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过多久,我发现这还不是最让人烦的。最烦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嫉妒、猜忌,表面的关心与背后的冷漠。整个画院才二十一个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反倒比几百人几千人的大单位更复杂。除了财务和出纳,其他人都会画上几笔。同行之间的嫉妒像影子一样,从来就没有人真正摆脱过。最可怕的是这么几个人居然分成三派,一派上面有人,以紧跟主旋律自豪,并且擅长自我推销,一旦打压与自己关系不好的人,其心肠之黑、手段之卑劣闻所未闻。另一派和企业界关系好,搞活动很有一套,每搞一次活动都能大赚一笔,他们喜欢评奖,每次评奖都搞得热热闹闹,谁一等奖谁二等奖却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剩下一派自视清高,上面既没人又不会搞钱,创作也搞不上去,自己画得少,就老说别人的作品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全是平庸之作。社会上的人一般都不知道也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国画院会这么复杂,一听说是国画院的,便以为他们都是名人、是才子,人格一定高尚。我拿定主意谁也不得罪,哪一派都不参加,领导安排的事好好干,没事就画自己的画去。哪知这也行不通。每一派都认为我不是他们的人。平时不爱说话,其实是没什么话好说,我最想说的话已经在作品中说过了,可别人认为我“阴得很”,要么担心我看不起他们,要么认为我心胸狭窄。而那些胸中无物喜欢胡说八道自我标榜的人,在大部分人的眼里反倒是耿直的、热情的、心胸宽广的。在这个需要用广告铺天盖地轮番轰炸宣传一个产品的时代,似乎人格也必须如此推销。当一派在我面前说另一派干了什么勾当,说他们多么可耻,多么下贱,正说得唾沫横飞义愤填膺,我以怀疑的口气问,有这样的事?我一点不知道。这时说话的人就会向我投来冷冷的一瞥,以为我是故意的,于是转过身就开始搜罗我的不是,将这些作面粉,放上卑鄙的碱,再以莫须有的想象作酵母,蒸出一堆碜牙的馒头,能把人噎个半死。我辞职了。我并不是一个清高的人,我只是不愿同流合污,我对她的思念是一条河,这条河把我的骨头越洗越干净,使我有勇气背对世俗。
养活自己并不难,我给四本卖得很不错的刊物画插图,其他刊物找我,我没有答应,这四本刊物的稿费已经足够我开销。有空闲时间,我便去什么地方写生,有时去找曾萝卜或者高袁,偶尔也去看看李元强。曾萝卜当矿老板了,开锑矿,我把他的工人当模特画了不少画,这些画参加评奖,每次都满载而归。高袁复员后回到地质队,在地质队当保卫,他结婚最早,孩子才三岁,他就送她去学书法、学画画、学舞蹈、学钢琴。我劝过他好几次,叫他别这样,当初自己不是都那么厌恶上学吗?他说,我不能让闺女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祝伯伯死了,死于心脏病。队上的人颇有微词,说快三刀对他不好,所以才死得那么快。他退休后,祝伯妈仍然不要他,他一个人住单身宿舍,有一天在职工俱乐部看别人打牌,不知什么时候歪在椅子上,像睡着了一样,等到管俱乐部的人发现,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所有的人。
在曾萝卜那儿,在高袁那儿,在李元强那儿,我总要提到她,他们也很想念她,但他们发现了,我对她怀着不一样的感情,他们问我是不是爱上她了,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一直爱着她!我把她的像勾勒出来,他们说,哪有这么漂亮。
在一次大学毕业生的毕业作品展览上,我看到了一幅画,很像是画的她,我兴奋得全身发抖。向这位同学打听模特的情况,她说这是她表姐。从她介绍的情况看,不可能是她。我还是不死心,请她带我去和她表姐见了一面。见到后大失所望,她们并没多少相似之处。
茫茫人海中,我仍在呼唤,在寻找。我在和时间作战。对我而言,如果时间是那架巨大的风车,那么我就是堂吉珂德,我挺枪跃马,决不退缩,哪怕被“巨人”打得头破血流,惨败而归。我相信这种坚忍不但是一种勇敢,还是一种美德。不但是美德,更是我活着的理由。
还有一件事在这里顺便说说,我辞职后到一个偏远的乡村中学当了两年老师,这是我个人的选择,没什么好说的,可屡次三番有人要来采访我,我一次也没接受过。报纸上出现过几次篇幅不长的报道,几乎全是道听途说,给我戴了几顶时尚而又响亮的帽子,我自己都感到别扭。我之所以教这两年书,不过是出于私心,当年她到偏远的甲定去教我们,我不过是想体验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至于对那些可怜的女孩,帮她们一下,对她们好一点,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好说的呢?但这次刘爱来采访,我却没有拒绝,不知是出于对她的执著和热情的肯定,还是因为她刚毕业,对她那种阳光般的单纯不忍拒绝,反正我对她的印象挺好的,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P刘爱:南明河的秋夜
我感觉,我的故事这才真正开始。我来贵阳四个月了,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但当我独自来到南明河边,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我经历了在大学时代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已经深秋了,北方已经开始下雪了。河边散步的人和夏天一样多。我的心境已经不同了,第一次来这里,他们的口音甚至外貌都让我觉得陌生,现在,我觉得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虽然没有人向我点头致意,偶尔投来的一瞥也是满腹疑虑:一个单身女子在夜晚的南明河边散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水里的灯光倒影很好看,也知道太靠近河边,从水里冒出来的又重又闷的气味很难闻。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而我就在这里,我为什么是我,而我就是我。这既让我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幸。说起来似乎没什么,它们轻如鸿毛,挥一挥手,它们离开了,但一会就会回来,是不会永远离开的。
走到桥上,我认真读了几遍镌刻在石柱子上的对联:“银汉横空星过矣,玉虹拖雨已含秋。”仿佛一声浩叹,宇宙多么宽广,天地多么慈悲。突然间,我倍感孤独。要不要叫他来陪我一下?不,不是叫他陪我,他自己也应该出来走走,感受一下被什么东西突然攫住的黄昏。
文章已经发表,没有料到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响,我既兴奋又感慨,当然还有得意。我本想谦虚一点,可心里那种得意劲总是往外冒,想压也压不住。我觉得报社每个人见到我都在鼓励我,哪怕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看出来了,我作为报社新来的年轻人让他们所感到的惊喜是不言而喻的。兴奋的劲头过去后,我独自来到南明河。
也许他并不孤独。一般人的孤独,在他那里不过是寂寞。他的孤独是艺术家的孤独,别人无法插手,无法参与。那天,他和他的学生聚在一起,就像一个离乡多年的人和自己的乡亲聚在一起,他们说这说那,任何一句话都可以带出一大堆故事。我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他为了不让我感到冷落,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古希腊有两位画家,为了看谁的技艺高超,他们进行了一场比赛,A画了一只兔子,画好放在草地上,能把天上的鹰吸引下来。B在兔子上悄悄画了一块布,A没看出来,伸手去揭的时候才知道上当了。他问终于有空吃东西的王月琴和杨细燕,这两位画家哪个更厉害,谁猜对了就奖励一个苹果。王月琴说,当然是B厉害,他把画家都蒙住了,要知道,画家的眼睛是最敏锐的。杨细燕说,错,那块布骗了他是因为他没料到那是一块布,他没有用心看,否则蒙不了他。在所有的鸟当中,鹰的视力最好,为了抓住兔子,它会看得非常仔细,能把视力好又用心看的鹰骗下来,这才是真正的厉害。马也叫我当裁判,应该把苹果给王月琴还是杨细燕。我笑了笑,拿了一个苹果在手里。我说,就技艺而言,他们不相上下,但就画画本身而言,他们都不是最伟大画家。技艺高超的画家画出的是形象,伟大的画家画出的是心灵。王月琴和杨细燕思维敏捷,打开了我的思路,他们两个都应该获奖,为了不让二桃杀三士的悲剧重演,这个苹果我决定送给老师,请老师吃,希望他成为最伟大的画家,你们觉得怎么样?如果赞成,就请给我点掌声。全都热烈地鼓掌。我把气氛推向了高潮。但马也的一个决定,让欢欣的高潮急转直下,当然,这是另外一种高潮。他把苹果拿在手里,说了好几声谢谢。然后认真地说,他和他的学生,历来都是同甘共苦的,他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他要把这个苹果分成九份,和他们同享。而我,现在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也要和我一起分享。我看到,几个女生把苹果噙在嘴里,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怪他,一个苹果就搞了这么多事出来。这时杨细燕抬起半杯啤酒,对马也说:“马老师,我们都很爱你,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你说你把我们当成你的孩子,这让我们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我们早就想叫你一声爸爸,今天就让我们叫你一声爸爸吧。爸爸,谢谢你!谢谢你让我们叫你爸爸,我们太高兴了!”其他几个孩子端起啤酒,刷拉一下跪在马也面前,同时喊道:“爸爸。”马也“哎”地回答了一声,说:“快起来,我答应了,快起来吧。”这些懂事的孩子喝下和着泪水的啤酒,都忍不住哭了,既高兴又辛酸。我本来不想喝酒的,那次在合群路喝醉了就发誓再也不喝了。可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泪流满面地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对马也说:“我也敬你一杯吧,感谢你为他们做出的一切。”
此时此刻,想起当时的场景,我仍然感动。如果没有杨细燕那句话,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叫他来陪我,可她那样说了,我不能不想,她是不是把同样的意思和他也说了。我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可几天来,心里却始终想着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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