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骏图-短篇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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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妇

    移住到XX村,以为可以从清静中把神经衰弱症治好的璜,某一天,正在院子中柚树边吃晚饭。对于过于注意自己饮食的居停主人,所办带血的炒小鸡感到束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叫道:“看去看去,捉了一对东西!”声音非常迫促,真如出了大事,全村中人皆有非去看看不可的声势。不知如何,本来不甚爱看热闹的璜,也随即放下了饭碗,手拿着竹筷,走过门外大塘边看热闹去了。

    出了门,还见人向南跑,且匆匆传语给路人说:

    “在八道坡,在八道坡,非常好看的事!要去,就走,不要停了,恐怕不久会送到团上去!”

    究竟是怎么会事,他是不得分明的。惟以意猜想,则既然人人皆想一看,自然是一件有趣味的消息了。然而在乡下,什么事即“有趣”,想来是不容易使城中人明白的。

    他以为或者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也想去看看了。

    随了那一旁走路一旁与路上人说话的某甲,脚步匆匆过了一些平时所不经踏过的小山路走去,转弯后,见到小坳上的人群了。人群莫名其妙的包围成一圈,究竟这事是什么事还是不能即刻明白。那某甲,仿佛极其奋勇的冲过去,把人用力掀开,原来这聪明人看着璜也跟来看,以为有应当把乡下事情给城中客人看看的必需了,所以便很奋勇的排除了其余的人。乡下人也似乎觉得这应给外客看看,着忙各自闪开了一些。

    一切展在眼前了。

    看明白所捉到的,原来是两个乡下人,把看活野猪心情的璜分外失望了。

    但许多人正因有璜来看,更对于这事本身似乎多了一种趣味。人人皆用着仿佛“那城里人也见到了”的神气,互相作着会心的微笑,还有对了他近于奇怪的洋服衬衫感到新奇的乡下妇人,作着“你城中穿这样衣服的人也有这事么”的疑问。璜虽知道这些乡下人望到他的头发,望到他的皮鞋与起棱的薄绒裤,所感生兴味正不下于绳缚着那两人的事情,但仍然走近那被绳捆的人面前去了。

    到了近身才使他更吓,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青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青,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的流泪。不知是谁还把女人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这花儿几乎是用藤缚到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望着这情形,不必说话事情也分明了,假若他们犯了罪,他们的罪一定也是属于年青人才有的罪过。

    某甲是聪明人,见璜是“城里客人”,却来为璜解释这件事。事情是这样:有人过南山,在南山坳里,大草集旁发现了这一对。这年青人不避人大白天做着使谁看来也生气的事情,所以发现这事的人,就聚了附近的汉子们把人捉来了。

    捉来了,怎么处置?捉的人可不负责了。

    既然已经捉来,大概回头总得把乡长麻烦麻烦,在红布案桌前,戴了墨镜坐堂审案,这事人人都这样猜想。为什么非一定捉来不可,被捉的与捉人的两方面皆似乎不甚清楚。然而属于流汗喘气事自己无分,却把人捉到这里来示众的汉子们,这时对女人是俨然有一种满足,超乎流汗喘气以上的。妇女们走到这一对身边来时,便各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这些人,不消说是不觉得天气好就适宜于同男子作某种事情应当了。老年人看了则只摇头,大概他们都把自己年青时代性情中那点孩气处与憨气处忘掉,有了儿女,风俗有提倡的必需了。

    微微的晚风刮到璜的脸上,听着山上有人吹笛,抬头望天,天上有桃红的霞。他心中就正想到风光若是诗,必定不能缺少一个女人。

    他想试问问被绳子缚定垂了头如有所思那男子,是什么地方来的人,总不是造孽。

    男子原先低头,已见到璜的黑色皮鞋了。皮鞋不是他所习见的东西,故虽不忘却眼前处境,也仍然肆意欣赏了那黑色方嘴的皮鞋一番,且出奇那小管的裤子了。这时听人问他,问的话不像审判官,语气十分温和,就抬头来望璜。人虽不认识,但这人已经看出璜是与自己同情的人了,把头略摇,表示这事所受的冤抑。且仿佛很可怜的微笑着。

    “你不是这地方人么?”

    这样问,另外就有人代为答应,说“绝对不是。”这说话的人自然是不至于错误的。因为他认识的人比本地所住人还多。尤其是女人,打扮的样子并不与本村年青女人相同。他又是知道全村女子姓名相貌的。但在璜没有来到以前,已经过许多人询问,皆没有得到回答。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那好事的人也说不出。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青,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个普通乡下女人。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璜疑心或者这是两个年青人背了家人的私奔事也不一定,就觉得这两个年青人很可怜。他想如何可以设法让两人离开这一群疯子才行。然而做居停主人的朋友进了城,此间团总当事人又不知是谁。并且在一群民众前面,或者真会作出比这时情形更愚蠢的事也不可知。这时这些人就并不觉得管闲事的不合理。正这样想已经就听到有人提议了。

    有个满脸疙疸再加上一条大酒糟鼻子的汉子,像才喝了烧酒,把酒葫芦放下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样子,从人丛中挤进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在那里自言自语,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一面拿荆条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去。他还以为这样处置是顶聪明合理的处置。这人不惜大声的嚷着,拥护这希奇主张,若非另一个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头,指点他有“城里人”在此,说不定把话一说完,不必别人同意就会做他所想做的事。

    另外有较之男子汉另有切齿意义,仿佛因为女人竟这样随便同男子在山上好风光下睡觉,极其不甘心的妇女,虽不同意脱去衣裤,却赞成“挞”。都说应结结实实的挞一顿,让他们明白胡来乱为的教训。

    小孩子听到这话莫名其妙的欢喜,即刻便竟往各处寻找荆条去了。他们是另一时常常为家中父亲用打牛的条子,把背抽得次数太多,所以对于打贼打野狗野猫一类事,分外感到趣味。

    璜看看这情形太不行了,正无办法。恰在此时跑来一个行伍中出身军人模样的人物。这人一来群众就起了骚动,大家争告给这人事件的经过,且各把意见提出。大众喊这人作“练长”,璜知道这必定是本村有实力的人物了,且不作声,听他如何处置。

    行伍中人摹仿在城中所常见的营官阅兵神气,双眉皱着,不言不语,忧郁而庄严的望到众人,随后又看看周围,璜于是也被他看到了。似乎因为有“城中人”在,这汉子更非把身分拿出不可了,于时小孩子与妇人皆围近到他身边成一圈,以为一个出奇的方法,一定可从这位重要人物方面口中说出。这汉子,却出乎众人意料以外的喝一声“站开!”

    因这一喝各人皆踉踉跄跄退远了。众人都想笑又不敢笑。

    这汉子,就用手中从路旁扯得的一根狗尾草,拂那被委屈的男子的脸,用税关中人盘诘行人的口吻问道:

    “从那里来的?”

    被问的男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又望望那练长的脸,望到这汉子耳朵边有一粒朱砂痣。他说:

    “我是窑上的人。”

    好像有了这一句口供已就够了的练长,又用同样的语气问女人,他问她姓。

    “你姓什么?”

    那女子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在夸奖女人的脚的,一个无赖男子的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

    “你从那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乡下人照例怕见官,因为官这东西在乡下人看来总是可怕的一种东西。有时非见官不可,要官断案,也就正有靠这凶恶威风把仇人压下的意思。所以单是怕走错路,说进城,许多人也就毛骨悚然了。

    然而女人被绑到树下,与男子捆在一处,好像没有办法,也不怕官了,她仍然不说话。

    于是有人多嘴了,说“挞。”还是老办法,因为这些乡下人平时爱说谎,在任何时见官皆非大板子皮鞭竹条不能把真话说出,所以他们之中也就只记得挞是顶方便的办法,乘混乱中就说出了。

    又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这自然是一种恐吓。

    又有人说喂尿给男子吃,喂女子吃牛粪。这自然是笑谑。

    ……

    完全是这类近于孩子气的话。

    大家各自提出种种虐待的办法,听着这些话的男女皆不做声。不做声则仿佛什么也不怕。这使练长激动了,声音放严厉了许多,仍然用那先前别人所说过的恐吓话复述给两人听,又像在说“这完全是众人意见,既然有了违反众人的事,众人的裁判是正当的,城里做官的也不能反对。”

    女人摇着头,轻轻的轻轻的说:

    “我是从窑上来的人,过黄坡看亲戚。”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说话了,说:

    “同路到黄坡。”

    那裁判官就问:

    “同逃?”

    女人对于逃字觉得用得大非事实,就轻轻的说:

    “不是。是同路。”

    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释上,众人皆知道这是因为路上相遇始相好的意义,大家哄笑。

    捉奸的乡下人一个,这时才从团上赶来,正各处找不到练长,回来见到练长了,欢喜得如见大王报功。他用他那略略显得狡猾的眼睛,望练长着,笑眯眯的说怎样怎样见到这一对无耻的年青人在太阳下所做的事。事情并不真正希奇,希奇处自然是“青天白日”。因为青天白日在本村的人除了做工就应当打盹,别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况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面做的事。

    听完这话,练长自然觉得这是应当供众人用石头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处置这一对男女以前,他还想要多知道一点这人的身家,因为凡是属于男女的事,在方便中皆可以照习惯法律,罚这人一百串钱,或把家中一只牛牵到局里充公,他从中也多少可叨一点光。有了这种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里讯取口供,不殚厌烦,而且神气也温和多了。

    在无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隐瞒了。

    这人居然到后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财产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便很得意的笑着。谁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后还说了下面的话。他说他就是女子的亲夫。虽是亲夫妇,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去看岳丈,走过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两人皆太觉得这时节需要一种东西了,于是坐到那新稻草集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可做的事,于是到后就被捉了。

    到男子说完这话,众人也仿佛从这男女情形中看得出不是临时匹配的两个了。然而同时从这事上失了一种浪漫趣味的众人,就更觉得这是非处罚不行了。对于罚款无分的,他们就仍然主张挞了再讲。练长显然也因为男子说出是真夫妇,成为更彻底了的。

    正因为是真实的夫妇,在青天白日下也不避人的这样做了一些事情,反而更引起一种只有单身男子才有的愤恨骚动,他们一面想望一个女人无法得到,一面却眼看到这人的事情,无论如何将不答应的,也是自然的事。

    从明白了头至尾这事的璜,先是也出于意外的一惊的,这时同练长来说话了。他要这练长,把这人放下才是。听过这话的练长,望着璜的脸,大约必在估计璜“是不是洋人的翻译。”看了一会,璜皮裤带边一个党部的特别证被这人见到了,这人不愿意表示自己是纯粹乡下人,就笑着,想伸手给璜捏。手没有握成,他就在腿上搓自己那只手,起了小小反感,说:

    “先生,不能放。”

    “为什么?”

    “我们要罚他,他欺侮了我们这一乡。”

    “做错了事,陪陪礼,让人家赶路好了,没有什么可罚的!”

    那糟鼻子在众人中说:“那不行,这是我们的事。”虽无言语但见到了璜在为罪人说话的男女,听到糟鼻子的话,就哄然和着。然而当璜回过头去找寻这反对的敌人时,糟鼻子心有所内恧赶忙把头缩下,蹲于人背后抽烟去了。

    糟鼻子一失败,于是就有人附和了璜,代罪人为向练长说好话的人来了。这中也有女人,就是非常害怕“城里人”那类平时极爱说闲话的中年妇人,可以谥之为长舌妇而无愧的。其中还有知道璜是谁的,就扯了练长黑香云纱的衣角,轻轻的告练长这是谁。听到了话的练长,点着头,心软了,知道敲诈的事不行,但为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身分虽知道面前站得是“老爷”,也仍然装着办公事人神气说:

    “璜先生您对。不过我们乡下的事我不能作主,还有团总。”

    “我去见你团总,好不好?”

    “那也好吧,我们就去。我是没有什么的,只是莫让本乡人说话就好了。”

    练长狡猾处,璜早就看透了,说是要见团总,把事情推到团总身上去,他就跟了这人走。于是众人闪开了,预备让路。

    他们同时把男女一对也带去。一群人皆跟在后面看,一直把他们送到团总院子前,许多人还不曾散去。

    天色渐渐的夜了。

    从团总处交涉得到了好的结果。狡猾的练长在璜面前无所施其伎俩,两个年青的夫妇缚手绳子在团总的院中解脱了。那练长,作成卖人情的样子,向那年青妇人说:

    “你谢谢这先生,全是他替你们说话。”

    女人正在解除头上乡下人恶作剧为缠上的那一束花,听过这话后,就连花为璜作揖。这花束她并不弃去,还拿在手里。那男子见了,也照样作揖,但却并不向练长有所照应。练长早已借故走去,这事情就这样喜剧的形式收场了。

    璜伴送这两个年青乡下人出去,默无言语,从一些还不散去守在院外的愚蠢好事乡下人前面过身,因为是有了璜的原故,这些人才不敢跟随。他伴送他们到了上山路,站到那里不走了,才想到说话,问他们肚中饿了没有,两人中男子说到达黄坡时赶得及夜饭。他又告璜这里去黄坡只六里路,并不远,虽天夜了,靠星光也可以走得到他的岳家。说到星光时三人同时望天,天上有星子数粒,远山一抹紫,黄昏正开始占领地面的一切,夜景美极了。这样的天气,似乎就真适宜于年青男女们当天作可笑的事。

    璜说:“你们去好了,他们不会与你为难了。”

    那乡下男子说:“先生住在这里,过几天我来看你。”

    女人说:“天保佑你这好先生。”

    那一对年青夫妇就走了。

    独立在山脚小桥边的璜,因微风送来花香,他忽觉得这件事可留一种纪念,想到还拿在女人手中的那一束花了,于是遥遥的说:

    “慢点走,慢点走,把你们那一把花丢到地下,给了我。”

    那女人似乎笑着为把花留在路旁石头上,还在那里等候了璜一会,见璜不上来,那男子就自己往回路走,把花送来了。

    人的影子失落到小竹丛后了,得了一把半枯的不知名的花的璜,坐在石桥边,嗅着这曾经在年青妇人头上留过很希奇过去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为一种暧昧欲望轻轻摇动着。

    他记起这一天来的一切事,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窄。倘若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太太,他这时也将有一些看不见的危险伏在身边了。因此开始觉得住在这里是厌烦的地方了。地方风景虽美,乡下人与城市中人一样无味,他预备明后天进城。

    十八年七月十四作

    二十二年十一月改

    (选自《小说月报》)

    本篇发表于1929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11号。署名沈从文。

    阿金

    黄牛寨十五赶场,鸦拉营的地保,在场头一个狗肉铺子里,向一个预备与寡妇结婚的阿金进言。这地保说话的本领原同他吃狗肉的本领一样好,成天不会厌足。

    “阿金管事,我直得同一根葱一样把话全说尽了,听不听全在你。我告你的事清清楚楚。事情摆在你面前,要是不要,你自己决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懂得别人不懂的许多事,——譬如划算盘,就使人佩服。你头脑明白,不是醉酒。你要讨老婆,这是你的事,不用别人出主意。不过我说,女人脾气不容易摸捉。我们看过许多会管账的人管不了一个女人。我们又得承认许多人管兵时有作为,有独断,一到女人面前就糟糕,为什么巡防军的游击大人被官太罚跪的笑话会遐迩皆知?为什么有人说知县怕老婆还拿来搬戏?为什么在鸦拉营地方为人正直的阿金也……”

    地保一番好心告给阿金,说有些人不宜讨媳妇的。所谓阿金者,这时似乎有点听厌烦了,站起身来,正想走去。

    地保隔桌子一手把阿金拉着,不即放手。走是不行的了。地保力气大,能敌两个阿金。

    “别着急!你得听完我的话,再走不迟!我不怕人说我有私心,愿意在鸦拉营正派人阿金作地保的侄婿。我不图财,不图名,劝你多想一天两天。为什么这样忙?我的话你不能听完,将来你能同那女人相处长久?”

    “我的哥,你放我,我听你说!”

    地保笑了,他望阿金笑,笑阿金为女人着迷,到这样子,全无考虑,就只想把女人接进门。又笑自己做老朋友的,也不很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有兴致,非把话说完不可。见阿金样子像求情告饶,倒觉得好笑起来了。不拘是这时,是先前,地保对阿金原完完全全是一番好意的。

    除了口多,爱说点闲话,这地保在鸦拉营原被所有人称为好人的。就是口多,爱说说这样那样,在许多人面前,也仍然不算坏人啊!爱说话,在他自己无好无坏。一个地保,他若不爱说话,成天到各处去吃酒坐席,仿佛一个哑子地保的身分,还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寻呢?一个知县的本分,照本地人说来,只是拿来坐轿子下乡,把个结结实实的身体,给那些轿夫压一身臭汗。一个地保不长于语言可真不成其为地保!

    地保见阿金重复又坐下了,他把拉阿金那一只右手,拿起桌上的刀来就割,割了就往口里送。(割的是狗肉!)他嚼着那肥肥的狗肉,从口中发出咀嚼的声音,把眼睛略闭了一会又复睁开,话又说到了阿金的婚事。

    “……”

    总而言之他要阿金多想一天。就只一天,老朋友的建议总不能不稍加考虑!因为不能说不赞成这事,这地保到后来方提出那么一个办法,等明天才说。仿佛这一天有极大关系存在,一到明天就“革命”似的使世界一切发生了变化。这婚事,阿金原是预备今晚上就定规的,抱兜里的钱票一束,就为的是预备下定钱用的东西。这乡下人手摸钞票洋钱摸厌了,一双数惯钱钞的手,如今存心想摸摸妇人身上的一切,算不得是怎样不合理的欲望!但是经不着地保用他的老友资格一再劝告,且听说的只是一天的事,想一天,想不想还是由乎自己,不让步真像对不起这好人,他到后只好答应下来了。

    为了使地保相信,——也似乎为了使地保相信方能脱身的原因,阿金管事举起酒杯,喝了一杯白酒,当天赌了咒,说今天不上媒人家走动,绝对要回家考虑,绝对要想想利害。赌过咒,地保方面得到保障,到后便满意的微笑着,近于开释的把阿金管事放走了。

    阿金在场上,各处走动了一阵,苗族女人格外多。各处是年青的风仪,年青的声音,年青的气味,因此阿金更不能忘情那一身白肉寡妇。乌婆族的女人是妖是神,比酒还使人沉醉,那不承认是不行的。这管事,打量讨进门的女人,就正是乌婆族中身体顶壮肌肤顶白的一个女子!

    在别的许多地方,一个人有了点积蓄时,照例可以作许多事情,或者花五百银子,买一匹名为拿破仑的狼狗,或者花一千银子,买一部宋版书。阿金是苗人,生长在苗地,他不明白这些事情。他只按照一个平常人的希望,要得到一种机会,将自己的精力,用在一个妇人身上去。精致的物品只合那有钱的人享用,这句话凡是世界上用货币的地方都通行,这妇人的身体值五头黄牛,凡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人都有作她丈夫的资格。阿金管事既不缺少这份金钱,自然就想娶这个精致体面妇人作老婆。

    妇人新寡,在本地出名的美丽。大致因为美,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平。许多无从与这个妇人亲近的汉子中,就传述了一种只有男子们才会有的谣言,地保既是阿金的老友,因此一来自然就觉到一分责任了。地保劝阿金,不是为自己有侄女看上了阿金,也不是自己看上了那妇人,这意思是得到了阿金管事谅解的。既然谅解了老友,阿金当真觉得不大方便在今天上媒人家了。

    知道了阿金不久将为那美妇人的新夫的大有其人。这些人,今天同样的来到了黄牛寨场上会集,见了阿金就问:“阿金管事什么时候可吃酒?”这正直乡下人,在心上好笑,说是“快了吧,在一个月以内吧。”答着这样话时的阿金管事,是显得非常快乐的。因为照本地规矩一面说吃酒,一面就有送礼物道贺意思。如今刚好进十月,十月正是各处吹唢呐接亲的一个好节季。

    说起这妇人,阿金管事就仿佛捏到了妇人腿上的白肉,或拧着了妇人的脸,有说不出的兴奋。他的身子虽在场坪里打转,他的心是在媒人那一边的。

    虽然赌了小咒,说决定想一天再看,然而终归办不到。不由自主又向做媒那家走去了。走到了街的一端狗肉摊前时遇见了地保,地保把手一摊拦住了去路。

    “阿金管事,这是你的事,我本来不必管。不过你答应了我想一天!”

    原来地保等候在那里。他知道阿金会翻悔的。阿金一望到那个大酒糟鼻子,连话也不多听就回头走了。

    地保一心为好候在那去媒人家的街口,预备拦阻阿金,这关切真来得深。阿金明白这种关切意思,只有回头一个办法。

    他回头时就绕了这场坪,走过卖牛羊处去,看别人做牛羊买卖。认得到阿金管事的,都来问他要不要牛羊。他只要人。他预备的是用值得六只牯牛的钱换一个身体肥胖胖白蒙蒙的妇人的。望到别人牛羊全成了交易,心中有点难过,不知不觉又往媒人家路上走去。老远就听得那地保与他人说话的声音,知道那好管闲事的人还守在那里,像狗守门,所以第二次又回了头。

    第三次已走过了地保身边,却被另一人拉着讲话,所以又被地保见到,又不能进媒人家里。

    第四次他还只起了心,就有另一个熟人来,说是地保还坐在那狗肉摊边不动,与人谈天。谈到阿金的事,阿金便不好意思敢再过去冒险了。

    地保的好心肠的的确确全为的是替阿金打算。他并不想从中叨光,也不想拆散鸳鸯。究竟为什么不让阿金抱兜中钱,送上媒人的门,是一件很不容易明白的事。但他总有他的道理的,好管闲事的脾气,这地保平素虽有一点也不很多,恰恰今天他却特别关心到阿金的婚事。为什么缘故?因为妇人太美,相书上写明“克夫”。老朋友意思,不大愿意阿金勤苦多年积下的一注财产一分事业为一个妇人毁去。

    为了避开这麻烦,决计让地保到夜炊时回家,再上媒人家去下定钱,阿金管事无意中走到赌场里面去。一个心里有事的人,赌博自然不大留心,阿金一进了赌场,也同别的许多下人一样,很豪兴的玩了一阵出来时天当真已入夜了。这时节看来无论如何那个地保应当回家吃红炖猪脚去了。但阿金抱兜已空,所有钱财业已输光,好像已无须乎再上媒人家商量迎娶了。

    过了几天,鸦拉营为人正直的地保,在路上遇到那为阿金做媒的人,问起阿金管事的婚事究竟如何,媒人说阿金管事出不起钱,妇人已归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了。亲眼见到阿金抱兜里一大束钞票的地保,还以为必是阿金已觉得美妇人不能做妻,因此将亲事辞了。地保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对得起朋友的事情,即刻就带了一大葫芦烧酒,走到黄牛寨去看阿金管事,为老朋友的有决断致贺。

    十七年十二月写成

    (选自《旅店及其他》)

    本篇发表于1929年1月10日《新月》第l卷第1l号。署名沈从文。

    会明

    排班站第一,点名最后才喊到,这是会明。这个人所在的世界,是没有什么精彩的世界。一些铁锅,一些大箩筐,一些米袋,一些干柴,把他的生命消磨了三十年,他在这些东西中把人变成了平凡人中的平凡人了。他以前是农夫,民国革命,改了业。改业后,他做的是火夫,在一个军队中,烧火,担水,挑担子走长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可做。

    他样子是那么的——

    身高四尺八寸。长手长脚长脸,脸上那个鼻子分量也比他人的长大沉重。长脸的下部分,生了一片胡子,这个本来长得像野草,因为剪除,所以不能下垂,却横横的蔓延发展成为一片了。

    这品貌,若与身分相称,他应当是一个将军。若把胡子也作为将军必须条件之一时,这个人的胡子,还有两个将军的好处的。许多人,在另一时,因为身上或脸上一点点东西出众,从平凡中跃起,成为一时代中要人,原是很平常的事。这人却似乎正因为这些特长,把一生毁了。

    他是陆军第四十七团三十三连一个火夫。提起三十三连,很容易使人同时记起当洪宪帝制时代国民军讨袁时在黔湘边界一带的血战。事情已十年了。那时会明是火夫,无事时烧饭炒菜,战事一起则运输子弹,随连长奔跑。一直到这时,他还仍然在原有位置上任事。一个火夫应做的事他没有不做,他的名分上的收入,也仍然并不与其余火夫两样。

    如今的三十三连,全连中只剩余会明一人同一面旗帜十年前参预过革命战争,这光荣的三十三连俨然只是为他一人而有了。旗在会明身上谨谨慎慎的缠裹着,会明则在火夫的职分上按照规矩做着粗重肮脏的杂务,便是本连的长官也仿佛把这过去历史忘掉多久了。

    野心的扩张,若与人本身成正比,会明有作司令的希望。然而主持这人类生存的,俨然是有一个人,用手来支配一切,有时因高兴的缘故,常常把一个人赋与了特别夸张的体魄,却又在这峨然巍然的躯干上安置一颗平庸的心。会明便是如此被处治的一个人了。他一面发育到使人见来生出近于对神鬼的敬畏,一面却天真如小狗,循良如母牛。若有人想在这人生活上,找出那屯蹇运啬的根原,这天真同和善,就是其所以使这个人永远是火夫的一种极正当理由。在躯体上他是一个火夫,在心术上他是一个好人。人好时,就不免有人拿来当呆子惹。被惹时,他在一种大度心情中看不出可发怒的理由,但这不容易动火的性格,在另一意义上,却仿佛人人都比他聪明十分,所以他只有永远当火夫了。

    军队中,总不缺少四肢短小如猢狲,却同时又不缺少猢狲聪明那类同伴的。有了这同伴,会明便显得更呆相更元气了。这一类人一开始,随后是全连一百零八个好汉,在为军阀流血之余,人人把他当呆子款待,用各样绰号称呼他,用各样工作磨难他,渐渐的,使他把世界对于呆子的待遇一一尝到了,没有办法,他便自然而然也越来越与聪明离远了。

    从讨袁到如今整十年。十年来,在别人看来他只长进了他的呆处,除此以外完全无变动。他正像一株极容易生长的大叶杨,生到这世界地面上,一切的风雨寒暑,不能摧残它,却反而促成他的坚实长大。他把一切戏弄放在脑后,眼前所望所想只是一幅阔大的树林,树林中没有会说笑话的军法,没有爱标致的中尉,没有勋章,没有钱,此外嘲笑同小气也没有,树林印象是从都督蔡锷一次训话所造成,这树林,所指的是中国边境,或者竟可以说是外洋,在这好像外洋地方,军队为保卫国家驻了营,作着所谓伟大事业,一面垦辟荒地,一面生产粮食。

    在那种地方,也有过年过节,也放哨,也打仗,也有草烟吃,但仿佛总不是目下军中的情形。那种生活在什么时候就出现,怎么样就出现,问及他时是无结论的。或者问他,为什么这件事比升官发财有意义,他也说不分明。他还不忘记都督尚说过“把你的军旗插到堡上去”那一句话。军旗在他身上,是有一面的,他所以保留下来,就是相信有一天用得着这东西。到了那日,他是预备照所说方法做去的。

    被人谥作“呆”,那一面宝藏的军旗,与那理想,都有一部分责任了。他似乎也明白,到近来,旗子事情从不与人提起了。他那伟大的想望,除供自己玩味以外,也不与另外人道及了。

    因为打倒军阀打倒反革命,三十三连被调到黄州前线。

    这时所说的,就是他上了前线的情形。

    打仗不是可怕的事,在中国当兵,不拘如何胆小,都不免在一年中有到前线去的机会。这火夫,有了十年的经验,这十年来是中国在这新世纪别无所为只成天互相战争的时代,新时代的纪录是流一些愚人的血升一些聪明人的官。他看到的事情太多,死人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若他有机会知道“君子远庖厨”一类话,他将成天嘲笑人类怜悯是怎么一会事了。流汗,挨饿,以至于流血腐烂,这生活,在军队以外的人配说同情吗?他不为同情,不为国家迁都或党的统一,——他只为“冲上前去就可以发三个月的津贴”,这呆子,他当真随了好些样子很聪明的人冲上前去了。

    到前线了,他的职务还是火夫。他预备在职分上仍然参预这热闹事情。他老早就编好了草鞋三双。还有绳子,铁饭碗,成束的草烟,都预备得完完全全。他另外还添制了一个火镰,是用了大的价钱向一个卖柴人匀来的。他算定这热闹快来了。望到那些运输辎重的车辆,很沉重的从身边过去时,车轨深深的埋在泥沙里,他就呐喊,笑那拉车的马无用。他在开向前防的路上,肩上的重量不下一百二十斤,但他还唱歌,一歇息,就大喉咙说话。

    军队两方还无接触的事,各处队伍,以连为单位分驻各处,三十三连被分驻在一小山边。他同平时一样,挑水洗菜煮饭每样事都是他作,凡是用气力的他总有分。事情作过了,司务长兴豪时,在那过于触目了的大个儿体格上面,加以地道的嘲弄,把他喊作“枪靶”,他就只做着一个火夫照例在上司面前的微笑,问连长什么时候动手。为什么动手他却不问。因为自然是革命救国打倒军阀才有战事,不必问也知道,这个人,有些地方他已不全呆了。

    驻到前线三天,一切却无动静。这事情仿佛与自己太有关系了,他成天总想念到这件事。白天累了,草堆里一倒就睡死,可是忽然在半夜醒来时,他的耳朵就像为什么枪声引起了注意才醒的。他到这时节就不能再睡了。他就想,或者这时候前哨已有命令到了?或者有夜袭的事发生了?或者有些地方已动了手,用马刀互相乱砍,用枪刺互相乱?他打了一个冷战,爬起身来,悄悄的走出去望了一望帐篷外的天气,同时望到守哨的兵士鹄立在前面,或者是肩上扛了枪来回的走。他不愿意惊动了这人,又似乎不能不同这人说一句话,就咳嗽,递了一个知会。他的咳嗽是无人不知道的,自然守哨的人即刻就明白是会明了,到这时,遇守哨人是个爱玩笑的人呢,就必定故意的说“口号!”他在无论何时是不至于把本晚上口号忘去的。但他答应的却是“火夫会明。”军队中口号不同是自然的事,然而这个人的口号却永远是“火夫会明”四个字。把口号问过,无妨了,就走近哨兵身边。他总显着很小心的神气,问,“大爷,怎么样,没有事情么?”“没有。”答应着这样话的哨兵,走动了。“我好像听见枪声。”“你在做梦。”“我醒了很久。”“说鬼话。”问答应当小住了,这个人,于是又张耳凝神听听远处,然而稍过一会,总仍然又要说:“听,听,大爷,好像有点不同,你不注意到么?”假若答的还是“没有”,他就像顽固的孩子气的小声说,“我疑心是有,我听到马嘶。”那答的就说,“这是你出气。”被骂了,仍然像是放心不下,还是要说。……或者,另外又谈一点关于战事死人数目的统计,以及生死争夺中的轶闻。这火夫,直到不得回答,身上也有点感觉发冷,到后看看天,天上全是大小星子,看不出什么变化,就又好好的钻进帐篷去了。

    战事对于他也可以说是有利益的,因为在任何一次行动中,他总得到一些疲倦与饥渴,同一些紧张的欢喜。就是逃亡,退却,看到那种毫无秩序的纠纷,可笑的慌张,怕人的沉闷,都仿佛在他是有所得的。然而他期待前线的接触,却又并不因为这些事了。他总以为既然是预备要打,两者已经准备好了,那么乘早就动手,天气合宜,人的精神也较好。他还记得去年在鄂西的那回事情,时间正是六月,一倒下,气还不断,糜碎处就发了臭,再过一天,全身就是小蛆的爬行,否则头脸发紫,涨大如斗,肚腹肿高,旋即爆裂出肠。一个军人,自己的生死虽应置之度外,可是死后那么难看,那么发出恶臭流水生蛆,虽然是敌人,还是另一时用枪拟过自己的头作靶,究竟也是不很有意思的事!如今天气是显然一天较一天热,再不打,过一会,真就免不了要像去年情形了。

    为了那太难看太不与鼻子相宜的六月情形,他愿意动手的命令即刻就下。

    然而前线的光景,却不能如会明所希望的变化。先是已有消息令大队在XX集中,到集中以后,局面反而和平了许多,又像是前途还有一线光明希望了。

    这和平,倘若当真成了事实,真是一件使他不大高兴的事。单是为他准备战事起后那种服务的梦,这战争的开端,只顾把日子延长下去,已就是许多人觉得是不可忍受的一件事了。人人都并不欢喜打仗。但都期望从战事中得到一种解决:打赢了,就奏凯;败了,退下。总而言之一到冲突,真的和平也就很快了。至于两方支持原来地位下来呢,在军人看来却感到十分无聊。他与他们心情并不差异的,就是死活都以即刻解决为妙,维持原防,不进不退,是不行的。谁也明白六月天气真不行!

    他实在愿意打起来,似乎每打一仗,便与他从前所想的军人到西北去屯边救国的事实走近一步了,于是他在白天,逢人就问究竟是要什么时候开火。他那种关心好像一开火后就可以擢升营长。可是这事谁也不清楚,谁也不能作决定的回答。人人就想知道这一件事,然而照例在命令到此以前,军人是谁也无权过问这日子的。看样子,非要在此过六月不可了。

    五天了,还没动静。

    六天了,一切还是同过去的几天一样情形。

    一连几天不见变动,他对于夜里的事渐渐不大关心了。遇到半夜醒来出帐篷解溲,同哨兵谈话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去他们驻防处不远是一个小村落,这村落因为地形的原故,没有争夺的必要,所以不驻一兵。然而住在村落中的人,却早已全数迁往深山中去了。数日来,看看情形不甚紧张,渐渐的,数日前迁往深山的乡下人,就有很多悄悄的仍然回到村中看视他们的田园的人,又有乡下人敢拿鸡蛋之类陈列在荒凉的村前大路旁,来同这些军人冒险做生意的。

    会明为了火夫的本分,在开火以前,是仍然可以随时各处走动的。村中已经有了人做生意,他就常常到村子里去。他每天走几次,一面是代连上的弟兄买一点东西,一面是找一个把乡下上年纪的人谈一谈话。而且村中更有使他欢喜的,是那本地种的小叶烟,颜色简直是金子,味道又不坏。既然不开火,烟总是要吸的,有了本地烟,则返回原防时,那原有三束草烟还是原束不动,所得好处的确已不少了,所以他虽然不把开火的事忘却,但每天到村中去谈谈话,尽村中人款待一点很可珍贵的草烟,也像这日子仍然可以过得去了。

    村子里还有酒,从地窑中取出的陈货,他量不大,但喝一杯也令人心情欢畅。

    他一到了那村落里,把谈话的人找到了,因为那满嘴胡子,别人总愿意知道他胡子的来处,这好人,就很风光的说及十年前的故事。把话说滑了口有时也不免小小吹了一点无害于事的牛皮,譬如本来只见过蔡锷两次,他说顺了口,就说是四五次。然而说过这样话的他,比听的人先把这话就忘记了到脑后,这也不算是罪过了。当他提起蔡锷时,说到那伟人的声音颜色,说到那伟人的精神,他于是记起了腰间一面旗,他就想了一想,很老成的望了一望对方人的颜色。本来这一村,这时留到这里的全是有了年纪的人,照例同他在一起谈话的总是老头子,因为望到对方人眼睛是诚实的眼睛,他笑了。他随后做的事是把腰间缠的小小三角旗取下来了。“看,这个!”看的人眼睛露出吃惊的神气,他得意了。“看,这是他送我们的,他说‘嗨,勇敢点,插到那个地方去!’你明白插到那个地方去吗?”听的人,自然是摇头,而且有愿意明白“他”是谁以及插到什么地方去的意思。他就慢慢的一面含着烟管一面说……听这话的人,于是也仿佛到了那个地方,看到这一群勇敢的军人,在插定旗子下面生活,旗子一角被风吹得拨拨作响的情形。若不是怕连长罚在烈日下立正,这个人,为了使这乡下人多明白一点,早已在这村落中一个土阜上面把旗子竖起,让这面旗子当真来在风中拨拨作响了。有时候,他人也许还问到“这是到日本到英国?”他就告他们“不拘那一国,总之不是湖南省,也不是四川省。”他想到那种树林,那种与中国相远,以为大概不是英国总就是日本国的。

    至于俄国呢,他不说的,因为那里可怕,军队中照例是不许说这个国名的。

    就好像是因为这慷慨的谈论,他把一切友谊同这村落中人交换了,有一次,他忽然得到一个人赠送的一只母鸡,带回帐篷了。那送鸡的人,告他这鸡每天会从拉屎的地方掉下一个卵来,他把鸡捧回时,就用一个无用处的白木子弹箱安置了它,到第二天一早,果然木箱中多了一个鸡卵。他把鸡卵取去好好的收藏了,喂了鸡一些饭粒,等候第二个鸡卵,第三天果然又是一个。当他把鸡卵取到手中时,便对那母鸡做着“我佩服你”的神气。鸡也懂事,应下的卵从不悭吝过一次。

    鸡卵每天增加一枚,他每天抱母鸡到村子里尽公鸡轻薄一次,他为一种新的兴味所牵引,把战事的一切完全忘却了。

    自从产业上有了一只母鸡以后,这个人,他有些事情,已近于一个做母亲人才需要的细心了。他同别人讨论这只鸡时,是也像一个母亲与人谈论儿女一样的。他夜间做梦,就梦到有二十只小鸡旋绕脚边吱吱的叫。梦醒来,仍然是凝神听,但所注意的已不是枪声是其他,他担心有人偷取鸡卵,有野猫拖鸡。

    鸡卵到后当真已积到了二十枚。

    会明除了公事以外多了些私事。预备孵小鸡,他各处找找东西,仿佛做父亲的人着忙看儿子从母亲大肚中卸出。对于那伏卵的母鸡,他也从“我佩服你”的态度上转到“请耐耐烦烦”的神情,似乎非常客气了。

    日子在他的期待中,在其他人的胡闹中,在这世界上另一地方许多人的咒骂歌唱中,又糟蹋二十余天了。小鸡从薄薄的蛋壳里出到日光下,一身嫩黄乳白的茸毛,啁啾的叫喊,把会明欢喜到快成疯子。他很高兴,如果这时他被派的地方,就是平时神往的地方,他能把这一笼小鸡带去,即或别无其他人作伴,也将很勤的一个人在那里竖旗子地方住下了。

    知道他有了一窝小鸡,本连上小兵,就成天有人来看他的小鸡的。还有那爱小意思的兵士,就有向他讨取的事情发生了。对于这件事他不悭吝的就答应了人,却附下了条件,虽然指派定这鸡归谁那鸡归谁,却统统仍然由他管理。他在每一小鸡身上作一个不同的记号,却把它们一视同仁的喂养下来。他走到任何帐篷里去都有机会告给旁人小鸡近来如何情形,因为每一个帐篷里面总有一个人向他要过小鸡。

    白天有太阳,他就把小鸡雏同母鸡从木箱中倒出来,尽这母子在帐篷附近玩,自己却赤了膊子咬着烟管看鸡玩,或者举起斧头劈柴,把新劈的柴堆成塔形。

    遇到进村里去,他便把这笼鸡也带去,他预备给那原来的主人看,像那人是他的亲家。小鸡雏的健康活泼,从那旧主人口中得到一些动人的称赞后,他就非常荣耀骄傲的含着短烟管微笑,还极谦虚的说:“这完全是鸡好,它太懂事了,它太乖巧了。”为此一来,则仿佛这光荣对于旧主人仍然有分,旧主人觉悟到这个,就笑笑,会明感动到眼角噙了两粒热泪。

    “大爷,你们是不打了吗?”

    “唔,命令不下来。”

    “还不听到什么消息吗?”

    “或者是六月要打的。”

    “若是要打,怎么样?”这老人意思所指,是这一窝鸡雏的下落。

    会明也懂到这个意思了,就说:“这是连上一众所有的。”他且为把某只小鸡属于某一个人一一指点给那人看。“要打吧,也得带它们上前去。它们不会受惊的。你不相信吗?我从前带过一匹猫,这猫同我们在壕沟中过了两个月,是一只黑猫。”

    “猫不怕炮火么?”

    “它像人,到了那里就不知道怕。”

    “我听说外国狗也打仗!”

    “是吧,狗也能打仗吧。狗比人还聪明的。我亲眼看过一只狗有小牛大,拉车子。”

    虽然说着猫呀狗呀的过去的事,看样子,为了这一群鸡雏发育的方便,会明已渐渐的倾向于“非战主义”者一面,也是很显然的事实了。

    白日里,还同着鸡雏旧主人说过这类话的会明,返到帐篷中时坐在鸡箱边吸烟,正幻想着这些鸡各已长大飞到帐幕顶上打架的情形,有人来传消息了。人从连长处来,站在门口,说这一连已得到命令,今晚上就应当退却。会明跑出去把人拉着了,“嗨,你说谎!”来人望了望是会明,把身挣脱,走到别一帐幕前去了。他没有追这人,却一直向连长帐篷那一方跑去。

    在连长帐篷前遇到他的上司了。

    “连长,这是正经话吗?”

    “什么话是正经话?”

    “我听到他们说……”

    连长不做声。这火夫,已经跑得气息发喘,见连长不说话,从连长的肩膊上望过去,才注意到有人在帐篷里面收拾东西,他抿抿嘴唇,很得意的跑回去了。

    和议的局势成熟,一切作头脑的讲了和,地盘分派妥当,照例约好各把军队撤退,各处标语全扯去,天下太平了。会明的财产上多一个木箱,多一个鸡的家庭,他们队伍撤回原防时,会明的伙食担上一端是还不曾开始用过的三束草烟叶,一端就是那些小儿女。本来应当见到血,见到糜碎的肢体,见到腐烂的肚肠,没有一人不这样想!但料不到的是这样开了一次玩笑,一切的忙碌,一切精力的耗费,一切悲壮的预期,结果无事,等于儿戏。

    在前线,会明是火夫,回到原防会明仍然也是火夫。不打仗,他仿佛觉到去那大树林涯很远,插旗子到堡上,望到这一面旗被风吹的日子还无希望。但他喂鸡,很细心的料理它们,多余的草烟至少能对付四十天,他是很幸福的。六月来了,这一连人没有一个腐烂,会明望到这些人微笑时,那微笑的意义,是没有一个人明白的。

    十八年作二十三年改

    (选自《从文甲集》)

    本篇发表于1929年9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9号,署名沈从文。

    黑夜

    当两人在竹子编成的筏上,沿了河流向下游滑去,经过了四个水面哨卡,全被他们混过,离目的地只差将近五里时,竹筏傍在一些水苇泥泽河边上,滞住了。竹筏停止后,筏上两个人皆听到水声汩汩在筏底流过,风过时苇叶沙沙发响。

    罗易,XX部队的通信联络人,在黑暗里轻轻的声音带一点儿嘶哑,辱骂着他的年轻伙伴:

    “怎么会事,平平,你见鬼了,把事当游戏,想到这儿搁下,让人家从堤上用枪子来打靶,打穿我们的胸膛吗?”

    那一个并不作声,先是蹲着,这时站起来了,黑暗中河水泛着一点点微光,把这个人佝偻的影子略微画出一个轮廓。他从竹筏一端走过另一端来。

    “搁浅了,什么东西掯住了。”从声音上听来这人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话说完后,这年青人便扳着他朋友身边那把小桨,取那竹篙到手,把这竹筏试来左右撑着。水似乎的确太浅了。但从水声汩汩里,知道这里的水却是流动的,不应当使这竹筏搁浅的,故两人皆站了起来,把两只竹篙向一边尽力撑去,希望这一片浮在水面的东西,能向水中荡开。两人的篙子皆深深的陷在岸旁软泥里,用力时就只听到竹筏戛戛作声,结果这一个竹筏还是毫不移动。他又把篙子抽出向四面水中划着,看看是不是筏前筏后有什么东西挡着绊着。一切都好好的,四面是水,水在筏底筏旁流动,除了搁浅,找不出一个更近人情的理由来。

    照理这一片竹筏是不应当掯到这里的。罗易带点焦躁埋怨他的年轻同伴:

    “还有五里,真是见鬼!应当明白,这是危险的地方,人家随时把电眼一照,就坏事的!”

    那一个永远不知恐怖不知忧愁的年青人,一面默默的听取这种埋怨,一面在筏上从腰间取下手枪子弹盒,卷起裤管预备下水去看看。

    他从近岸一边轻轻的跳下水里去,在水中站定后,沉默的也是快乐的,用力推动竹筏。筏身在转动中,发出戛戛声音,如人身骨节作响时情形。竹筏似乎也在挣扎中,愿意即早离开这儿。但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掯着,牵扯着,挽留着,虽然可以稍稍转动却不能任意流走。

    在筏上那一个说:

    “轻一点,轻一点,我知道你气力很好的。你把衣服脱下来,试用手沿了这竹排各处摸去,看看是什么鬼挡了我们的路。一定有一个鬼,一定有的。”

    年青人笑着说:“一定有的吧,那好,让我来……”

    这伙伴在水中当真就沿了竹排走去,伸手到冷冷的河水里去,遇到缚筏的葛藤缠缚处,就把全个身子伏到水中,两只臂膀伸到筏底去时,下巴也接近了水面。

    河中水并不深,却有很深的污泥,拔脚时十分费力。慢慢的,他走到筏的另一端另一用葛藤缠缚处了,手中忽然触着了一件东西,圆圆的,硬硬的,一个磨石,另外是一些绳子,衣服,一个冰冷的家伙,年轻人用惊讶混合了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叫了起来。

    “呀,见鬼,这里就有个鬼!原来是它!”

    “怎么的?”

    他不即作答,就伸手各处摸去,捞着头发了,触着脸了,手臂也得到了,石磨同身体是为绳子缚在一块的,绳子挂着筏底,河中另一木桩又正深深的陷在筏底竹罅里。竹筏不动的原因就只这么会事了。年轻人轻轻喊着:

    “一个东西,捣我们的乱。被石磨缚着沉到这水里的!”

    筏上那一个就命令说:“拉开它。”一面听到远远的鸡叫,又焦急的轻轻骂着:“见鬼的事,活下来不济事,被人好好的在你脖上悬一副磨石,沉到这儿,死了以后还来捣我们的乱。”

    因为见到在水中那一个许久许久还不解决,就拉出身边的刀来,敲击筏边:

    “平平,平平,伸手过来,拿刀去砍吧。若那只鬼手攀紧我们的筏,把它的手砍去。不要再挨了。还有五里,这里是一个顶危险的地方!……快一点,……溜涮一点。……”

    年轻那一个想着“手攀紧我们的筏……”,筏上那一个急性处,使他在水中笑了。

    刀在水中微拨动水声,竹筏转动了。一会儿,水中那一个,又用肩扛了竹筏的一头,尽力想把竹筏举起。仿佛年龄太轻了,力量太小了,竹筏就只转动着。

    竹筏能转动,却不能流动。原来河中那个木桩,正陷在竹与竹之间罅穴里,木在水中筏底,刀砍不易着力,若欲除去,除非把竹筏解散,重新编排不可。

    时间不许两人作这种从容打算。这竹筏本来到了下游浮桥附近时,不能通过也仍然得弃去的,因此在筏上那一个,虽然十分焦躁,骂着各样的话语,又用各样话语恐吓着水中那一个,以为一切错误完全由于他,且以为只要回到XX就得报告执行部处罚这疏忽职务的行为,但水中那一个却只简单的提议:

    “从旱路走我们才可以在天明以前赶到。”

    “从旱路走我们就又得尽魔鬼在我们脖子上悬一副磨石。”

    “难道怕那东西就不赶路了吗?”

    两人之中年轻的一个事实上终于占了胜利,两人把两只连槽盒子枪,两把刀,以及一些别的东西,皆从泥淖极深的河边搬到了堤上,慢慢的在黑暗中摸索爬上了高堤。到了堤上两人皆坐在路旁深草里,估量去目的地的远近。河中两人走过了两次,却皆是在黑夜里,沿河走去还极其陌生,尚不知要经过多少小溪同泽地,尚不知道必需经过多少人家多少哨卡。天是那么黑暗,两人想从一颗所熟习的星子或别的任何东西辨识一下方向皆不可能。身边虽有一个电筒,可以照寻路径,但黑暗在周围裹着,身旁任何一处,似乎都有一些眼睛同一个枪口,只要发现点点光亮就会有一颗子弹飞来。一被人发现,就不容易通过,只能以命换命,所有职务得由第二批人来冒险了。

    两人稍停顿了一下,因为在堤上走路危险成分太多,知道堤旁沿河还应有小道可走,几天来河水退了不少,小道一定很好走路,且说不定还可以在某一时得一只小船,故又下了高堤到河边小路上去。时间实在也不能再迟了,因此两人不管一切向前走去了。

    两人从一个泥滩上走了许久,又走进了一片泽地,小径四围皆是苇子,故放心了一点。进苇林后他们只觉得脚下十分滑泽,十分潮湿,且有一股中人欲呕的气味,越走气味越难闻。

    “一定在这路上又躺得有一个,小心一点,不要为这家伙绊倒。”

    “我忘记摸摸我们筏底那一个身上了,或者是我们的伙计!”

    “不是我们的,你以为是谁的?”

    “我知道第七十四号文件是缝在裤上的,十三号藏在一枝卷烟里。还有那个……”

    “小心一点,我们还在人家笼里,不然也会烂到这里的。留心你的脚下。”

    罗易因为觉得死尸一定就在五尺以外了,正想把电筒就地面视察一下。

    性格快乐年纪极轻那一个,忽然把他的老伴止住了。两人凝神静气的听,就听到河中有轻微木桨拨水声,在附近很匀称的响着。他们所在地方去河不过五丈,却隔了一片稠密的苇林。两人皆知道所处情形十分危险,因为这一只船显然不是自己一方面的,且显然是在这河港中巡逻,邀截XX两方联络的。倘若这只船在上游一点,发现了那个竹筏,检查竹筏时复发现了堤旁泥泽地上分明的脚迹,即刻跟踪赶来时,一切就只有天知道了。

    幸好两人上了岸,不然在河中也免不了赌一下命运。

    这时节,不知为了两人所惊吓,还是为了河面桨声所惊吓,苇林里有一只极大水鸟在黑暗里鼓翅冲向空中,打了一个无目的的大转,向对河飞去了,就只听到船上有人说话,似乎已疑心到这一片苇林,正想在把船泊近苇林,但过不久,却又逐着水鸟飞去的方向,仍然很匀称很悠闲的打着桨向对河摇去了。

    当两人听到船已摇近苇边时,皆伏在湿洳的地面,掏出手枪对准了桨声所在一方,心里沉沉静静。到后船远了,危险过去了,两人在黑暗中伸手各过去握着了另一只手,紧紧的捏了一下。

    两人不敢失去一秒钟的机会,即刻又开始前进。

    走过去一点,尸气已更触鼻,但再走几步,忽然又似乎已走过这死尸了。这死尸显然并不放在小路上,却是倒在左边苇林丛中的。

    罗易被他的伙伴拉着了。

    “怎么?”

    “等一等,我算定这是我们第七十四号的同志,我要过去摸摸他,只一分钟,半分钟。”

    这伙伴不管那头目如何不高兴,仍然躬着腰迎着气味所在的方向,奋勇的向深密的苇林钻去,还不过半分钟,就又转身回来了。

    “我说是他就是他。那腐臭也有他的性格在内,这小子活时很勇敢,倒下烂了还是很勇敢的!”

    “得了什么?”

    “得一手蛆。”

    “怎么知道是他?”

    “我把那小子缝了文件的领子扯下来了。我一摸到领子就知道是他。”

    “你们都是好小子。”

    两人重新上了路,沉默的,茫然的,对于命运与责任,几乎皆已忘却,那么在黑暗中迈着无终结的大步。

    苇林走尽后,便来了新的危险。

    前面原来是一个转折山岨,为两人在所必需经过的地方,若向山下走去,将从一个渡头过身,远远的有一堆燎火,正证明那里有人守着;若向山上走,山上是一条陌生的路,危险可太多了。两人不能决定从上面还是从下面,就因为两方面皆十分危险,却不知道那一方面可以通过。

    多一秒钟迟疑,即失去一秒钟机会,两人因为从黑暗中看火光处,较敌人从火光中看黑暗方便,且路途较熟,到不得已时还可以凫水过河,故直向有火光的渡头走去。到较近时方明白火堆并非燎火,业已将近熄灭了。年轻人眼明心慧,大胆的估计,以为那地方不会有一个人,毫不迟疑走过去,年长的却把他一把簇着了。

    “平平,你见鬼了,还走过去吗,不能再走了!”

    “你放心,那一定是驻在山岨上的鬼下河边去上船时烧的火,我们先前不听到一个小船的桨声吗,即或是有意放下的火燎,也是虚张声势的火燎!”

    依然又是年轻人占了胜利,走近火边了,恐怕中计,两个人小小心心的伏在堤边,等了一阵,方慢慢的同两只狗一样爬过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两人过了火堆,知道过了这山岨转过去后就是一段长长的平路,傍山是一片树林,傍河是一片深草,一直到快要接近XX时,才有新的危险,故胆气也大多了。两人于是沿了大路的草旁走去。

    走了一会,先是年轻伙伴耳朵聪锐,听着大路上有了马蹄声,后来那一个也听着了。两人知道一定是魔鬼送信骑马过路,两人恐怕这骑马信差带得有狗,嗅得出生人气味,故赶忙爬上山去,胡胡乱乱借着一点点影子,爬了许久。不过一会儿,马蹄声果然临近山下了,嘚嘚嘚嘚踏着不整齐的青石山路,马蹄铁打击着石头放出火花,马嘴喷着大气,上面伏着一个黑色影子,很迅速的跑过去了。

    两人从山半走回路上时,罗易扭坏了一只脚。

    但两人知道非早一点通过XX最后一段危险不可,几几乎还是跑着走去。

    到了危险关隘附近时,听到村鸡第二次叫唱,声音在水面浮着。

    两人本应向河下走去,把枪埋到岸边苇林里,人向河水中浮去,顺流而下,通过了浮桥,不过半里就无事了。但罗易已经把脚扭伤,浮水能力全已失去了。若不向水中浮去,则两人应从山头爬过去。这山头道路既极陌生,且山后全是峭壁,一跌下去生命即毫无希望可言,即或不跌下去,若已为山头哨棚所发现,走脱的机会也就很少。但两条路必得选取一条的。

    年长的明白难关近了,有点愤怒似的同他的伙伴说:

    “平平,这是鬼做的,我也应当烂到这里,让下一次你来摸我的领子了。我这只脚实在不大好,到水中去已不济事,咱们俩各走一边好不好?你把枪交给我,你从水里去,我慢慢的从山路摸去。”

    “这怎么好?脚既然坏了,应当同你在一起,我们即刻上山吧。要烂也烂在一堆!”

    那一个忽然生气似的骂着:

    “你有权利死吗?你这小鬼。我们能两人烂在一堆吗?听我的命令,把枪给我,不许再迟延一刻,知道了吗?”

    年轻人不作声,罗易就又说了一遍,年轻人方低声的说:

    “知道了。”

    年轻人一面解除带子,一面便想:“一只脚怎么能从那山上爬过去?”故虽答应了,还是迟疑不决。罗易明白他的同伴的意思,知道这小孩子同自己共事经过危险已有若干次,两人十分合手,现在从山路走的危险,小孩子意思决不愿意让他老朋友一个人走,但事实上又非如此处置不可,故把声音柔和了许多安慰到这孩子。

    “平平同志,你放心从水中下去,不要担心,我有两枝枪,可以讨回他几只狗命,你冒一点险从这条路走去好了。你的路也很危险,到了浮桥边时,若水底已有了铁网,还得从浮桥上过去,多艰难的一件事!我打这儿上去,我摸得到路的。我到了那边可以把这枝枪交还你,一定交还给你。我们等一会儿到那边见,等一会儿。”

    说的同听的皆明白,等一会儿见原是一句虚空毫无凭据的话。

    这人一面说一面就去解除他年轻同伴的枪支,子弹盒皮带,一解了下来又好好的挂在自己身上,把手拍拍他小朋友的肩膊,说了两句笑话,并且要亲眼看他同伴跳下水后自己才走路。年轻人被这又专横又亲切的老伴,用党的严格纪律同友谊上那分诚实,逼迫到他溜下高堤,向水中走去,不好再说什么话语。

    河水冷冷的流着。

    年轻人默默的游到河中心时,同那个站在岸旁的老伴打了一个知会,摹仿水鸟叫了一声,即刻就有一枚石头从岸上抛来落在身旁附近水中。两人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分手各自上路了。

    年轻人小小心心向下游浮去,心中总不忘记他的同伴。快到浮桥时,远远的看到浮桥两端皆有燎火熊熊的燃着,火光倒映在水上。浮桥为魔鬼方面把一些小柴船鱼船用粗铁丝缚而成桥,两端皆有守护的人,桥上面也一定安置得有巡行步哨。他只把头面一部分露出水上,顺了水流漂游下去,刚近到桥时,担心到水面万一有了铁丝网应当如何过去,正计划着这件事,只听到岭上有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从枪声中他知道这是对方的步枪。枪响后还不曾听到朋友盒子枪的回声。但极显然的,朋友已被人家发现了,正在把他当作靶子用枪打着了。他这时从两岸火光微明里,明白自己已流到了离桥不过两丈左右了,只好钻入水底,过了浮桥才再露出头面。幸好河中并不如所传闻有什么阻拦,过了浮桥三丈以外,这年轻人把头露出换气时,耳边已听盒子枪剥剥剥剥的响了七下,另一种枪便停顿了。但几乎是即刻的又听到了别的步枪声音,于是盒子枪又回敬了四下。

    后来又听到步枪零零碎碎的响三下,隔了许久才又听到盒子枪响了一下。且听到浮挢旁燎火堆处有唿哨声音,浮桥面上有小电筒的光在水面闪烁着。年轻人重新把头沉到水中去,极力向下游泅去。

    第二次露出头面时,一切枪声都没有了。

    年轻人身下是活活的沉默流着的一江河水,四围只是黑暗;无边际的黑暗,黑暗占领了整个空间,且似乎随了水的寒冷在浸入年轻人的身体。他知道再下去一里,就可以望到他们自己的火燎了。

    他用力泅着。向将近身边的光明与热奋力泅去。

    ……

    “口号!”

    “十——九,用包头缠脚。”

    “一个吗?怎么一个?”

    “问你祖宗去怎么只来一个。”

    “丢了吗?”

    没有回答,只听到年轻人就岸时手脚拍水声。

    (纪念郑子参而作)

    九月二十四日青岛

    本篇曾以《黑暗充满了空间的某夜》为篇名发表于1932年11月15日《申报月刊》第1卷第5期。署名沈从文。1934年5月收入《如蕤集》时改名为《黑夜》。

    泥涂

    长江中部一个市镇上,十月某日落小雨的天气,在边街上一家小小当铺里,敝旧肮脏铺柜下面,站了三个瘦小下贱妇人,各在那里同柜台上人争论价钱。其中一个为了一件五毛钱的交易,五分钱数目上有了争执,不能把生意说好,举起一只细瘦的手臂,很敏捷攫过了伙计从柜台上抛下的一包旧衣,恨恨的望了另外两个妇人一眼,做出一种决心的神气,很匆遽的走了出去。可是这妇人快要走到门边时,又怯怯的回过头来,向柜台上人说:

    “大先生,加一毛都不行吗?”

    “不行!你别走,出了门时,回头来五毛也不要。”

    妇人听到这句话,本来已拿这些东西走过好几个小押铺,出的价钱都不能超过五毛,一出门,恐怕回来时当真就不要了,所以神气便有点软弱了,她站在那个门边小屏风角上,迟疑了一下,十分忧郁的说:“人家一定要六毛钱用,不是买米煮饭,是买药救命!”

    柜台上几个朝奉恶意的低低的笑着。因为凡是当衣服的人,全不缺少一种值得哀怜的理由,近来后街一带天花的流行,当东西的都说买药,所以更可笑了。

    这样一来妇人似乎生了气,走出了门,可是即刻就回来,趑趄回到柜台前了。一会儿重新把手举起那个邋遢包裹,柜上那一面,却并不即伸出手来接受那个肮脏的包袱。还得先说好了条件,“五毛,多了一个不能,”答应了,到后才把那个包裹接了过去,重新在台上解开,轻轻的抖着那两件旧衣,口中唱着一种平常人永远听不分明的报告,再过一会儿,就从上面掷来一张棉纸做成的当票,同一封铜子。妇人把当票茫无所知的看了一下,放到汗衣上贴胸小口袋里后,才接过铜子来,坐到窗下一条长凳上,数那从五角钱折好的铜子。来回数了三次,把钱弄清楚了,又在那凳上慢慢的包好,才叹了一口气走出了门。

    一出了当铺的门,望望天空细雨已经越落越大了,她记起刚才在当铺柜台边时,地下有几张不知谁人掉下的破报纸,就又重新走回去,拾取了那报纸,把报纸搭盖着头部同肩部,作为一个防雨的宝物,才向距边街当铺已过十二家后一条小弄子里走去。

    XX的边街位置在X城XX市的北方,去本市新近开辟的第四号大柏油路约一里又三分之一,去老城墙不到半里,XX的地方因为年来外国商人资本的流入,市面的发展有出人意外的速度,商埠因为扩张渐渐有由南向北移去的样子,所以边街附近那几条街,情形也就成天不同。但边街因太同本地人名为“白墙的花园”那个专为关闭下贱的非法的人类牢狱接近,所以商埠的发展,到了某某街以后,就转而移向东方走去。因为东方多空地,离开牢狱较远,那地方原是许多很卑湿的地方,平时住下无数卑贱的为天所弃的人畜。到后这地方都被官家把地圈定,按亩卖给了当地财主团,各处皆分段插了标识,过不久,就有人从大河运了无数泥沙同笨重石头,预备填平了这些地方,又过一些日子,即在那些地方建筑了无数房子了。至于原来住东城卑湿地面草蓬里的人呢,除了少数年富力强合于工作的,留下来充当小工外,其余老幼男女,自然就到了全被驱逐赶走的时候了。他们有的向更东一方挪移。有些便移过了比较可以方便一点的北区,过着谁也想象不到的日子。北区因为这些分子的搀入,自然也仿佛热闹了,乱糟糟的,各处空地都搭了篷子,各处破庙里都填满了人,各处当街的灶头,屠桌上,铺柜上,一到了夜里,都有许多无处可栖身的人,争先占据一片地方,裹在破絮里,蜷伏成一团,闭了两只失神憔悴的眼睛,度过一个遥遥的寒夜。

    这里虽同XX市是一片土地,却因为各样原因,仿佛被弃样子,独立的成为一区。许多住过XX市南区及新辟地段住宅区的人,若非特别事情到过这里,仿佛就不会相信X城还有这样一些地方。

    九月来,在这些仿照地狱铺排的区域里,一阵干燥,一阵淫雨,便照例不知从何处而来一个流行传染病,许多人家小孩子皆害着天花。这病如一阵风,向各处人家稠密的方面卷去,每一家有小孩子的,皆不免有一个患者,各处都可看到一些人用红纸遮盖着头部,各处都看到肿胀发紫的脸儿,各处都看到小小的棺木。百善堂的小棺木,到后来被这个区域贫人也领用完了。直到善堂棺木完后,天花还不曾停止它的流行,街头成天有人用小篮儿或破席,包裹了小小的尸身向市外送去。每天早上,公厕所或那种较空阔地方,或人家铺柜门前,总可以发现那种死去不久,全身发胀崩裂,失去了原来人形,不知为谁弃下的小小尸骸。

    地方聪明的当局,关于这类下贱龌浊病症的救济事情,除了接受一个明事绅董的提议,把边街尽头,通过市区繁盛区的街口,各站了一些巡警,禁止抱了小孩出街以外,就什么也不曾做。照习惯边街有善堂的公医院,同善堂的施药施棺木处,一切救济就都是这个善堂。但棺木到某一时也没有了。同时这上帝用污秽来扫灭一切污秽的怪病,却从小孩转到了大人方面。一切人都只盼望刮风,因为按照一种无知的传说,这种从地狱带来的病,医药也只能救济那些不该死的人,但若刮了一阵风,那些散播天花小鬼,是可以为一阵大风而刮去,终于渐渐平复的。

    这收拾一切的风,应当在什么时候才来?上帝在这里是不存在的,这地方既然为天所弃,风应当从那儿吹来?自然的,大家都盼望着这奇怪的风,可是多数人在希望中都就先死去了。天气近了深秋,节季已不同了,落了好多天小雨,气候改变了一些,这传染病势力好像也稍稍小了一些。

    那个用报纸作帽,在人家屋檐下走着的妇人,这时已走过了名为小街的一个地方,进了一个低低的用一些破旧洋磁脸盆,无用的木片,一些断砖,以及许多想象不到的废物,拌成屋顶的小屋子里。一进去时,因为里边暗了一点,踹了一脚水,吓了一跳,就嘶声叫唤着睡在床上的病人。

    “四容,四容,怎么屋里水都满了,你不知道吗?”

    卧倒也算是床的一块旧旧的不知从何处抬来的门匾上的病人,正在发热口渴,这时知道家中人已回来了,十分快乐,就从那个脏絮的一头,发出低弱的回声。“娘,你回来了,给我水喝!”孩子声音那么低弱,摇动着妇人的感情,妇人把下唇咬着,抑制着自己。

    但妇人似乎生了一点气,站到门口:“你喝多少水呀!我问你,我们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知道吗?”

    “我听后面有人嚷闹,说大通公司挖沟放了水,我听他们骂人,可不知是谁骂人。”

    妇人不理病人,匆匆走到屋后去了,到了后面,便眼见有许多人正在用家伙就地挖泥壅堤,因为附近过分低了一点,连日雨水已汇积成小湖,尽有灌到这些小小屋子里的趋势,但今天却为了在附近的工厂里放出积水,那些水都流向这个低处来,所以许多人家即刻都进水了。

    这时许多人皆在合作情形下,用一些家伙从水里挖起泥来就地堆成小堤,一些从天花中逃出生命的孩子,疾病同饥饿折磨到他们的顽健,皆痴痴的站在高处,看他们家里人作事。

    妇人向着一个脸上痘瘢还未脱尽正在那里掘沟的男子,她喊他的名字作祖贵,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那男子正为了这事有点生气,说:“怎么一回事,只有天晓得,我们房屋明天会都在水里!”

    妇人说:“你家也进水了吗?”

    男子说:“可以网鱼了!”

    妇人说:“别的方法都没有了吗?”

    那男子就笑了。“什么方法?”那时正把一铲泥撬起向小堤上抛去,“就是这个,劳动神圣。”

    另外远一点一个妇人站在水边发愁,就告四容母亲说:“有人已经告局里去了!”那妇人意思,实以为局里必是很公道的,即刻就有办法的。

    “告局里,他们就正想借这件事赶我们!”那男子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把手中的一把铲子向水中捞着一个竹筒。“局里人都是强盗!他们只会骗我们骂我们,诬赖我们,他们只差一件事还不曾做到,就是放火烧我们的房子。”

    有人就说:“莫乱说!”

    那有痘瘢的祖贵说:“区长若肯说真话,他会详详细细告你一切!”

    妇人说:“区长说他捐薪水发棉衣,一到十月就要办这件事!”

    “谁得他的棉衣?每个区长都这样说一次,还有更好听更聪明的话!他那么说了,下一次又好派人来排家敛钱,要我们送他的匾。上次为区长登报,出两百钱,张家小九子告我们说,报上还看到我的名字,鬼晓得,名字上了报有什么好处,算什么事!”

    另外一个正在搬取泥土,阻拦到他自己屋旁的老年人,搭着嘴说:“为什么没有好处,我出一百钱,我就无名字!许多人出一百钱都无名字!”

    那祖贵望老年人露出怜悯的微笑:“你要报上有名字吗?花园里每次砍一个人,就有一个名字在报上……”

    妇人喊那个站在水边发愁的女人,问:“是谁去告局里?”那女人说:“帮人写信的张师爷,他说,他去局里报告,要局里派人来看看。他做事是特别热心的。”

    那挖泥土脸有痘瘢的男子就说:“他去报告,一面报告这件事,一面就去陪巡长烧烟,讨烟灰吃。”

    那发愁的妇人因为不大同意这句话,就分辩说:“什么烧烟?张师爷是好人!他帮你们写信,要过谁一个钱没有?他那兄弟死了,自己背过XX去,回来时眼泪未干,什么人说,张师爷,做好事,给我写个禀帖,他就不好意思拒绝别人这样的请求!”

    祖贵说:“那有什么用处?谁不承认他是好人?可是人好有什么用处?况且他帮你做点事,自己并不忘记他自己的身分。他同谁都说他是一个上士,是个军籍中人,现在命运不好,被革命的把地位革掉了。他到这里就因为他觉得比你们高贵,比你们身分高一层,可怜你们,处处帮你们的忙。他同你们借钱,借一个就还一个。可是一发瘾了,这条曲蟮,除了到巡长处讨烟灰吃以外,就没有什么去处!”

    “可是巡长看得起他,局里人全看得起他!”

    “你说巡长送他的烟灰是不是?”

    “他是读书人。”

    “他是读书人?丢读书人的丑!”这男子复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他算不得读书人!读书人都无耻,我看不起读书人全体。因为他们认得几个字,就想得出许多方法欺侮我们,迫害我们,哄我们,骗我们。我恨他们……”

    那发愁女人心想:“你跟谁学来的这些空话?”忙把手指塞到耳朵,把头乱摇,因为听到的话好像很不近情,且很危险。她明白祖贵一说到这些时就有许多话,一时不能停止,谁也管不了他,她于是望望天气,天空中的小雨还在落,她似乎重新记起了自己应发愁的事情,觉得到此辩嘴无意思了,就拉了一下披在肩上的一片旧麻布,跳过了一道小沟,钻进自己那小屋子里去了。

    这时远远的,正有一个妇人在屋里悠悠的哭着,一定的,什么充满了水的小屋里,一个下贱的生命又断气了。在水边的一些人,即刻就知道了是谁家的孩子去了世,因为这些人,平常时节决不会有什么烟子从屋中出来,家中有了病人,即或如何穷,平时没有饭吃,也照习气得预备一点落气纸钱,到什么时节病人落气时,就在床边焚烧起来,小小的屋子自然即刻满了青烟,这烟与妇人哭声便一同溢出门外,一些好事的或平常相熟的人,就都走过去探望去了。

    这时节妇人记起自己家中那个病人要水喝了,忙匆匆回到自己屋里去,因为地下水已把土泡松了,一不小心,便滑了一下,把搁到架上一个空镔铁盒子绊落了地,哗啷啷的响着,手中那一封铜子也打散到水里了。

    床上那病人叹着气,衰弱的问着:“娘,你怎么了?”

    妇人懊恼的从水里爬起:“见了鬼。”她不即捡钱,把手在身上擦着,伸到一堆破絮里去摸病人的额部,走过水缸边去舀水,但又记起病人喝冷水不好,就说:“四容,你莫喝冷水,等一等我烧水喝。”

    病人似乎不甚清醒,只含含糊糊说一些旁的话。

    妇人于是蹲到床边水里,摸那打散了的一封铜子,摸了半天,居然完全得到了,又数了两回,才用一块破布包好了,放到病人的床头席垫下,重新用那双湿湿的手去抚摸病人的头额。

    “娘,口干得很,你为我舀点冷水给我喝喝吧,我心上发烧!”

    妇人一句话不说,拿了一个罐子走出去了,到另外一个正在烧水的人家,讨了些温水,拿回来给病人,病人得到它,即刻就全喝了。把水喝过一会后,病人清醒了许多,就问这时已到了什么时候,是不是要夜了。妇人傍在床边,把头上的报纸取下来,好好的折成一方,压到床下去,没有什么话说。她正在打量着一件事情,就是刚才到当铺得的那五毛钱,是应当拿去买药,还是留下来买米?她心中计算到一切,钱只那么一点点,应做的事却太多了,便不能决定她所应做的事。

    那病人把水吃过以后,想坐起来,妇人就扶了他起来,不许他下床,因为床下这时已经全是水了。

    妇人见孩子的痛苦样子,就问他:“四容,你说真话,好了一点没有?”

    “一定好多了,娘你急什么?我们的命在天上,不在自己手上。”

    “我看你今天烧得更利害。”

    “谁知道?”病人说着,想起先一时的梦,就柔弱的笑了。“我先一会儿好像吃了很多桃子同梨,这几天什么地方会有桃子?”

    妇人说:“你想吃桃子吗?”

    “我想吃橘子。”

    “这两天好像有橘子上市了。”

    “我想到的很多,不是当真要吃的。我梦到很多我们买不起的东西!我梦里看到多少好东西呀!我看到大鱼,三尺长的大鱼,从鸡笼里跳出来,这是什么兆头?——天知道,我莫非要死了!”

    妇人听说要死了,心里有一点儿纷乱,却忙说:“鱼自然是有余有剩。……”

    这时那个门口,有一个过路的相熟妇人,拖着哑哑的声音向里面人发问:“刘孃,刘孃,怎么,你在家吗?孩子不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谢谢你问到他,我这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坐坐吗?”

    “不坐喔,我家里也是水!今天你怎么不过花园?我在窑货铺碰到七叔,他问你,多久不见你了。他要你去,有事情要你做。”

    “七叔孩子不好了吗?”

    “你说是第几的?第二的早好了,第四的第五的早埋了。”

    那病人听到外面的话,就问妇人:“娘,怎么,七叔孩子死了吗?”妇人赶快走到门外边去,向那个停顿在门口的女人摇手,要她不要再说。

    不一会儿,这妇人就离了病人,过本地人大家都叫它作“白墙的花园”的监牢的那边去,在监牢外一条街上,一家烟馆的小屋前,便遇着了专司这个监牢买物送饭各样杂琐事情的七叔。这是一个秃头红脸小身材的老年人,在监狱里作了十四年的小事,讨了一个疯瘫的妻,女人什么事都不能做,却睡在床上为他生养了五个儿女。到了把第五个小孩,养到不必再吃奶时,妇人却似乎尽了那种天派给她做人的一分责任,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到这个世界上,就在一场小小的热寒症上死掉了。这秃头七叔,哭了一场,把妇人从床上抬进棺木里,伴着白木棺材送出了郊外,因此白天就到牢里去为那些地狱中人跑腿,代为当当东西,买买物件,打听一下消息,传达一些信件,从那些事务上得到一点点钱,晚上就回来同五个孩子在一张大床铺上睡觉,把最小的那一个放到自己最近的一边。白天出去做事时,命令大孩子管照小孩子,有时几个较大的孩子,为了看一件热闹事情争跑出去了,把最小的一个丢到家里,无人照料,各处乱拉屎拉尿,哭一阵,无一个人理会,到后哭倦了,于是就随便在什么地方睡着了。

    这秃头父亲因为挂念到几个幼小的孩子,常常白天回去看看,有时就抱了最小那一个到狱中去,站到栅栏边同那些犯人玩玩。这秃头同本街人皆称为刘孃的妇人,原有一点亲戚关系,所以妇人也有机会常常在牢狱走动走动,凡有犯人请托秃头做的事,当秃头忙不过来时,就由妇人去做。照例如当点东西,或买买别的吃用物品,妇人因为到底是一个妇人,很耐烦的去讲价钱,很小心的去选择适当的货物,所以更能得到狱中的信任与喜悦。她还会缝补一点衣服,或者在一块布手巾上用麻线扣一朵花,或者在腰带上打很好的结子,就从这牢狱方面得到一种生活的凭藉,以及生存的意义。有时这些犯人中,有被判决开释出去了,或者被判决处了死刑,犯人的遗物,却常常留着话,把来送给秃头同妇人。没有留着话说,自然归看狱管班,但看狱管班,却仍然常常要妇人代为把好的拿去当铺换钱,坏一点的送给妇人作为报酬。

    因为本地天花的流行,各家都有了病人,一个在学剃头的孩子四容,平时顽健如小马,成天随了他的师傅,肩挑竖有小小朱红旗竿的担子,到各处小地方去剃头,忽然也害了这脏病。这寡妇服侍到儿子,匆忙过公医院去讨发表药,过药王宫去求神,且忙到一切事情,所以好一些日子,不曾过花园那边去。

    就是那么几天,多少人家的小孩子都给收拾尽了。

    妇人见到了秃头七叔,就走过去喊他:“七叔。”秃头望着妇人,看看妇人的神气,以为孩子死了。秃头说:“怎么,四容孩子丢了吗?”妇人说:“没有。我听人说小五小四,……”

    秃头略略显出慌张:“你来,到我家坐坐吧,我同你说话。”

    秃头就烟馆门前摊子上的香火,吸燃了一根纸烟,端整了一下头皮上那顶旧毡帽,匆匆的向前走后。妇人不好说什么话,心里也乱乱的,就跟着秃头走去。秃头一面走一面心里就想,死了两个还有三个,谁说不是那个母亲可怜小孩子活下受罪,父亲照料受折磨,才接回去两个?

    妇人过秃头家里去,谈了一阵死的病的种种事情,把秃头嘱咐代向万盛去当的银镯钏同戒子,袖到身上后,就辞了秃头,过后街去。把事办妥后又到狱里去找秃头,交给钱同当票,又为另一个犯人买了些东西,事情作完回家时,天已快夜了。那时四容已睡着了,就把所得脚步钱从摊子上买来的两个大橘子,给放在四容床边,等候他醒来,看是不是好了一点。四容醒时同他妈说后面水荡里,撬泥巴拦水的,有人发现了一个小尸首,不知是谁抛入河里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妇人说:“管他是谁的,埋了就完了。”说了就告给四容,“买得了两个橘子,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个橘子,却说:“今天想吃点饼,不知吃不吃得。”妇人想,痘落了浆,怎么不能吃,不能吃饼又吃什么?

    过后听到门前有打小锣的过身,妇人赶忙从病人枕下取了些钱,走出去买当夜饭吃的切饼同烧薯。回来时,把一衣兜吃的东西都向床上抛去,一面笑着一面扯脱脚下浸湿透了的两只鞋,预备爬到床上吃夜饭。四容见他娘发笑,不知是为什么事,就问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谁。妇人说:“不碰到谁。我笑祖贵,白天挖沟泄水时,一面挖泥一面骂张师爷,这时两人在摊子边吃饼喝酒,又同张师爷争着会钞,可是两个人原来都是记账。”

    “他们都能记账!”

    “他们有钱时又不放赖,为什么不可以记账?”

    “祖贵病好了吗?”

    “什么病会打倒他呢?谁也打不倒他,他躺到床上六天,喝一点水,仍然好了。”

    “他会法术。他那样子是会法术的神气。”

    “那里,他是一个强硬的人!人一强硬还怕谁。”

    “张师爷也是好人,他一见了我,就说要告我认字。我说我不想当师爷,还是莫认字吧。他不答应我这话,以为我一定得认识点字才对。他要我拜他做老师,说懂得书那是最尊贵没有了。”

    “认字自然是好的,他成天帮人的忙,祖贵骂他,只口口声声说要把他头闷到水里去,淹得他发昏,他就从不生气!这是一个极好的人,因为人太好,命运才那么坏!”

    “他们是一文一武,若……,可以辅佐真命天子!”

    “说鬼话,你乱说这些话,要割你的嘴!”

    “是我师傅说的。”

    “你师傅若那么乱说,什么时候,就会用自己的剃刀,割他自己的嘴。”

    母子两人吃着切饼,喝着水,说着各样的话,黑夜便来了,黑夜把各处角隅慢慢的完全占领后,一切都消失了。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还有那种能够在小灶里塞上一点湿柴,升起晚餐烟火的人家,湿柴毕毕剥剥的在灶肚中燃着,满屋便窜着呛人的烟子,屋中人,藉着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灯光明,向那个黑色的锅里,倒下一碗鱼内脏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气味同烟雾混合,屋中人皆打着喷嚏,把脸掉向另一方去,过一时,他们照规矩,也仍然那么一家人同在一处,在湿湿的地上,站着或蹲着,在黑暗中把一个日子一顿晚饭打发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强梁的祖贵,就同那个在任何时节,任何场合里,总不忘记自己是一个上士身分的张师爷,依照晚上两人约好的办法,拿一张白纸,一块砚台,一支笔,排家来看察,看是不是水已侵进了屋子,又问讯这家主人,说明不必出一个钱,只写上一个名字,画个押,把请愿禀帖送到区里去,同时举代表过工厂去,要求莫再放水,看大家愿不愿意。一些人自然是谁都愿意的,虽然都明白区里不大管这些事情,可是禀告了一下,好像将来出什么事情就有话说了。

    说到推代表,除了要祖贵同张师爷一文一武,谁还敢单独出场。平常时节什么事就得这两个人,如今自然还是现成的,毫无异议,非两人去不行!可是那个文的,对于这一次事情,却说一定要几个女的同去,一定顺利一点。他在这件事上还不忘记加一个雅谑,引经据典,证明“娘子军到任何地方都不可少”。因为这件事同为了禀帖上的措词,他几乎被祖贵骂了一百句野话,可是他仍然坚持到这个主张。他以为无论如何代表要几个女的,措词则为“恳予俯赐大舜之仁”,才能感动别人。祖贵虽然一面骂他一面举起拳头恐吓他,可是后来还是一切照他的主张办去,因为他那种热心,祖贵有时也不好意思不降服他了。

    当两人走到四容家门口时,张师爷就哑哑的喊着:

    “刘孃,刘孃,在家吗?”

    妇人正坐在床上盘算一件值几百钱的事情,望到地下的水发愁,听听有熟人声音了,就说:“在家,做什么?”因为不打量要人进屋里来,于是又说,“对不起,我家里全是水了!”祖贵说:“就是为屋里进水这一件事,写一个名字,等一会儿到厂里去。”

    妇人知道是要拼钱写禀帖,来的是祖贵,不能推辞,便问:“祖贵,一家派多少钱?”

    “不要钱,你出来吧,我们说说。”

    妇人于是出来了,站到门外,用手拉着那破旧的衣襟,望到张师爷那种认真神气很好笑。那上士说,“我们都快成鱼了,人家把我们这样欺侮可不行!这是民国,五族平等,这样来可不行!”

    妇人常常听到这个人口上说这些话,可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所在,也顺口打哇哇说:“那是的,五族共和,这样来可不行!”

    “我们要我们做人的权利,我们要向他们总理说话。”

    “你昨天不是到区里说了吗?”

    这上士,不好意思说昨天到区长处说话时,被区长恐吓的种种情形了,就嗫嗫嚅嚅向旁人申诉似的,说是“一切总有道理,不讲道理,国家也治不好”。

    站在路中泥水里的祖贵,见这人又在说空话了,就说:“什么治国平天下?大家去一趟,要他们想一个办法,讲道理,自然好了,不讲道理,自己想法对付!”

    妇人说:“要去我们全去,我不怕他们!”

    那上士说:“就是要大家去的,刘孃你就做个代表好了。”

    什么叫代表妇人也不明白,只听说是去厂里区里的事,为的是大家的房子,所以当下就答应了。两个人于是把名字写上,约好等一会儿过祖贵家取齐,两个人又过另一家说话去了。

    请愿的团体一共是十三个公民所组成,张师爷同祖贵充当领袖,大家集合成群先过警察所去,站到警察所门前,托传达送请愿禀帖进去,等了大半天,还无什么消息。等了许久大家都有点慌了,不知是回去还尽是等在这里好。祖贵出主意,要师爷一个人进去看看。这个人,明白这是公众的意见,便把身上那件旧棉外套整理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拟定了要说的话,传达原本认识他,见他想进去,自然就让他进去了。

    进去一会儿,这人脸上喜洋洋的走出来了。因为昨天他一个人来说时,区长还说再来说就派人捉了他,把他捆绑起来喂一嘴马粪,今天恰逢区长高兴,居然把事情办好了。他出来时手中拿得有一个区长的手谕,到了外边,就念区长的手谕给大家听:

    “代表所呈已悉,仰各回家,安心勿躁,静候调查,此谕。”

    大家这时面面相觑,似乎把应作事情已作完了,都预备散去,另一个人就说:“大家慢点,我们要张师爷再代表我们进去一趟,请求这时就派一个人跟我们去看看。我们别的不要,只要看看我们的住处就行!”

    祖贵以为要这边看看,不如要厂里派人看看,倒是请一个巡士同大家们过厂里说说较好。

    师爷用不着大家催促,即刻又自告奋勇进去了,不一会,就有一个值班的警察,一路同师爷说话一路走出来,一群人围拢去,师爷把祖贵抓过一旁,轻轻的说:“先到厂里去说话,再看我们那个。”

    过一阵,一些人就拥了巡警到XX小铁厂门外了,守门的拿了愿书进去,且让随来的巡警同祖贵张师爷三人到门房里去坐,祖贵却不愿意,仍然站到外面同大家候着。这厂里大坪原来就满是积水,像一个湖没有泄处。一会儿那个守门人出来了,手里仍然拿着那个愿书,说:“监督看过了,要你们回去。”

    祖贵说:“不好,我们不能那么回去。劳驾再帮我们送上去,我们要会当事的谈话!”

    张师爷说:“我们十三个代表要见你们监督!”

    那个守门的有点为难了,就同随来的巡士说:“办不好!这是天的责任,你瞧我们坪里的水多深!”

    巡士说:“天的责任,我们院子里也是多深的水。”

    妇人刘孃便说:“谁说是天的罪过?你们这边不挖沟放水,水也不会全流过去。”

    另一个女人自言自语的又说:“今天再放水,我们什么都完了!”

    那守门的心里想:“你们什么都完了?你们原本有什么?”

    祖贵逼到要守门的再把愿书送进去一次,请他们回话,巡士也帮同说话,守门的无可如何,就又沿了墙边干处走到里面去了。不多久,即见到那个守门人,跟着一个穿长衣的高人出来,这人中等办事员模样,走路气概堂堂的,手中就拿着刚送进去的愿书,脸上显出十分不高兴的神气,慢慢的低着头走出来。到了门前,就问“有什么事一定要来说话。”那种说话的派头,同说话时的神气,就使大家都有点怕。

    这人见无一个人答话,转问守门人,那个愿书是不是他们要他拿进去的。祖贵咬咬嘴皮,按捺到自己的火性,走过去了一点,站近那个办事人身边,声音重重的说:“先生,这是我们请他拿进去的。”

    那穿长衣人估计了祖贵一眼,很鄙夷的说:“你们要怎么样?”

    祖贵说:“你是经理是监督?”

    “我是督察,有什么事同我说就行!”

    “我们要请求这边莫再放水过去,话都在帖子上头!”

    穿长衣的人,就重新看了一下手上那个愿书的内容,头也不愿意抬起,只说:“一十三个代表啊,好!可是这不是我们的事情,公司不是自来水公司!天气那么糟,只能怪天气,只能怪天气!”

    “我们请求这边不要再放水就行了!”

    “水是一个活动东西,它自己会流,那是无办法的事情!”

    张师爷就说:“这边昨天掘沟,故意把水灌过去。”

    那人显出恼怒神气了:“什么故意灌你们。莫非这样一来,还会变成谋财害命的大事不成吗?”

    那人一眼望到巡警了,又对着巡警冷笑着说:“这算什么事情?谋财害命,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们区里会晓得的!杨巡官前天到这儿来,与我们监督喝茅台酒,就说……”

    祖贵皱着眉头截断了那人的言语:“怎么啦!我们不是来此放赖的,先生。我们请你们这里派人去看看,这里有的是人,只要去看看,就明白我们的意思了。这位巡警是我请来的,杨巡官到不到这里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要得是公道,不要别的!”

    “什么是公道!厂里并不对你们不公道!”

    “我们说不能放水灌我们的房子,就只这一件事,很不公道。”

    “谁打量灌你们的房子?”

    “不是想不想,不是有意无意,你不要说那种看不起我们的刻薄话。我们都很穷,当然不是谋财害命。我们可不会诬赖人。你们自然不是谋财害命的人,可是不应该使我们在那点点小地方也站不住脚!”

    代表中另一个就撅着嘴说:“我们缴了租钱,每月都缴,一个不能短少!”

    “你租钱缴给谁?”

    “缴给谁吗?……”那人因无话可说,嗫嚅着,眼看祖贵。

    那长衣人说:“这租钱又不是我姓某的得到,你们同区里说好了!”

    祖贵十分厌烦的说:“喂,够了,这话请您驾不要说了。我们不是来同您驾骂娘的,我们来请求你们不要再放水!你们若还愿意知道因为你们昨天掘沟放水出去,使我们那些猪狗窝儿所受的影响,你们不妨派个人去看看,你们不高兴作这件事,以为十分麻烦,那一切拉倒。”

    那长衣人说:“这原不是我们的事,你们向区里说去,要区里救济好了。”

    “我们并不要你们救济,我们只要公道!”

    “什么叫作不公道?你们去区里说吧。”

    祖贵说:“您驾这样子,派人看看也不愿意了,是不是?”

    那人因为祖贵的气势凌人,眼睛里估了一个数目,冷冷的说:“代表,你那么凶干吗?”

    “你说干吗,难道你要捉我不成?”

    “你是故意来捣乱的!”

    “怎么,捣乱,你说谁?”这强人十分生气,就想伸手去抓那个人的领子。那人知道自己不是当前一个的对手,便重复的说,“这是捣乱,这是捣乱,”一面赶忙退到水边去。大家皆用力拉着祖贵,只担心他同厂里人打起架来。

    两人忽然吵起来了,因为祖贵声音很高,且就想走拢去揍这个办事人一顿,里面听到吵骂,有人匆匆的跑出来了。来的是一个胖子,背后还跟得好几个闲人,只问什么事什么事。先前那个人就快快的诉说着,张师爷也乱乱的分辩着,祖贵瞬了这新跑出的人一眼,看看身分似乎比先来的人强,以为一定讲道理多了,就走近胖子,指着一群人说:

    “这是十三个代表,我们从小街派来的,有一点事到这里来。因为你们这边放水,我们房子全浸水了。我们来请你们这边派一个人陪同这位巡士去看看,再请求这边莫再放水过去,这一点点事情罢了。我们不是来这里吵嘴的!”

    那人只瞥了祖贵一眼,就把高个儿手中的愿书,拿到眼边看了一下,向原先吵嘴的人问:“就是这一点儿事吗?”那人回答说:“就是这事情。”

    胖子装模作样的骂着那人:“这点点事情,也值得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到公司大门前来大吵大闹,成个什么规矩!”

    张师爷说:“我们不是来吵闹,我们来讲道理!”

    那胖子极不屑的望到卑琐的上士身上那件脏军衣,正要说“什么道理”这样一句话,祖贵一把拉开了上士,“我们要说明白,这里是一位见证。”说时他指到区里随来的一位巡警,“他看见我们一切行为,他亲眼看到!”

    那胖子向祖贵说:“我听到你们!这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你们到区里说去!你只管禀告区里。”这人说了就叫站在身旁另一个人,要他取一个片子,跟这些人到区里去见区长,一面回头来问那个巡警,“杨巡官下班了没有?”显然的,要这巡警知道站在面前同他说话的人,是同他们上司有交情,同时且带得有要那班代表听明白的意思。接着又告给先前那个高人,不要同他们再吵。

    祖贵只是冷笑,等那胖子铺排完了,就说:“这是怎么?你们这样对付我们,这就是你们的道理!上区里打官事,决定了没有?”

    那胖子不理不睬,自己走进去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互相对望着。

    张师爷想走过去说话,祖贵把这上士领口拉着,朝门外一送,向大家扫了一眼:“走,妈的!咱们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了!不要公道!”

    大家见到祖贵已走,都怯怯的,无可奈何的,跟着他背后走了。

    一出了大门,张师爷就大嚷,聊以自慰的神气说着各种气愤大话,要报仇,要烧房子,要这样那样,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他的脾气,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吓人的事情。到了小街时,女人中有人望到区里巡警,跟着在后面来的,就问祖贵,是不是要请巡警排家去看看。祖贵把代表打发走了,同张师爷带了巡警各处去看看,一句话不说,看了一阵,那巡警就回区里回话去了。

    请愿的事明明白白已完全失败了。大家都耽搁了半天事情。妇人回转家里,看看屋中积水,似乎又长多了一点。走过屋后去看看,屋后昨天大家合挖的那条沟,把水虽然挡住了,可是若果今天厂里再放水,就完全无用了。四容那时已睡着了,本来今天预备买药,这时看看四容睡得很好,又打量不买药,留下钱来作别的用处。因为屋中水太多,作什么事都不方便,这妇人就想到用个什么东西,把水舀去一点,再撒点灰土,一定好点。各处找寻的结果,得了一块旧镔铁皮,便蹲到门前把水舀着。做了半天脚也蹲木了,还似乎不行。后来有人来到,站在门前告她,张师爷还想往区里去要求公道,祖贵要打他,两人现在正吵着。还说早上全是师爷出的主意,向那些人请什么愿,祖贵始终就不大赞同,只说大家齐心来挖一条大沟到城边去,水就不会再过来了。……妇人因为四容的病好像很有了一点儿转机,夜间她就仍然打量到所得的那五毛钱,是不是必须要遵照医生所说的话,拿去买药。又想天气快冷了,四容病一好,同师傅上街做生意,身上也得穿厚一点。同时记起日里和祖贵他们到厂里吵架情形,总迷迷糊糊睡得不大好,做了一些怪梦,梦到许多贫人不合理的希奇事情,且似乎同谁吵了半天,赌了许多咒,总永远分解不清楚。

    不知如何,妇人忽然惊醒了,就听到有人在屋后水荡边乱嚷乱叫,起先当作是水涨大了,什么人家小屋被水浸透弄坍了,心里忡忡的,以为无论在什么时候,自己头上这一块房顶,也一定会猛然坍下来,把自己同四容压在下面的。这时悄悄的伸手去捏四容的脚,四容恰恰也醒了,询问他妈,是谁在喊叫。只听到门前有人踹水跑过去,哗哗的响着。随后又是两个人踹水跑过去。于是听到远处声音很乱,且听远处夹杂有狗叫,有别的声音,正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妇人心里想:难道涨大水了吗?又想,莫非是什么人家失了火吧?爬起来一看,屋角都为另一种光映照得亮堂堂的,可不正是失火!这时别一个人家也有人起身了,且有人在门前说话,妇人慌慌张张,披了衣服,顾不得屋中的水,赤了脚去开门,同那些正在说话的人搭话,问是什么地方。

    那时天已经发白了,起来的人多了。许多人都向厂里那方面街上跑去。只听人说失了火失了火,各人都糊里糊涂,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家。只见天的一边发着红光,仿佛平常日头出来的气派,看来很近,其实还隔得很远,大家都估计着,无论如何也是在后街那一方面。天空大堆大堆的火焰向上卷去,那时正有一点儿风,风卷着火,摧拉着,毁灭着,夹杂着一切声音。妇人毫无目的也跟着别的人向起火那一方面走去,想明白究竟,路上只见到有向回头走的人,说是花园起了火。又说所有的犯人都逃走了。又说衙门的守备队,把后街每一条街口都守着了,不让一个人过去,过去就杀,已有四个人被杀掉了。

    妇人一面走一面心里划算,这可糟了,七叔一家莫会完全烧死了!她心里十分着急,因为在花园那一方面,她还放得有些小债,这些债是预备四容讨媳妇用的,狱里起了火,人都烧死了,这些账目自然也完全摧了。

    再走过去一点,跑回来的人都说,不能过去了,那边路口已有人把守,谁也不能通过,争着过去说不定就开枪。因此许多怀了好奇心同怀了其他希望的闲人,都扫了兴,有些在先很高兴走出门的,这时记起自己门还未关好,妇人们记起家中出痘疹的儿子,上年纪的想起了自己的腰脊骨风痛,络绎走来,又陆续的回去了。虽然听到说不能通过的话,仍然想走到尽头看看的,还有不少的人。妇人同这些人就涌近去花园不远的花园前街弄口,挤过许多人前面去,才看到守备队把枪都上了刺刀,横撇着在手上,不许人冲过去。街上只见许多人搬着东西奔走,许多挑水的人匆匆忙忙的跑。但因为地方较近,街又转了弯,反而不明白火在什么地方了。

    不知是谁,找得了道士做法事用的铜锣,胡乱的在街上敲着,一直向守备队方面冲过来,向小街奔去,一面走一面尽喊,“挑水去,挑水去,一百钱担,一百钱担!”听过这话,许多人知道发财的时候快到了,都忙着跑回去找水桶,大家拥挤着,践踏着,且同时追随着这打锣人身后跑着吼着,纷乱得不能想象。

    妇人仍然站近墙下看望这些人。看了一会儿见有人挑水来,守备兵让他过去了。她心里挂着七叔家几个小孩子,不知火烧出街了有多远,前街房子是不是也着了火,就昏昏的也跟挑水的人跑,打量胡混过去。兵士见及却不让她过去,到后大声的嚷着,且用手比着,因为看她是女人,终于得到许可挤过去了。进了后街,才知道火就正是在七叔住处附近燃着,救火人挑了水随便乱倒,泼得满街是水,有些人心里吓慌了,抱了一块木板或一张椅子乱窜。有些人火头还离他家很远,就拿了杠子乱擢屋檐。她慢慢的走拢去了一点,想逼近那边去,一个男子见到了,嘶声的喊着,拉着她往回头路上跑去,也不让她说话,不管她要做些什么事,糊糊涂涂被拉出街口,那为大火所惊吓而发痫的男子却走了。

    她仍然是糊糊涂涂,挤出了那条小街。这时离开了火场已很远了,只见有许多妇人守着一点点从烟中火中抢出的行李,坐在街沿恣意的哭泣。又有许多人在搬移东西。一切都毫无秩序,一切都乱七八糟。天已渐渐大明了,且听到有人说火不是从花园起的,狱中现时还不曾着火,烧的全是花园前街的房子。另外又听到兵士也说狱中没有失火,火离狱中还远。她这时似乎才觉得自己是赤光两只脚,忽然想起在此无益,四容在家中会急坏了,就跑回小街屋里去。

    四容因为他母亲跑出去了半天,只听到外面人嚷失火,想下地出外看看,地下又全是水,正在十分着急。妇人回来了,天也大亮了,母子两人皆念着七叔一窝小孩,不知是不是全烧死了,还是只留下老的一个。过一会,有人从门外过身,一路骂着笑着,声音很像祖贵,妇人就隔了门忙喊祖贵,跑出去就正看到那强徒,头上包了一块帕头,全身湿漉漉的又灰甫甫的,脸上也全是烟子,失去了原来的人形,耳边还有一线血,沿脸颊一直流下,显然的,一望而知,这个人是才从失火那边救火回来的了。

    妇人说:“祖贵你伤了!”

    那男子就笑着:“什么伤了病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出不了一点儿事。”

    “烧了多少呢?还在烧吗?”

    “不要紧,不再会接了。”

    “我想打听一下,管监里送饭的秃头七叔家里怎么了?”

    “完了,从宋家烟馆起,一直到边街第四弄财神庙,全完事了。”

    “哎哟,要命!”妇人低声的嚷着,也不再听结果,一返身回到自己屋里,就在水中套上那两只破鞋,嘱咐了四容不许下床,就出门向失火后街跑去,祖贵本来走过去快要进他自己屋子,见妇人出来,知道她一定是去找熟人了,就喊叫妇人,告给她,要找谁,可以到岳庙去,许多人逃出来都坐在岳庙两廊下。

    到了岳庙门前,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拉着她膀子,原来正是秃头七叔。秃头带她过去一点,看到几个孩子都躺在一堆棉絮上发痴,较小的一个已因为过分疲倦睡着了。

    妇人安心了。“哎哟,天保佑,我以为你们烧成炭了。”

    那秃头乱了半天,把一点铺陈行李同几个孩子从火里抢出来,自己一切东西都烧掉了,还发痫似的极力帮助别人抢救物件,照料到那些逃难的女人小孩。天明后,火势已塌下去了,他还不知道,尽来去嚷着,要看热闹的帮忙,尽管喊水,自己又拿了长长的叉子,打别人的屋瓦,且逼近火边去,走到很危险的墙下去,爬那些悬在半空燃着的橡皮。到后经人拉着他,询问他几个孩子是不是救出来了,他才像是憬然明白他所有全烧光了,方赶忙跑回岳庙去看孩子。这时见到妇人关心的神气,反而笑了。秃头说:

    “真是天保佑,都还是活的。可是我屯的那点米,同那些……”

    这时旁边一堆絮里一个妇人,忽然幽幽的哭起来了,原来手上抱着的孩子,刚出痘疹免浆,因骤然火起一吓,跑出来又为风一吹,孩子这时抱在手中断气了。许多原来哭了多久的,因惊吓而发了痴的,为这一哭都给愣着了。大家都呆呆望着这妇人,俨然忘了自己的一身所遭遇的不幸。

    妇人认得她是花园前街铜匠的女人,因走过去看看,怯怯的摸了一下那搁在铜匠妇人手上的孩子:“周氏,一切是命,算了,你铜匠?”

    另外一个人就替铜匠妇人说:“铜匠过江口好些日子了,后天才会回来。”

    又是另外一个人却争着说:“铜匠昨天回来了,现在还忙忙的挑水,帮别人救别的房子。”

    又一个说:“浇一百石水也是空的,全烧掉了!”这人一面说,一面想起自己失掉了的六岁女儿,呱的就哭了,站起来就跑出去了。另外的人都望到这妇人后身,可怜的笑着,且互望了一眼,摇着头,(重新记起自己的遭遇,)叹息着,诅咒着,埋怨着。

    旋即有一个男子,从岳庙门前匆匆跑过去,有一女人见到了,认得是那个铜匠,便锐声喊着“铜匠师傅”,那男人就进来了。那年青男子头上似乎受了点伤,用布扎着,布也浸透了。铜匠妇人见了丈夫,把死去了的小孩交给他,像小孩子一样纵横的流泪,铜匠见了,生气似的皱着眉头,“死了就算事,你哭什么?”妇人像是深怕铜匠会把小孩掷去,忙又把尸身抢过来,坐到一破絮上,低下头兀自流泪。

    那时有人看到这样子,送了一些纸钱过来,为在妇人面前燃着。

    铜匠把地下当路的一个破碗捡拾了一下,又想走去,旁边就有一个妇人说:“铜匠,你哄哄周氏,要她莫哭。你得讨一副匣子,把小东西装好才是事!”

    四容的妈忙告奋勇说:“我帮你去讨匣子,我就去吧。”说着又走到秃头七叔几个小孩子身旁,在那肮脏小脸上,很亲切的各拍了一下,就匆匆的走了。

    到善堂时无一个人,管事的还不曾来,守门的又看热闹去了,只得坐在门前那张长凳上等候,等了多久,守门的回来了,才说一定得管事的打条子,过东兴厚厂子里去领,因为这边已经没有顶小的了。说是就拿一口稍微大一点的也行,但看门的作不了主,仍然一定得等管事先生来。

    一会儿,另外又来了两个男子,也似乎才从火场跑来领棺材的,妇人认识其中一个,就问那人“是谁家的孩子”。那人说:“不是一个小孩子,是一个大人大孩子,——小街上的张师爷!”

    妇人听着吓了一跳:“怎么,是张师爷吗?我前天晚上还看到他同祖贵喝酒,昨天还同祖贵在厂里说话,回来几乎骂了半夜,怎么会死了?”

    “你昨天看到,我今天还看到!他救人,救小孩子,救鸡救猫,自己什么都没有,见火起了,手忙脚乱帮着别人助热闹;跑来跑去同疯狗一样,告他不要白跑了,一面骂人一面还指挥!告他不要太勇敢了,就骂人无用。可是不久一砖头就打闷了,抬回去一会儿,喔,完事了。”

    那守门的说:“那是因为烟馆失火,他不忘恩义,重友谊!”

    妇人正要说“天不应当把他弄死”,看到祖贵也匆匆的跑来了,这人一来就问管事的来了没有,守门的告他还没来。他望到妇人,问妇人见不见着秃头,妇人问他来做什么,才晓得他也来为张师爷要棺木的。

    妇人说:“怎么张师爷这样一个好人,会死得这样快?”

    那强硬的人说:“怎么这样一个人不死的这样快?”

    妇人说:“天不应当——”

    那强硬的人扁了一下嘴唇:“天不应当的多着咧。”因为提到这些,心里有点暴躁,随又向守门人说,“大爷,你去请管事的快来才好!还有你们这里那个瘦个小子,不是住在这里吗?”

    那守门的不即作答,先来的两个人中一个就说:“祖贵,你回去看看吧,区长派人来验看,你会说话点,要回话!我们就在这儿等候吧。”

    “区长派人来看,管他妈的。若是区长自己来看,张师爷他会爬起来,笑迷迷的告他的伤处,因为他们要好,死了也会重生!若是派人来,让他看去,他们不会疑心我们谋财害命!”

    这人虽然那么说着,可是仍然先走了。妇人心想,“这人十砖头也打不死”,想着不由得不苦笑。

    又等了许久,善堂管事的赶来了,一面进来,一面拍着肚子同一个生意人说到这一场大火的事情,在那一边他就听到打死一个姓张的事情了,所以一见有人在此等候,说是为那死人领棺木,就要守门的去后殿看,一面开他那办事房的门,一面问来领棺木的人,死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住什么地方。其中一个就说:“名字叫张师爷。”

    想不到那管事的就姓章,所以很不平的问着:“怎么,谁是什么张师爷李师爷?”

    那人就说:“大家都叫他作张师爷。”

    管事的于是当真生气了:“这里的棺材就没有为什么师爷预备的,一片手掌大的板子也没有!你同保甲去说吧。我们这里不办师爷的差,这是为贫穷人做善事的机关!”

    这管事因为生气了,到后还说:“你要他自己来吧,我要见这师爷一次!”

    那陪同善堂管事来的商人,明白是死者师爷两个字,触犯了活的师爷的忌讳了,就从旁打圆儿说:“不是那么说,他们一定弄不明白。大家因为常常要这个人写点信,做点笔墨事情,所以都师爷师爷的叫他。您就写一个张三领棺材一口得了,不然写李四也行,这人活时是一个又随便又洒脱的人,死了也应是一个和气的鬼,不会在死后不承认用一个张三名义领一副匣子的!”

    管事经此一说,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只好翻开簿子,打开墨盒,从他那一排三枝的笔架上,抓了他那小绿颖花杆尖笔记账。到后就轮到四容的妈来了,一问到这妇人,死的是一岁的孩子,那管事就偏过头去,很为难似的把头左右摆着,说这边剩下几副棺材,全不是为这种小孩预备的。又自言自语的说,小孩子顶好还是到什么地方去找一提篮,提出去,又轻松,又方便。妇人听毕这管事代出主意,又求了一阵,仍然说一时没有小材,心中苦辣辣的,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走回岳庙去报告这件事情。

    到了岳庙,铜匠妇人已不哭了,两夫妇已把小孩尸身收拾停妥了,只等候那棺木,听妇人说善堂不肯作这好事,铜匠就说:“不要了,等会儿抱去埋了就完了。”可是他那女人听到这话,正吃到米粉,就又哭了。

    妇人见秃头已无住处了,本想要几个孩子到她家去,又恐怕四容的病害了人家的孩子,不好启齿,就只问秃头七叔,预备这庙里还是过别处去,秃头七叔就说等一会要到花园去看,那边看守所有间房子,所长许他搬,他就搬过去,不许搬,就住到这廊下,大家人多也很热闹。妇人因为一面还挂念家中四容,就回去了。到了家里,想起死了的张师爷,活时人很好,就走过去看看。他那尸身区里人已来验看过了,熟人已把他抬进棺木去了。所谓棺木,就是四块毛板拼了两头的一个长匣子,因为这匣子短了一点,只好把这英雄的腿膝略略屈着,旁边站了一些人,都悄悄静静的不说话。那时祖贵正在那里用钉锤敲打四角,从那个空罅,还看到这个上士的一角破旧军服。这棺木是露天摆在那水荡边的,前面不知谁焚了一小堆纸钱,还有火在那里燃着。棺木头上摆了一个缺碗,里面照规矩装上一个煎鸡子,一点水饭。当祖贵把棺木四隅钉好,抬起头来时,望到大家却可怜的笑着。他站在当中,把另外几个人拉在一块,编成一排,面对那搁在卑湿地上的白木匣子。

    “来,这个体面人物是完事了,大家同他打一个招呼。我的师爷,好好的躺下去,让肥蛆来收拾你,不要出来吓我们的小孩子,也不要再来同我们说你那做上士时上司看得起你的故事了,也不要再来同我争抢会钞了,也不必再来帮我们出主意了,也不必尽想帮助别人,自己却常常挨饿了,如今你是同许多人一样,不必说话,不必吃饭,也不必为朋友熟人当差,总而言之叫作完事了!”

    这样说着,这硬汉也仍然不免为悲哀把喉咙扼住了,就不再说什么,只擤擤鼻子,挺挺腰肢,走过水边去了。大家当此情形都觉得有点悲惨,但大家却互相望着,不知道说一句趣话,也不知道说一句正经话,慢慢的就都散去了。

    妇人看看水荡的水已消去很多了,大致先前救火的人,已从这地方挑了很多的水去了。她记起自己住处的情形,就赶回去,仍然蹲到屋中,用那块镔铁皮舀地下的水,舀了半天把水居然舀尽了,又到空灶里撮了些草灰,将灰撒到湿的地上去。

    下午妇人又跑往岳庙,看看有些人已把东西搬走了,有些人却将就廊下摊开了铺陈,用席子隔摊到自己所占据的一点地方,大有预备长久住下的样子。还有些人已在平地支了锅灶,煮饭炒菜,一家人同蹲地下等待吃饭。那铜匠一家已不知移到什么地方去了。秃头七叔正在运东西过花园新找的那住处去,妇人就为他提了些家伙,伴着三个孩子一同过花园去,把秃头住处铺排了一下,又为那些犯人买了些东西,缝补了些东西,且同那些人说了一会这场大火发生的种种。大家都听到牢狱后面绞场上有猪叫,知道本街赶明儿谢火神一定又要杀猪,凡是到救火的都有一份猪肉,就有人托妇人回去时,向那些分得了股份却舍不得吃肉的人家,把钱收买那些肉,明早送过花园这边来。

    妇人回去时,天又快夜了。远远的就听到打锣,以为一定是失火那边他们记起了这个好人,为了救助别人的失火而死,有人帮张师爷叫了道士起水开路了,一面走着一面还心里匿笑,以为这个人死得还排场,死后尚能那么热闹一夜。且悬想到若果不是那边有人想起这件事,就一定是祖贵闹来的。可是再过去一点,才晓得一切全估计错了。原来打锣的还隔得远啦。妇人站到屋后望着,水荡边的白木匣子,在黑暗里还剩有一个轮廓,水面微微的放着光,冷清极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站了一会儿,想起死人的样子,想起白天祖贵说的话,打了一个冷噤,悄悄的溜进自己屋子里去了。

    二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登在《时报》)

    本篇发表于1932年3月16日~4月15日《时报》,连载24次。署名沈从文。

    灯

    因为有个穿青衣服底女人,到X住处来,见X桌上的一个灯,非常旧且非常清洁,想知道这灯被主人敬视的理由,所以他就告给这青衣女人关于这个灯的一件故事。

    两年前我住到这里,在XX教了一点书,仍然是这样两间小房子,前面办事后面睡觉,一个人住下来。那时正是五月间,不知为什么事情,住处的灯总非常容易失职。一到了晚间,或者刚刚把饭碗筷子摆上了桌子,认清楚了菜蔬,正想由那形色方面,对于我厨子加以一点不失诚实的称赞,灯忽然一熄,晚饭就吃不成了。有时是饭后正预备开始做一点事或看看书的时节,有时是有客人拿了什么问题同我来讨论的时节,就像有意捣乱那种神气,灯会忽然熄灭了的。有几回,正当我同一个朋友,把一段不下注解的章草,从那形体上加以估计的当儿,或者是把一个印章考察它的真伪中间,灯骤然熄灭,朋友同我皆非常扫兴。从来不曾开口骂过人的书画家XX,也不能节制这点愤怒,把电灯公司对于市民的不尽职,加以不容恕的指摘了。

    这事情发生了几几乎有半个月,似乎有人责问过电灯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复,放在当地报纸上登载出来,情形仿佛是完全推诿到由于“天气”。既不是公司的那一方面的过失,所以小换钱铺子的洋烛,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贵了五个铜子了。洋烛涨价这件事,是从为我照料饮食的厨子方面知道的。这当家人对于上海人故意居奇的行为,每到晚上为我把饭菜拿来,唯恐电灯熄灭,在预先就点上一枝洋烛的情形下,总要同我说过一次的。

    这人是一个非常忠诚的中年人。这人年纪很青的时节,就随同我的父亲到过中国的西北东北,出过蒙古,上过四川。他一个人又走过云南广西。在家乡,且看守过我祖父的坟墓,很有了些年月。上年随了北伐军队过山东,在济南府眼见XX军队对于济南省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时他在七十一团一个连上作司务长,一个晚上被机关枪的威胁,胡胡涂涂走出了团部,把一切东西全损失了。人既空手逃回南京,听到一个熟人说我在这里住,所以就写了信来,说是愿意来侍候我。我告给他来玩玩是很好的,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简单,来玩玩,住一会,想要回去了,我或者能设点法,只是莫希望太大。到后人当真就来了。初次见到,一身灰色中山布军服,衣服又小又旧,好像还是三年前国民革命军初过湖南时节缝就的。一个巍然峨然的身体,就拘束到这军服中间。另外随身的只一个小小包袱,一个热水瓶,一把牙刷,一双黄杨木筷子,热水瓶像千里镜那么佩到身边,牙刷是放在衣袋里,筷子是仿照军营中老规矩插在包袱外面,所以我能够一望就知道的。这真是我日夜做梦的伙计!这个人,一切都使我满意,一切外表以及隐藏在这样外表下的一颗单纯优良的心,我不必同他说话也就全部清楚了!

    既来到了我这里,我们要谈的话可多了。从我祖父谈起,一直到我父亲同他说过的还未出世的孙子为止,他都想在一个时节里同我说及。他对于我家里的事情永远不至于说厌,对于他自己的经历又永远不会说完。实在太动人了,请想想,一个差不多用脚走过半个中国的五十岁的人物,看过庚子的变乱,看过辛亥的改革,参加过多少战争,跋涉过多少山水,吃过多少异样的饭,睡过多少异样的床,简直是一部永远翻看不完的名著!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闲我即刻就问他这样那样,只要问到,我所得的经验都是些动人的事实。

    因为平常时节我的饮食是委托了房东娘姨包办的,所以十六块钱一个月,每天两顿,一些菜蔬总是任凭这江北妇人意思安排。这主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对于饮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蚕豆,明天一碟小青蚶,到后天又是一碟蚕豆。总而言之蚕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则吃肉时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忘记加一点儿糖,吃鱼多不用油煎,只放到饭上去蒸,就拿来加点酱油摆上桌子。本来像做客的他,吃过了两天空饭,到第三天实在看不惯,问我要了点钱。从我手上拿了十块钱去的他,先是不告我这钱的用处,到下午,把一切吃饭用的东西通通买来了。这事在先我还一点不知道,一直到应当吃晚饭时节,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两手做成的饭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来,笑眯眯的说这是自己试做的,而且声明以后也将这样做下去。从那人的风味上,从那菜饭的风味上,都使我对于过去的军营生活生出一种眷念,就一面吃饭一面同他谈军中事情。把饭吃过后,这司务长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过一阵,我正坐在桌边凭藉一支烛光看改从学校方面携回的卷子,忽然门一开,这老兵闪进来了,像本来原知道这不是军营,但忽然因为电灯熄灭,房中代替的是烛光,坐在桌边的我还不缺少一个连长的风度,这人恢复了童心,对我取了军中上士的规矩,喊了一声“报告”,站在门边不动。“什么事情?”听到我问他了,才走近我身边来,呈上一个单子,写了一篇账。原来这人是同我来算伙食账的!我当时几几乎要生气了,望到这人的脸,想起司务长的职务,却只有笑了。“怎么这样同我麻烦?”“我要弄明白好一点。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们两个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块钱。别人每天把你蚌壳吃,每天是过夜的饭,你还送十六块!”“这样你不是太累了吗?”“累!煮饭做菜难道是下河抬石头?你真是少爷!”望望这好人的脸,我无话可说了。我不答应是不行的。所以到后做饭做菜就派归这个老兵了。

    这老兵,到都会上来,因为衣服太不相称,我预备为他缝一点衣,问他欢喜要什么样子,他总不做声。有一次,知道我得了许多钱,才问我要了十块钱,到晚上,不知往什么地方买了两套呢布中山服,一双旧皮靴,还有刺马轮,把我看时非常满意。我说:“你到这地方何必穿这个?你不是现役军官,也正像我一样,穿长衣好!”“我永远是军人。”我有一个军官厨子,这句话的来源是这样发生的。

    电灯的熄灭,在先还只少许时间,一会儿就恢复了光明,到后来越加不成样子,所以每次吃饭都少不了一枝烛。但是这老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买来了一个旧灯,擦得罩子非常清洁,把灯头剪成圆形,放到我桌子上来了。因为我明白了他的脾气,也不大好意思说到上海地方用灯是愚蠢事情。电灯既然不大称职,有这灯也真给了我不少方便。因为不愿意受那电灯时明时灭的作弄,索性把这灯放在桌上,到了夜里,望着那清莹透明的灯罩,以及从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黄的灯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风度的军人,总使我常常幻想到那些驻有一营人马的古庙,同小乡村的旅店,发生许多幻想。我是曾经太与那些东西相熟,因为都市生活的缠缚,又太与那些世界离远了的。我到了这些时候,不能不对于目下的生活,感到一点烦躁了。这是什么生活呢?一天爬上讲台去,那么庄严,那么不儿戏,也同时是那么虚伪,站在那小四方木榻上,谈这个那个,说一些废话谎话,这本书上如此说,那本书上又如此说。说了一阵,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渐渐觉得是把问题引到严重方面去。待听到下面什么声音一响,憬然有所觉悟,再注意一下学生,才明白原来有几个快要在本学期终了就戴方帽儿的学士某君,已经伏在桌上打盹,这一来,头绪完全为这现象把它纷乱了。到了教员休息室里,一些有教养的绅士们,一得到机会,就是一句聪明询问:“天气好,又有小说材料!”在他们自己,或者还非常得意,以为这是一种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谑,但是听到这个蠢话,望望那些扁平的脸嘴,觉得同这些吃肉睡觉打哈哈的人,不能有所争持,只得认了输,一句话不说,走出外面长廊下去晒太阳。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学生,取包围声势走拢来,谈天气,谈这个那个,似乎我因为教了点课,就必得负了一种义务,随时来告他们所谓作家们的佚事,似乎就说点这些空话,他们也就算了解文学了。从学校返回家里,坐近满是稿件以及各处寄来的新书新杂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匀出一个位置,放下从学校带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来过目,第一篇,五个“心灵儿为爱所碎”,第二篇有了七个,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泪有血,仍然不缺少“爱”。把一堆文章看过一小部分,看看天气有夜下来的样子,弄堂对过王寡妇家中三个年青女儿,照例到了时候把话匣子一开,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觉得自己究竟还是从农村培养长大的人,现在所处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世界,都会生活的厌倦,生存的厌倦,愿意同这世界一切好处离开,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钱的屠税收捐员,坐到团防局,听为雨水汇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用夺金标笔写《索靖出师颂》同《钟繇宣示表》了。但是当我面对这煤油灯,当我在煤油灯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详的和平的老兵的脸,望到那古典的家乡风味的略显弯曲的上身,我忘记了白日的辛苦,忘记了当前的混乱,转成为对于这个人的精神发生极大兴味了。

    “怎么样?是不是懂得军歌呢?”我这样问他,同他开一点小小玩笑。

    他就说:“怎么军人不懂军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看是什么山歌。”

    “难道山歌有两样山歌吗?‘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时不明白。后来在游击支队司令杨处做小兵,太放肆了,每天吃我们所说过的那种狗肉,唱我们现在所说的这种山歌,真是小神仙。”

    “我们是不好意思唱那种山歌的。一个正派军人,这样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是罪恶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那些新从父母身边盘养大的人,因为不知这时在这样好天气下,还有这种歌在一些人口中唱着没有?”

    “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风俗,都被一个不认识的运气带走了。就像这个灯,我在上年同老爷到乡下去住,就全是这样灯。”

    老兵到这些事上,有了因为清油灯的消灭,使我们常常见到的乡绅一般的感慨了。

    我们这样谈着,凭了这诱人的空气,诱人的声音,我正迷醉到一个古旧的世界里,非常感动,可是这老兵,总是听到外面楼廊房东主人的钟响了九下,即或是大声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话继续谈下去也不行。一到时候了,很关心的看了看一下我的卧室,很有礼貌的行了个房中的军人礼,用着极其动人的神气,站在那椅子边告了辞,就走下楼到亭子间睡去了。这是为什么?他怕担搁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迟,所以明明白白有许多话他很欢喜谈到的,他也必得留到第二天来继续。谈闲话总不过九点,竟是这个老兵的军法,一点不能通融,所以每当到他走去后,我总觉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安置到心上一角,做事总不大能够安定。

    因为当到我面前,这个老兵以他五十年的生活经验,吓人的丰富,消化入他的脑中,同我谈及一切。平常时节对于以农村因经济影响到社会组织来写成的短篇小说,是我永远不缺少兴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写一个短篇的短篇,也像是不好下笔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个人的单纯优美的灵魂,平平的来安置到这纸上?望到这人的颜色,听到这人的声音,我感觉过去另外一时所写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实在懂得太少了。单是那眼睛,带一点儿忧愁,同时或不缺少对于未来作一种极信托的乐观,看人时总像有什么言语要从那无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内流出,我是缺少气力来为作一种说明的。望着他一句话不说,或者是我们正谈到那些战事,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烧掉,牵了农人母牛奏凯回营的战事,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我猜想他是要说一些话的,但言语在这老兵头脑中好像不大够用,一到这些事情上,他便哑口了。他只望到我!或者他也能够明白我对于他的同意,所以后来总是很温柔的也很妩媚的一笑,把头点点就转移了一个方向,唱了一个四句头的山歌。他那里料得到我在这些情形下所生的动摇!我望着这老兵一个动作,就觉得看见了中国多数愚蠢的朋友,他们是那么愚蠢,同时又是那么正直,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战乱世界里来,那种忧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协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梦,却永远是另一个天地的光与色,我简直要哭了。

    有时,就因为这些感觉扰乱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气,似乎带了点埋怨神气,要他出去玩玩,不必尽呆在我房中,他就像一尾鱼那么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话不说。看到那样子我又有点不安,就问他,“是不是到看戏?”恐怕他没有钱了,就一面送了他两块钱,说明白这是可以拿去随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么舞台之类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个笑样子,把钱拿到手上,走下楼去了。我照例做事多数到十二点才上床,先是听到这个老兵,开了门出去,大约有十点多样子,又转来了。我以为若不是看过戏,一定也是喝了一点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赌博的事情上狂了一会,把钱用掉回来了,也就不去过问。谁知第二天,午饭时就有了一缽清蒸母鸡放在桌上,对于这鸡的来源,我不敢询问,我们就相互交换了一个微笑,在这当儿我又从那褐色眼睛里看到流动了那种说不分明的言语。我只能说“应当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够喝么?”“已经买得了的,这里的酒是火酒,亏我找,到后找到了一家乡亲铺子,才得那么一点点米酒。”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劝我喝,听到说及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楼去,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并且把那个酒瓶也拿来了。“你喝一点点,莫多吃。”本来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过了杯子,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对我笑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又拿着瓶子下楼去了。第二天还是鸡,就因为上海的鸡只须要一块钱一只。

    学校的事这老兵士像是漠不关心的。他问过我那些大学生将来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县长。他又问过我学校每月应当送我多少钱,这薪水是不是像军队请饷一样,一起了战争就受影响。但他的意思全不是对于学校的关心。他想知道学生是不是都去做县长,只是要明白我有多少门生是将来的知事老爷。他问欠薪不欠薪,只是要明白我究竟钱够不够用。他最关心的是我的生活。这好人,越来越不守本分,对于我的生活,先还是事事赞同,到后来,好像找出了许多责任,不拘是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机会总就要谈到了。即或不是像一些不懂事故的长辈那种偏见的批评,但对那些问题,他的笑,他的无言语的轻轻叹息,都代表了他的语言,使我感受不安。我当然不好生他的气,我不能把他踢下楼梯去,也不好意思骂他。他实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见,对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认,对于我这样年龄,还不打量找寻一个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觉到不平。在先我只装做不懂他的意思,尽他去自言自语,每天只同他讨论点军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风俗习惯。到后来他简直有点麻烦人了,并且他那麻烦,又永远使人感到他是诚实的麻烦。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对于这件事毫无办法的,因为做绅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学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所以不能注意这些空事情。我还以为同他这样一说,自然就一切谅解,此后就不再也不会受他的批评了。谁知因此一来更糟了。他仿佛把责任放在他自己身上去,从此对于与我来往的女人,皆被他所注意了。每一个来我住处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学生,在客人谈话中间,不待我的呼唤,总忽然见到他买了一些水果,把一个盘子装来,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后就站到门外楼梯上去听我们谈话,待到我送客人下楼时,常常又见他故意做成在梯边找寻什么东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门,客人走去后,总又装成无意思的样子,从我口中探寻这女人一切,且窥探我的意思,他并且不忘记对这客人的风度言语加以一种批评,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论及什么女人多子,什么女人聪明贤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厌烦,决不轻易把问题移开。他虽然这样关心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么女人多福,什么女人多寿,但他总还以为他用的计策非常高明。他以为这些关心是永远不会为我明白的,他并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这些事在先我实在也是不曾注意的,不过稍稍长久一点,我可就看出这好管闲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来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对于这种行为他所给我的还是忧愁,我不能恨他,又不能同他解释,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谈到这些事情为妙。

    这老兵,在那单纯的正直的脑中,还不知为我设了多少法,尽了帮助我得到一个女人的多少设计的义务!他那欲望隐藏到心上,以为我完全不了解,其实我什么都懂。他不单是盼望他可以有一个机会,把他那从市上买来的呢布军服穿得整整齐齐,站到亚东饭店门前去为我结婚日子的迎宾主事,还非常愿意穿了军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像一个将军的儿子,抱到公园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还做得最夸张的梦,梦到我带了妻儿,光荣,金钱,回转乡下去,他骑了一匹马最先进城,对于那些来迎接我的同乡亲戚朋友们,如何询问他,他又如何飞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里,禀告老太太,让一个小小县城的人如何惊讶到这一次的荣归!他这些希望,十余年前放到我的父亲身上,失败了,后来又放到我的哥哥身上,哥哥又失败了,如今是只有我可以安置他这可怜希望了。他那对于我们父兄如何从衰颓家声中爬起恢复原来壮观的希望,在父亲方面受了非常的打击,父亲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从西北,从外蒙,带了因与马贼作战的腰痛,带了沙漠的荒凉,带了因频年争斗的衰老,回到家乡去作他那默默无闻的上校军医正了。他又看到哥哥从东北,从那些军队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与黑龙江人的勇迈坚忍,从流浪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嚣杂兴味,也转到家乡作画师去了。还有我的弟弟,这老兵认为同志却尚无机会见到的弟弟,从广东得了冰冷的铁与热烈的革命的血两种揉和的经验,用起码下级军官的名分,打岳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龙潭,侥幸中的安全,引起了对生存深的感喟,带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烂,一时代人类愚蠢行为各种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乡,在那参军闲散职分上过着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只认为我这无用人,可以寄托他那最无私心最诚恳的希望。他以为我做的事比父兄们的都可以把它更夸张的排列到故乡人眼下,给那些人一些歆羡,一些惊讶,一些永远不会忘记的豪华光荣。

    我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感到忧郁也十分感到羞惭。因为那仿佛由于自己脑中成立的海市,而又在这海市景致中对于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纯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这老兵的梦戳破,也好像缺少那戳破这个梦的权利了。

    可是我将怎么来同这老兵安安静静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这老家人的梦离远了。我简直怕见他了。我只告他现在做点文章教点书,社会上对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总是常常看到体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来往,还有那更体面的精致如粉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处来,他知道我许多关于表面的生活,这些情形就坚固了他的好梦。他极力在那里忍耐,保持着他做仆人的身分,但越节制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对于我的孤单感到同情。这另一世界长大的人,虽然有了五十岁,完全不知道我们的世界是与他的世界两样。他没有料得到来我处的人同我生活的距离是多远,他没有知道我写一个短篇小说得费去多少精力,他没有知道我如何与女人疏隔,与生活幸福离开。他像许多人那样,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称赞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赞美一样,以为我聪明,以为我待人很好,以为我不应当太不讲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这个人,他还同意我的气概,以为这只是一个从军籍中出身才有的好气概!凡是这些他全在另一时用口用眼睛用行动都表示到了的。许多时候当这个人面前时节,我觉得无一句话可说,若是必须要做些什么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顿较好。

    那时到我处来往次数最多的,是一个穿蓝衣服的女孩子,好像一年四季这人都穿得是蓝颜色,也只有蓝色同这女人相称。这是我一个最熟的人,每次来总有很多话说,一则因为这女子是一个XX分子,一则是这人常常拿了文章来我处商量。因为这女人把我当成一个最可靠的朋友,我也无事不与她说到。我的老管家私下在暗地里注意了这女人许多日子,他看准了这个人一切同我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为一切同意,比一个做母亲的还细腻,每次当这客人来到时,他总故意逗留到我房中,意思很愿意我向女人提及他。他又常常采用了那种学来的官家体裁,在我面前问女人这样那样。我不好对于他这种兴味加以阻碍,自然同女人谈到他的生活,谈到他为人的正直,以及经验的丰富等等事情,渐渐的,时间一长,女人对于他自然也发生一种友谊了。可是这样一来,当他同我两个人在一块时,这老兵,这行伍中风霜冰雪死亡饥饿打就的结实的心,到我婚姻问题上,完全柔软如蜡了。他觉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蓝衣女人同住,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他把这些意见带着了责备样子很庄严的来同我讨论过。

    先是这老兵还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谈话,女人问到这样那样,像请他学故事那么把生活经验告给她听时,这老兵,总还用着略略拘束的神气,又似乎有点害羞,非常矜持的同女人谈话。后来因为一熟习,竟同女人谈到我的生活来了!他要女人劝我做一个人,劝我少做点事,劝我稍稍顾全一点穿衣吃饭的绅士风度,劝我……,虽然这些话谈及时,总是当着我的面前,却又取了一种在他以为是最好的体裁来提及的。他说的只是我家里父亲以前怎么样讲究排场,我弟兄又如何亲爱为乡下人所敬视,母亲又如何贤慧温和。他实正在用了一种最笨拙的手段,暗示到女人应当明白做这人家的媳妇是如何相宜的。提到这些,因为那稍稍近于夸张处,这老兵虑及我的不高兴,一面谈说总一面对我笑,好像不许我开口。把话说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经为他一番话所动摇,责任已尽,这人就非常满意,同我飞了一个眼风,奏凯似的橐橐走下楼预备点心去了。

    他见我写信回到乡下去,总问我,是不是告给了老太太有一个非常……的女人?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称”这一类名词,当发现我眉毛一皱,这老兵,就“吓”“吓”的低低喊着,带着“这是笑话,也是好意,不要见怪”的要求神气赶忙站远了一点,占据到屋角一隅去,好像怕我会要当真动手攫了墨水瓶掷到他头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时节,他是不会忘记谈到那蓝衣女子的。

    我能在这些事上有什么办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样,处置多嘴的副兵用马粪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亲,用费话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见了这老兵就只有苦笑,听他谈到他自己生活同谈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这个样子。这人并不是可以请求就能缄默的。就是口哑了,但那一举一动,他总不忘记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幅善良的心为你打算一切。他不缺少一个戏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见到只有感动。

    有一天,穿蓝衣的女人来到我的住处,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说了许多话(从后来他的神气上,我知道他在与女人谈话时节,一定是用了一个对主人的恭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应答着的)。因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我回来时老兵正同我讨论到女人,女人又来了。那时因为还没有吃晚饭,这老兵听说要招待这个女客了,显然十分高兴,走下楼去,到吃饭时,菜蔬排列到桌上,却有料不到的丰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规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欢喜用辣子的煎鱼,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饭吃过,这老兵不待呼唤又去把苹果拿来,把茶杯倒满了从酒精炉子烧好的开水,一切布置妥贴了,趑趄了好一会才走出去。他到楼下喝酒去了。他觉得非常快乐。他的梦展开在他眼前,一个主人,一个主妇,在酒杯中,他一定还看到他的小主人,穿陆军制服,像在马路上所常常见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脚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个军官的姿势,很有身分很觉尊贵的在后面慢慢跟着。他因为我这个客人的来临,把梦肆无忌惮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怜,来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爱人W君的情形,他们在下个月过北平去,他们将在北平结婚的!无意中,这结婚的字眼,断章取义的又为那尖耳朵老战马听去,他自以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这预兆,也非常相信这未来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边,为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悦也感到一点应有的惘怅时节,喝了稍稍过量的酒的好人,一个红红的脸在我面前晃动了。

    “今天你喝多了,你怎么忽然有这样好菜,客人说从没有吃过这样菜。”

    本来要笑的他,听到这个话样子更像猫儿了。他说:“今天我快乐。”

    我说:“你应当快乐。”

    他分辩,同我故意争持:“怎么叫做应当?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今天快乐!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买,多买一瓶存放身边,你到这里别的不有,酒总是当要让你喝够量!”

    “这样喝酒我从不曾有过。我应当快乐!为什么应当?我常常是不快乐!我想起老爷,那种运气,快乐不来了。我想起大少爷,那种体格,也不能快乐了。我想起三少爷,我听人说到他一点儿,一个豹子,一个金钱豹,一个有脾气有作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打仗,我要跟到他去冲锋,捏了枪,爬过障碍物,吼一声杀,把刺刀到北佬胸膛里去。我要向他请教,手榴弹七秒钟的引线,应当如何抛去。但同他们在一处的都烂了,都埋成一堆,我听到人家说,四期黄埔军官生在龙潭作战的全烂了,两个月从那里过身,还有使人作呕臭气味,三少爷命好,他仍然能够骑马到黄罗寨打他的野猪,一个英雄!我不快乐,因为想起了他不作师长。你呢,我也不快乐。你身体多坏!你为什么不——”

    “早睡点好不好?我要做点事情,我心里不大高兴。”

    “你瞒我。你把我当外人。我耳朵是老马耳朵,听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这些事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明天回去了。”

    “你听到什么?有什么事说我瞒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还不知道我这时的心里像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这老兵哭了。那么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军人,一个……,他真像一个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这哭是为欢喜而流泪的。他以为我快要与刚走去不久的女人结婚。他知道我终久不能瞒他也不愿意瞒他。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尽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个女主人,从此他的梦更坚固更实在的在那单纯的心中展开,欢喜得非哭不可了。他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时也告给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像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泪,一面就问我是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到吴瞎子处去问问,也选择一下,从一点俗。

    一切事都使我哭笑两难。我不能打他骂他。他实在又不是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顽固的相信我对于这事情不应当瞒他,还劝我打一个电报,把这件事即刻通知七千里外的几个家中人。他称赞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谈了一些话,很懂得这女人一定会是老太太所欢喜的媳妇。

    我不得不把一切事在一种极安静的态度下为他说明。他望到我,把口张着,听完我的解释,信任了我的话,后来看到他那颜色惨沮的样子,我不得不谎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个女人,相貌性情都同这穿蓝衣的女人差不多。可是这老兵,只愿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说明,对于后一段明白是我的谎话。我把话谈到末了,他毫不做声,那黄黄的小眼睛里,酿了满满的一泡眼泪,他又哭了。本来是非常强健的身体,到这时显出万分衰弱的神情了。

    楼廊下的钟已经响了十点。

    “睡去,明天我们再谈好不好?”

    听到我的请求,这老兵忽然又像觉悟了自己的冒失,装成笑样子,自责似的说自己喝多点酒就像颠子,且赌咒以后一定要戒酒,又问我明天欢喜吃鲫鱼没有。我不做声,他懂得我心里难过处,他望到桌上那一个建漆盘子里面的苹果皮,拿了盘子,又取了鱼的溜势,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门拉拢,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去了。听到那衰弱的脚,踏着楼梯的声音,我觉得非常悲哀。这中年人给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对于人生多一个反省的机会,且使我感觉到人类的关系,在某一姿态下,所谓人情的认识,全是酸辛,全是难于措置的纠葛。这人走后听响过十二点钟我还没有睡觉,正思索到这些琐碎人情上,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楼梯上有一种极轻的声音,走近了门口,我猜得着这必定是他又来扰我了,他一定是因为我的不睡觉,所以来督促我上床了,就赶忙把桌前的灯扭小,就听到一个低低的叹息起自门外。我不好意思拒绝这老兵好意了,我说:“你听吧,我事情已经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没有声音,待一会儿我去开门,他已经早下楼去了。

    经过这一次喜剧的排场,老兵性格变更了。他当真不再买酒吃了,问他为什么原故,就只说市上全是搀火酒的假酒。他不再同我谈女人,女客来到我处,好像也不大有兴味加以注意了。他对我的工作,把往日的乐观成分抽去,从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闷,我不做声时,他不大敢同我说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梦,安置到一个新的方向上来,却仿佛更大方更夸诞了一点,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缩越小得可怜了。他不再责备我储蓄点钱预备留给一个家庭支配,也不对于我的衣服缺少整洁加以非难了。

    我们互相了解得多一点,我仍然是那么保持到一种同世界绝缘的寂寞生活,并不因为气候时间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于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些本来不必得到的认识,那些破灭的梦,永远无法再用一个理由把它重新拼合成为全圆,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怜了。关于光明生活的估计,从前完全由他提出,我虽加以否认也毫无办法挫折他的勇气,但后来反而需要我来为他说明那些梦的根据,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满意,帮助他把梦继续来维持了。

    但是那蓝衣女人,预备过北平结婚去了,到我住处来辞行,老兵听说女人又要到此吃饭,却只在平常饭菜上加了一样素菜,而且把菜拿来时节那种样子,真是使人不欢的样子。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反而不缺少一点愉快,因为我看到这老兵,在他名分上哀乐的认真。一些情感上的固执,决对不放松,本来应当可怜他,也应当可怜自己,但因为本来就没有对那女人作另外打算的我,因为老兵胡涂的梦,几几乎把我也引到烦恼里去,如今看到这难堪的脸嘴,我好像报了小小的仇,忘记自己应当同情他了。

    从此蓝衣女人在我的书房绝了踪迹,而且更坏的是两个青年男女,到天津皆被捕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过老兵,那老兵也从不曾问到过。我明白他不但有点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点恨我的。

    本来是答应同我在七月暑假时节,一块儿转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有八年不曾看过我那地方的天空,踹过我那地方的土泥,他也有了六年没有回去了,可是到仅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战事,他要我送他点路费,说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气越来越沉静,不能使他快乐一点,并且每天到灶间去做菜做饭,又间或因为房东娘姨欢喜随手拖取东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闹。我想就尽他到南京去玩几天也好。可是这人一去就不回来了。我不愿意把他的故事结束到那战事里去。他并不死,如许多人一样,还是活着,还是做他的司务长,驻扎到一个庙里,大清早就同连上的火夫上市镇去买菜,到相熟的米铺去谈谈天,到河边去看看船,一到了夜里,就坐在一个子弹箱上,靠一盏满堂红灯照着,同排长什长算日里的伙食账,用草纸记下那数目,为一些小小数目上的错误赌发着各样的重誓,睡到硬板子的高脚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梦必梦到同点验委员喝酒,或下乡去捉匪,过乡绅家吃蒸鹅。这人应当永远这样活到世界上,这人至少还应当在中国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同我来信问候我,我总以为他仍然还是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桌上有这样一盏灯的理由了。这灯我仍然常常用它。当我写到我所熟习的那个世界上一切时,当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时节,把电灯扭熄,燃好这个灯,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调子,我在灯光下总仿佛见到那老兵的红脸,还有那一身军服,一个古典的人,十八世纪的老管家——更使我不会忘记的,是从他小小眼睛里滚出的一切无声音的言语。

    故事说完时,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叹了一声气,走过那桌子边旁去,用纤柔的手去摩娑那盏小灯。女人稍稍吃惊了,怎么两年来还有油?但X是说过了的,因为在晚上,把灯燃好,就可在灯光下看到那个老行伍中人的声音颜色。女人好奇似的说晚上要来试试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务长,显然的是女人对于主人所说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X的房间里,那旧洋灯放了薄薄光明,火头微微的动摇,发出低微的滋滋声音,用惯了五十枝烛光的人,在这灯光下是感到一切情调皆非常默模糊的。主人X同穿青衣女人把身体搁在两个小小圈椅里,主人又说起了那灯,且告给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说话时是如何神气,这灯罩子在老兵手下是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时是如何混乱,……末了,他指点那蓝衣女人的坐处,恰恰正是这时她的坐处。

    听到这个话的穿青衣女人,笑了又复仍然轻轻的叹着。过了一会,忽然惋惜似的说:

    “这人一定早死了!”

    男子X说:“是的,这人一定死了,在穿蓝衣人心上这人也死了的,但他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还那么可爱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见不着这个人。”

    “他也应当很可惜不见你!”

    “我愿意认识他,愿意同他谈话,愿意……”

    “那有什么用处!不是因为见到,便反而将给许多人的麻烦么?”

    女人觉得有些事情应当红脸下来。

    于是两人在灯光中沉默下来。

    另外一个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件蓝色衣服来了,X懂得这是为凑成那故事而来的,非常欢喜。两人皆像这件事全为的使老兵快乐而作的,没有言语,年青人在一种小小惶恐情形中抱着接了吻。到后女人才觉得房中太明亮了,询问那个灯,今晚为什么不放在桌上,X笑了。

    “是嫌电灯光线太强么?”

    “是要司务长看另外一个穿蓝衣服的人在你房里的情形!”

    听到这个俏皮的言语,X想下楼去取灯,女人问他:

    “放在楼下么?”

    “是在楼下的。”

    “为什么又放到楼下去?”

    “那是因为前晚上灯泡坏了不好做事,借他们楼下娘姨的,我再去拿来就是了。”

    “是娘姨的灯吗?”

    “不,我好像说过是老兵买的灯!”男子X加以分辩,还说,“你知道这灯是老兵买的!”

    “但那是你说的谎话!”

    “若谎话比真实美丽,……并且,穿蓝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个了么!”

    女人承认“穿蓝衣的虽有一个,但她将来也一定不让老兵快乐”。

    “我赞成你这个话,倘若真有这个老兵,实在不应当好了他。”

    “真是一个坏人,原来说的全是空话!”

    “可是有一个很关心他的听差,而且仅仅只把这听差的神气样子告给别人,就使这人对于那主人感到兴味,十分同情,这坏人……!”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们于是约定下个礼拜到苏州去,到南京去,男的还答应了女人,这种旅行为的是探听那个老司务长的下落。

    (选自《从文子集》)

    本篇发表于1930年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12号。署名沈从文。

    ①作者原注:“是两阕山歌第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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