋志高不置可否,说:“随你安排。”
车子在榆叶梅家住的翡冷翠庄园停住。脚伸下车时他还想,榆叶梅、老歪,他们这都是在展示自己人生的成功啊!一个中年人,人生的成功拿什么指标衡量啊?房、车、用人、保姆,这些个滥玩意。
他深一脚浅一脚被榆叶梅牵下车来,又给牵着,脚底无根地给拽进了她的复式小楼。坐下的时候,他还在想,他这是,喝茶来了吗?怎么看这也不像个茶楼,反倒像念书时,教古代文学的高汉卿老师讲的《红楼梦》里那个秦可卿的屋子。
榆叶梅在他眼前转哄来转哄去,一会给更衣,一会给倒茶,忙得团团转,幸福得团团转,屁颠屁颠的。他浑身燥热,醉眼迷离,望着她的身影,心说这样的色、香、味俱全的美妇人,如果不结上那么几次婚,再离上那么几次婚,那简直就是人力资源浪费。她现任丈夫是第几任?她这奢华生活是怎么来的?他连问都不问,也根本没有兴趣去打听。
榆叶梅要去给他煮解酒姜汤,他给拦住了,他把手在虚空里挥了挥,拍拍身边沙发说:“你……坐,你坐,别忙活了,坐下,聊会儿天。”
榆叶梅刚开始还假装吱扭着,可是现在隋志高这么伸手轻轻一扯,她就顺势倒伏在他的身边。隋志高不是把嘴贴过去,而是把手贴过去,把手探进她的绣花真丝锦缎睡衣里。她如此麻利地换上开口极低的绣花真丝锦缎睡衣,不是盼望他的手探进去还能是什么!
隋志高的手轻触到的,不是他想要摸的东西。那一对曾经啄过他二十岁年轻人手掌心的害羞小鸽子似的东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把满握丰过乳的两个大水瓢。
不知怎么的,这一刻他连哭的心都有了。榆叶梅啊,你这东方美妇人!
榆叶梅啊,我那个啄我手掌心的小鸽子乳房……
榆叶梅啊,榆叶梅啊……
翻身压上去时,他的心里还惴惴的。毕竟跟女人好久没有肌肤之亲,不知道还行不行。到了这会儿,却已经没有退路。还好,起来得很顺利,全仗着酒劲。进去以后,问题就来了,仿佛失去了感觉,总是不对劲,不知道到哪儿了。因为陌生,环境、湿度、气温、气味、被包裹的紧密度,都让他感觉陌生,使不上劲,那些夯实的冲撞其实是没有感觉的,完全是酒精充血状态下的失控。榆叶梅没感觉到这些,她正在摆着最美的姿势,用最美的呼吸和叫声展示着自己成熟的技巧。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表演和欣赏自己的姿态,她把别人都当镜子照。半个小时过去后,她才感到她根本不用专门取悦他,他根本不用她挑逗,他一直都很硬,而且还有越来越硬的趋势,本身就没完没了。这下她才感到放松,也感到高兴,以为这是将遇良才,金风玉露一相逢,他们俩今晚便要胜却人间无数。于是才开始不管不顾,歪七竖八,撅臀劈叉,怎么痛快怎么来。
他快要不行了。他被自己的骁勇善战吓住了,心脏有点承受不住。人不能总待在充血状态。这该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经验。超长的时间,也许是因为长期禁欲,也许是因酒精造成。五十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一点井喷的迹象。榆叶梅的快感由大呼小叫,转成了鬼哭狼嚎。汗水湿透。他感到了接近心衰。腰轴那个部位发酸。他转换角度,趴伏,轻缓速度,用意念控制,想象身下这个人,就是那个初恋情人,扎着马尾巴辫,挤在北陵湖畔柳树边,掀起她的裙子,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这座城市,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那座城市,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她以手推挡,羞怯拒绝:不,不……掰撬挤压,不管不顾……一股热流,奋力喷射……
他们坐在榆叶梅家的餐厅里吃饭。榆叶梅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隋志高说想喝碗粥,东北大米,小火,慢熬,煮出来的一锅油汪汪的稀粥。榆叶梅显得很出乎意料,说这好办,咱们去太原街的粥棚去喝。隋志高说不想出去,就想坐在家里喝一碗热乎乎的粥。榆叶梅说那岂不是太简陋了吗?隋志高说我就想喝一碗你亲手煮的粥。一句话激动得榆叶梅差点变成良家妇女,手忙脚乱就进了厨房。
其实隋志高是不想动了。他太累,感觉有点虚脱,仿佛又不是肉体的累,而是心累。这一路上返乡过程中所有的累,都在从榆叶梅身上翻下来时积聚起来,累得他身心有些虚空。
吃完了饭,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隋志高说:“我该走了。”榆叶梅说:“我去送送你吧?”隋志高说:“不用。”又说,“票在老歪手里,待会儿他会去车站送。”榆叶梅明白他是说被老歪碰见不好,想了一下,就说:“要不,我让司机送送你?”隋志高说:“不用。我打车过去,很方便。”榆叶梅也就不再坚持。
隋志高不让榆叶梅去送,一是避免尴尬,二是确实感到了已没话可说。该见的面见了,该干的事干了,该偿还的债偿还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再见她了。二十年的恨与怨、惆怅与惦念,一笔勾销。就在这从三点到九点的大雪飞飘的东北夜晚。
再想想自己这么些年在北京的生活,二十年,也像从三点到九点,倏忽而过,似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只留下满脑子的虚空与累乏。
从榆叶梅的翡冷翠庄园出来时,大雪纷纷扬扬从天落下,漫天一片洁白。他走出庄园大门,在路边挥手,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隋志高起身钻进去,头也不回,“砰”地关紧车门。车子迅速滑离路边,向着远处橘黄色灯光的深处走去。至于身后,那座二层小楼里那个翘首凝望的贵妇人,早已被他撇除到记忆之外。她心中刚被惹起的莫名其妙的眷恋,仿佛也根本与他无关。
站前广场上依旧是灯火通明。老歪拿着票等候在候车大厅门口。见了面色苍白的隋志高,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却又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他的这副神态反倒令隋志高起疑: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的有意安排,或者是他跟榆叶梅的同谋。反过来又一想:就算是有意安排,就算是同谋,又能怎么样?不也是愿打愿挨,两相情愿吗?
想到这,觉得没什么可说。对老歪,似乎是欠了点什么。人情?旧债?似乎都不是。不管怎么说,他外甥工作的事,是非办不可的了。这次回来,老歪尽心尽力地巴结奉承,整得隋志高已经没有退路。老歪的心计可不浅,虽然他使出了这么多心计,却也并不使隋志高感到厌烦。说到底,还是有二十年前大学校园里的老感情摆在那儿。
老歪把隋志高送进车厢,把一个装有野山参和灵芝的礼品袋子给他安置在卧铺底下。两个人又是一通握手,拥抱,依依惜别。老歪说:“那啥,志高,你看这次回来也没招待好你。没事就常回来看看。在外边有啥事,就招呼一声,这老家里的同学、朋友,都是你在这儿的亲戚。”
这些话对老歪来说,也就是平常一般水平的煽情热乎话。不知怎的,这回听了,隋志高却有点动了感情。他眼圈微红地握紧老歪的手,紧紧地摇晃了几摇晃,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开车的铃声响了。火车汽笛又是“嗷——”的一声,带着东北大馇子味,回响在风雪夜中。雪花飘忽之际,老歪的身影渐渐往后退去,风雪中的站台顷刻变得迷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个荒凉的诗句忽然出现在隋志高的脑海里。车轮滚滚转动。重温旧梦,也就是失去旧梦呵,他想……
2002年8月—2003年2月于北京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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