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10月上旬,早晚已经秋凉,近中午时分,阳光温暖,我们是凭着一张巴黎地图来寻找雨果故居的。假如以罗浮宫为巴黎中心来看,雨果故居所在地就偏向东南了,卫平开着他那辆Rover牌的轿车从我们住的那个古老的旅馆向东南开,按地图上的指示到达巴士底地区。巴士底广场上矗立着美丽的巨型青铜“七月圆柱”,柱顶有金翅自由神像,右手高举火炬,左手提着被砸碎的锁链。街道纵横,不知往哪开才好,幸亏巴黎不像伦敦,停车比较方便自由。卫平建议把车停下,我们再按地图去找圣安东尼路。
车停巴士底广场,不禁使我想起了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7月14日巴黎人民起义就是从攻占巴士底狱开始的。恐怖的巴士底狱早已毁去,广场就是当年监狱的旧址,如今用“七月圆柱”代替了它。在纪念法国大革命二百年之际,这广场上又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巴士底歌剧院。广场可以流连徘徊,但来的目的是寻找雨果故居,只好扔下巴士底的事不去想它。
雨果的故居是在离这里不远的圣安东尼路旁的孚日广场6号。七拐八弯,用英语一路问人:“请问雨果的故居在哪里?”懂英语的年轻人似乎陌生,老年人却会点头指引。终于找到了那个美丽的广场。在进口处的路边,一家小店的门口,有个胖胖高大开朗的法国汉子站在那里,向他询问雨果故居,他友好地笑着用手一指:“就在6号那里!”但接着庄重而又亲切幽默地说:“但,雨果度假去了!”欧洲人爱外出度假。他的意思是你们见不到雨果,他不在家!谢了他,我朝孚日广场看看,广场不大,但有美丽的大树,茵茵的绿草坪,摆设的座椅上散散落落坐着些休闲的老人,一些孩子在奔跑玩耍。广场底端,有个铜像,我自作聪明地说:“这可能是雨果的铜像。”近前一看,原来是路易十三的青铜像。铜像早已斑驳陆离。这片包含在孚日广场中的场地原来曾名叫“路易十三广场”,帝王之家总是要占尽风骚的。如果没有路易十三的铜像,雨果住处的门前,怕当年还留不出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供人憩歇呢?
6号处于一座有拱形门带长廊的楼房的拐角处。一幢幢四层楼的建筑紧紧衔接。蓝顶红砖的楼身拱形门和白色浮雕花纹全已带点淡褐的灰黄色,显示出房屋盖造的年代已经久远。在6号门前首墙上,有一块十六开大小的铜牌,说明这是雨果故居。引人注目的是6号门的上方,插挂着一面法兰西共和国的红白蓝三色国旗,是对这位在世界享有盛誉的大作家表达一种特殊的敬意,给这貌不惊人的作家故居,展示一种风采。
维克托·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我十分喜欢他长篇小说中的三部。
他1831年发表的《巴黎圣母院》,塑造了佛罗洛和卡西莫多两个主要人物:一个道貌岸然但心地黑暗,一个外形丑怪但心地光明。在揭露教会罪恶的同时,宣扬了仁慈与爱情创造奇迹,虽有宿命论,但撼人心灵。
他1862年发表的《悲惨世界》,广泛反映了19世纪前半期法国资本主义制度下贫苦阶层的悲惨遭遇,表达了对这些不幸的人们的深厚同情,也集中表达了仁慈情爱可以杜绝罪恶、改革社会、拯救人类的人道主义思想。他在小说中描述了1832年巴黎共和党人起义的街垒战斗,歌颂了战斗中视死如归的英雄们。
1874年雨果发表的《九三年》,写的是1793年法兰西共和国军队镇压旺代地区叛乱的故事。共和国军队司令郭文私自放了叛乱头子朗特纳克侯爵。后者是在逃跑时,为了从火中救出三个小孩才被捕的。郭文的行为违反了革命利益被判死刑,但判决和执行的政务委员薛木尔登,思想矛盾,在郭文被处决的同时开枪自杀。雨果揭橥了“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存在着一个绝对的人道主义”。
雨果是一位怒放着人性美之花的大作家。我酷爱雨果那种浓墨重彩的大手笔,那种汪洋大海的大气度,那种狂风暴雨般的大气概,那种悲天悯人的大魄力与渊博的知识、宽广的心胸、鸟瞰历史与社会的智慧、纵横运筹创作的才能。因此,是带着这种心情寻找雨果故居的。
走进雨果的故居,里面光线并不明亮。展室门口有雨果的半身青铜坐像。他那浓密的大胡子,挺直的鼻子,紧促的眉毛,睿智锐利的双眼,使人肃然起敬。拿今天巴黎的居住水平来说,这里简陋而且朴素无华。但当年雨果的客厅,四壁曾都用红绸装饰,有“红客厅”之称。雨果不仅是文学家,也是政治家,他1802年出生于法国东部的贝尔松,父亲是拿破仑麾下的将军。他因反对拿破仑三世,曾被迫流亡外国十九年,《悲惨世界》等作品都是流亡期间在国外写成的。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拿破仑三世垮台,雨果才回到巴黎。这以后,这幢孚日广场6号的房屋就是雨果的住所。雨果不仅以大作家,而且以法兰西学院院士、国会议员的社会身份,曾使这里成为一代大作家的聚会所。巴尔扎克、大仲马、拉马尔丁、梅里美等,在法国文学史上闪闪发光的大师们,都是这里的常客。
《九三年》应是在这所房屋里写成的。我曾在一本法国画册上见过一张画,画的是1881年庆祝雨果八十寿辰时举行群众集会的场面。许多人聚集在雨果住所门前欢呼。那广场上的大树,那密集的四层楼房,显然都是这故居当年的写真。
雨果故居如今可以叫作“故居”,也可以叫作“纪念馆”。故居中依照他流亡时期的旧居布置了两个房间,有趣的是还布置有一间是中国风格的房间,里面有中国的高背座椅,墙上挂着许多中国瓷盘。雨果从未到过中国,但雨果在他六十岁那年,听到中国清朝的皇家公园——北京圆明园被侵略者“英法联军”焚劫一空,他对法国军队也参加了这一暴行十分愤怒。当时他写了一封长信,谴责了这种侵略和践踏文明的罪恶行径。雨果终生未到过中国,但他对中国和东方文明的感情,使中国人感到亲切。
老年的雨果,家庭不幸。他的孩子有的死了,有的疯了,亲人仅剩下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与他相伴,很使人同情。1885年5月22日,雨果在巴黎逝世,享年八十四岁。他在这故居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日子。法兰西全国为他志哀,他的国葬仪式在巴黎凯旋门举行。从那时开始直到今天,这故居也成了巴黎一个景点,常有本国和许多外国热爱雨果作品敬仰雨果为人的旅游者,来到这里瞻仰他的故居。雨果是永存的!他的作品永远散发着恒久的艺术魅力。他去世已经一个多世纪,但我们问路遇到的那位巴黎人不认为他已经死去,却庄重幽默而且亲切地说:“他度假去了!……”
雨果是永远的!他的文学精神是永远的!
走出雨果故居,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足!但怎么才叫满足怎么才能满足呢?除非真让我见到雨果!?外边阳光灿烂,阳光给人温暖、明亮,阳光衍生万物,阳光也是永远的!
(本文刊于1999年冬《四川政协报》)
神往“拉雪兹”
在有些巴黎的导游图上,未把著名的拉雪兹神父公墓(Le Pere Lachaise)绘上去,原因是它离市中心很远,偏在东边。但如果坐地铁,却有一站专到拉雪兹公墓下车。多少年来,这里总有游客光临。
在英国时,从图书馆里借到的一本介绍巴黎的旅游书中,介绍了拉雪兹公墓,附着一张极不准确的平面图,介绍说:这公墓里埋葬着许多名人,文化名人中有作家巴尔扎克、莫里哀、王尔德,舞蹈家邓肯……从那平面图来看,坟墓并不多,要找到这些名人的坟墓似很容易。因此,在未到巴黎拉雪兹公墓之前,我绝对想不到它有多大,里面有多少座坟墓!我1997年到过捷克布拉格的“名人公墓”,也到过奥地利维也纳的“名人公墓”,曾慨叹那两处公墓里的坟茔“每个都像一件艺术品”,也对公墓里的名人之多表示赞叹。但绝未想到拉雪兹公墓里的名人拿来同上述两处一比,显然这里的规模之大,名人之多,简直是可以叹为观止了!
巴黎可以游览观赏之处实在太多,我偏偏要挤时间到远处这个公墓来,是为什么?
我是为了想看一看巴尔扎克和王尔德的墓才来的。为这,我宁可放弃了去迪斯尼乐园一游的机会;为了这,名声赫赫的拿破仑皇帝棺材就在市区波旁宫旁南边的“荣军院”地下墓室中,我也宁可放弃不去。但我想得太简单了!只以为走进“拉雪兹”,这两位大作家的坟墓就放在我的眼前,绝未想到这公墓如此之大,坟墓如此之多。这里有人说是占地四十三公顷,有人说是五十公顷。坟墓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如满天繁星,一打听,竟有一百万个以上。幅员如此广大,坟茔好像海洋,要去找其中的一二个坟墓,真像老虎吃天、大海捞针。
想起刚才进公墓时,见到门口有卖公墓游览地图的小贩。感谢陪我游公墓的卫平赶快跑去买来一张地图,好让我按图索骥。可惜图上列举的名人足足有上千人。这里面有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巴比塞、普鲁斯特,法国戏剧家莫里哀,英国作家王尔德,法国寓言作家拉·封丹,法国作曲家比才,波兰音乐家肖邦,《国际歌》作者欧仁·鲍狄埃,美国女舞蹈家邓肯……这儿实际是一个国际名人公墓。巴黎一直是世界文化的著名地,这么多的名人,有不少是我熟悉仰慕的,但时间有限,寻找又这么困难,怎么办?
整张公墓平面图分成九十七个区域,每个区域里的名人又有许许多多。手中有图比没有图好些,但图是平面的,地形是高高低低、有岗有坡的,坟墓又有大有小,梯田般的,图画得很难准确,按图索骥依然并非易事。
我终于感到年岁大了!但仍然决定无论如何,循序而进,巴尔扎克与王尔德这两位大师的坟墓必然要找到。
晨间飘过雨,地上潮湿。天阴沉沉的,有沁人肌肤的寒气。浓荫密盖的大树很多,有些古老的橡树不断掉下栗子般的橡实。一些不知名的大树叶子已经泛红发黄,有些梧桐树伸着枝杈给墓园增加了色彩。有一对白发夫妇在弯腰细细辨认一个墓碑,有两个年轻的姑娘在坟墓堆中转来转去。公墓中气氛有些阴森,既神秘,又凄凉,这种气氛我不喜欢,但我却来了!而且这么艰难地在荒草碎石旁的墓茔中费力地寻觅。凹凸的石子路很硌脚,卫平陪着我飞快地在坟墓中穿来穿去,这是为了什么?
只是因为我喜欢而且尊重巴尔扎克和王尔德的作品,他们的作品都给过我启发、鼓舞和营养。先找他们的坟墓,有我轻重缓急的思考。
巴尔扎克(Honoréde Balzac,1799-1850)的一生,处于19世纪前半期的五十年,经历过拿破仑帝国的战火纷飞的岁月,动荡不安的封建复辟王朝。他用总标题为《人间喜剧》的一系列小说,反映了社会变革时期的法国生活。10月上旬访法前,我在英国见到一则电讯:
〔法新社巴黎9月27日电〕在今天公布的法国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十二部作品名单上,巴尔扎克、福楼拜、司汤达和左拉等作家在19世纪创作的作品占了多数。
每年评定法国著名文学奖龚古尔奖的龚古尔研究院把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和左拉的《女福公司》定为法国文学的“必读作品”。
雨果创作的上下卷巨著《悲惨世界》也榜上有名。
巴尔扎克博览群书、知识丰富,有很高的文学创作才能,有惊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能不舍昼夜地勤奋写作。他的小说,把各种性格的人物塑造得活灵活现有血有肉。他的小说重视现实意义,使人觉得真实,有极强的可读性,却深刻而毫不浅薄。我喜欢他写的《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贝姨》《夏倍上校》等名篇,我一直把他当作老师看待。他去世将近一百五十年,我既到了巴黎,岂能不来他的坟前送一瓣心香?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6-1900)是葬在巴黎的英国作家,诗人。他的早期作品——童话故事《快乐王子》,有人曾批评它流露了消极悲观思想,我却感到从这个童话中受益无穷,它使我拥有同情心和牺牲精神。《快乐王子》和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皇帝的新衣》都是我最喜爱的童话。我常觉得一个作家只要写出这样一则童话,就可不朽。40年代中期,我在上海看过王尔德的喜剧《少奶奶的扇子》,剧本的精巧结构,人物的机智谈吐,使我钦佩。我更喜欢王尔德的唯一长篇《道林·格雷的肖像》,这是一部引起颇多争议的长篇:美少年格雷幻想永葆青春,画家哈华德为他画了一张神奇的肖像。它能承担格雷由于放荡生活在脸上留下痕迹的后果。格雷受人引诱,耽于酒色,先后害死了女演员赛琵尔和谋杀了哈华德。他的每件罪恶都使画中人脸上多添一分狰狞,身上多增一块血污。格雷无法内心平静,决心去刺杀画像中的丑类,毁掉他灵魂堕落的唯一证据。一刀刺去,自己却应声而倒,尸体变得丑恶不堪,而那画像却重新放出青春和美好的光华。这部长篇使人想起了巴尔扎克的《驴皮记》。在《驴皮记》里,主人公每实现一个愿望,驴皮就会相应缩小一些,最后主人公的生命随着驴皮的收缩殆尽而消失。但王尔德表现的主题要比《驴皮记》范围广得多,我为作家的丰富想象力、创造力及他的哲学和美学思想所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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