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下过牛毛细雨,地有点潮,我们步行到了老城广场。广场很大,中央有14世纪捷克思想家、宗教改革家杨·胡斯的巨大雕像,男男女女衣色各样的各国游客,游老城区的非常多。卡夫卡的诞生处就在广场附近一条狭窄的街旁一个转弯角上,那是很古老旧式的房屋了。土黄色的粉墙有的地方已斑驳剥落。如今是一家名叫“TRiO”的音乐店了!音乐店的玻璃橱窗里除一些乐器和音乐书籍外也出售卡夫卡的照片及有关图片。音乐店很小,仅一间门面,我推门张望了一下,没有顾客,冷冷清清。未见有别的游客在此寻访,我有些扫兴。艾娃说:“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但有个标志您可以看看!”她陪我在转弯角处用手朝上一指。原来那上边有一块一米多高瓦形的黑色纪念标志,写明:“此处是1883年卡夫卡的诞生地”。黑色标志离地约一丈多高,并不引人注意。我遂在牌子下面留影作为纪念。尽管卡夫卡如今很出名,布拉格也在借卡夫卡的光推动这座金色的城市的旅游事业,但看到他的诞生地点冷冷清清,心中颇有怅怅之感。
卡夫卡诞生在这间现在成了音乐商店的屋里,后来他们家迁到了黄金小街22号居住,那是布拉格犹太人的聚居区,当年,卡夫卡的父亲在这条街上做批发生意并开店,他就随父亲到黄金小街22号居住。
到黄金小街,是捷克名作家Dr.杨(他五十多岁,是位著名的精神病医生)和捷华协会秘书长奥布赫布娃博士(汉学家、中国名字叫鲁碧霞,是一位戴眼镜的难以判断年龄的漂亮女郎)陪同前往的。
我们通过圣乔治街到黄金小街去,这儿早先是犹太人聚居区。“黄金小街”的名称从16、17世纪时就有了。当时欧洲许多有名的冶金者都到布拉格来冶炼黄金。他们住在这一带,故而这条街取名为黄金小街,现在这里专卖各种旅游纪念品,成为各国旅客拥挤购物的地方之一。旅游纪念品各种各样,五颜六色,捷克出名的各式木偶高高悬挂着。捷克盛产玻璃器,工艺巧致,精美可爱。捷克又盛产皮货,皮鞋、皮包、皮衣等,质量上乘。由于卡夫卡出名,香烟盒、蜡烛、圆珠笔上有的就镌印着卡夫卡的头像: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头发乌黑,鼻梁挺直,浓眉下有两只忧郁、精明而洞察世事的眼睛冷冷地炯炯发光,瘦瘦的面部表情严肃。
黄金小街22号——卡夫卡的故居,是一处低矮的平房,砖木结构,外面是蓝色的粉墙。木门的框和四方格的小木窗也刷成深蓝色,个儿高大的人进门得低头弯下身子进去。就是这所低矮的小房和居所,现在各国游客仰慕卡夫卡这位现代派作家的名望,都愿来瞻仰一番。它实际成了一所简陋、狭小的卡夫卡纪念馆和书店,书店出售的全是卡夫卡的作品、照片和图片。我与挤着进进出出的人摩肩接踵进到屋里,看到墙上有放大了的巨幅卡夫卡本人及他在德国、奥地利生活地的建筑物的照片,还有他的一些放大了的手稿照片,可惜其他陈列品不多,主要是没有实物,不免又有些失望,可能由于从前捷克并不认可卡夫卡,所以卡夫卡故居的实物等也就未能保存下来。捷克当局如今是在收集有关卡夫卡的一切的东西。据说在布拉格,凡是叫卡夫卡的人都被询问过是否与这位名闻世界的大作家有亲戚关系,而且,布拉格市政府已把卡夫卡故居门前的小广场命名为“卡夫卡广场”了!由于越来越认识到卡夫卡在文学上的成就及其对捷克旅游业的价值,布拉格市政府还设立了“卡夫卡文学奖”,并且打算建一座卡夫卡纪念碑。卡夫卡魂归故里自当有这种待遇!
“世界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脆”,这是人所知道的常理。但是对于那些在文化和精神世界作出贡献的大作家来说,人的躯体归于泥土了,他所留下的作品——精神财富是不会消失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卡夫卡生前无名,死后二十年后却扬名世界文坛成为奇珍异宝。三个国家同时有人争夺卡夫卡的国籍归属。他的作品在被肯定的前提下却在研究中不断能引起新的开掘和争议。各国游客在布拉格拥挤在黄金小街22号那矮小狭窄而又简陋破旧的卡夫卡故居小屋里徘徊留恋,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别人我不知道。我当时想的是:是真金,终久是会闪光的。但我也在想:如果没有卡夫卡的天才与勤奋,他在生前寂寞艰难时不锲而不舍地写下那么多独特而有独创性的作品,就不可能有这么一个大师死后被发现。希望和美好常常是伴随不懈的努力才来的。我更在想:在人生的战场上,卡夫卡虽然是一个“智者”,也是一个“努力者”,但他对失败、挫折与打击的承受力似乎还不够,所以才会有对自己的作品“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的遗嘱留下。如果没有那位违背他的遗嘱,不但不烧毁他的遗作反而将这些遗作整理出版的好友布罗德做“伯乐”,就必然埋没了卡夫卡这匹千里马!……
我想得很浅薄,但对从事创作的人来说,有这样一些想法也是很自然的吧!
(本文刊于1997年12月《四川政协报》)
在丹娜墓前
1997年10月14日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在著名的捷克查理大学汉语系同系主任凯尔教授和包捷教授等师生们开完座谈会后,小何陪我们去奥尔桑1号公墓。
伏尔达瓦河上飘着淡淡的白雾,秋天的布拉格在阴雨中仍很美丽。那些叶片变红变黄了的树木,那些尖顶的、半球状顶的、脊形顶的从罗马式到拜占庭式、从巴洛克式到欧洲各种形式的建筑物,都被雨水浸湿。有冷风飕飕吹袭,路人有怕冷的已穿着冬衣缩着脖子,使我走在雨水打潮了的路上心里感到萧瑟。这种萧瑟的心情当然也是同要去墓地凭吊丹娜分不开的。
丹娜·施佳维契科娃(1929-1976),捷克著名的女汉学家,如果活着该是六十八岁的老人了。她1953年随捷克文化代表团访问过中国,次年,应聘到北京大学和北京外语学院东欧语系任教三年。她翻译的中国作品和发表的有关中国的著述有几十种,翻译介绍过鲁迅、郭沫若、朱自清、闻一多等人的作品,也译过艾青的诗、萧三的作品和《新儿女英雄传》《中国民间故事集》等。她还完成了《捷汉辞典》中她分担的部分。但1976年10月30日,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骨灰安葬在布拉格奥尔桑1号公墓9区38号。
我同肖复兴、徐小斌三人是代表访捷中国作家代表团来凭吊的。刘星灿下午因为有事未能同行。天上偶尔飘着点碎雨花,这样的心情,碰上这样的天气,心里自然有浓得化不开的压抑。
陪同我们的是查理大学汉语系的何志达(我们叫他“小何”,竟忘了他的捷克本名)。小何只有二十多岁,高高的个儿,戴眼镜,短短的络腮胡、短短的黑发,走路矫健。他今夏来过中国,8月间还在成都坐过茶馆。(他说:“成都的茶馆很有味道!”)他爷爷是著名汉学家何德理博士(赫德利其卡),奶奶是捷华协会主席何德佳博士(赫德利其科娃)。“家学渊源”,小何不仅讲一口流利的中国普通话,对中国文化和文学有兴趣,而且对中国有十分友好的感情。中国作家代表团在10日那夜从北京经维也纳飞抵布拉格时,夜已深,下着雨,在机场迎接我们的人群中,我就注意到了这何家祖孙三人。“何老”是后来我们对何德理博士的尊称,他(早年曾任过驻华大使,年近八十,须发皆白,面色红润,面目祥和,绅士气派)和他的夫人何德佳博士(捷华协会主席,一位头发雪白,笑容慈善,服饰色彩和谐的美丽老太太)带着孙子小何热烈上来同我们握手。天凉,他们的手很温暖。现在,小何陪我们去丹娜的墓地,他显得同我们亲密而且融洽,像个卫士似的走在小斌左右。
到布拉格后,在看到捷克朋友们安排得很好很紧凑的日程时,我与同行的伙伴们商量后,决定提出增加一项活动:我们要去丹娜墓地凭吊,并在她墓前点燃一支怀念的蜡烛。
现在,是实践这愿望来了。
对丹娜的怀念,不是偶然的。80年代初,读艾青的诗集《归来的歌》时,我就注意到了艾青的诗《致亡友丹娜之灵》;以后,我在四川文艺出版社终审签发《艾青选集》时,又一次读了这首真挚深情的哀诗。我终于知道,丹娜是艾青的好友,当艾青在1957年那场大风浪中遭难后,她很为艾青不平,也感到迷惘,但她执着地爱着中国,不管风云有何变幻,势态是好是坏,她像艾青在诗中写的:“在最困难的时候保卫她/在各种压力下拒绝反对她。”即使在那种不顺当的时候,在每年“十一”国庆节,她仍旧前去中国使馆在签名簿上默默写上自己的名字。她用自己的译作,铺垫捷中人民之间的友谊之路,可是谁料当艾青在遭难二十一年后重新恢复了应有的尊严后,丹娜却已长眠于九泉之下。
那是1978年,丹娜的姐姐米拉达通过我国驻捷大使馆转来一封信,信中写道:
我痛心地失去了心爱的妹妹,至今已两年了。……丹娜对贵国人民有着深厚、忠实的感情。她非常喜欢中国人民的思想和情操,仰慕贵国精湛的文化、诗歌、建筑和绘画艺术。在她活着的时候,总是愉快地回忆她的中国学生和友人,她似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研究中国文化上,只有死亡才能夺去她的工作热情……
我愿通知你们,丹娜的骨灰,已安放在家人的墓地中,地址是:奥尔桑1号公墓9区38号。你们当中认识她的人,偶尔路过那里,请到她的墓前停留一下,向她表示怀念,或点支小蜡烛以志哀思,丹娜在九泉之下,将会感到欣慰……
我是深深被这件事感动了的!因此,当到捷克访问之后,不能忘记丹娜,更不能不和我同行的伙伴们到她的墓地去默哀,去看一看,以访捷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名义去献上鲜花、点一支蜡烛。
晚上,捷华友协要在玛纳斯饭店举行一个盛大的冷餐酒会欢迎我们。我们要赶去参加酒会,不能迟到。这自然使大家都脚步匆匆。奥尔桑1号公墓不太远,可也不近,雨后路滑,我们随着小何去地铁站。
事后我常想:那天如果我从地铁的电动阶梯上跌下来了,一切就都不堪设想了!怪只怪我性急慌忙,皮鞋打滑,上升的电梯却又飞快转动,速度比国内的要快上二三倍,又是四十五度的斜坡。于是,我忽然失脚,身子一仰,朝后摔倒。险是真险,幸亏我身后是复兴,老肖一路都挺关心照顾我的。他双手又推又顶,鼎力扶住了我,使我缓过神来挣扎着站定脚步。一场大祸片刻之间成了笑谈。
惊魂方定,安全地上了地铁,在隆隆的车厢中向奥尔桑方向进发。虽然米拉达信上有分寸地说:“你们当中认识她的人,偶尔路过那里,请到她的墓前停留一下。”我们既非素识,也非偶尔路过,却被一种捷克人民对中国的友谊激动,感到有责任怀着中国作家友好的感情专诚去丹娜墓前致哀。
地铁里人很多,从闹市驶向冷僻的地段,在奥尔桑停了下来。雨早已停歇。天冷,我发现小斌冷得够呛,因为上坟,她今天没有披戴她那件漂亮的猩红两用披肩。我打算把风衣脱下来给她披上,但小何已经把他的厚上衣脱下加在小斌身上了!小斌穿着小何那件大的外衣甩搭甩搭地,我们跟着小何急匆匆走向1号公墓。那是有灰色围墙围住的一所公墓,里边郁郁森森有许多大树。有的树叶深绿,有的金黄,带来一种悲秋的气氛和格调。小何说:“到了!就是这里!”
门口有出售花圈和鲜花的花房,布着摊子,摆满了紫色的、白色的、鹅黄的、淡红的鲜花,有些大大小小用柏叶和鲜花扎成的花圈挂在墙上。我们选了一个较大的美丽的花圈,小何买了一盒火柴,我们走进了公墓。
啊!在这阴寒雨后的下午,来到墓碑林立的公墓,看到满地落叶,有些野草已经东倒西歪,脚下踩着潮湿的泥地和衰草,心是沉重的。
小何用手指着左侧,说:“墓就在那里!”
随着他的指向,我却有了新的发现。
我看见在丹娜墓旁,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湿漉漉的草丛中等候着我们。刹那间,我动感情了:“啊,何老!……”
确实是何老!——小何的祖父年近八十的何德理博士呀!这位译过许多中国名作,也出版过许多写中国的书的著名汉学家(离捷前,他又送我一册研究中国园林的书),这么大年纪了!在室内已经生了暖气,这么潮冷阴雨的下午,他知道我们要来丹娜墓前,自己却早早冒着雨来,先在这儿久久等候着我们了!
我上去紧紧用双手握住他的双手,虽未说话,瞬间互相却觉得十分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有时不用语言,就凭感觉、凭态度、凭眼神,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墓地里虽然寒气逼人,我们互相却感到一种友谊的温暖。
丹娜的墓就在她父母的墓左边,墓碑紧挨着父母的墓碑,就像一个孝顺的女儿紧挨在父母的怀里。经历过二十一年的风雨日月,丹娜那黑色光滑的墓碑上的金字仍旧金光闪闪。她的名字下边可以自豪地镌刻着她的著作和译作的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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