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铺着一张画稿,是我几天来撕掉的几十张中的最后一张。最近几天老是静不下来。似乎有一种东西正在复苏,可以理解为对异性的渴望,但远不止于此。不管我干什么,刘爱的身影老在我眼前晃动,我以她为模特画了张画,画上的她比她本人美,但我宁愿看见她,而不是看着这幅画。
昨天她打了个电话,要和摄影师一起来。她写的文章我读了,是王月琴给我的。王月琴很激动,就像从没看过报纸似的。我觉得好像是写的另外一个人,刘爱拔高了那个人的形象,不过我很佩服她的文字功力,她写得很好。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即将发生的事情。其实昨天接到她的电话后我就一直在激动,我只是不想承认,并且极力想把这激动压下去。她在电话里说:你去超市买点茶叶和水果,不要除了拍片连茶都没喝的。正是这种命令的口气使我浮想联翩。已经好久没人用这种亲近的口气跟我讲话了。
我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就去超市。超市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因为我进去过的次数极其有限。茶叶和水果在离住处不远的街上也能买到,但刘爱叫我到超市去买,我不能不去。
我在超市看见了灵灵,这太出乎预料了。我刚看见她的背影就认出她了——不过,确切地说,我先看见她,然后才看见灵灵,但我不这么想,我觉得哪怕仅仅是她的影子从我眼前晃过,我也能一下把她认出来。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牢牢地盯着她,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眼睛没有眨一下,生怕再也找不到她。她单薄的身体像小羊羔一样可怜,空气在她的双肩上颤动。
“马灵?”我喊了她一声,声音不高,加上里面噪音太大,她没听见。我不敢贸然上前搂抱她,她旁边那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怀疑刚才那一声是否卡在喉咙没有喊出来,因为我既尴尬又害臊。“灵灵!”我全身紧张,拎苹果的手在痉挛。我越过不停地晃动的脑袋,注视着那个纤弱的小太阳。我不会挑选水果,对茶叶更是一窍不通。每种水果我都要了一点,我想总有一样合摄影师的口味。我不知道水果要事先过磅,也不知道应该分开装。当收银员告知我不能结账时,我不禁有些恼火,因为我看见灵灵已经出去了。重新分装和过磅耽误了不少时间,但这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愚蠢。排队走出收银台我快步往前冲,我想肯定看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灵儿了。超市在一个广场下面,两条履带式电梯一上一下,我心急如焚,看见左边人少,没看清楚就一步跨了上去,上去后才知道是向下的。但我没有倒回来,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其他顾客一定觉得好笑,商场的服务员大概已经皱眉头甚至在叽咕什么,但我顾不了这么多了。
在广场的喷泉旁边,我追上了她们。事后回忆,一切犹如梦境。她们走走停停,大概是灵灵想要什么但没得到同意。我并不赞成孩子要什么就给什么,但当时我很想知道她要什么,不管她要什么我都会给她。“马灵……灵儿。”我的嗓子在发颤,声音不像我的声音。她们同时转过身。灵儿没认出我,我忍住心酸的眼泪单腿半跪下去。“你不认识我了?”她看着她,她极快地睖了她一下,然后一甩头往前走,灵灵知道这就是命令,紧跑了几步。我知道那也是给我下的一道命令,命令我离她们远点。我跟着她们走了二十来步,心情稍微平静一下后才再次喊了她一声:“灵灵。”她怯生生地看着我,小小的脸上全是怀疑,但眉宇间正在变化。我怕吓着她,竭力保持和她两三步远的距离。“灵儿,对不起,我好久没来看你了。”
这时她身后传来一声震颤但有力的吼声:“灵灵,干什么,快走!”灵灵没动,或者她想动也没那么快,但她两步跨过来,抓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拨,灵灵不由自主地转了大半圈。不知她是想再我看一眼,还是惯性的使然,她没听她的话,而是向我扭过头来。“看什么看,是‘老背背’,他会把你卖掉的!”老背背是偷孩子的人贩子。她咒骂着,啪地给了她一耳光。由于用力太猛,灵儿摇晃了几下才站住。“你打她干什么?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来不及放下手头的袋子,忙把哇哇大哭的灵儿抱起来,她的小脸肿了。“放下她!”她指着我的脸吼道。她的脸像蒙了层冷冰冰的白纸。这种冷冰冰的东西在空气中叮当作响。灵儿挣扎着,并不想让我抱。但这仍然激怒了她。她像从前无数次丧失理智一样,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向我砸来。我本能地保护着灵儿,让那些东西全打在我身上,当它们滚落一地时,我才知道是猕猴桃。我没生气,也没感到痛,心里反倒充满了快意,因为我可以因此不放下灵儿。紧接着一壶色拉油打在我的腰上,还是不痛。我手里的东西也被她抢过去再向我砸过来,有苹果有椪柑有青柿子有香蕉。最后只剩一盒茶叶,她没有一次性向我打来,而是抡起它朝我身上打,没打几下口袋就破了,茶叶盒飞了出去。她每打一下我都看她一眼,我用眼神告诉她:你打吧,你打吧,我不痛。我故意用轻蔑和不屑激怒她,她下手越重,我越高兴,因为我把这些痛都挡住了,我没让灵儿挨一下。
很多人围观,有人劝她别打了,有什么事回家去好好说。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她是最讨厌别人劝的,她会把这种善意的劝阻当成别人对我的包庇,全都是在与她为敌。她嗷嗷叫了两声,抓住我的衣服用脚尖踢我的小腿,还不解恨,又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围观的人看得难受,有人说我:你也太没用了,给她两耳光,一耳光就能把她扇到一边去。我没有,我不可能向一个女人动手。这一口咬得太狠,流血了,我不得不放下灵灵。她一把揪住她,拨开人群走了。
我没去医院,因为心头很难过。如果我被她的唾沫毒死,我也没什么怨言。几天来预感到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我心里平静多了,不再带着小小的恐惧渴望了,生活还将一如既往。我想给刘爱打个电话,叫她改天来,可手机不见了,我不知道是丢了还是在家里没带出来。
Q刘爱:我想飞到天上去
摄影师是部主任请来的。报社决定辟专栏发表马也的画。摄影师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长发,全是布兜的衣服,脸上大小不一的黑痣有十几处。报社派车送我们,我们不一会儿就到了马也的楼下。
马也居然不在家。每按一下门铃,难听的门铃声都要响好一阵才停下来,一遍比一遍弱,快没电了。打他手机听见手机铃声在屋里响。打电话问王月琴,他说昨天就把画廊那边的画拿过来了,但今天马老师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我不禁有些生气,说得好好的,怎么能这样?我对摄影师说抱歉,他说等一会不要紧。等了半个小时还没见到马也的身影,我很恼火,这下反倒是摄影师来安慰我。他说搞艺术的人都是这样,他能抓住时间的细节,并给时间做一个记号,但往往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他的解释并没减轻我心头的不快,他好像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为了避免冷场,他挖空心思地分析他对马也这类人的看法,大部分话语华而不实,让人感觉到这些话不是从他嘴出来的,而是像后脑勺安装了一个隐形播放器,需要时就播放,只有夹杂在其中的不经意的嘲讽才是真实的。我心不在焉地应答着,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该死的马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打断这无聊至极的谈话?
不时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或者上去,他们并没有认真看我一眼,但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摄影师没有因为有人路过就把正在说的话停下来,只是稍微变一下声调,就像永不厌倦的长跑运动员仍在努力坚持。
马也终于回来了,令人吃惊地回来了。他走得很快,但刚一看见我们,他就猛然站住甚至有一个半转身的动作。我大声说,你到哪里去了?害我们等了半天。马也突然失去力气似的,声音沙哑地说,到超市买东西去了。直到走到我们站立的楼梯转角处,我才看见他手臂上的伤口。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侧过身不让我看伤口,同时说没什么。我感觉出他正在竭力掩饰他的慌乱。
进屋后,我介绍他和摄影师认识,摄影师聪明地伸出左手和马也握手,因为马也的伤口在右臂上。我为他们泡茶削水果,同时向摄影师介绍马也的画,问他在哪儿拍比较合适。我在厨房洗手时马也过来找垃圾袋,我小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故作轻松地一笑,说没事。我问:“被狗咬的?”他摇摇头,“人咬的。”我不无讥讽地说,人咬人,可真是新闻呀,谁会咬你呀?他叫我别问。我抬起他的手臂看了看,伤口四周已经肿了。“疼吗?”“不要紧。”我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事的时候,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这是?”马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伤口到底处于何种状况,颜色和肿胀的样子像一块准备下锅的肉,它让我的目光比思维更敏捷;也许应该去医院,但他肯定不会听从我的劝告;我摸不准他的心思到底有多重,这种重对我又意味着什么。我有些生气,生马也的气同时也在生自己的气,因为我本来用不着为这些事生气,可我偏偏感到难受。
摄影师说如果楼顶能上去,最好到楼顶上去拍,光线好。马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上去。他心不在焉。我爬到顶楼看了一下,上不去。只能在阳台上拍,我来打反光板,马也把没拍的画拿出去,把拍好的画拿进来。他几次想请摄影师喝水,但他一次也没说出来。
从进屋开始,摄影师的嘴就不再是他自己的了,它被马也的伤口贴上了封条。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体也不再是我自己的了,它们机械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摄影师的吩咐。身体不在此,心跑得更远……好的,反光板打高一点,好的,该拍下一幅了,他挑出来的是不是最好的?他应该挑最好的,随他吧,反正我又不懂,好的,这一幅不错,摄影师说这一幅不错……我什么也没有想,但是房间、画、相机、闪光灯、反光板、门、茶几、茶几上的杯子、杯子里正在变凉的茶,它们都在想,都在思索。
直到拍摄完毕,房间和房间里的一切才停止思索,这些思索才回到我脑子里来。
和摄影师站在马路边等车时,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应该和马也说说话,可车一到,我不假思索就钻了进去。我知道马也就站在旁边,可我没有回头看他。我叫司机先送摄影师回家,然后再送我回家。我不想去报社了。我想,等这些照片在报纸上发出来,我就再也不和他联系了。
汽车轻快地驶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所有的街道都一模一样,没有一处能让我驻足。
摄影师下车后,离我住的地方已经不远。我犹豫着,要不要中途下车买点菜回去,可直到过了菜市我也没拿定主意。我不想回家,特别盼望有人打电话请我吃饭。我知道越盼望的事儿越不会发生,可我还是忍不住把手机拿在手上,无聊地查看前几天收到的短信。刚看完第一条,手机响了。是马也打来的,我出乎预料地发现,我早就希望他打这个电话,我等的就是这个电话。他问:“刘爱,你到家了吗?能不能来一下?你来一下好吗?”我什么也没说,眼泪刷地一下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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