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会把一个人折磨成这个样子?这太出乎我的预料。在横坡支教时,我经常接触那些喊痛的人,尤以女人居多,她们不是头痛就是肚子痛,不管哪儿痛,都做出勾腰驼背苦不堪言的样子,虽然我每次都给她们钱让她们去医院,可我心里总觉得那副样子是装出来的,是为了博得别人的同情。我这副样子可不想博取任何人的同情啊。我用左手狠狠地在脸上捋了一把,就像把打皱的纸或布捋平。现在我才明白疼痛可以让你束手无策,让你无能为力。我站着时脑子晕乎乎的,坐下去后臀部又肿胀难受,躺下去更糟糕,半边身体什么都不能碰,一碰就会痛出汗水。我摇摇晃晃地寻找酒精,我记得曾经买过一小瓶,可抽屉里没有药,其他地方也没有,能找到瓶白酒也好,可是家里什么酒都没有。我对要不要去买一瓶犹豫不决,与其去买酒精或白酒,还不如直接去医院,一想到这是被那个可恶的女人咬的,我就不想去医院。我不去医院就是对她野蛮行径的指责,这种小小的自负是我以前常用来对付她的手段,她因此对我恨之入骨。
就像有一种微波正在对手臂进行加热,以便把它煮熟,我感觉到温度越来越高。我用自来水冲洗了一阵,似乎要好受一些,但一离开水龙头,所有的痛又都变本加厉地回到手臂上来。
我担心自己痛昏过去,不时对着镜子大吼一声。没料到这给了我几分快意。我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吼叫过。镜子里那个人在我眼里竟有几分陌生,脸色蜡黄,垂头丧气。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镜子外面的我,而是看着我身后的别处,至于“别处”在哪儿,我无法知道,因为我一回头去寻找,我就不知道他的眼睛向着何处。当他张嘴吼叫的时候,眼角渗出一粒激动的泪水。我对这粒眼泪有几分不屑:你这是怎么了?是对死的恐惧么?
我的手臂又厚又烫,肿了,像新鲜的水果一样发亮。我用冰块冷敷,冰块滑向哪里,哪里的疼痛就减轻一些。我干脆把整条胳膊伸进冰箱,冰箱里那些夹杂着辣椒与菜叶的冰一下把我的手粘住了,冰吱吱作响,滚烫的皮肤安静下来,我的脑子也清醒多了。当我取出手臂,发现皮肤已经变成紫色,像变质腐烂的猪肉。我知道它们马上要加倍惩罚我,我趁头脑清醒把一瓶正红花油全部抹到手臂上,还吃了两颗去痛片。这些年我没吃过别的药,只吃去痛片。
疼痛重新回来,这次我没感到特别难受,相反我感到的几乎是自豪,来吧,你这杂种,你别想征服我。我特地走到镜子面前,看这险恶的痛会在我脸上起什么样的反应。手在呻吟,我甚至听见痛在皮肤里面制造出的难听的响声,这响声不时掠过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又嗡的一声,震得我耳朵发麻,眼前一片似是而非的红光。
我听见猫的叫声在厨房。我走进厨房。水龙头在哗哗流。我责备自己居然忘了关水。我使劲拧紧龙头。我一向是特别注意这些小事的。我听见叫声在阳台上。这个阳台在厨房的隔壁。我走到阳台上。发现有一幅画没收进来。画上的猫正在捕捉蝴蝶。志在必得的架势。那些蝴蝶并不怕它。天空是灰色的。山上的杉树一动不动。我听见猫在客厅里叫。我走进客厅。茶几上有两杯水。他们一口也没喝。墙边靠着十多幅画。每张都拍了吧。我不想去看它们。他们走的时候连门也没有关。唉,就让它开着吧。我听见猫在画室叫。我走进画室。其实我明白画室里不可能有猫。可我还是走进了画室。
我用左手铺开纸,调好笔墨,然后命令右手拿笔作画。我想看看,这只被疼痛折磨的手能画出什么样的画来。僵硬的手指不听使唤,笔和皮肤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把笔拿在手里,还没想好要画什么,笔啪哒一下掉在纸上。我突然意识到,这时候作画,纯粹是胡扯。在明知连笔都拿不住的情况下还要来画画,这太做作了,太虚伪了。而我自疼痛开始以来的所思所想,也太像演戏了。想到这里,我顿时无地自容。如果有人看见这一切,这是多么可笑啊。
我需要的是卧床休息,是平静,是放松。当我躺下去时,腰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我筛了几下屁股,顶出来的是早上出门忘了带的手机。天啦,上面有十三个未接电话,全是刘爱打来的。我激动得难以自禁。我怎么一次也没有听见。我豁然明白,我刚才的“表演”可不是给自己看的,我是演给刘爱看的:这么难忍的疼痛我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是啊,虽然刘爱不在场,但我是为了准备好下次讲给她听。天啦,怎么能这样做,这难道不是刘爱最讨厌的?她有一次不经意地说,我像“骑在马上扛着麻袋的人”,我还不服气,我以为只要我能扛起生活中的所有痛苦,我的画就能更上层楼。这是多么幼稚啊!
这么多年来,我又把多少本不应该扛的痛苦扛在肩上!还有啊,当别人说我是画家,说我的画画得好,我总是过分地谦虚,甚至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现在想来,真是既可笑又可耻。
我拨通刘爱的电话,我要她来,我要她送我去医院,我不敢自己去,我怕晕倒在半路上。
R刘爱:我的激动是默不作声的浪
是不是怨恨越深,毒性越大?医生说不是的,是因为唾液里有一种蛋白酶,它能帮助人消化食物甚至消毒,但注入别人的伤口,它就表现出十足的毒性。
但我不这样想。我相信这种蛋白酶和怨恨有关,至少在分量上有关。如果没有那么多怨恨,马也不至于几近丧命。我接到他的电话就赶回去,他已经昏迷不醒,我忙打电话要了一辆急救车,经过抢救,他过了两个小时才苏醒过来。
马也的画在报纸上发表了。我在为那些图片写配文时,老想到一张嘴。他的伤口特像一张嘴,一张顺手臂而生双唇外翻而且厚实的大嘴,像某个烈日下的非洲妇女,麻木下面隐含着忧虑,欲说还休。他不止一次说过,画画是一种手语,它流露出的是心灵之声,只有经过深思熟虑并且确有见地的画才经得起反复观摩。
文章写好后,我把它和图片一起粘贴到博客上,因为有前段时间那篇文章的影响,在博客上留言的人比较多。有人说我没有读懂马也的画,有人要我说清楚,画家的犹豫和顾虑到底是什么?我当时没有回答,从医院回去后,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在我看来,所有的创作都应源于创作才华的期望和冲动,我为这些画配写的文字同样如此。马也的画蕴含着对独特情感的孜孜追求,而不是仅仅描绘生活本身。
我一下觉得,我终于理解作为画家的马也的可贵之处。我更理解他为什么要去支教,那的确不是因为赶时髦,而是因为心灵的指令,他不能不服从心灵。
几天来我们都没有提到那个咬他的人,对同室的病友,我说是被狗咬的,并且要求医生保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感觉出来了,他对那个人并没多少怨恨,好像这一切是他应该承受的。我提醒他,应该早点把这方面的事情打理清楚,不要让它成为生活的羁绊。他说他已经想好了,准备找他一个叫曾萝卜的同学借钱。他一直不好意思开口,现在想清楚了,再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利,对他,对女儿。说这话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他半坐在床上,说完后他抓住我的手,我们互相用力捏了一下。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动作,没有任何人看见,只有短暂的十几秒钟。不用说更多的话,我们从这一握中获得了彼此的力量,同时更是一种不言而喻的约定,包括爱情,但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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