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高兴,只有李元强的父亲摆出一副异常严肃的面孔,硬把那股高兴劲强压了下去。他说现在高兴还太早,要再等几个月才知道是不是真值得高兴,他担心现在高兴过头了,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看得出来,他对儿子的期望比谁都高。
春节过后第三天,高袁的父亲来了。他来接高袁,高袁要到子校去上学。高袁舍不得我们,他知道他这一走,留在甲定的人会更加孤单。我和华老师送他,先是说好送到松林边就行了,可我们走到松林谁也没停下来。我记得前面有两棵碗口粗的松树,它们绞在一起长,长到半中腰才分开,我提议送到绞绞松那儿。到了绞绞松,大家又忘了。直到走出松林,高袁的父亲劝我们回去,他说再送就到旧盘了。我和高袁像成人一样握手,我们从没握过手,互相之间没有握过,和别人也没握过。我们几乎同时涌出了眼泪。高袁说,“华……老师……马也,我会……来看……你们的……”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再见了、再见了,我的朋友,我的好兄弟。”我在心里说。华老师紧紧扯住我的肩膀,把我的肩膀都揪痛了。高袁突然向华老师鞠了一躬,哽咽道:“华老师,对……对不起,我有时不听话……请你原谅……”说完呜的一声哭起来,我再也忍不住了,低着头放声大哭。
高袁走后,李元强搬来了。他嫌父母话多,又羡慕我们的独立生活。他不时从家里带菜来,带猪油来,甚至带一块腊肉来。华老师为了提高我和李元强的成绩,不仅把题目抄写贴在板壁上,我们睡觉的屋子里,她甚至找来梯子,把它们贴在篾席顶棚上,以便我们早上醒来第一眼就看见它们。她还抄了很多小纸条,要我们不时拿出来看看。
树林里,野樱桃花开了,像雪一样一丛丛。接着泡桐树也开花了,这种高大乔木开的花像牵牛花,但摸起来给人一种傻里傻气的肥胖感,不像牵牛花那么娇嫩。杨树的花更可怕更丑,像满树的毛毛虫,里面偶尔还真夹杂着毛毛虫。那些不成材的矮小灌木开的花反倒漂亮得多,映山红、糯米茶、八爪金龙,藤蔓植物开的花就更漂亮了,绚丽、硕壮,种类繁多。那些大树,大概是因为苦闷才长得如此高大吧?因为开不出那么漂亮的花。
大风把华老师的房顶揭了起来,房顶飞在空中,像传说中的阿拉伯飞毯,飞毯在天上滑翔,最后落到对面山上的酸枣树上,卡在树杈上没有掉下来。我住的这一排还有好几间空房子,她搬了下来。搬家的时候,她的一只薄丝袜突然跑起来,刚开始把我们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明白了,是一只小耗子钻进去了出不来。那样儿太好笑太滑稽了,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们的笑声把耗子吓得晕头转向,几次想翻过门槛都滚了下来。李元强准备用棍子打死它,华老师急忙说,算了算了,饶过它吧。没有屋顶的房子被大雨反复淋了几次,发霉了,湿漉漉的柱子上长出指甲盖大小的蘑菇,蘑菇香味扑鼻,但没过几天就黑了,烂掉了。
四月中旬,冬眠的翠青蛇醒来了。黑猫像第一次见到它一样捉弄了它一番,它有气无力,温柔得像一根绳子。我去给它挖蚯蚓,它勉强吃吃,回到窝里又睡了一阵,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把刚才剩下的蚯蚓吃了个精光。我不再像最初接收它的时候那样,把它当成爸爸的化身,但我也从没怀疑过,它曾在某个时候的确代表过我的父亲。我把它和猫都当成亲人。
两个月转眼就过去了,我和李元强像两根烧红的铁丝,又紧张又激动。考场设在旧盘中学,我还是第一次走进这种正规学校,教室、墙壁、操场、旗杆、乒乓球台,所有一切都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一切都以最恰当的方式摆放着,我总觉得不是来到了一所学校,而是来到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地方。第一天,我们去看考场,当我一个人坐在里面时,空荡荡的教室使我浑身不自在,一种大而无当的不实在的感觉使我双腿发沉,但脑袋空空的,什么也不想,轻得像高山上的空气。为了节省经费,华老师没有来,她给了我十块钱,这是她月收入的三分之一。她还把她的手表借给我。那天晚上,当我把表戴在手腕上,下面那东西倏地一下立起来。仿佛这块表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那种欲望来势汹汹,根本没办法克制,我想着她的身体、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同时心里又很害怕,我是来考试的,是如此重要的考试,这太不应该了。据说这会使人精疲力竭,甚至生病,还有可能等到结婚时已经流尽了生不出孩子。但这些恐慌没能阻止身体里巨大的欲望,直到体内的液体喷射出来,这时才真正地后悔和后怕。我不敢把表戴在手腕上,可放在枕头底下没多大一会,就像失去她了一样,马上又拿出来,摩挲了半天然后戴在手上。这时就会像屡教不改的惯犯,再一次欲望难抑。有一次我把它戴在雄起的那个东西上,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强奸犯,这是在亵渎她,伤害她,可有弹性的、圆形的表带让我把它想象成她那个东西。我觉得我应该死掉,应该被枪毙。自慰结束后,表带夹住了一根毛,拔下来的时候眼泪也痛出来了。我感觉自己不可能考好,那些练习过的试题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朝我大脑外面跑。
我和李元强住的是最便宜的小旅店,房间里有六间床,但没有别人进来住。旧盘不是交通要道,外地的人很少来。为了互相不干扰,我们中间隔了四张床。李元强一有时间就看书,我也看,但我很少看进去,脑子里尽胡思乱想,只有当李元强和我商量某道题的时候,我的精力才会集中起来。
回到甲定,她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一般”。我心头又羞愧又紧张地担心着,她会不会发现手表有什么不对。我一个人去了山后面那个水库。这水多干净啊,清澈透明。我觉得自己有负于这寂静的处所、这圣洁的水。我更是辜负了她,她比这水更圣洁。水冰得砸人骨头,但我没有犹豫,脱光衣服后一头砸了下去。我使劲往下沉,心里说,解脱吧解脱吧,就这样解脱吧。我以为马上就可以看到解脱后的效果,心里不禁有几分高兴,可越往下沉,水的反推力越大,还没沉到底,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把我抬起来。
坐在岸上,我冷得牙齿打架,打得磕磕响。我轻声祈祷:神啊,要么救救我,要么惩罚我,我不是你值得眷顾的人。我不想自杀,我想变成一股风,能够在空中看着这个世界。
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爱她”,从精神上爱她,而不是去想她的身体?对于这一点,我感到无可奈何,精神上的爱似乎远远不及她的身体重要,她的身体所包含的一切似乎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是不是因为灵魂肮脏才产生这样的爱?我并不清楚自己的灵魂到底是不是肮脏,如果是肮脏的,肮脏到什么地步,是不是已经不可救药……啊!我本不想那样的,是我的身体非要那样——不,不能把责任全部给身体,那样做的时候内心的渴望比身体本身更强烈。我一直坐到天黑才回去。
在旧盘考完试,我在商店里买了一个小罐子,一般人家用来当盐罐,我要用它来装爸爸的骸骨。回来后,我没有立即装进去,我觉得自己的手因为做了那事是脏的。游泳回到屋里,感觉全身都干净了一点,心里似乎也干净了一点。这个罐子比祝伯伯那个小好几倍,骨头放进去差不多到口沿了。
罐子摆在箱子上,我给爸爸点了一支香。“爸爸,我高中毕业了,已经参加高考了。你高兴吗?”青烟像一根细细的线,越高越粗但越稀薄直至不见。“爸爸,你能告诉我,我对她的爱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所做的一切你都知道吧?我相信你知道,那个世界的人对这个世界的人无所不知,因为你们无处不在嘛。你和妈妈做那事的时候想到后果了吗?我是说你们那样一做,我就不得不来到这个世上,且不说后来妈妈不要你也不要我,也不说你丢下我而去——你不是故意的这我知道,现在我茫然无计,这样的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吗?爸爸,亲爱的爸爸,你能不能告诉我啊!”
不知何时,黑猫趴在我的脚上,一动不动。翠青蛇去找食还没回来。现在它越来越神经质了。只要黑猫做出一个吓唬它的动作,它就会像一个穷人由于坐错了位子怕被人赶走那样诚惶诚恐,它那温驯的,俯首帖耳的神态让人怜悯和心疼。
“不,爸爸,我不应该怪你。如果我是下流胚,是好色之徒,那是因为我的灵魂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是你给的,但我的心不是你给的,它是我自己从什么地方带来的。我想要她,但我感觉自己配不上她。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我能给她多少幸福和快乐,我自己就会获得多少幸福和快乐。爸爸,我一声不吭的爸爸,如果你能为我做点什么,就祝福我吧,祝福她,祝福我们。”
李元强的被子在我们去旧盘那天就搬回去了,在等待考试结果期间,他得帮父母干活。他已经决定了,如果考不上,开学后就到旧盘中学去复读,复读考不上再复读,直到考上为止。他说:“我不能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过一辈子。”如果考不上,接下来怎么办我还没想好,我对读书已经厌倦透顶,要不是她逼迫施压,我早就放弃了。但立即去某个矿区工作,当个没什么技能的矿工,又心有不甘。有时候想,干脆哪儿也不去,就在甲定和她一起开荒种地,反正矿区到处都是荒地。可这样一来,我倒没什么,对她可就太委屈了。那就带着她去周游世界?赶一辆有顶篷的豪华马车,不但可以遮风避雨,还可以当家。她在月光下放声歌唱,我将用画笔记录下她每一个动人的瞬间。正在胡思乱想,门呼的一声打开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怎么了?没听见我在喊你吗?”“你喊我了?”“喊了好几声,我还以为你不在屋里。吃饭了!”我抱歉地笑了笑。“吃了饭就开始练习吧,还有一场考试呢,得抓紧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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