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悼亡伤逝(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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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心悼大泓

    储大泓同志9月2日在美国去世,我是九天后看到了《文学报》一版上刊登的噩耗才知道的。事出突然,异常悲痛。我不久前曾有一信寄到美国给他,未得复,这有违惯例,现在猜度一定是他身体不好才未复的。因为前此他给我和起凤来信说:“我经常想起你们,时时刻刻惦念着。”“如能在美国见次面,那就太好了。”又说:“我大概在今年9月间回上海,所以在美迟迟不归,主要原因甚至可以说唯一的原因是为了小孙子。我这做爷爷的在此作用不大,小孙子目前还少不了他奶奶。”“我俩(指他和夫人顾嘉瑾)身体总算还可以,但毕竟年逾七十,尤其是我,颇有点老牛破车的景象了。”他一直体弱,心脏也不好,信上用“老牛破车”形容身体状况,使我很担心,想不到闪电似的他就西去了!他是这样好的人,遽而离去,我真有折断手足之感。我原以为他9月里可以返沪,我到上海可以有聚叙的机会,谁知竟如此永别,人间天上两茫茫,心何以堪!?

    大泓与我抗战时曾同学于四川江津国立九中。多年相交,交称莫逆。我喜欢他为人儒雅谦虚,钦佩他的文学修养和办报能力。我们虽离得远,但通信不断。他的逝去,使我几天来都茫然若失。我忍不住拿出他过去赠我的作品和写给我的信翻看,眼前总浮现出他那戴着眼镜的清秀面容和颀长的身影。往事历历,于是,泪水不禁模糊了双眼。

    他生活经历中与我曾有相似之处。他比我小三岁,童年与我一样也是在南京度过的。“八一三”事变爆发后,我随父从南京为逃避轰炸到安徽南陵居住,巧的是他也是随父从南京经芜湖坐夜行船到南陵小住的。后来,我们又都一样流亡到了四川江津上中学。新中国成立后,他在上海工作,我也曾在上海工作……谈起这些事时,两人都常津津有味而又感慨系之。他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读王火的小说《战争和人》时,我感到,不仅读到一部好书,而且仿佛找到一个散失多年、年岁相差无几的兄长。这心情真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了!”

    1992年四川省作协在成都召开《战争和人》作品研讨会,大泓应邀特地来成都参加。在会上,他作了有分量的发言。当时限于条件,给他安排的住处很差,我感到抱歉,他却毫不计较。会后,我们夫妇同他相聚了一天。那天,我们并未出游名胜古迹,主要是聊天。我们一同逛街,一同吃成都的小吃,十分愉快,但是高兴的是忆旧:谈南京、谈上海、谈四川……在我住处谈到夜深。我的老伴在家排行第七,人都叫她“七姐”。大泓自此见面或写信总叫她“七姐”,亲切而热情。

    大泓与我都爱好唐诗宋词,但他在古诗词方面的修养比我高,功夫也下得多。为此他从70年代末,有目的地系统地大量阅读并选录历史咏史诗,目的是要出一本《历代咏史诗选注》,到1986年底方完稿,共选二百四十四家、五百余首,注释与解说大都皆有独到之处,书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获好评,被认为是一本有保存价值及学术价值的选本。

    大泓曾任上海《解放日报》副总编、上海市文联党组副书记、文学报社社长,工作一直繁忙,兢兢业业对新闻事业和文学事业有不少贡献。年过半百后,常写随笔、散文,有的谈文说艺,有的是旅途杂记,有的有感而发,有的是国外游记,有诗论,有书评,有序跋,也有议论。多种多样的精美文章,都文笔清丽、富于内涵。前年,他精选了三十万字在学林出版社出版了《晚晴幽草》一书。这书名引用了李商隐诗中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含意。他认为李商隐这首诗对晚晴充满欣慰欢快的情绪。“这种情绪对早已人过中年的我来说,显得更为可贵,对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幽草来说,倘能得到雨露的滋润、阳光的照拂,在微风中欣然摇曳,当然也是幸事。”大泓的诗情盎然透现在他的文字中,也透现在他的人生态度、人生境界中。

    呜呼,大泓!你那和颜悦色、舒坦洒脱的模样深埋我的脑海之中,可是我已不能再与你相聚作知心的长谈,不能再一同谈诗论文忆旧怀旧,不能再通过信件交流情谊与思想,我们永远不能再相见了!

    今晚,月光亮如水,遥念大洋彼岸,我浮想联翩,心情悲伤。大泓,魂兮归来,今夜我们能在梦中相会否?

    (本文刊于1996年10月上海《文学报》)

    告别塞风兄

    二十多年前在山东济南与塞风相识,我很喜欢这位兄长。他比我大三岁,诗文极佳,为人豪爽。我知道他的经历不平凡,有遍体荣光、壮怀激烈,也有崎岖坎坷、荆棘满身,受过荒谬的不公正待遇,但他是一条经过九蒸九晒的中原英雄汉子,是那种“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的杰出诗人。我来四川二十一年,经过通信,与他交谊更深,对他和夫人女诗人李枫的了解也更深。我一直想重回山东与那里的老友们聚聚,看望塞风兄夫妇自然是心愿之一。何曾想到突然噩耗传来,塞风兄遽然西行,令我伤心。

    塞风兄扎根大地,吟唱人生,他出版了九本诗集,三千多首好诗。诗人和作家们说他的诗里既有“稼轩手中的雪剑”,也有“易安居士的小舟”。说他的诗是“黄河波浪,江上清风”,说他是“黄河之子,大地之弓”,说他是“永远屹立在风雨文坛的高大身躯”,说他“永远远离了浊流,成为一代清流的榜样。”……这些都恰如其分。他的去世,是诗坛的大损失。他为什么匆匆就走了呢?

    应《小诗原》张天授、穆仁二兄之邀写这悼文,我看着塞风兄赠我的照片,眼前蒙着水雾,心上涌塞千言万语。却忽然想到:我今年也八十了,我不悲观,但也懂得自然规律;我不迷信,但却希望魂魄能够相聚。那么,塞风,我的老哥哥,将来,将来我一定来看望你,听你朗诵你的名句:

    黄河、长江

    是我两行混浊的眼泪……

    (本文刊于2004年7月《小诗原》)

    名山事业自千秋

    ——悼张啸虎

    1990年11月,收到啸虎从武汉寄来的《楚国狂人屈原与中国政治神话》一书时,啸虎已经骨癌在身病入膏肓了。读着他这本有利于中西文化交流的书,想着他,我不能不挂念他那本已完稿的《中国政论文学史稿》。但次年2月就收到了啸虎的讣告。其后,立娟来信说:“屋里放着啸虎的遗像,像前放着花篮、鲜果,但我却喜欢看他的日常生活照,就好像他仍在书房伏案写作。有时对着孩子叫‘啸虎’,意识后不觉凄然……”

    我也凄然。我与啸虎有深厚坚持的友谊。前些年当我创作《战争和人》三部曲时,啸虎来信说:“独特的作家,不是指他从不受人影响,而是指谁也影响不了他,谁也模仿不了他。你的《战争和人》是独特的,不仅是生活和题材,而且在风格,别人无法写你的这部作品,而读者需要这部作品。无论怎样你一定应当完成它。”如今,“三部曲”已经出齐,8月,四川省作协在成都开讨论会,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北京开讨论会。而啸虎离去已一年多了。他关心我的写作,我也关心他的写作,现在,他的巨著由于得到有关部门支持,在科研项目下拨出一笔款补助印刷费用,又得到名学者、名书法家吴丈蜀及啸虎的高足易树人的整理修订终于面世。捧读立娟寄来的样书,我的感受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如烟往事,一时都涌上心头。

    一

    啸虎是位学者,年轻时给人的印象就如此。1994年夏,复旦大学新闻系在大后方招生。那时新闻系名声显赫,录取的三十名学生是从近六百考生中挑选的(当时复旦全校仅八百多学生)。啸虎被录取很特殊:两篇作文(一篇白话,一篇文言)都考了100分。这在复旦是“史无前例”的,他一入学就引人注目。我与他同学四年,头两年在四川北碚夏坝时,毫无交往。我仅在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看到他在墙报上写过一篇《建都长沙论》,不禁暗笑:这个湖南佬,什么都想让湖南占有!1947年复旦迁回上海江湾,宿舍是日寇留下的兵营,我和王善本、张镇中等同住一室,啸虎住斜对面,偶尔来我们房里坐坐,他才华洋溢却不善言辞,湖南乡音特重,“张镇中”从他口里出来就成了“咚咚咚”。常在《大公报》等报刊上读到他写的洋洋洒洒或精美华丽的文章。他爱喝一点酒,一喝脸就红。当时写过一篇散文,第一句就是:“我接过了父亲传下的酒杯……”那时,他在秘密追求历史系的高才生张立娟,立娟是他同乡,端庄智慧而有胆识。傍晚,啸虎有时“失踪”,问他何处去了,答:到教室写稿去了。后来却发现了他的秘密。见到他傍晚夹着书和稿纸去教室,大家总忍不住开句玩笑:“又去写稿么?”其实,他确是常独自去看书或写稿的。他终生爱读书、爱写作,乐此不倦,直到去世。

    啸虎1948年在四年级时,被储安平教授邀到他办的《观察》编辑部里工作,工作重,人手少。储教授要求高,待遇苛刻。我有一次途经虹口到那简陋狭小的编辑部里去,只见啸虎埋在稿堆中低头孜孜改稿,大热天,穿件破背心汗流浃背,心无二用,只是满面歉意说:“没法留你坐,这稿储先生急等我改出来!”不久,我们毕业了,《大公报》聘啸虎去任编辑。他没有丝毫人事关系,完全是凭本事进去的。1949年春,他到香港,在《文汇报》做编辑。我同他断了联系。大时代中,大家萍踪漂泊,再见面已是八年后了。

    二

    1957年初春,啸虎来北京出差,突然来看望我。当时,他是沈阳人民广播电台的负责人之一,《文艺报》等常发表他的文章,我和复旦同学王善本请他在东安市场吃日本式的“鸡素烧”。喝了点酒,他显得高兴,谈起和立娟婚后的幸福,谈起他在研究政论文学,也研究屈原、研究新闻学及文艺学理论,依然是沉迷书会文海中乐而忘返的学者。谁知依依分手后,他回到沈阳,在“反右”中竟入冤狱。从此音信渺渺,我们再见面时已是整整三十年后的1987年了!

    1987年9月,啸虎、立娟伉俪从武汉来成都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重逢回首,叹世事之沧桑,大家都悲喜交集。学者终是学者,想不到啸虎囚禁在秦城监狱十多年,除英文外,竟又掌握了德文、日文、俄文,而且写作翻译了数百万字著作,毅力如此惊人!冤案早已彻底平反,给了他许多荣誉,头衔一大堆: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湖北省屈原学会会长,湖北省社科院研究员,文学所所长,在武汉的大学里是兼职教授……他是中国作协会员,散文、杂文写了许多。

    那天是9月18日,我们从早晨谈到下午四时许才分手。我主要想听他谈谈过去的坎坷经历,他却专心于谈著作,告诉我,他仍在写《中国政论文学史稿》,这是一部史无前例的伟构,在现有的文学史著作中有多种中国文学史和中国诗史、词史、中国白话文学史、妇女文学史、俗文学史、小说史、骈文史、戏曲史……但从未有人提过政论文学史,这是填补中国文学史范畴中一项空白的开创性工作,一切都要从零白手起家。这使我不禁想起1957年那个初春同吃“鸡素烧”的情景来了!他兴奋地红着脸激动地说要完成这样一部巨著。而今三十年之后,在他经历无数难以想象的坎坷与挫折以后,在手稿资料完全被毁于劫难之后,竟仍以“出不入兮往不返”的精神念念不忘要完成这项为学术界作出贡献的工程。于是,我感情激动,叹息着想:这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呀!啸虎还是啸虎,虽九死而不悔,他没有变!

    三

    啸虎这部巨著的价值不仅仅在于首创精神和填补了一项空白。我佩服啸虎撰写时掌握资料之丰富,书中引用和涉及的人物不下千人,典籍资料上自十三经、先秦诸子百家,下至清末民初学者言论不下千种。啸虎洗沙淘金选材严谨,如非胸藏书卷,既谈不到旁征博引、分析论述,更无法对人和事给予评价。更可贵的是对前人的论点能择善而从,不正确的则据理批驳,随处可以看到一位高明学者的独特见解和不凡识见。这部巨著是通史性质,结构严密,层次分明,条理清楚,将政论文学发展过程连贯引出,表现了高超的文学组织功力,而文采斐然,气势不凡,使我时时仿佛看到啸虎埋头稿纸堆中,置一切于度外潜心著述的情景,因而眼眶禁不住又湿润了!

    啸虎的老友吴丈蜀在《中国政论文学史稿》序中说:“……从此,我国有了第一部《中国政论文学史》,使我国的文学史行列增加了一个新的伙伴,而‘政论文学’一词,也从此正式确立。这都是本书作者建立的功绩,应该记在中国文学史中。”啸虎一生专心治学,遇不幸而仍穷力。默默奉献,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生。我为他的早逝悲伤,但为他的成就欣慰。菊残独有傲霜枝,名山事业自千秋!啸虎不朽!

    (本文刊于1991年夏《作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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