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布满了星星,但松林里的马路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的手电早就没电了,灯泡像萤火虫一样死撇撇的,没走多远,它干脆闭上眼睛,一丝光也不给我们。几乎没怎么犹豫,我们的手就牵到了一起。她的手很柔软,像没有骨头一样。林子里不时“刷”的一声,或者“沙沙沙”,有一次甚至“哗啦”一声,就像一个大家伙从林子里冲出来。我暗想,真要有什么吃人的动物,我会先扑上去和它拼命,决不允许它伤害她。走到旧盘,天还没亮,我们在街边等了好一阵,才看见第一个早起的老人。
考试很简单,把平时的习作交上去,然后在规定的时间里画石膏像。当时城里也没什么艺术培训班,全靠自己平时的兴趣自学,我虽然来自偏僻的矿区,但平时练得多,加上她的督促和帮助,反倒比一般考生略有优势。监考老师是艺校直接派来的,我交卷的时候,老师说,如果我的文化分能上线,艺术分肯定没问题。走出考场,我兴奋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她面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出乎我的预料,高袁来了,他热情地邀请我和华老师到队上去。华老师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非常好,她高兴地擂了我两拳。高袁说他妈妈买鱼去了,他们要好好招待我一顿。可华老师不想去,她说她刚才已经去过了。她去领抚恤金,夏维凡因公死亡,地质队每个月发她三十块钱。她叫我自己去,她还有别的事。
我兴高采烈地来到地质队总部。高袁告诉我,他不再补习了,他要去当兵。再过两个月,秋季征兵工作就要开始了。他到曾萝卜那儿去过,他长得又黑又壮,“喝起酒来像喝水一样,咕嘟咕嘟……他现在有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让我住祝伯妈家,要我住他家,他要带我好好玩玩。
在遵义这几天,有些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些事却当时就模模糊糊,像在太阳底下的火光,灼人,但似是而非。祝伯妈的三个女儿对我很冷淡,她们都很漂亮,但我和她们像隔了层什么似的无话可说。孙悟空叔叔改行了,在炸药库当看守,炸药库在地质队的边上,离铁路不远,是一栋石头砌的没有窗户的小屋,他的工作是不让闲人靠近,每天坐在炸药库门口,看着前面的火车开过去开过来,那副孤独木讷的样子让人心酸。他很少到市里面去,他怕过马路。
玩了一天,我去糖业烟酒公司找华老师,她不在,她的同学也不在,我坐在楼梯上等到天黑,她的同学终于回来,她说华老师昨天回旧盘了。第二天我赶车回旧盘,下车后一口气跑到甲定,门关得紧紧的。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推开门,一下就傻了:她的确回来过,因为屋子里的东西已经拿走了!我感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发苦,苦到心里去了。她怎么会不辞而别呢?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我既难受又想发火,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怎么能抛下我独自离开!我找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没找到她留给我的字条。墙壁上的花已经枯了,发出一种浓郁的干香气味。难道我做错了什么?难道她不相信我对她的爱是真的?我想到了好几种情况,也许回老家了,也许直接到什么地方打工去了,但我想不出来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独自离去,难道她把我们最后一天所经历的一切忘记了?我对她的一片深情,被我长期压抑在心底的对她的全部的爱,此时以不可遏制的力量迸发出来,使我的整个身心化成了齑粉。我并不想哭,只是觉得无比悲哀:我是那么爱她,但我却没有赢得她的爱。我吃力地想,我可以为她放弃一切,也可以为她付出一切。有一股热流堵在我的喉咙,心脏有一种颤痛,我的第一念头是死给她看(这似乎是一种愉快的报复):把自己吊死在这间屋子里,让她难过,让她内疚。屋子里没有房梁,只有架在席子下面的木条,一看就知道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可我像着魔了一样,站在凳子上抓住一根试了试,还没怎么用劲,木条“嚓”的一声就断了,落了我一头的灰。如果她一去不复返,我死也是白死,不会有人哀叹,更不会有人同情。
天黑了,我连晚饭也没吃就躺到床上。我突然想到,她真要永远离开,应该在夏维凡的坟上留下点什么吧?我一跃而起,揣上火柴,从最边上的房子撕下一块席子当火把。我没立即把席子点燃,路上还看得见。走到坟前,点上火把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回到操场,黑猫突然“喵”的一声,我还没看清它在哪儿,它已经跑到我的面前,用身体蹭我的脚,用尾巴扫我的裤腿。连猫都这么依恋我,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抱着猫呜的一声哭起来。第二天一早,我去李元强家,请他父亲借二十块钱给我,我撒谎说要到遵义去看我的专业考试过了没有。李叔叔为难地说,他的箱子里只有八块钱。我准备去她老家看看。我要问问她,她是不是爱我,如果不爱,我会宽恕她的不辞而别。如果她爱我,但因为什么事不能爱,我会赴汤蹈火,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对李叔叔说,八块钱也行,我到了遵义就可以去地质队,我可以到地质队去想办法,回来的时候一定把钱还给他。李叔叔摇了摇头,什么时候还都不要紧,八块钱哪里够,万一在路上遇到点什么事怎么办。他叫我等等,他到别人家去借,看能不能再借十块钱。村子里人家稀少,也都很穷,借十块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李元强挑上篮子去割草,我忙帮他拿镰刀。他妈妈顺便问了我一句,“昨天怎么不来吃饭?”这话差点让我掉泪。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我不说我没有吃饭,我说昨天肚子有点不舒服。村子里的人不吃早餐,我必须和李元强把草割回来才有饭吃。
李元强对我似乎没以前热情,也许借钱的事让他不高兴。那可是他家仅有一笔钱。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假装没看见,勤快地帮他割草,不小心把指头割了一刀,他从衣服上撕下一条边给我包上。我滴了不少血在草上。他说:“你的血要被我家牛吃掉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去看分数,他说过几天就去。我说猫昨晚上跑回去了,他说随它去好了,反正他们家也不想要它。我说,它可以咬耗子呀。李元强冷说:“咬个屁,看到耗子就跑,还怕耗子咬它哩!”他怪我以前喂得太好了,到他家后不吃东西,总想吃肉,“人都没有肉吃,哪可能拿肉喂它!”其实我也没有肉喂它,只是饭里面的油水稍重一点。第一次抱到他家,他不是高兴得找肉来喂它?我看出来了,李元强嫌弃猫,是和我借钱有关。我第一次尝到了人情的冷暖。但我不怪他,这毕竟是他家唯一的一笔“巨款”。
李叔叔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只借得五块钱。他说:“惜到用吧。”意思是珍惜着用,不要浪费。我很想立即飞到遵义去,飞到她老家去,急切得身体都快飘起来。但我只能先和李元强去薅草,这时候旧盘没有客车上遵义。我的活干得真是糟糕,锄头老是不听我的指挥,一会儿锄掉玉米,一会儿锄掉豆苗,该留的没留下来,不该留的留下来了。下午挑粪更是糟糕,摔了一跟头,桶破了,粪水把我的裤子浇湿了。两个大人没有责备我,李元强幸灾乐祸地说:“没用的神仙。”
晚饭后,我把裤子洗了,用冷水冲了个澡,然后就出发了。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还不如慢慢走,哪知一上路就慢不下来,脑子预设着和她见面后在种种情景,脚下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思想和身体完全是一种分离状态,有好几次,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跑起来,做梦一般惊醒过来,不得不强迫自己放慢脚步。走到旧盘,我坐在车站的一块石梯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到遵义后,我去找高袁,想从他妈妈那里借钱,没料到碰到曾萝卜了,他慷慨地给了我五十块钱,还热情地请我吃饭,我拒绝了,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只想见到她。
在她老家,那里的人告诉我,她没有回来。在乡下,念完高中的人不多,女生更是屈指可数,一说名字大家都知道。我想她说不定回甲定了,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在我的脑子差不多就是真实的了。回到遵义后,我没去找高袁,而是立即赶往旧盘,在黄昏到来时赶到甲定。走到甲定,我发现她的房门是开着的,顿时惊喜得就要跳起来,可我进去后,才发现是我走的时候没有锁,被风吹开了。风不但把门吹开了,也把她的气息吹走了,我明显地感到那种熟悉的、温暖的、香甜的气息几乎没有了。
我像穴居人一样,整天呆在屋子里,饿了就熬一点粥来喝。粮食所剩不多了,肉更是早就没有了。不过我不需要这些,我需要的是怎么从绝望的泥淖里爬出来。脑子里除了想念她,更多的是对这事的猜测,有些猜测让我不寒而栗,让我嫉妒,让我绝望:会不会有一个她爱的人在等着她,否则哪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把她吸走,这个人的力量一定强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会不会遇到绑匪,把她挟持到了某个废弃的房子或者山洞里?这样倒好,我会拼命去救她。我后悔地想,我没有让她明白我多么爱她,在最后那几天我没抓紧时间,没有时刻在她耳边倾诉,她是我的未来,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生与死。当时总以为有些话不必说,也不敢说。但我错了,有些话必须反复说,大声说。
这么待了几天,我准备去旧盘买点粮食,粮袋里一粒米也没有了。我不想到李元强家去,钱我会还的,随时都可以还,但我不想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刚走进松林,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天黑了下来。风越来越大,连松树都快支持不住了,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寸步难行,连站稳都难。我暗想老天爷大概是不想叫我活了。枯枝落叶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这时更惊心动魄的事发生了,我听见“咔嚓”一声,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一棵脸盆粗的树枝断了,哗啦一声,从天而降。树叶刷过我的脸,我立即感到一种锋利和冰凉。粗壮的树枝架在马路的土坎上,风比刚才小了一点,我忙钻到下面去。没过几分钟,冰雹从天而降,打得树枝噼叭响。这时我才明白,老天爷没有想要我的命,它抛下的树枝救了我,冰雹全都像鸭蛋那么大,随便哪颗砸在头上,都会要我的命。我的衣服湿透了,回到宿舍,看见那间曾经插满鲜花的小屋倒了。我那间好一些,屋顶还在,但推开门后,我还是傻眼了,屋子一片狼藉,撒满了大大小小的冰雹,屋顶上布满了窟窿,铁锅被砸成两半,我拉起被子一抖,拳头那么大的冰雹叮叮当当地滚下来。我无意中看了箱子一眼,看见翠青蛇盘在箱子上面,我说它:“下这么大的冰雹你不躲到床下,盘在那上面干什么?”它一动不动,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有血,它的头已经被砸扁了,身上也穿了几个洞。我忙把它捧到一边,揭开箱子,它盘踞的位置下面正好是装爸爸骸骨的罐子。
原打算考完试就把罐子拿到山坡上埋掉,只顾找她,把这事忘了,结果却让它丧命!但我并不悲伤,既然它可以变成一条蛇,现在死了一定可以转世变成其他东西。我扒开篾箦和木板钻进倒塌的屋子,把锄头找出来,在离夏维凡的坟不远的地方挖了个坑,把翠青蛇和罐子一起埋了。
N刘爱:我靠拼命工作来消解烦恼
我必须承认,直到生命的某一刻为止,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脆弱。但这并不影响我更加勤奋地工作,在短短的十天时间里,我写了八篇报道。都是些足以撑起半个版的长稿。别人以为我即将转正,需要以此显示自己的能力。转正的事根本就不用费心,分管专题部的副总编已经找我谈过话,凭此前发表的稿子就足以证明我能胜任这份工作。在采访中,我发现每一个人其实都挺不容易的,无论是所谓的成功者还是投身于某项事业的人。不容易是因为他们要面对一个以各种礼仪或仪式掩盖种种真实目的的社会,他们置身其中并且必须做得更好,当雄心受阻时绝不能有半点退缩。就像一个古怪的旅行者在日记中写的那样:如果你不让自己难受,那么什么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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