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记-耳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记得当时是这样的:考试时间逼近了,我们去了一趟旧盘,打电话落实考试的时间和地点,考试将在遵义师专进行。吃住都要自己解决,我从没住过旅馆,但我并不想住旅馆,大概是因为旧盘的旅馆又小又邋遢,便以为别处的旅馆也一样糟糕。她说她和我一起去,她有个同学在遵义糖业烟酒公司工作,我们住她那儿,这样可以把住宿费节省下来。

    从旧盘回来,我们决定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去游泳。旧盘没有游泳衣卖,她买了三尺花布回来自己做,她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做好了,没有缝纫机,她把花布剪成两块背心的样子,在两边腋下和肩部钉上带子。带子一系上就可以了,她穿给我看,问我如何,我拿起笔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画下来:她的羞涩、她的小小的得意,是那么美,那么迷人。许多年后,这幅速写仍然是我许多作品中最优秀的,我以此为基础画过很多幅油画,但神韵没有一幅超过这幅速写。

    她的游泳技术非同一般,一会仰泳一会自由泳,在水里钻进钻出。这水并不比白天凉多少,甚至感到比白天还暖和一点。她说:“这么清澈,不来游一次真是辜负这水了。”

    还有一天我们就要去遵义了,她叫我放松放松,不要再练习了。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趁太阳还没升起来,我摘了一大捆花,这捆花比平时的都好看。非常遗憾的是花叶上的露珠被我抖散了,我希望它们全都保留在上面,越多越好,可任我怎么小心,它们还是落了。她接过花,高兴地说,这么多,往哪儿放啊?但立即就想到怎么放了,她把它们插在篾箦席上,篾箦时间长了,很脆,轻轻一插就插穿到隔壁去了。“反正住不多久了,管它呢。”我嫌花少了,又去采了一抱,把房间全部插满了,她的房间成了开满鲜花的小屋了。吃过午饭,太阳把露水晒干了,我们提着篮子钻进树林。多么美好的地方!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林子,树干和草地都抹上了一层银一样的东西。到处在闪光。我还没去过公园,从书中描写的来看,公园不过如此吧?小鸟在歌唱,树叶在啸响,小动物在奔跑,蘑菇的香味在飘荡。不钻林子,就不知道生命有多么神奇。一棵水桶粗的野樱桃树,有一半腐烂了,另一半仍在郁郁葱葱地生长,我们在腐烂的这半边树上采摘了一堆黑木耳。还没长大,薄薄的,像小猫的耳朵。黑木耳可以生吃,冰凉冰凉的,我吃了一片,连同上面的露水一起吃了下去,林子里的露水都是干净的。华老师尝了一口,没敢咽下去,“闹人不哟?”她皱着眉头问。还没爬到山顶,我们的篮子就装满了,不光有蘑菇,还有茶果和百合。茶果是很难遇到的奇珍异果,一种大山茶树上结的,但它并不是茶树开花结的果子,而是一种叶片变异后长成的东西,中空,厚薄和颜色很像炸熟的虾片,成熟后有一层薄薄的敷膜,这层薄膜是涩的,要把它撕掉后再吃,吃起来又脆又甜,满口生津,一口气吃几十个都不会胀肚子,反倒越吃越饿。爬到山顶,我喊了一声:“来哟,来哟……”整个树林都在喊,还引起一阵沙沙响,尾音传出去又折回来。她笑着闭上眼睛,一溜眉毛又弯又长,她仰起脸,笑嘻嘻地喊道:“来了,来了——!”她的尾音拖得更长。我告诉她,在林子里唱歌声音传得远,传出去后比在光坝子里唱得好听。“唱什么呢?”她低头想了想,然后一笑,唱开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首歌太适合在树林里唱了,她的声音高亢清脆,森林用它神秘的结构把她的歌声变成了交响曲,虽然是她一个人在唱,但满山满树都在唱,这样一来唱歌的人就能听到自己的歌声,从嘴里传出去时还是激昂的、奔放的,传到远方又传了回来,变成一团一团的,更加悦耳动听。歌声在森林里一层一层地铺展开去,让人感觉叶子更绿了,花更艳了。

    她忘情地唱着,一支接一接,选的又都是适合在森林里唱的,在森林里唱的歌必须大气,宽广,深厚。真不知道她怎么能记住那么多。听着她的歌,我想和谁握手,和谁拥抱,和谁一起奔跑。我心中充满了爱,爱生活,爱朋友,爱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我真想拥抱整个森林,因为是森林让我感受到了世界如此美好,让我激动地想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我感到一种无边的喜悦,等她唱够了,我一定要拥抱她,吻她,因为言语已经无法表达我的感情。这种感情和平时不大相同,平时我对她的爱充满了情欲,或者说总要归结于情欲,此时此刻,我对她只有爱,没有其他任何欲望。我惊奇地感到,我长大了,不再是小孩了,我要为我的人生负责,为我的生命负责。她在唱歌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她本人:一个自强不息的女子,虽然命运对她并不公正,但她从未抱怨,不抱怨自己,更不抱怨别人。我想到了一件事,等我考试回来,我要把爸爸的骨头埋在甲定。我不知道这件事和她唱歌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在她的歌声中把这事决定了。我不能带着它到处流浪,它应该在大地里安放,和大地合而为一。

    她久久地忘情地唱着,迷人的森林之夏,当一支歌的余音似乎停息下来,就要归隐于森林时,一阵新的浪潮,再次让森林惊醒过来。森林感激地倾听着,热情奔放的曲调使森林如痴如醉。终于唱够了,唱累了,我没经她允许便上前拥抱了她,并且吻了她,她的脸在发烫。她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因此不但没有拒绝,反而更紧地拥抱着我,并且回吻了我。她的嘴更是烫得吓人,并且柔软得像一团羊绒。我给她吃了两个茶果,然后把树叶铺在地上,请她休息。刚才她一直是站着的。她坐下去后,叫我坐在她身边。我温驯地坐下去,搂着她的肩,她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哭了。于是我把她抱得更紧了。我懂了,她之所以一首接一首地唱,是在驱赶心头的孤独和伤心事。热情开朗是她的性格,但生活并不因此就眷顾她。我捧起她的脸,把她脸上的泪吮干。她摇了摇头,示意我别这样做。我放下她后,一股激烈得难以说清的感情涌上来,我来不及控制就放声大哭起来。她没有管我,让我哭了个痛快。我告诉她,不管今后我在哪里,我都要和她在一起,等我从艺校毕业后,我们就一起生活。我故意没说结婚两个字,我认为只要两人永远在一起就行,结不结婚都没关系,结婚不过是外在的形式,至死不渝地相爱才是最重要的。我叫她相信我,我会给她幸福的。她点了点头。但我从她的眼里看到,这不是答应,她并没有答应,她大概是把我的话当成大孩子的傻话了,她的心不在这里,在远处,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这让我难过,但我不能强迫她保证什么,我暗暗发誓,看我的行动吧!我总有一天要让你看到我对你的爱有多深。我知道,在一起生活并非只有甜蜜和轻松,其实我更愿意承担责任,让心爱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的责任。

    天光云影在树缝中的天幕里徘徊。不知何时,鸟儿重新在我们头顶上唱开了。有一只褐色的野兔,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好奇地站起来,举起两条前腿看着我们,我刚看了它一眼,它就一纵一跃没影了。

    晚餐很别致,蘑菇熬汤,清炒野菜,凉拌鱼腥草。鱼腥草开胃,蘑菇汤又香又鲜,从这以后我就再也没喝到过。野菜微苦,但吃了一口再去喝蘑菇汤,这汤反而更鲜了。她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到教室旁边的土坎上折了几枝苦丁茶,在明火上噼里啪啦爆过后,把茶叶茶梗捋到滚烫的开水里。这是我跟父亲学的。没有茶杯,我用小碗倒了一碗递给她。茶叶浮在水面上,不怎么好看。她皱着眉说:“喝得不哟?”“你尝一口就知道了,比别的茶都香。”她没喝,端着碗走到窗边,把碗撂在窗台上。这房子本来没有窗户,她的窗户是我做的。用刀把席子划开,四周钉上木条,要打开把割开的席子吊起来就行了,所谓的窗台也是一块二指宽的木条。她望着窗外,窗外月光朗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像有点心神不定。

    我喝了一碗,全身冒汗。突然发现她站在窗边的样子真是美丽动人,我立即找出画笔,画了一张速写。她看见我在画她,嫣然一笑:“真要离开了,还有点舍不得哩。”“我也是。”“你在这儿几年了?”“快五年了。”她点点头。我把画给她看,她欣喜地说:“看你画的,我有这么漂亮?”“你比我画的还漂亮。”她不置可否,她脸朝门口看了看,那里什么也没有,她说:“你把这里当成你的故乡了,但我不能。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走了,并且再也不回来了。回来只会让我难受,你知道吗?来到这里后我就一直在后悔,早知道是这个样,还不如就在老家当代课老师。再当两年就可以转正,可来到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别人只知道我爱唱歌,不知道我为什么唱,你以为那是高兴吗?我不唱怎么办,又不能哭。”

    听了她的话,我很抱歉,也很不安。原以为她总是快乐的、开朗的,原来心里装着这么多痛苦。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沉默了一会,她看了看我:“你明白了吗?”我点了点头。“你明白什么了?”“你并不开心,我没看出来。”她用力摇了摇头:“你根本就没明白!我说东你说西。你以为你很爱我,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可你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觉血脉贲张,心头无比难过。“你以为爱一个人那么简单?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我的呼吸急促得使我说不出话来。“你不要难过,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我绝望地说:“如果是这样,我永远不懂。你不相信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才相信。”“是的,我不相信。”她承认。我猛然站起来,拿起菜刀,毫不犹豫地在手腕上划了一刀。她愣了一下,然后尖叫一声向我扑过来。我怕刀伤着她,忙把刀丢到一边。血像水一样冒出来了,我还没有感到痛,心头只有快意。她捶打着我的胸脯,呜呜哭泣,用她的手绢把伤口捆扎起来,然后才去找药,只找到一颗去痛片,她用筷子头把它捣碎后敷在伤口上。她问我:“痛吗?”“不痛。”我几乎只有高兴。我看见她的眼睑在发抖,她突然挥手给了我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得非常有力。我莫名其妙看着她,她展开双臂紧紧地拥抱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暗暗盼望就这样拥抱下去,永远不要分开。她扬起脸问我:“你这能证明什么?你以为这就能证明吗?”“不能,我没法证明。”她点了点头,用手抚摸被她抽了一耳光的脸。“哪个更痛?”“都不痛。”我的确没感到痛,只感到火辣辣的。“以后再也不许这样了。”“嗯。”“你保证?”“我保证。”她放开我。把菜刀捡起来看了看,皱着眉头把它从窗子丢了出去。“明天不用切菜了。”她说。

    我们默默地坐着。我知道再坐一会我就得回屋,我们不可能就这么坐到天亮,心里有点茫然,欲念无疑正在荡漾,但并不强烈。苦丁茶喝多了,膀胱里越来越胀,我不想去撒尿,我怕出去后她不让我再进来。她问:“黑猫没有回来?”“没有。”我说。“看来它在李元强家习惯了。”她把碗里的茶水从门口泼出去,水落到地上,发出中立的刷拉声。我想,等她把茶壶里的水泼掉就要叫我去睡觉了。果然,她说:“睡觉吧,明天还要赶路呢!”我难过地看了她一眼,她已经背过身理床去了,我走到门边,轻轻地拉上门。

    M刘爱:我喜欢带大阳台的房子

    我不想讲这件事,但又忍不住要讲出来。那天,林白霜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空,他说他想买一套房子,叫我陪他去看看。我说行,等我交了稿就可以出去。上次在情人谷,他就说过要买房。他那位同事还劝他不要忙,现在又不用,何必这么早就去当房奴。白霜说,收入的增长比例远远不及房价增长的比例,存钱去塞房价增长的窟窿,还不如早点买,越早买越划算。我想他是对的。我们上午去小河看山水黔城、兴隆城市花园,下午去蛮坡小石城,最后看了看新添寨的金田家园和碧水人家。走进这些小区,连我也动心了。我现在住的地方,要想看到天空,目光就要穿越无数的阳台、铝合金窗户、晾晒的衣服、食物的气味、灰色的墙皮、蜘蛛网般的电线。在这些新修的小区里,有花园、鱼池、拱桥、路灯、雕塑、青石或雨花石铺就的小路、翘檐的凉亭,每天饭后,在小区里散散步,多好呵。

    林白霜比我内行,也比我挑剔,开间大小、朝向、厨房的位置,他都能指出它们设计上的缺陷。而我只要大阳台,楼下有花园,就觉得心满意足。当我感觉挺不错的房子被他指出这不行那也不行时,不禁有些气恼。想到他也许是为了和售房小姐讨价还价,我才没有把不满表露出来。回到市里面,我很疲倦也很兴奋。早上十点钟出去的,可感觉过了好几天似的。林白霜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去陕西路吃小吃吧。我吃过几次,意犹未尽。陕西路的小吃摊天黑后就摆开,通宵达旦,热闹非凡。这在别的城市极为少见。这里是年轻人聚会的场所,尤其是收入低的年轻人,因为消费便宜。

    坐下后,我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今天干了什么。这时来了一个女子,兴高采烈地坐在林白霜旁边。林白霜介绍,这是他的女朋友,名叫××,然后介绍我,××聪明地打断他:“不用介绍,我知道,刘爱。”她对我说,“我早就听白霜说过了,没想到这么漂亮。”转向林白霜,“今天怎么样,有中意的吗?”再向我,“我太忙了,没时间陪他去,辛苦你了,一会我要好好敬你两杯。林白霜,你要啤酒了吗?要的什么啤酒,告诉你,要老瀑布才好喝。刘爱,你应该能喝吧。”

    我感到这是欺骗,这是耻辱。我的身体忍受不住,要我马上离开这儿,但理智告诉我,要冷静,如果你走掉,从此以后羞耻感会像卑鄙的小偷一样换着花样破坏你的情绪。我暗暗观察林白霜,希望他有所歉疚,或者告诉我,他不是有意的,这一切另有原因。不知是我的双眼模糊,还是头脑已经错乱不清,我没看出他有任何变化。他没有事先告诉我为谁看房,是不是对我那天晚上的拒绝的报复?想到这里,我的心智差不多已经乱了。侮辱、践踏、轻慢、抛弃、委屈、卑鄙、愚蠢、虚伪、可笑,这些和我从不沾边的词,此时像冰雹一样倾盆而下,砸得我晕头转向,痛不欲生。如果能马上化成一摊水钻到地下,我宁愿变成这高贵的水,而不是坐在这里忍受冰凉的兽夹将我紧紧夹住,可怜巴巴地用所谓的理智疗伤。

    从情人谷回来,到今天才半个月,我不相信他们是在这半个月认识的。那么,那天晚上林白霜在情人谷的所作所为……太恶心了,我不敢想下去。这时,一个恶毒的念头冒出来,豁出去,把那天晚上他做的讲出来,不怕丢人,把细节全部讲出来,让这个活泼得让人讨厌的人听听,让她尝尝什么叫背叛和耻辱。当然,我也可以改天再讲,单独约她出来讲。但几乎与此同时,我就知道,我决不会做这种事。“女人何必为难女人”,记不清谁演唱的歌在我心里回旋。我不喜欢她,但并不恨她,因为她并不清楚这一切。

    啤酒上来后,我一口就把一瓶喝干了,我知道这样很愚蠢很傻很没气质,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喝干它,在不能把任何人当仇人的时候,只能把酒当仇人。我不知道总共喝了多少,回到家我就吐了,但吐了我也觉得我是清醒的。吐的时候我还愉快地想,好了,吐了就好了,连同龌龊事一起吐掉就没事了。我甚至没有为喝醉而难为情,相反我感到的几乎是自豪。我坚强地保护了她,没让她知晓什么叫肮脏。我用我的自负让她今晚上睡了一个好觉。

    我看着对面的房子和电线杆,觉得它们正离我而去,窗户正对着的路灯,向我投来小心翼翼的目光。它们不想贸然卷入我的悲伤?思维很快,但全都转瞬即逝,什么也抓不住;我在自己的思想里寻找,企图把一些想法排除掉,走近另一些想法,但屡屡失败,不舒服的东西太沉,而想要的东西太轻。我知道醉得很厉害,再这样下去非摔倒在卫生间不可。扶着墙壁回到卧室,以自以为坚强的毅力在日记本上写下诗人雪莱的话:你受到伤害,这意味着记忆。

    我给马也打了一个电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我不假思索地找到了他的号码。电话接通后,我没说话,他试探性地说:“喂,你好,请问找谁?”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我一句也没有说就把电话掐掉了。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望着它,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