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母亲就在6月上旬坐火车离开上海去广州,由广州转赴香港,专程去接起凤回来!我忧心忡忡地数着日子等待。
四
当时,从广州到香港需要偷渡。
母亲到了广州,住在旅店里,找到了可以同去香港的旅伴,找到了负责偷渡去香港的船家,出了高价,深夜离开广州上了木船,被藏在船舱板下,在茫茫夜色掩护下,偷渡去了香港。当时,偷渡的船上人装得太多,船舱里空气稀薄,母亲病后体弱,差点闷死,但总算平安到了香港。
到香港后,她找到施懋桂和柏美伦夫妇。那时,懋桂住在九龙荃湾,在一家纺织染工厂做职员,美伦已有了孩子,老同学盛情可感,他们夫妇热情为母亲安排食宿,并陪同母亲找到了住在加连威老道王鹏程夫妇家的起凤。
起凤确实病了,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见到母亲,她十分感动。可是,她心事重重,处在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状态中。抵港后,一些认识她的人,劝她别冒冒失失回来。有的还说起许多“三反”、“五反”及“镇压”运动中的传闻,那都是些十分可怕甚至悲惨、残酷和神秘的事。她也不了解具体情况怎样,这使她处在进退维谷的地步。更严重的是她离家孤身到达香港后,格外想念父亲和家人,她估计得到如果离开香港到上海,从此与台湾的父亲及家人将永远告别,不可能再有相见的机会,这使她留恋、踌躇、依依不舍。她从来没有长期离开过父亲,从来没有长期离开过自己的家,她无法想象她从被视为蒋匪帮盘踞的台湾回来,一旦走进这样一个被香港许多人称为“铁幕”、“竹幕”的共产党统治的境界里,从此与父亲及家人永别,会是怎样一种心情与处境。
同时,更令她难以处理的是她的两家铺保的问题!
当时的台湾,有恐怖的“戒严令”,特务可以任意抓人、杀人。50年代初,台湾由于重建特务机构,控制舆论,形成了大屠杀大恐怖,位于台北植物园附近的马场町,有如抗战前南京雨花台的地位,传说以“匪嫌”名义,送往青岛东路军人监狱、台东绿岛或用麻袋捆扎不经司法程序丢到海里喂鱼的大有人在。……这两家铺保,是起凤父亲和她依靠情面取得的。起凤如果不回台湾,就会追究保人的责任。起凤如果由香港回到“共区”,那罪名可就更吓人!她可以牺牲自己,却不能让人家因她而遭祸,到香港后,看到报上关于台湾的种种报道,她对台湾的实情看得比在台湾时清楚得多了。她除了怕连累两家保人,又多了怕连累双目失明的父亲和家人的顾虑。她觉得真是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才好了。
她见母亲很憔悴,母亲见她也很憔悴。她问起我的情况,母亲据实以告,劝她回上海,并说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最实际的方法,但她泪流满面地说:她本来到香港前是决定回上海同我见面的,但现在,她再三再四考虑,觉得没法回来了!她觉得自己与政治本来离得很远,但如今却不能不从政治上多加考虑。因为这涉及她父亲和家人的安危,也涉及两家保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幸福,害这么多的人呢?因此,她原来的决定只好改变了!她希望母亲能理解她!
真是一波三折!牵涉生死的事情确实就是这么摆在面前,谁也觉得难以处理。两难的境地!险恶的命运!使起凤和母亲都像进入了天门阵,找不到出路。哪里能有两全的办法呢?为起凤考虑,事情似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她仍然回台湾去,母亲仍旧回上海来,恢复原来的态势。这样,才会使新产生的矛盾得到解决!
但是按这办法恢复原来的态势也不行呀!那样一倒退,起凤和我的问题怎么办呢?那样,我们之间就一定永远无法相见相聚了。本来,她来香港是为解决我同她之间的问题来的,可是如今为了不连累保人和家人,又倒退到起先的始点上去了!那又是为什么呢?
无法两全其美!无法两全!一切都似乎注定要以悲剧结束了!这不禁使我又想起屠格涅夫的《前夜》,叶莲娜是在海上失踪的!难道我与起凤的爱情必然成为一个大悲剧吗?
母亲同起凤一筹莫展,十多天下来,没有起程回上海的消息。信息反馈到了上海,原本以为起凤立即可以回来的希望,忽然像天上美丽的彩虹瞬间消失了。我心里冷了半截,简直目瞪口呆了!
我将情况告诉了陈展,也将情况及时向组织上做了汇报。谁也不能不承认这情况是真实的,这情况也是使人为难的。他们都有点同情我,没有谁逼迫说:“一定叫她立刻回来!”都奇怪地保持了沉默,只是知道了这情况,而办法却交由我和起凤自己拿主意。
起凤的归来,似乎完全不是照着一个正常的态势在发展,是喜剧还是悲剧,这时谁都判不清弄不明!
真是难办啊!5月天已经开始炎热,我丧魂落魄,连阳光在我眼里看来也显得憔悴,但要起凤回来的意志毫不动摇。我能体会到她的为难、她的处境与压力。我也绝不希望她的回来造成对她的父亲、家人及保人的灾难。人在巨大灾难降临时,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这种心灵之美使我肃然起敬。但是,我爱她,不能没有她,好不容易使组织上同意让她回来参加革命,好不容易使她出了台湾到了香港,如今使情势倒退回去,怎么行呢?
我把许多事仍都扔在夜晚的乱梦里,也将许多烦忧溶化在淅淅沥沥的夜间雨声中!
在这过程中,我心情灰暗,大学时的同学兼好友王善本也在上海总工会工作,常给我友情的安慰和劝解,使我减少了不少烦忧。
我估量了一下:依起凤父亲的地位与社会关系,受到她回来的不利影响是可能的,但还不至于有生命及满门被捕的危险,因为她确实单纯是为婚姻而离台回来的。至于保人,被作为替罪羊,那确是难办的事。但她不回来又怎么办呢?转眼已到6月,我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在7月上旬,到王善本家里,同起凤通了一次长途电话。那时,从上海打电话到香港是可以传呼的,但价钱很贵。我在善本的家里通过电话局传呼起凤。
终于,听到了她那我十分熟悉的声音。
起凤的声音回来了!
但,快乐与伤感交融,我们的对话重复而单调。
我说:我们一直盼望着中国能强大,现在有这希望了!你快回来我们一同干革命吧!我感觉到她是在悲哽饮泣,她那压抑的呻吟使我揪心。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你回来吧!无论如何你一定回来!而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我不能回来!我不能!……我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无问题的!如果你不回来,那我们的一切就完了!但她仍是说:不能回来,我不能!……
这样,一再重复,一再僵持,电话两头的人都哽咽,足足十几分钟,她那伤心欲绝的声音一再萦绕在我耳际,我恨不能用手穿过话筒将她拉回来。但无论我怎么说,她仍是哽咽地说:我不能回来!我不能!……尔后,她平静地沉默了,听不见她说话,但我明白她仍在听着我的恳求。终于,最后是电话断了,她的声音回来了又走了!我的心一下子像空了似的,留在我心头的只是一片失望和悲伤。
她最后的平静,平静得让我心惊,也让我心碎。她的情况使我想起丹麦安徒生童话中《海的女儿》那篇故事。那位最小的人鱼公主,为了爱情,她失去了夜莺般的歌喉成了哑巴,失去了鱼尾,长出了腿,但每走一步路就像走在锋利的刀刃上,但她无怨无悔,宁愿自己牺牲也不有害于别人……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打完电话,我又给母亲打电话,这才明白,原来她已做了决定:她既然摆脱不了这种矛盾——她不回上海,怕影响我;她不回台湾,怕影响家里和保人,她打算在香港去修道院做修女。她并不信仰耶稣基督,但实在无法处理她面临的困境,她只有牺牲自己出此下策了!她是见到香港街上那些穿黑衣的修女得到启发的。我明白:她熟悉屠格涅夫《贵族之家》中的丽莎。丽莎为了爱情后来是做了修女的。当年在江津时,我与她谈《贵族之家》,为丽沙的结局深深抱憾。而现在,她竟要走上丽莎的路出家做修女去了!这真是从何说起呀!?
我理解,对她来说,爱情不仅是幸福,而且是义务和信任。正因为她意识到自己道义上的责任,所以她才会这样。起凤超乎人情超乎爱的品德使我起敬而且迷恋。那些天,我每天写一封信给她,历述要她回来的理由,恳求她慎重而又慎重,千万别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我一心要用爱情打开她的心锁。我写信告诉她,我不是《贵族之家》中的拉夫烈茨基那样消极无为的人,新中国也不是那种时代,你不该学丽莎,你该回来,我们可以一同为新中国出力。
台湾起凤家中有信给她,建议她回去!那自然是老父和家人得到了什么信息不放心,对她的悬念和惦记才使他们这样做的。只是这却促使起凤萌生了一死了之的念头,她觉得既不能对不起家人和保人,也不能对不起我,她只有用死来超脱痛苦、越过障碍,放弃生命的痛苦,用自杀来解脱难题。幸亏母亲的日夜紧紧陪伴,加上我每天一封信用怀旧的内容恳求她珍视我们的感情,使得她的轻生未能草率实现。
说实在的,我并不愿意起凤为我做出偌大的牺牲,受到偌大的痛苦,我宁可我付出牺牲与痛苦,甚至于死!但为了我爱她,她爱我,不这样又怎么办呢?我虽撕心裂肺,心里流泪,实在拿不出好的办法来,让她排除干扰回到我的身边。我将通电话及起凤的现状依然及时向领导上做了汇报。我很感谢当时领导上对限期已过却一点也没有催逼我的意思。我认为这不仅是对我的信任、尊重人性人道,而且是相信我会而且能处理好这个问题。但我了解起凤,她善良、孝顺,是个忠诚、烈性、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未婚妻,她更是个绝不自私、为人着想、不愿连累别人的好少女。我当时为她的处境担忧,也为母亲的处境担忧。母亲去香港后滞留在那里瞬忽一两个月了,像一只船搁浅了似的,动弹不得,她不能丢下起凤自己回来,又无法陪起凤一同回来,尴尬无奈的局面怎么结束呢?我六神无主,思绪走进了死胡同,堵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我唯有不屈不挠。我多次写信给懋桂,请他帮助母亲劝起凤回来。其实,懋桂早就帮助母亲不断在慰劝起凤,只是未曾奏效而已。起凤平时话不多,但有主见也有性格,在面临艰难选择关头,思绪显然也走进了死胡同。僵持在那里,天天被母亲盯守在身边,回来的事却杳无音信。远离香港,我有力也使不出,除了苦闷只有苦闷,心里只担心着起凤出事,却又希望能忽然翩翩归来。
忽然,一连多天杳无音信,又完全出乎意料,母亲突然从广州发回了一个电报。打开一看,电文很简单,大意是:我已陪七姐立即坐火车同回上海!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电报从天而降,她们怎么突然已从香港到达广州了呢?
像梦一样,令我完全出乎意料,却又明白这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不是梦!
起凤真的回来了!但她是怎么回来的呢?
收到电报后隔了一天,那是最炎热的7月中旬里的一个下午,我看到起凤真的同黑瘦了的母亲一起出现在我们家——上海成都南路99弄5号楼下的厢房里了!
当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的那一刻,我的心怦怦地快要跳出胸膛,那种期待、兴奋与激动及眼的湿润,是无法忘怀并形容的。在惊心动魄几乎绝望之中突然祥云降临,我觉得房里布满了金色的光辉,空间明净深远,世界是这样值得爱恋。我颇有一种快从高岩绝壁上跌下去却被人一把拽住了的感觉。起凤消瘦,像经过大灾大难生还的人,她的眼睛经过长期泪水浸泡,明显肿着,黑黑的眸子依旧明亮好看,但有悲哀深不可测。她穿一件黑白小方格子的丝光旗袍,长长的烫发剪短了依然风度翩翩。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母亲见到我,走到我身边脸上十分严肃只对我轻轻叮嘱了一句话:“今后,你要对七姐好点!”这九个字实际包含了起凤抛家舍命回来的千辛万难与一切。
我的心猛烈跳动,浑身发颤。非常高兴,心里也非常难受,充满了感激,猜得到母亲把起凤带回来经历了多少磨难,猜得到起凤归来是多么不容易。但我还猜不出是用什么办法是什么情况才使起凤能撇开死神撇开修道院毅然归来的!
五
这真是一段意想不到的曲里拐弯不寻常的历程!
谜底是这样的:那天,母亲和起凤又开始了一遍又一遍内容重复的谈话。母亲仍是劝她回来,她仍是想死和去做修女。
母亲说:“老先生(这是母亲对起凤父亲的称呼)原来同意你回上海才放你到香港的,如今来信要你回台湾,我认为是怕你出事不放心你在香港。你无论如何不能自寻短见或去做修女。”
“但我觉得只有死或者做修女才能解决难局。洪溥可以重新成家;我家里和保人不会受连累。我对不起大家,包括伯母您。但我实在筋疲力尽了!”
“天下事,总有一个最好的答案: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一个两全之计。如果死能解决难题,那么,我们就想办法‘死’!昨夜我一宿未睡着,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你马上独自搬到旅馆里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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