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屉里多的是朋友们照片,有一大半人是死去了的。那些还好好活着的人,检察我的珍藏,发现了那些死人照片混和他自己照片放在一处时,常常显出些惊讶而不高兴的神气。他们在记忆里保留朋友的印象,大致也分成死活贫富等等区别,各贮藏在一个地方不相混淆。我的性情可不甚习惯于这样分类。小孩子相片我这里也很多,这些小孩子有在家中受妈妈爸爸照料得如同王子公主,又有寄养在孤儿院幼稚园里的。其中一些是爸爸妈妈为了人类远景的倾心,年纪青青的就为人类幸福牺牲死去,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亲人了。我便常常把他们父母的遗影,同他的小相片叠在一处,让这些孤儿同他妈妈爸爸独占据一个空着的抽屉角隅里,我似乎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我一共有四个抽屉安置照片,这种可怜的家庭照片便占据了我三个抽屉。
可是这种照片近来又多了一份,这是若墨大夫同他的太太以及女儿小青三人一组的。那个医生同他的太太,为了同一案件于最近在汉口地方死去了,小青就是这两个人剩下的一个不满半周岁的女孩。这女孩的来源同我现在住处有些关系,同我也还有些关系。
事情在回忆里增人惆怅,当我把这三个人一组一共大小七张照片排列到桌上,从那些眉眼间去搜索过去的业已在这世界上消灭无余,却独自存在我记忆里的东西时,我的感情为那些记忆所围困了。活得比人长久一点可真是一件怕人的事情,因为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排日重新来活在自己记忆里,这实在是一种沉重的担负。死去的友谊,死去的爱情,死去的人,死去的事,还有,就是那些死去了的想象,有很多时节也居然常常不知顾忌的扰乱我的生活。尤其是最后一件,想象,无限制的想象,如像纠缠人的一群蜂子!为什么我会为这些东西所包围呢?因为我这个人的生活,是应照流行的嘲笑,可呼之为理想主义者的!
我有时很担心,倘若我再活十年,一些友谊感情上的担负,再加上所见所闻人类多少喜剧,悲剧,珍贵的,高尚的,愚蠢的,下流的,种种印象,我的神经会不会压坏?事实呢,我的神经似乎如一个老年人的脊梁,业已那么弯曲多日了。
十六个月以前……
一只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顿小艇的平坞后,向作宝石蓝颜色放光的海面滑去,风极清和温柔,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船舷,船身侧向一边,轻盈的如同一只掠水的燕子。我那时正睡在船中小桅下,用手抱了后脑,游目看天上那些与小艇取向同一方向竞走的白云。朋友若墨大夫,脸庞圆圆的,红红的,口里含了烟斗,穿一件翻领衬衫,黄色短裤下露出那两只健康而体面的小腿,略向两边分开:一手把舵,一手扣着挂在舷旁铜钩上的帆索,目不旁瞬的眺望前面。
前面只是一片平滑的海,在日光下闪放宝石光辉,海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还是半点钟以前一只出口商轮残留下来的东西。朋友像在那里用一个船长负责的神气驾驶这只小艇,他那种认真态度,实在有点装模作样,比他平时在解剖室用大刀小刀开割人身似乎还来得不儿戏,我望到这种情形时,不由得不笑了。我在笑中夹杂了一点嘲弄意味,让他看得明白,因为另外还有一种理由,使我不得不如此。
他见到我笑时先不理会,后来把眼睛向我眨了一眨,用腿夹定舵把,将烟嘴从口中掏出。
我明白他开始又要向我战争了。这是老规矩,这个朋友不说话时,他的烟斗即或早已熄灭,还不大容易离开嘴上的。夜里睡觉有时也咬着烟斗,因此枕头被单皆常常可以发现小小窟窿。来到青岛同我住下时,在他床边我每夜总为他安置一杯清水,便是由于他那个不可救药的习惯,预备烟灰烧了什么时节消防小小火灾用的。这人除了吃饭不得不勉强把烟斗搁下以外,我就只看到他用口舌激烈战争时,才愿意把烟斗从口中掏出。
自然的,人类是古怪的东西,许多许多人的口大都有一种特殊嗜好,有些人欢喜啮咬自己的手指,有些人欢喜嚼点字纸,有些人又欢喜在他口中塞上一点草类,特别是属于某一些女人的某一种荒唐传说,凡是这样差不多都近于必需的。兽物中只有马常常得吃一点草,是不是从这里我们就可以证明某一些人的祖先同马有一种血缘?关于这个我的一位谈进化论的朋友一定比我知道较多,我不敢说什么外行话。至于我这位欢喜烟斗的朋友,他的嗜好来源却为了他是一个医生。自从我认识他,发现了他的嗜好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觉得一只烟斗把他变的严肃起来不大合理。一个医生的身分虽应当沉着一点,严肃一点,其实这人的性情同年龄还不许可他那么过日子下去。他还不到三十岁,还不结婚,为了某种理由,我总打量应得多有些机会取掉他那烟斗才好。我为这件事出了好些主意,当我明白只有和这位朋友辩论什么,才能把他烟斗离开他的嘴边后,老实说,只为了怜悯我赠给他那一只烟斗被噙被咬,我已经就应当故意来同朋友辩论些漫无边际的问题了。
我相信我作的事并没有什么错误,因为一则从这辩论中我得了许多智慧,一种从生理学,病理学,化学,各样见地对于社会现象有所说明的那些智慧,另一时用到我的工作上不无益处,再则,就是我把我的朋友也弄得年轻活泼多了。这次他远远的从北京地方跑来,虽名为避暑,其实时间还只五月,去逃避暑热的日子还早,使他能够放下业务到这儿来,大多数还是由于我们辩论的结果。这朋友当今年二月春天我到北京时,已被我用语言稍稍摇动了他那忠于事务忠于烟斗的固执习惯,再到后来两人一分手,又通了二次信,总说他为那“烟斗”同“职业”所束缚,使他过的日子同老人一样,论道理很说不去。他虽然回了我许多更长的信,说了更多拥护他自己习惯的话语,可是明明白白,到底他还是为我所战败,居然来到青岛同我住下了。
到青岛时天气还不很热,带了他各处山头海岸跑了几天,把各处地方全跑到了,两人每天早上就来到海边驾驶游艇,黄昏后则在住处附近一条很僻静的槐树夹道去散步,不拘在船中或夹道中,除了说话时,他的烟斗总仍然保留原来地位。不过由于我处处激他引他,他要说的话似乎就越来越多,烟斗也自然而然离开嘴边常在手上了。这医生青春的风仪,因为他嘴边的烟斗而失去,烟斗离开后,神气即刻就风趣而年青了。
关于一切议论主张同朋友比较起来,我的态度总常常是站在感情的,急进的,极左的,幻想的,对未来有所倾心,憎恶过去否认现在方面而说话的。医生一切恰恰相反,他其所以表示他完全和我不同,正为的是有意要站在我的对方,似乎尽职,又似乎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快乐。因为给他快乐使他年青一点,我所以总用言语引导他,断不用言语窘迫他。
这时这个大夫当真要说话了,由于我的笑,他明白那笑的含意。清晨的空气使他青春的热力显现于辞气之间。
“你笑什么?一个船长不应当那么驾驶他的船吗?”
“我承认一个船长应当那么认真去驾篷掌舵,”我说的只是半句话,意思以为他可不是船长。我希望听听这个朋友食饱睡足以后为初夏微凉略涩的海上空气所兴奋而生的议论。但这时节小艇被一阵风压偏了一下,为了调整船身的均衡与方向,须把三角篷略略收束,绳索得拉紧一点,因此朋友的烟斗又上口了。
我接着就说:
“让他自由一点,有什么要紧?海面那么无边际的宽阔,那么温和与平静,应当自由一点!我们不是承认过:感情这东西,有时也不妨散步到正分生活以外某种生活上去吗?医生是你的职业,那件事情你已经过分的认真了,你得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或另外一种想象上,放荡洒脱一点!我不觉得严肃适宜于作我们永远的伴侣,尤其是目的以外的严肃!”
我的意思原就指的只是驾船,若想从这平滑的海面上得到任意而适的充分快乐,以为严肃是不必需的。
医生稍稍误会了我的意思,把烟斗一抓:“不能同意!”
他说那一句话的神气,是用一种戏剧名角,一种省议会强健分子,那类人物的风度而说的。这是他一种习惯,照例每听到我用一个文学者所持的生活多元论而说及什么时,仿佛即刻就记起了他是医生,而我却是一个神经不甚健康的人,他是科学的,合理的,而我却是病态的,无责任心的,他为了一种义务同成见,总得从我相反那个论点上来批驳我,纠正我,同时似乎也就救济了我。即或这事到后来他非完全同意不可,当初也总得说“不能同意”。我理解他这点用意,却欢喜从他一些相反的立论上,看看我每一个意见受试验受批判的原因,且得到接近一个问题一点主张的比较真理。
我说:“那么,你说你的意见。我希望你把那点有学院气大夫气的人生态度说说。”他业已把烟斗送到嘴边又重新取出了。
“感情若容许我们散步,我们也不可缺少方向的认识。散步即无目的,但得认清方向。放荡洒脱只是疲倦的表示,那是人生某一时对道德责任松弛后的一种感觉,这自然是需要的,可完全不是必需的!多少懒惰的人,多少不敢正视人生的人,都借了潇洒不羁脱然无累的人生哲学活着在世界上!我们生活若还有所谓美处可言,只是把生命如何应用到正确方向上去,不逃避一切人类向上的责任,组织的美,秩序的美,才是人生的美!生命可尊敬处同可赞赏处,全在它魄力的惊人;表现魄力是什么?一个诗人很严肃的选择他的文字,一个画家很严肃的配合他的颜色,一个音乐家很严肃的注意他的曲谱,一个思想家严肃去思索,一个政治家严肃的处理当前难题。一切伟大制作皆产生于不儿戏。一个较好的笑话,也就似乎需要严肃一点才说得动人。一切高峰皆由于认真才能达到。谁能缺少这两个字?人人都错误的把快乐幸福同严肃认真对立,多以为快乐是无拘束的任性,幸福是自由,严肃同认真,却是毫无生趣的死呆。严肃成就一切,它的对面只是轻浮,至于快乐和幸福,总常常包含了严肃和轻浮两者而言;轻浮的快乐,平常人同女子,才用得着的一种东西,至于一个有希望的男子,像样的男子,他不会要这个的!他一切尽管严肃认真,从深渊里探索他所需要的东西,他有他那一分孤独伟大的乐趣!你想想,在你生活中缺少了严肃,你能思索什么,能写作什么?……”
他的辩论原来是不大高明的,他能说一切道理,似乎是由于人太诚实,就常常互相矛盾。他只知道取我相反的路线,却又常常不知不觉间引用我另一时另一事他中意了的见解来批驳我。先前我常是领导他,帮助他,使他能在“科学的”立脚点上站稳,到后来就站稳了。站稳以后慢慢的他自己也居然可以守着他的壁垒,根据他的所学,对于我主张上某一些弱点能够有所启示纠正,因此间或我也有被他难倒的时候了。
但这次他可错了。大体是这个大夫早上为我把了一阵脉,由于我的神经不大健全,关心到我的灵魂也有了些毛病,他临时记起他作医生的责任,故把话说得稍多了一点。并且他说到后来有了矛盾,忘记了某一部分见解,就正是我前些日子说到的话,无意中记忆下来,且用来攻打我,使我觉得十分快乐。这个人的可爱处,原来就是生活那么科学,议论却那么潇洒。他简直是太天真了。
我含笑说:“医生,你自己矛盾了。你这算是反对我还是承认我?你对于严肃作了很多的解释,自己的意见不够,还把我的也引用了,你不能同意我究竟是那几点?我要说,我可不能同意你的!就因为我现在提到的,只是你驾船管舵的姿势,不是别一件事。你不觉得你那种装模作样好笑吗?你那么严肃的口叼烟斗,方正平实的坐到那里,是不是妨碍了我们这一只小小游艇随风而驶飘泊海上的轻松趣味?我问你就是这件事,你别把话说得太远。议论不能离题太远,正如这只小船你不能让它离岸太远:一远了,我们就都不免有点胡涂了。”
同时他似乎也记起他理论的来源了,笑了一阵:“这不行,咱们把军器弄错了。我原来拿得是你的盾牌,——你才真是理论上主张认真的一个人!不过这也很好,你主张生活认真,我却行为认真;你想象严肃,我却行动严肃。”
“那么,究竟谁是对的?你说,你说。”
“要我说吗!我们都是对的,不过地位不同,观点各异罢了。且说船吧,你知道驾船,但并不驾船。你不妨试试来坐在舵边,看看是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看看照到你自由论者来说,不取方向的办法,我们这船能不能绕那个小岛一周,再泊近那边浮筒。这是不行的!”
我看到他又像要把烟斗放进嘴里去的神气,我就说:“还有下文?”
“下文多着,”他一面把烟斗在船舷轻轻的敲着一面说,“中国国家就正因为毫无目的,飘泊无归,大有不知所之的样子,到如今弄得掌舵的人无办法,坐船的人也无办法。大家只知道羡慕这个船,仇视那个船,自己的却取自由任命主义,看看已经不行了,不知道如何帮助一下掌舵的人,不知如何处置这当前的困难,大家都为这一只载了全个民族命运向前驶去的大船十分着急,却不能够尽任何力量把它从危险中救出。为什么原因?缺少认真作事的人,缺少认真思索的人,不只驾船的不行,坐船的也不行。坐船的第一就缺少一分安静,譬如说,你只打量在这小船上跳舞,又不看前面,又不习风向,只管跳舞,只管分派我向这边收帆,向那边搬舵,我纵十分卖气力照管这小船小帆,我们还是不会安全达到一个地方!”
这种承认现在统治者的合法,而且信赖他,仍然是医生为了他那点医生的意识,向我使用手术方法。
我说:“说清楚点,你意思以为中国目前情形,是掌舵的不行,还是坐船的捣乱?”
“除了风浪太大,没有别的原因。中国虽像一只大船,但是一堆旧木料旧形式马马虎虎束成一把的木筏,而且是从闭关自守的湖泊里流出到这惊涛骇浪的大海里来,坐船的不见过风浪,掌舵的又太年青,大家慌乱失措,结果就成了现在样子了。”
“那么,未来呢!”
“未来谁知道?医生就从不能断定未来的。且看现在吧,要明白将来,也只有检察现在。现在正像一个病人,只要热度不增加到发狂眩瞀程度,还有办法!”
医生见我把手伸出船舷外边去玩弄海水,担心转篷时轧着了手,就把手扬扬:“喂,坐船的小心点,把手缩回来吧。一切听掌舵的指挥。不然就会闹出危险!”
我服从了他的命令,缩回手来,仍然抱了头部。因为望到他并没有把烟斗塞进嘴里的意思,就不说什么,知道他还有下文的。
“中国坐船的大家规规矩矩相信掌舵的能力,给他全部的信托,中国不会那么糟!”
我不能承认掌舵的这点意见了,我说:“这不行,我要用坐船者的资格说话了。你说的要信托船长一切处置,是的,一个民族对支配者缺少信托!事情自然办不好。可是现在问题不是应当信托或不应当信托,只是值得信托或不值得信托?为什么那么稀乱八糟?这就是大家业已不能信托,想换船长,想作船长,用新的方法,找新的航线,才如此如此!”
医生说:“照你所说,你以为怎么样?”
“照我坐小船的经验,我觉得你比我高明,所以我信托你。至于载了一个民族走去的那一只木筏,那一个船长,我很怀疑……”
“这就对了。大家就因为有所怀疑,不相信这一个,相信那一个,大家都以为存在的不会比那个不存在的好,又以为后一个应比前一个好,故对未来的抱了希望,对现在的却永远怀疑。其实错了的。革命在试验中,这失败并不是革命的失败,失败在稍前一辈负责的人。一个人的结核病还得三五年静养,这是一个国家,一个那么无办法的国家,三年五年谁会负责可以弄得更好一点?”
我简简单单的说:“中国试验了二十年,时间并不很短了!”
“我以为时间并不很长。二十年换了多少管理人,你记得那个数目没有?不要向俄国找寻前例,那不能够比拟。人家那只船根本结实许多,一船人也容易对付。他们换了船长以后,还是权力同知慧携手,还是骑在劳动者背上,用鞭子赶着他们,不顾一切向国家资本主义那条大路走去。他们的船改造后走得快一点,稳一点,因为环境好一点!中国羡慕人家成功是无用的,我们打量重新另造,或完全解散仿造,材料同地位全不许可。我们现在只能修补。假若现在船长能具修补决心,能减少阻力,能同知识合作,能想出方法使坐船的各人占据自己那个位置,分配得适当一点,沉静的渡过这一重险恶的伏流,这船不会沉没的。”
“可是一切中毒太深,一切太腐烂,太不适用,……”
“不然,照医生来说,既然中毒,应当诊断。中毒现象很少遗传的。既诊知前一辈中毒原因,注意后一辈生活,思想的营养,由专家来分配,——一切由专家来分配!”
“你相信中国有专家吗?那些在厅里部里的人物算得上专家吗?”
“没有就培养它!同养蚕一样完全在功利上去培养它!明知前一批无望,好好的去注意后一批人,从小学教育起始,严格的来计划,来训练,……”
“你相信一切那么容易吗?”
医生俨然的说:“我不相信那么容易,但我有这种信仰。我们需要的就是信仰。我们的恐慌失望先就由于心理方面的软弱,我们要这点信仰,才能从信仰中得救!”
其实他这点信仰打哪儿来的?是很有趣味的。我那时故意轻轻的喊叫起来:“信仰,你是不是说这两个字!医生不能给人开这样一味药,这是那一批依靠叫卖上帝名义而吃饭的人专用口号,你是一个医生,不是一个教徒!信仰本身是纯洁的,但已为一些下流无耻的东西把这两个字弄到泥淖里有了多日,上面只附着有势利同污秽,再不会放出什么光辉了!除了吃教饭的人以外,不是还有一般人也成天在口中喊信仰吗?这信仰有什么意义,什么结论?”
医生显然被我窘住了,红脸了,无话可说了,可是烟斗进了口以后随即又抽出来,望到我把头摇摇:“不能同意。”
“好的,说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还是需要信仰,除了信仰用什么权力什么手段才能统一这个民族的方向?要信仰,就是从信仰上给那个处置一切的家长以最大的自由,充分的权力,无上的决断:要信仰!”
“是的,我也以为要信仰的。先信仰那个旧的完全不可靠,得换一个新的,彻底换一个新的,从新的基础上,建设新的信仰,一切才有办法,——这是我的信仰!”
“这是侥幸,‘侥幸’这个名词不大适用于二十世纪。民族的出路已经不是侥幸可以得到了的。古希腊人的大战,纪元前中国的兵车战,为耸动观听起见,历史上载了许多侥幸成功的记录。现在这名词,业已同‘炼金术’名词一样的把效率魔力完全失去了。”
“可是你不说过医生只能诊断现在,无从决定未来吗?为什么先就决定中国完全改造的失败?倘若照你所说,这民族命运将决定到大多数的信仰,很明显的,这点新的信仰就正是一种不可儿戏的旋风,它行将把这民族同更多一些民族卷入里面去,医生,你不能否认这一点,绝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承认的,这是基督教情绪之转变,其中包含了无望无助的绝叫,包含了近代人类剩余的情感,——就是属于愚昧和夸张彻头彻尾为天国牺牲地面而献身的感情。正因为基督教的衰落,神的解体,因此‘来一个新的’便成了一种新的迷信,这新的迷信综合了世界各民族,成为人类宗教情绪的尾闾。这的确是一种有魄力的迷信,但不是我的信仰!”
“你的信仰?”
“我的信仰吗?我……”
我们两人说到前面一些事情时,两人都兴奋了一点,似乎在吵着的样子,因此使他把驾船的职务也忘却了。这时船正对准了一个指示商船方向的浮标驶去,差不到两丈远近就会同海中那个浮标相碰了,朋友发觉了这种危险,连忙把舵偏开时,船已拢去了许多,在数尺内斜斜的挨过去,两人皆为一种意外情形给愣住了。可是朋友眼见到危险已经过去,再不会发生什么事故,便向我伸伸舌头,装成狡顽的样子,向我还把眼睛挤了一下。
“你瞧,一个掌舵的人若尽同坐船的人为一点小事争辩,不注意他的职务所加的责任,行将成一个什么样子!别同掌舵的说道理,掌舵的常常是由于权力占据了那个位置,而不由于道理的。他应当顾及全船的安危,不能听你一个人拘于一隅的意见。你若不满意他的驾船方法,与其用道理来絮聒,不如用流血来争夺。可是为什么中国那么紊乱?就因为二十年来的争夺!来一个新的方法争夺吧,时间放长一点,……历史是其长无尽的一种东西,无数的连环,互相衔接,捶断它,要信仰!”
他在说明他的信仰以前,望望海水,似乎担心把话说出会被海上小鱼听去,就微笑着把烟斗塞进自己嘴巴里了。
无结果的争辩,一切虽照样的无结果,可是由于这点训练,我的朋友风度实在体面多了。他究竟信仰什么?他并不说,也像没有可说的。他实际上似乎只是信仰我不信仰的东西。他同我的意见有意相反,我曾说过了,到现在,他一面驾船一面还是一个医生,不过平时他习惯于治疗人的身体,此时自以为在那里修补我的灵魂罢了。
我们的小艇已向外海驶去,我在心里想,换一个同海一样宽泛无边无岸的问题,还是拣选一个其小如船切于本身的问题?我想起了他平时不谈女人的习惯,且看到他这时候的派头,却正像一个陪新夫人度蜜月驾小艇出游的丈夫模样,故我突然问他“是不是打量结婚,预备恋爱”。我相信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时脸红了一阵,又像吃了一惊的样子。
他没有预防这一问,故不答复我,所以我又说:
“怎么?你难道是老人吗?取掉你的烟斗,说说你的意见!”
他当真把烟斗抓到手上了。
“女人有什么可说?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她是诗人想象中的上帝,是浪子官能中的上帝。但我们为什么必需一个属于个人的上帝?我们应当工作,有许多事情可作,有许多责任要尽,为一个女人过分消耗时间和精力,那实在是无味得很。”
“可是难道不是诗人不是浪子就不需要那么一个上帝吗?我不瞒你,若我像你那么一个人,我就放下我现在这种倾心如你所谓诗人的上帝,找寻那个浪子的上帝去了。再则从女人方面说来,我相信许多女人都欢喜作你那么一个好人的上帝,你自己不相信吗?”
“这一点我可用不着信仰了。可是我同你说说我的感想吧,若是有什么人问到我:若墨大夫,你平生最讨厌的什么?我将回答:我讨厌青年会式的教徒,同自作多情的女子。这两种人在我心上都有一个位置,可是却为我用一种鄙视感情保留到心上的。”
综合而言,我知道医生存三种不可通融的主张了,就是讨厌前面两样人以外还极端怀疑中国共产党革命。
我有一种成见,就是对于这个朋友的爱憎,不大相信得过。我不愿再听下去,听下去伤了我对于女人以及对于几个在印象中还不十分坏的教会朋友的情感。尤其是说到女人,我记起一件事情来了。另外一个朋友昨天还才来了一个信,说到有一个牧师的女儿,不久就要过青岛来,也许还得我为她找寻一个住处。这女人为的是要在青岛休养几个礼拜的胃病,朋友特意把她介绍给我,且告给我这个女人种种好处。朋友意思似乎还正因为明白我几年来在某一方面受了些折磨,把这个女人介绍到青岛来,暗示我一切折磨皆可以从这方面得到取偿。照医生说来,这女人却应当是双料讨人厌烦的东西了。
我忽然起了一种好事的感觉,心想等着这女人来时,若果女人是照朋友所说那样完美的人,机会许可,我将让一个方便机会,把这双料讨厌东西介绍给医生,看看这大夫结果如何。这点动机在好事以外还存了另外一份心事,就是我亲眼看到我的朋友,尽管口上那么厌恶女人,实在生活里,又的的确确需要一个当家的女人,而且这女人同他要好也比同我要好一定强多了,故当时就决定要办好这样一件事,先且不同他说什么。我打算到好几个自以为妙不可言的撮合方法,谁知这些方法到了后来完全不能适用。
到了十点左右,两人把小艇驶回船坞,在沙滩上各人留下了一行长长的足印,回到住处时,事情太凑巧了一点,那个牧师女儿XX小姐已坐在小客厅中等候我半点钟了。我同了若墨大夫走进客厅时,那牧师女儿正注意到医生给我写的一个条幅,见了我们两人,赶忙回过身来向医生行礼。她错了,她以为医生是主人,却把我当成主人的朋友了。这不能怪她,只能责备我平常对于衣帽实在太疏忽了一点,我那件中学生式蓝布大衫同我那种一见体面女子永远就只想向客厅一角藏躲的乡下人神气,同我住处那个华丽客厅实在就不大相称。我为这个足以自惭的外表,在另一时还被一个陌生拜访者把我当成仆人,问了我许多关于主人近况的话语,使我不知如何回答这关切我的好人。大家都那么习惯于从冠履之间识别对方的身分,因此我也就更容易害羞受窘了。
可是当我的医生朋友,让人家知道我就是她所等候的人,我且能够用主人资格介绍医生给这个客人时,也许客厅中气候实在太热了一点,那个新来的客人,脸儿很红了一阵。
牧师女儿恰恰如另一朋友在来信上所描写的一样,温柔端静,秀外慧中,相貌性情都可以使一个同她接近的男子十分幸福。一个男子得到她,便同时把诗人的上帝同浪子的上帝全得到了。不过见面之下我就有了主意,认定这女人和医生第一面的误会,就有了些预兆。若能成为一对,倒是最理想的一对了。
我留住了这个牧师女儿在我家中吃了一顿午饭,谈了好些闲话,一面谈话一面我偷偷的去注意医生,看他是不是因为客厅中有一个牧师的女儿,就打量逃走,看来竟像不会逃走的样子,我方放心了。在谈话中医生只默默的含着他的烟斗在一旁听着,我认为他的烟斗若不离开,实在增加了他的岁数,所有还想设法要他去掉烟斗说话,他似乎有点害羞的样子,说的话大不如两人驾船时的英气勃勃。在引导他说话时,我实在很尽了一分气力,比我作别的事困难得多。
女人来青岛名为休养胃病,其实还像是看我的!下午我们三人一同出去为她安置住处时,一路上谈到几个熟人的胃病,牙痛病,以及其他各样事情。我就说这位医生朋友如何可以信托。且告她假若需要常常诊察,这位朋友一定很高兴作这件事,而且这事情在朋友作来还如何方便。医生听我说到这些话时,只含着烟斗,默默的瞧着我,神气时时刻刻像在说:“书呆子,理想家,别作孽,够了,够了,这不是好差事,这不是好差事!”我也明白这不是一件好差事,却相信病人很高兴很欢喜这点建议。
女人听我说到这个医生对于胃病有一种专长时,先前似乎还不甚相信得过,望我笑着,一面也望了一下医生。当时我不让医生有所推托,就代为答应了一切。医生听到这话仍然没有把烟斗取去,似乎很不高兴。我也以为或者他当真不大高兴,就因为我自己见着许多女人不大欢喜她时,神气也差不多同我朋友那么一样沉默的。把医生诊病事介绍妥当后,我又很悔我的孟浪,还以为等一会儿一定会被他埋怨了。
但女人回旅馆后,医生却说:“这女人的说话同笑真是一种有毒的危险东西。”
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太明白一个端静自爱的男子一颗平静的心为女人所扰乱时,外表沉默的情形了。我很忠厚的极力避开同他来说到这个女子,他这时是绝不愿有谁来说到这女人的。他吓怕别人提起这个名字,却自己将尽在心里念念这个使他灵魂柔软的名字。
那牧师女儿呢?我相信她离开我们以后,她一定觉得今天的事情很稀奇,且算得出她的胃病有了那么一个大夫,四个礼拜内一定可以完全治好,心里快乐极了。
从此以后这个医生除掉同我划船散步以外多了一件事情。他到约定的时间,总仍然口含烟斗走过女人住处那边去。到了那边,大约烟斗就不常能够留到嘴边了。似乎正因为胃病最好的治疗是散步,青岛地方许多大路小径又太适宜于散步,因此医生用了一种义务的或道德的理由,陪了他的病人各处散步的事情,也慢慢的来得时间较长次数较多了。
青岛地方的五月六月天气是那么好,各处地方都绿荫荫的。各处有不知名的花,天上的云同海中的水时时刻刻在变幻各种颜色,还有那种清柔的,微涩的,使人皮肤润泽,眼目光辉,感情活泼,灵魂柔软的流动空气,一个健康而体面心性又极端正的男子,随同一个秀雅宜人温柔多情的少女,清晨或黄昏选择那些无人注意为花包围的小路上,用散步来治疗胃病,这结果,自然慢慢的把某一些人的地位要变更起来的,医生间或有时也许就用不着把烟斗来保护自己的嘴唇,却从另外一个方便上习惯另外一种嗜好了。
当那些事情逐日在酝酿中有所不同时,医生在我面前更像年青了一点,但也沉默了一点。女人有时到我住处来,他们反而似乎很生疏的样子,女人走后,朋友就送出去,一个人很迟很迟才回来,回来后又即刻躲到他自己房中去了。两个人都把我当书呆子,因为我那一阵实在就成天上图书馆去抄书。其实我就只为给这朋友的方便,才到图书馆去作事。我从朋友沉默上明白那是什么征候,我不会弄错一切,我看得十分清楚,却很难受,因为当时无一个人可以同我来谈谈在客观中我所想象到的一切。我需要这样谈话的人,却没有谁可以来同我讨论这件事。
我为这件事一个人曾记下了五十页日记,上面也有我一些轻微的忧郁。由于两人不来信托我却隐讳我,医生的态度我真不大能够原谅。
到后来,女人有一天到我住处,说是要回北平。医生也说要回北平了。两人恰好是同过北平,同车回去也可减少路上的寂寞,所以我不能留任何一个再住一阵。请他两个人到一个地方去吃了一顿饭,就去为他们买了两张二等车票,送他们上了车。他们上车时我似乎也非常沉默,没有日前的兴致,是不是从别人的生活里我发现了自己的孤立,我自己也不大知道。总而言之我们都似乎因为各人在一种隐约中,担心在言语上触着朋友的忌讳,互相说话都少了许多。临走时,两人似乎说了许多话,但我明明白白知道这是装点离别而说的空话,而且是很勉强在那里说的。所以我心里忍受着,几几乎真想窘这医生一次,要把女人来此第一天,我同医生在船上说到关于女人的话重新说说,让他在女人面前唤起一点回忆,红一阵脸。
十个星期后医生从北平把用高丽发笺印红花的结婚喜帖寄给我,附上了一封长长的信,说到许多我早已清清楚楚的事情,那种信上字里行间充满了值得回忆的最诚实的友谊。结末却说,“那个说女人同教徒坏话的医生,想不到自己要受那么一种幸福来惩罚自己。”我有点生气,因为这两个人还不明白我早已看得十分清楚,还以为这时来告我,对于我是一种诚实的信托与感谢!我当时把我那五十多页的日记全寄去了,我让他两个人知道我不是书呆子,曾处处帮过他们的忙,他们却完全不知道。
只是十六个月,这件事就仅剩下一个影子保留在我一个人记忆上了。我现在还只那么尽想象中国应当如何重新另造,很严肃的来写一本“黄人之出路”。为了如何就可以把某一些人软弱无力的生活观念改造,如何去输入一个新的强硬结实的人生观到较年青一点的朋友心胸中去,问题太杂,怯于下笔,不能动手了。那些人平时不说什么,不想什么,不写什么,很短的时间里,在沉默中做出来的事,产生出的结果,从我看来总常常足一个哑谜,一种奇迹。
在我记忆里,这些朋友用生活造成的奇迹越来越多了。
廿年七月十五日青岛写
廿三年十月北平改
(为纪念采真而作)
本篇发表于1932年10月1日《新月》第4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
春
医科三年级学生樊陆士。身体颀长俊美,体面得像一株小银杏树。这时正跟了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从客厅里走出。他今天是来告他的朋友一件事情的。亲爱的读者,在这种春天里,两个年青人要说点什么话时,应当让他们从客厅里出来,过花园中去,在那些空旷一点的天空下,僻静一点的花树下,不是更相宜一点吗?他们正预备过花园里去。
可是这两个人一到了廊下,一个百灵雀的歌声,把两个年青人拉着了。
医学生站在那个铜丝笼边很惊讶的望到那个百灵的喉咙同小嘴,一串碎玉就从那个源泉里流出。好像有一种惑疑,得追问清楚的样子,“谁是你的师傅,教你那么快乐的唱?”
女人见到这情形就笑了。“它整天都这样子,好像很快乐。”说时就伸出一只白白的手到笼边去,故意吓了那雀儿一下。可是那东西只稍稍跳过去了一点,仍然若无其事的叫着。
医学生对百灵说:“你瞧你那种神气,以为我不明白。我一切都明白。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高兴!”他意思是说因为你有那么一个标致主人。
女人就笑着说:“它倒真像明白谁对它有友谊!它不怕我,也不怕我家里那只白猫。”为了证明这件事,女人重新用手去摇动那笼子,聪明的鸟儿,便偏了头望着女人,好像在说着,“我不怕的。你惹我,我不怕的。”等到女人手一离开笼子,就重新很快乐的叫起来了。
医学生望到这情形也笑了。“狡猾东西,你认得你的主人!可是我警告你!我是一个医生,我算定你这样放肆唱下去,终有一天会倒了嗓子,明天就会招凉,后天就会咳嗽……”
那百灵,似乎当真懂得到人类的言语,明白了站在它跟前的人,是一个应当尊敬的医生,一听医生说及害病吃药那一类话,也稍稍生了点疑心,不能再那么高兴叫下去了。于是把一个小小的头,略略偏着,很聪明很虚心,望定医学生,好像想问:“那么,大夫,你觉得怎么样?”谁能够知道,这医学生如何就会明白这个虚心的质问?可是医学生明明白白的却说:“听我的话,规矩一点,节制一点。我以为你每天少叫一点,对于你十分有益。你穿得似乎也太厚了一点,春天来了怎么还不换毛?”
女人笑着轻轻的说:“够了,够了,你瞧它又在望着你,它还会问你:大夫,我每早上应当吃点什么,晚上又是不是要洗一次脚?”
“那么,我说:吃东西不妨事,欢喜吃的就吃。只是生活上节制一点,行为上庄重一点,语言上谨慎一点。……”
百灵很希奇的看着这两个人,讨论到它的种种,到了这时候,对于医学生的教训好像不相信,忽然又叫起来了。医学生一只手被女人拖着,向斜坡下走去,一面还说:“不相信我的话,到头痛时我们再看吧,我要你知道医生的话,可是不能不相信的!”
两人一路笑着,走下那个斜坡,就到了花园。天气已经将近四月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晴天,中间隔着几次小雨,把园中各样树木皆重新装扮过了。各样花草都仿佛正努力从地下拔起,在温暖日头下,守着本分,静静的立着,尽那只谁也看不见的手来铺排,按照秩序发叶开花,开过了花还有责任的,且各在叶底花蒂处,缀着小小的一粒果子。这时傍近那一列长长的围墙,成排栽植的碧桃花,同火焰那么热闹的开放。还有连翘,黄得同金子一样。木笔各把花尖向上矗着。沿了一片草地,两行枝干儿瘦瘦的海棠,银白色的枝子上,缀满了小小的花苞,娇怯怯的好像在那里等候着天的吩咐,颜色似乎是从无数女孩子的脸上嘴上割下的颜色。天空的白云,在微风中缓缓的移动,推着,挤着,搬出的空处,显得深蓝如海,却从无一种海会那么深又那么平。把云挪移的小风,同时还轻轻的摇动到一切较高较柔弱的树枝。这风吹拂人身上时,便使人感到一种清快,一份微倦,一点惆怅;仿佛是一只祖母的手,或母亲的手,温柔的摩着脸庞,抚着头发,拉着衣角。还温柔的送来各样花朵的香味,草木叶子的香味,以及新鲜泥土的香味。
女人走在前面一点,医学生正等着那个说话的机会,这机会还不曾来。望到那个象征春天的柔软的背影,以及白白的颈脖,白白的手臂,一面走着,一面心里就想起一些事情。女人在前面说:“看看我这海棠,那么怯怯的,你既然同我百灵谈了许多话,就同海棠也来说说吧。”女人是那么爱说话而又会说话的。
医学生稍前一点:“海棠假若会说话,这时也不敢说话了。”
“这是说,它在你医生面前害羞,还是……?”
医学生稍迟疑了一时,就说:“照我想来,倒大致是不好如何来赞美它的主人,因为主人是那么美丽!……”
“得了。”女人用一个记号止着了医学生的言语,走了两步,一只黑色的燕子,从头上掠过去,一个过去的影子,从心头上掠过去,就说:“你不是说预备在做一首诗吗,今天你的诗怎么不拿来。”
“我的诗在这里的。”
“把我看看,或念给我听听。我猜想你在诗上的成功,不比你在细菌学上的研究成绩坏。”
“诗在我的眼睛里,念给你听吧,天上的云,地下……”
“得了,原来还是那么一套。我替你读了吧。天上的云,地下的神……,我不必在你眼睛里去搜寻那一首诗。我真想问你,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同我在说话当儿,放诚实一点,把谄谀分量用得稍轻一点?你不觉得谄谀同毒药一样,用得过分时,使人活受罪?你不觉得你所说的话,不是全都不什么恰当吗?”
女人一面说着一面就笑着,望了医学生一眼,好像在继续一句无言语的言语:“朋友,你的坏处我完全知道的。”
医学生分辩的说:“我明白的。你本来是用不着谀美的人,譬如说,天上的虹,用得着什么称赞?虹原本同雨和日头在一块儿存在,有什么方法形容得恰当?”
“得了,你瞧瞧,天上这时不落雨,没有虹的。”
“不错啦,虹还得雨同日头,才会存在。”
“幸亏我还不是虹,不然日晒雨淋,将变成什么样怪物了!”
“你用不着雨和日头来烘托,也用不着花或别的来润色帮衬。”
“我想我似乎总得你许多空话,才能存在吧。”
“我不好意思说,一千年后我们还觉得什么公主很美,是不是原应感谢那些诗人?因为我不是一个有天才的诗人,这时说话也是很蠢笨。”
“用不着客气了,你的天才谁都得承认。学校教病理学的拉克博士,给过你的奖语。我那只百灵,听过你所说到的一切教训。至于我,那是更不消说了。”
“我感谢你给我去做诗人的勇气。”
“唉,假若做了诗人,在谈话时就不那么做作的俏皮,你要做诗人,尽管去做,我真没有反对的理由。”
两人这时节已走到海棠夹道的尽头了,前面是一个紫藤架子,转过去有个小土山,土山后有个小塘,一塘绿水绉动细细的波纹。一个有靠背的白色的长凳,搁在一株覆荫半亩的垂柳下面。
女人说:“将来的诗人,我们坐一坐吧。做诗的日子长着,这春天可很快的就要过去了。你瞧。这水多美!”女人说着,把医学生手拉过去,两人就并排的坐下了。
坐下以后,医学生把女人那只小小的白白的手,安置到自己的手掌里,亲热的握着。瞻顾头上移动的云影,似乎便同时眺望到一些很远的光景,为这未来的或过去的光景,灵魂轻轻的摇荡。
“我怎么说?我还是说还是不说?”过了一会儿,还不说话,女人开始注意到这个情形了。
女人说:“你在思量什么?若容许这园里主人说话,我想说:你千万别在此地做诗吧。你瞧,燕子。你瞧,水动得多美!你瞧,我吃这一朵花了。(吃花介)……怎么,不说话呀!这园子是我们玩的,爸爸的意思,也以为这园子那么宽,可以让我成天各处跑跑。如果你做诗做出病来了,我爸爸听到时,也一定不快乐的!”
医学生瞅着女人,温柔的笑着,把头摇摇:“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我倒要听你说点话!你不必说,我就知道你要说的是:(装成男子声音)我在思索,天上的虹同人中的你,他们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呀?”
医学生把那只手紧紧的捏了一下:“再说下去。”
“等你自己说下去吧,我没有预备那么多的词藻!不过,你若有什么疑心,我倒可以告你:虹同我的区别,就只是一个怕雨,一个不怕雨。落了雨我可受不了。落了雨我那只百灵也很不高兴,不愿意叫了。你瞧,那燕子玩得多险,水面上滑过去,不怕掉到水里。燕子也怕雨!海棠不是也怕雨吗?……这样说起来,就只你同虹不怕雨,其他一切全怕雨……你说吧,你不是极欢喜雨吗?那么,想起来,将来称赞你时,倒应当说你美丽如虹了!说呀!……”
因为女人声音极美,且极快乐的那么乱说,同一只鸟儿一样,医学生觉得十分幸福,故一句话不敢说了。
女人望了一下医学生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一点秘密。“你们男子自己,也应当称赞自己一下才好,你原是那么完全!应有一个当差的侏儒,仿照XX在他故事上提到的,这样那样,不怕麻烦的,把他装扮起来。还要这个人,成天跟随你身后各处走去。还要他称你做狮子,做老虎,——你够得上这种称呼!还要他在你面前,打筋斗唱歌,是不是?还要他各处为你去探听‘公主’的消息,是不是?你自己也要打扮起来,做一个理想中的王子,是不是?你还得有一把宝刀,有……是不是?”
医学生如同在百灵笼旁一样,似乎不愿意让这个较大的百灵飞去,仍然紧紧扣着女人那只柔软体面的小手,仍然把头摇着,只说:“再唱下去。”
“喝,你要我再唱下去?”女的一面把手缩回去,一面急促的说,“我可不是百灵!”
医学生才了然自己把话说错了,一面傍过去一点,一面说:“你不用生气,我听你说话!你声音是那么不可形容的好听,我有一点醉,这是真的,我还正在想一件事情,事情很古怪。平常不见到你的时节,每一刻我的灵魂,都为那个留在我印象上的你悬在空中,我觉得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如果幸福两个字,用在那上面是恰当的,那么到这个时节,我得用什么字来形容我的感觉?”
“我盼望你少谄谀我一点,留下一些,到另一个日子还有用处!”
医学生一时无话可说了,女人就接着说:
“那么,你就做诗呀!就说:天呀,地呀,我怎么来形容我这一种感觉!唉唉,我傍着一个天仙,……许多诗人不就是那么做诗,做了诗还印成小本子搁到书铺子里出卖!”
“我记起一本书上说的话了,他说:‘我希望你给我唱一个较次一等的歌,我才能从所有言语里,找寻比较适当的言语。’你给我的幸福也是这样。因为缺少这种言语,我便哑了。”医学生似乎为了证明那时的口,已经当真不能再说话了,他把女人的手背覆在嘴上去,停留了约有一秒钟。他的行为是那么谨慎,致令女的不便即刻将手抽出。
女人移开手时,也许是天气太暖和,脸稍微红了一点,低下头笑了。“不许这样。我要生气的!”说了,似乎即刻忘掉这种冒犯的行为了,又继续着说前面一件事:“不会哑的,不必担心。我同你说。若诚实同谄谀是可以用分量定下的,我疑心你每说一句话时,总常常故意把谄谀多放了一些。可是这不行,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若能那么选择,现在我就会……可是,你既然觉得我言语里,混和得有诚实同谄谀,你分得出它的轻重,你要我怎么说,我怎么说吧。”
“那不是变八哥了吗?”
“八哥也行!假若此后在你面前的时节,我每说一句话,都全是你所欢喜的话,为什么我不变做八哥?”
“可是诚实话我有时也不那么欢喜听!因为诚实同时也会把人变成愚蠢的。我怕那种愚蠢。”
“在你的面前,实在说来,做一个愚蠢人,比做一个聪明人可容易一点。”
“可是说谎同装傻,我觉得装傻更使人难受。”
“那么,我这八哥仍然做不成了。”
“做故事上会说话的XX吧。把我当成公主,把我想得更美一点,把我想得更完全一点,同时也莫忘记你自己是一个王子。你的相貌同身材原是很像样了的,只是这一件袍子不大相称。若袍子能变成一套……得了,就算作那样一套衣服吧。你就作为去见我,见了我如何感动,譬如说:胸中的心如何的跳动……尽管胡说八道!同我在一处坐下,又应当说如何幸福。……你朋友中不是有多少诗人吗?就说话吧,念诗吧,……你瞧。我在等着你!”
女人这时坐远了一点,装成贵妇人庄重神气,懒懒的望了一望天空,折了身边一朵黄花,很温柔的放到鼻子边嗅了一嗅,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故意模仿演戏的风度,自言自语的说道:“笼中蓄养的鸟它飞不远,家中生长的人却不容易寻见。我若是有爱情交把女子的人,纵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门。”正说着,可是面前一对燕子轻快的滑过去,把这公主身分忘却了,只惊讶的低低喊着:“呀,你瞧,这东西真吓了我一跳!”
医学生只是憨憨的笑,把手拉着女人的手,不甚得体的样子,“你像一个公主啊!”这样说着,想把她手举起来,再吻一次,女人很快的可就摔开了。
女人说:“这是不行的,王子也应当有王子的本分!你站起来吧,我看你向我说谎的本领有多大!”
医学生还不作声,女人又唱:“天堂的门在一个蠢人面前开时,徘徊在门外这蠢人心实不甘:若歌声是启开这爱情的钥匙,他愿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女人把歌唱完了,就问:“我的王子,你干吗不跟到你那个写小说的好朋友,学学这种好听的歌?”
医学生觉得时候到了,于是站起来了,口唇微微的发抖,正预备开口,女人装作不知道的神气,把头掉过去。医学生不知如何,忽然反而走远了一点,站在那柳树下,低了一会头,把头又抬起来,才怯怯的望到女人,“我要说一句正经话!”
女人说:“我在这儿听你说正经话,但希望说的有趣味一点,文雅一点。你瞧,我这样子不是准备听你说正经话吗?”
“我不能再让你这样作弄我了,这是极不公平的!”医学生说后,想把这话认真处稍微去掉一些些,自己便勉强笑着。
女的说:“你得记住作一个王子,话应说得美一点,不能那么冒犯我!”
医学生仍然勉强笑着,口角微动,正要说下去,女人忽然注意到了,眉毛微微缩皱了一下:“你干吗?坐过来,还是不必装你的王子吧。来呀,坐下来听我说,我知道你不会装一个王子,所以也证明你称呼我做公主,那是一句不可靠的谎话!”
“天知道,我的心为你……”
医学生坐近女人身边,正想把话说完,一对黄色蝴蝶从凳前身边飞过去,女人看到了,就说:“蝴蝶,蝴蝶,追它去,追它去!……”于是当真就站起身来追过去,蝴蝶上了小山,女人就又跟上山去。医学生正想跟上去,女人可又跑下来了。下来以后,女人又说:“来,到那边去,我引你看我的竹子,长了多少小龙!”
不久,两人都在花园一角竹林边上了,女人数了许久笋子,总记不清楚那个数目,便自嘲似的笑说:“爱情是说不清楚的,笋子是数不清楚的,……还是回那边去!”
医学生经过先一时一种变动,精神稍稍颓唐了一点,言语稍稍呆板了一点。女人明白那是为了什么原因,但装着不注意的神气,就提议仍然到小塘边去。到了那里,两人仍然坐在原来那张白色凳上,女人且仍然伸过手去,尽医学生捏着。两个人重新把话谈下去,慢慢的又活泼起来了。
女人说:“我看你王子是装不像的,诗人也做不成的,还是不如两人来互相说点谎话吧。”
医学生说:“你告我怎么样来说,我便怎么说。在你面前我实在……”
“得了。你就说,你一离开我时,怎么样全身发烧,头痛口渴,记忆力又如何坏,在上课时又如何闹笑话,梦里又如何如何,……我知道这是谎话。我欢喜听这种谎话!”
“说完了这点又如何接下去?”
“你不会说下去?”
“我会说下去的,你听我说吧。我就说:当到我一个人在医院,可真受不了!可是这种苦痛用什么言语什么声调才说得尽呢?……再说,当我记起第二个礼拜,我可以赶到这里来见你时,我活泼了。如果我房里那个小灯,它会说话,它会告给你,我是如何的可笑,把你那个照片,如何恭敬放在桌子上,并且还有那个……”
“得了,我全知道了。以后是你在梦中见我穿了白衣,同观音一样,你跪在泥土上,同我的衣角接吻,同我经过的地面接吻。……总是这一套!我恳求你!说一点别的吧。譬如说,你现在怎么样?可是不许感伤,话语不许发抖打结,我不欢喜那种认真的傻相。你放自然一点,我们都应当快快乐乐的来说!”
医学生点着头,女人又说:“你说吧,你当假话说着,我当假话听着!全是假话!……”
两人当真就说了很多精巧美丽的假话,到后来医学生胆气粗了,就仍然当假话那么说下去。
“假若我说:我为了把你供奉——不,假若我说:我要你嫁我,你答应不答应?”
女人毫不费事的答着:“假若你那么说,我也将那么说:我不答应你。”
“假若我再说:你不答应我,我就跑了,从此不再来了?”
“假如你要走,我就说:既然要走了,是留不住的,那么,王子,你上你的马吧。”
“那么,公主不寂寞吗?”
“为什么我不寂寞?你要走,那有什么办法?可是这不是当真的事,你不会走的!”
“我为了公主的寂寞就不走,那么,我……”
“不走我仍然同你在一处,听你对我的恭维,看你惶恐的样子,把你当一个最好的朋友款待。这些事拿去问我那个百灵,它就会觉得是做得很对的。”
“假若我死了?”
“你不会死的。”
“怎么不会死?假若当真你不答应我,不爱我,我就要离开了你,到后我一定要死的。”
“你不会死的。”
“我一定要死!”
女人把头偏过一边,没有注意到医学生,只说:“为什么一定要死?这不会是当真的事?所有故事上的王子从没有这种结局的!”
“因为我爱你,我只有去死!”
“我并不禁止你爱我。可是爱我的人,就要好好的活到这个世界上。你死了,你难道还会爱我吗?”
医学生低低的叹息了一次:“我说真话,你不爱我,我今天即刻就要走了。我不能够得到你,我不想再见你了。”
“我不是同你很好了吗?”女人想了一下,“你不是得到我了吗?你要什么,我问爸爸就把你!”
“我要你爱!”
“我没有说我讨厌你!”
“但是却没有说你爱我!”
“那么,假如我说:若当真有个王子向我求婚,我也……不会很给他下不去,这你相信不相信?”
医学生低下头去,不敢把头抬起:“你不要作弄我,我要走的。因为我是男子!”
“因为你是男子,你要走路,对的,”女人忍着笑咬着嘴唇,一会儿不再说什么话,后来轻轻的说,“但假若我爸爸已答应了这件事,知道你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才出去?”
医学生忽然把头抬起,把女人脸庞扶了过来,望到女人的眼睛,望了一会,一切都弄明白了。
……
女人说:“因为你是男子。一到某一情形下,希望你莫太笨,也就办不到。既不会说谎话,也不会听谎话,我的王子,我们过去走走吧。我还要听你在那海棠树下说点聪明话的,我盼望你再复述一次先前一时节所说的话。”
可是到了那边,医学生仍然一句话不说,只微微的笑着,傍近女人身边走着,感到宇宙的完全。到后女人就又说话了,她的言语是用微带装成的埋怨神气说的:“你瞧,我知道你有这一天!我知道你一到了某个时节,就再也不恭维我了。你相信不相信,我正很悔着我先前说的话!你相信不相信,我早就算到,你当真要成哑子!……如果先前让王子上马一次,我耳朵和我的服睛,还一定可以经验到你许多好言语同好样子!……可是,我很奇怪,为什么公主也扮不像?”
在路角上,医学生一句话不说,把女人拉着,在一株海棠花树下,抱着她默默的吻了许久。
过后,两人又默默的在那夹道上并排走着了,女人心中回想到,“只这一点,倒真是一个王子的风度”,女人就重新笑起来了。
廿一年六月青岛
廿三年十月于北平删改
(给樊海珊写)
本篇发表于1932年7月1日《现代》第1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这是作者以《春》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腐烂
晚风带着一点儿余热,从吴淞吹过上海闸北,承受了市里阴沟脏水的稻草浜一带,便散放出一种为附近穷苦人家所习惯的臭气。白日里,这不良气味,同一切调子,是常使装扮干净的体面男女人们,乘坐X路公共汽车,从隔浜租界上的柏油路上过身时,免不了要生气的。这些人都得皱着眉毛,用柔软白麻纱小手巾捂着鼻孔,一面与同伴随意批评一会市公安局之不尽职,以为那些收捐收税的人,应当做的事都没有做到,既不能将这一带穷人加以驱逐,也不能将这一带龊龌地方加以改良。一面还嗔恨到这类人不讲清洁,失去了中国人面子。若同时车上还有一个二个外国人,则这一带情形,将更加使车上的中国人,感到愤怒和羞辱。因为那抹布颜色,那与染坊或槽坊差不多的奇怪气味,都俨然有意不为中国上等人设想那么样子,好好的保留到新的日子里。一切都渐渐进步了,一切都完全不同了,上海的建筑,都市中的货物,马路上的人,全在一种不同气候下换成新兴悦目的样子,唯独这一块地方,这属于市内管辖的区域,总永远是那么发臭腐烂,极不体面的维持下来。天气一天不同一天,温度较高,落过一阵雨,垃圾堆在雨后被太阳晒过,作一种最不适宜于鼻子的蒸发,人们皆到了不需要上衣的夏天了!各处肮脏空地上,各处湫陋屋檐下,全是蜡黄色或油赫色的膊子。茶馆模样的小屋里,热烘烘的全是赤身的人。妇女们穿着使人见到极不受用的洋红布裤子,宽宽的脸盘,大声的吵骂,有时且有赤着上身,露出下垂的奶子,在浜边用力的刷着马子,近乎泄气的做事,还一面唱歌度曲。小孩子满头的癣疥,赤身蹲到垃圾堆里捡取可以合用的旧布片同废洋铁罐儿,有时就在垃圾堆中揪打不休。一个什么人——总是那么一个老妇人,哑哑的声音,哭着儿女或别的事情,在那粪船过身的桥下小船上,把声音给路上过身的人听到,但那看不见的老妇人,也可以想象得到,皱缩的皮肤,与干枯的奶子,是全部裸出在空气下的。
还有一块曾经人家整顿过的土坪,一个从煤灰垃圾拓出的小小场子,日里总是热闹着,点缀这个小坪坝,一些敲锣打鼓的,一些拉琴唱戏的,各人占据着一点地位,用自己的长处,吸引到这坪里来的一切人。玩蛇的,拔牙的,算命的,卖毒鼠药的,此外就是那种穿红裤子的妇人,从各处赤膊中找寻熟人,追讨前一晚上所欠下的什么账项,各处打着笑着。小孩子全身如涂油,瘦小膊子同瘦小的腿,在人丛中各处出现,肮脏如猪迅捷如狗,无意中为谁撞了一下时,就骂出各样野话,诅咒别的人而安慰自己。市公安局怎么样呢?这一块比较还算宽敞的空坪不为垃圾占据,居然还能够使一些人在这上面找得娱乐或生活,就得感谢那区长!
这时可是已经夜了。一切人按照规矩,都应当转回到他那住身地方去,没有饭吃的,应当打算找一点东西塞到肚子去的计划,没有住处的,也应当找寻方便地方去躺下过夜,那场子里的情景,完全不同白天一样了。到了对浜马路上电灯排次发光时,场子里的空阔处,有人把一个小小的灯摆在地下,开始他那与人无竞的夜间生活。那么一盏小小的灯!映照地下五尺远近,地下铺得是一块龊龌方布,布上写得有几个红黑的字,加着一点失去体裁的简陋的画,一个像是斯文样子的中年人,就站在灯旁,轻轻的吟讽一种诗篇。起了风,于是蹲下来,就可以借灯光看出一个黄姜姜的脸。他做戏法一样伸出手来,在布片四围拾小石子镇压那招牌,使风不至于把那块龌龊布片卷去。事情做完了,见还无一个人来,晚风大了一点,望望天空像是要半夜落雨样子,有点寂寞了,重复站起来,把声音加大了一点,唱《柳庄相法》中的口诀,唱姜太公八十二岁遇文王的诗,唱一切他能唱的东西,调子非常沉闷凄凉。自己到后也感觉得这日子难过了,就默默的来重新排算姜尚的生庚同自己的八字,因为这落魄的人总相信另一个日子,还有许多好运在等候。
这样人在白天是也在这坪里出现的。谁也不知他原从什么地方来,也不问他将向那里去。一望到那黄姜的脸,同那为了守着斯文面子而留下的几根疏疏的鼠须,以及盖到脑顶那一顶油腻腻的小帽子,着在身上那油腻腻的青布马褂与破旧不称身的长衫,就使人感到一点凄惶。大白天白相的较多,这斯文人挥着留有长长指甲的双手,酸溜溜的在一群众生包围中,用外江口音读着《麻衣柳庄相法》,口中吐着白沫,且用着动人的姿势,解释一切相法中的要点。又或从人众中,忽地抓出一个预先定好的小孩子,装神装鬼的把小孩子身前脑后看过一遍,就断定这小孩子的家庭人口。受雇来的孩子,张大着口站在身旁,点点头,答应几个是字,跑掉了,于是即刻生意就来了。若看的人感到无趣味,(因为多数人知道小孩子原是花钱雇来的),并且也无钱可花到这有神眼铁嘴的半仙身上时,看看若无一个别的猪头三来问相,大家也慢慢的就走散了。没有生意时,这斯文人就坐在一条从附近人家借来的长凳上,默默背诵《渭水访贤》那一类故事,做一点白日好梦,或者拿一本《唐诗三百首》,轻轻的诵读,把自己沉醉到诗里去,等候日头的西落。有时眼见那些竞争到呼吸群众的卖打卖唱玩戏法的人,在另外一处,敲锣打鼓,非常的热闹,人群成堆的拥挤不堪,且听群众大声的哄笑,自己默默的坐在板凳上出神,生出一点感想。不过若是把所得的铜钱数着,从数目上,以及唧唧的声音上,即时又另外可以生出一点使自己安慰的情绪,长长的白日,也仍然如此过去了。
到了夜里时,一切竞争群众的戏法都收了场,一切特殊的主顾,如像住在租界那边的包车夫同厨子,如像泥水匠,道士,娘姨,皆有机会出来吹风白相,所以这斯文人也乐观了一点,把灯点上,在空阔的土坪里,独自一人又把场面排出来了。照例这个灯是可以吸引一些人过这地方来望望的,大家原那么无事可作,照例又总有一些人,愿意花四枚或四十枚,卜卜打花会的方向!以及测验一下近日的气运!白日里的闲话,一到了晚上就可以成为极于可观的收入,这军师,这指道迷途的聪明人,到时他精神也来了。因为习惯了一切言语,明白言语应当分类,某种言语可以成为某种人的补剂,按分量轻重支配给那些主顾,于是白天的失败,在夜里就得到了恢复机会了。大约到九点十点钟左右时,那收容卖拳人玩蛇人的龌龊住处,这斯文人也总据了一个铺位,坐在床头喝主人为刚刚冲好的热茶,或者便靠近铺上烧大烟,消磨一个上半夜。他有一点咳嗽的老毛病,因为凡看相人在无话可说时,总是爱用咳嗽来敷衍时间,所以没有肺痨也习惯咳嗽了。他得喝一壶热茶,或吸点鸦片烟,恢复日里的疲劳,这也是当然的。到了午夜,听各处角落发出愚蠢的鼾声,使人发生在猪栏里住下的感觉,这时某一个地方,则照例不缺少一些愚蠢人们,把在大白天用气力或大喉咙喊来的一点点钱,从一种赌博上玩着运气,这声音,扰乱到了他,若果他还有一些余剩的钱,同时草荐上的肥大臭虫又太多,那么自己即或排算到自己的运气还在屯中,自己即或已经把长褂脱下折好放在枕边,也仍然想法把身子凑近那灯下去,非到所有钱财输尽,不会安分上床睡觉。
天气落雨,情形便糟了。但一落了雨,所有依靠那个空坪过日子的各样人,皆在同一意义下,站立檐前望雨,对雨景发愁,斯文人倒多了一种消遣。因为他认得字,可以在这时读唐人写雨景的诗。并且主人有时写信,用的着他代笔,主人为小孩发烧也用得着他画符,所以这个人生活,与其他人比较起来,还是可以说很丰富而方便的。一面自然还因为时当夏天,夏天原是使一切落魄人方便的日子!
如今还没有落雨,天上各处镶着云,各处屋檐下有人仰躺着挥摇蒲扇,小孩子们坐在桥栏上,望远处市面灯光映照天上出奇,场中无一个主顾惠临。
在浜旁边,去洋人租界不远,还有乘坐租界公共汽车过身时捂鼻子一类人所想象不到的一个地方,一排又低又坏的小小屋子,全是容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抹布阶级的朋友们所住。如鱼归水,凡是那类流浪天涯被一切进步所遗忘所嘲笑的分子,都得归到这地方来住宿。这地方外观既不美,里面又肮脏发臭,但留到这里的人总还很多。那么复杂的种类,使人从每一个脸上望去,皆得生出“这些人怎么就能长大的”一种疑问。他们到这里来,能住多久,自己似乎完全无把握。他们全是那么缺少体面也同时缺少礼貌,成天有人吵闹有人相打。每一个人无一件完全衣服或一双干净袜子,每一个人总有一种奇怪的姿势。并不是人人都顽强健康,但差不多人人脾气都非常坏。那种愚暗,那种狡诈,那种人类谦虚美德的缺少,提及时真真使人生气。
到了这时节,这种肮脏住处已容纳了不少白天各种走江湖的浪人。
主持这住宿处的,是许多穿大红布洋裤子妇人中最泼悍的一个,年纪将近四十岁了,还是常常欢喜生事。这妇人日里处置一些寄宿人的饮食,一面还常常找出机会来,到别的事上胡闹。夜静了,盘算一切,若果自己挑选了一个男子,预备做一件需要男子来处置才得安宁的事,办得不妥,就毫无理由把小孩子从梦中揪起重打一顿,又或在别的事上,拿着长长竹竿,勒令某一个寄宿男子离开这屋里。主人小孩子年纪九岁,谁也不须考问这小东西的父亲是什么人。小孩子一头的疥癞,长年龌龊的像条狗,成天到外面去找人打架,成天出去做一些下流事情。白日里守着玩蛇人身旁,乘人不注意时,把蛇取出来作乐,或者又到变戏法的棚后去把一切戏法戳穿。与人吵闹时,能在年龄限制以外智慧中,找出无数最下等的野话骂人,又常常守着机会,在方便中不忘却盗窃别人的物件。
照规矩,在这类住宿地方,每人每夜应当缴纳十一枚铜子,就可在一张破席上躺下来,还可以花一个十文,从茶馆里泡茶,把壶从茶馆里借来,隔天再送回去。有些住客,带得有一点简单行李,总像是常常要忘记了这茶壶不是自己东西,临走时便把它放进自己行李里面去,茶壶不见了,隐藏了,主人心里明白,问了又问还是不见,于是就爽快的伸手从那小小行李中去把壶检查出来,一面骂出一些极不入耳的话把客人轰走。客人在这样情形下,也照例口里骂出种种野话才愿意出门。这些人,又或者无意中把茶壶摔碎了,大家就借此大吵大闹,结果还是茶馆中人来臭骂一阵,算是免去赔偿的代价,吵闹才能结束。
他们住处也有饮食,可是吃主人办来的伙食,总只是那初次来此的人,其他的人照例不吃主人东西的。这些人的肚子里,因为也得按时装上一点东西,所以附近各处,总不缺少贱价的食物。发臭的,粗粝的,为苍蝇领教隔日隔夜变了颜色还来发卖的一切食物,都可以花钱买到。上等人吃饼糕,这里有一种东西也仍然名叫饼糕。上等人吃肉,这里也有肉。上等人在暑天吃瓜,要开心又来一点纸烟同酒,这里也还是满盘的瓜同无数的纸烟,无量的酒。总而言之,租界上所有的一切吃喝哄口的东西,这区域并不因为下贱就无从得到。他们吃什么这些人也吃什么,不过所吃的东西,稍稍不同罢了。譬如酒,那些用火酒和水搀混的东西,用瓶子装好,贴上了店家招牌,又在招牌上贴满了政府的印花税小小票子,酒的颜色还有红有绿,难道这东西不是已经很像酒了么?他们得了点钱,把这样酒买来,吃得大醉后,不是寻事打闹,就是纵横吐呕,每个人好在总是那么吃陈腐东西,受风雨虐待日子太久,酒精的毒又不会一时发作,所以开铺子的把印花税贴足,良心也就非常安宁,不问这酒以后的一切影响了。
在寄宿处不远,过斜街,还有公安局派出所一处。市公安局是从没有忘记这地方还有这些活着的事情,他们从区长到巡丁,大家都记住这里是有人的。凡是一个活人,都应当按照生活营业向官厅缴纳一定的捐款,房捐,营业捐,路摊捐,小车捐,还有什么更好听的名字。他们都非常耐烦,不以数目很小就忘记过一次不派人来收取这种神圣的国课。好像卫生捐,治安捐,这一类动人名目,在这些地方也就仍然能够存在。地方既住得完全是一些下等人,一切都极不讲究,若不是常常有警务人员来视察沿浜情形,以及各家情形,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所以卫生捐就应当收了。至于本区人口既杂乱不堪!动不动就要闹出事情,若非有几个治安警察,遇事发生,就把两造带去拘留到看守所,审问时用违警律处罚点小款到一切爱生事的人头上,警戒下次,还不知每月要出多少乱子!
派出所巡警们,除了收捐日子较为忙碌,其他时节尚比较清闲,所以每每遇及有什么小事发生时,总是把人带局,拘留个半天,审问过后才开释的。站岗的巡警,则常常离开职务进茶馆去享受店主一壶热茶,同熟人谈谈报纸上所记载的一切社会新闻,消磨这个使人忍耐不下的长日。他们白天有时到那块近于竞技处的场子里,走近相士边站站,又走过西洋镜的匣子边看看,各处往来。夜里则旋绕这一个场坪,用警棍击打预备将要在场内拉屎的各种野狗。这些无家可归的野狗,照例一见了这个尊贵的公务人员,就夹了尾巴飞奔的窜到横街小弄堂内去了。
因为没有一个人,那斯文人独在灯边平地上站了半天,一个夜班巡警从横街走出,望到那个情景,走过来看了一会,同相士谈了一阵闲天,有毒的蚊子叮在手背发痒,所以约摸十点左右,巡警的提议生了效力,相士就收拾了场面回到住处喝茶睡觉去了。
夜静后,许多在露天下赤身睡觉的男子,因为半夜来一阵行雨,都收拾进屋里去了,场子中便静悄悄的无一个人。白日众生聚集的地方,这时节都显得宽阔异常。隔河浜一列电灯,白惨惨的,排排的,各个清清楚楚的,望到对河浜的事情,可是不说话。这时节空坪里来了一个卖饺饵的人,还停留在场坪中央不动,轻轻的敲打着手中的梆子,似乎惟恐惊醒旁人样子,敲了一阵又沉默了。
粪船开始从河浜划来,预备等候装取区内的大便,船与船连系衔接磕磕撞撞到了所要到的地点,守船人都从船头上了岸,向饺饵担架边走来吃饺子。雨已经早止住不落,天上出了一饼月亮,许多地方看得出云在奔跑,风从别处吹来时已经毫无日间余热了。
似乎因为听到碗盏相磕的声音,那巡警从小街一端又走出来了,同时从另外一个弄口也走出来了一只大狗,这两样东西不约而同向饺饵摊边走去。不到一会儿,巡警的一饼圆脸,便在饺饵汤锅热气迷蒙中有趣的映出,那只狗,却怯怯的要求讲和似的,非常谦卑蹲踞一旁,看巡警老爷吃饺子了。到后又动了一阵儿风,卖饺饵的已扛了肩担走去了,粪船上的人,大多数都到相熟的妇人小船上“打架”去了,只有几个生手无处可走,躺倒浜边石级上小睡等候天明。场坪中剩下了巡警一个,嗅着从制革厂方面吹过来的臭风,他按照职务要绕这区域沿浜走去,看看是不是有谁从家中抛出一个死去的孩子,或这一类讨厌的事情。在职务上他有了一点责任观念,所以这时节虽然极适宜于同个妇人在一张床上睡觉,他却不好意思去找寻做梦地方。
一切那么静,一切都像已经死去,白日里看来小小的住屋,这时显得更小了。一匹猫儿的黑影子,从那平屋的檐头溜去,发出小小的声音,又即刻消失到黑暗里,这地方于是就像只有巡警一个人是活人,独立到这天空上视听一切了。他走了又走,走到将近桥头地方,一个路灯柱旁边,忽然发现了一个人形,吓了这个公务人员一跳。其实这仍然是预料得到的一种事情,这样天气,这样使人随处可以倒下去做梦的好天气,一个人在此并不是出奇的事情!不过这时这公务人正咯咯的翻着胃中饺子的葱油气,心里想到一件不舒服的事情,灯柱下的一团人影使他生了一点照例要生的气了。他于是壮大着自己胆子,大声的叱问是什么人在此逗留。灯下那个人,正缩成一团,坐在柱边睁大了眼睛,痴望路灯上的一匹壁虎,盘据到灯泡旁捕虫情形出神。这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是许多这样孩子中的一个,日里因一件事情正为巡警打了一顿,到晚上找不着一个住处。凡是可以睡觉的空灶头都早已有另外的人占去了,肚子又空空的极不受用,这小孩子躺到一个栅下,看落雨过了,还想各处走走,寻一点可以放到肚子里的东西。走到了这里,见到那爬虫,小蛇一样很灵敏的样子,就忘了自己的事,坐在下面欣赏了许久,他正在心中盘算,如何爬上去把那小东西捉来玩一阵,忽然听到巡警一声咤叱,这孩子以为爬电杆的野心业已为巡警看到,本能的站起来,飞奔的跑了。
这杂种,这不知父母所在,像是靠一点空气就长大了的小东西,对于当前所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是新鲜事情!他一面奔跑,一面还回头来望后面,看看是不是要被追逐一阵。他这时节正极无聊,所以虽然觉得害怕,也同时觉得有趣。本来追了几步,这巡警按照一个巡警的身分,就应当止住了步。可是今夜的事稍稍不同了一点,这巡警无事可作,上半夜还喝了一杯酒,心头上多少有点酒意,看到小孩子跑了又即刻不跑的样子,似乎对于自己的尊严有了一种损失,必须有所补充,就挥舞起他那一根警棍,一直向小孩子逃走的方向冲去。小孩子知道情形不妙,知道那警棍要落到头上背上了,赶忙拉长了脚步逃走,想再跑一阵,就可以从一个为巡警所不屑走的脏弄堂里,获得了自己的安全。可是这场坪的尽头,正有许多水坑,小孩子一不小心,人就跌到这水坑里去了。巡警听到了前面的声音,就赶过前面去,望小孩子在脏水里挣扎好笑。他问小孩:
“干什么跑?”
这意思是好像说既不偷了谁的东西,为什么一见巡警就想逃走。他为了证明这逃走不应当,简直还是愚蠢行为,且警告他逃走就有跌到水里去的理由,这公务人员且不去援救一下落在脏水里的小孩子,他看他怎么爬上坑来,如何运用他的小手小足。因为面前是那么一个不足道的小小动物,而且陷到这井里惶恐无措,这时节巡警的愤怒已经完全没有了。因为问到小孩子为什么要逃走的理由,小孩子没有爽朗的答应是为什么事,这体面人就用那带着神圣法律的意义的警棍戳小孩子的头,尽小孩子在脏水中站起来又复坐下去。小孩子不知道应当如何要求这老总,又没有一个钱送给这公事中人,又不能分辩说这个事不应当开玩笑,就只好还坐脏水中,怪可怜的喊“莫闹莫闹”,摇着那瘦小臂膊,且躲避到那警棍。过了一会,巡警觉得在这种地方,同一个这样渺小东西打闹,实在无多大趣味,自己就唱着老渔翁一钓竿调子扬扬长长走去了。
小孩子坐在水坑中半天,全身是脏水,眼见巡警已经走去了,皮鞋声音远了,才攀住一点东西爬起来,爬出坑上后,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到后觉得哭也无益,这时决不会有一个人从什么地方过路,随手给一个钱,并且肚中有点儿饿,一切的行为,也使自己疲倦了,就望到远处天的一方电灯的光,出了一会神。他想起这些灯底下的人那种热闹情形,过一会儿又忽然笑了。他很奇怪那些灯同那些人,他知道在这些灯光下,一定有许多人闹着玩着。一定有许多人在吃东西喝酒。还一定有许多人穿上新衣,在路旁那么手挽手从从容容的走路,或者逗留在一些大窗口边,欣赏窗内的各样东西。窗内是红绿颜色的灯映照着,比白天还美观悦目。一切糖果,用金银纸张包裹,一些用具,呢帽子,太太们的伞,三道头的大皮靴子,小小皮夹同方圆瓶子,没有法子记清楚!烧鸡烧鹅都同活的一样神气,成串的香肠都挂在窗边,这些那些,值钱一百万或更多,总而言之是完全的放在那里等候人来拿去随意吃用的东西!这究竟值多少钱,这究竟从什么地方搬来,又必需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是完全不能知道的。他到过这类地方,也像别人那么姿势欣赏过窗内的一切物品,因此被红头阿三打过追过,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时节是不是还有那样多人在那些地方,是不是还有红头阿三,他可不大明白了。但是,还有灯,当真还有灯,那些灯光映到半空,如烧了天的一部分,如正在起始燃烧到天的一部分。
他看过这些,想起这些,记到这些,于是不久就有一个红头阿三的黑脸,在自己眼前摇晃,显出很有趣极生动的神气。照规矩,他要跑,这大个子黑印度人就蹒跚的舞动着手上那根木棍头追赶前来。“来,一过来就可以大杀一阵!”他记起拾石子瓜皮掷打这黑脸鬼子的事,当时并没有当真掷过,如今却俨然已把瓜皮打在那黑脸上。他乐了。“打你这狗肏的!打死你这狗!打你鼻子!”是的,瓜皮是应当要打在鼻上才有趣味的。他就坐在一个垃圾箱上,尽把这一类过去事情,重新以自己意思编排一阵,到后来当真随手摸去,摸着身边一团柔软东西,感觉很不同,嗅嗅手,发恶臭气味,他才明白现在的地位,轻轻骂着娘,于是一面站起一面又哭了。
天上的月亮斜了,只见到一颗星子粘在蓝蓝的天上,另外地方一些云,很悠遐的慢慢游动,这时节有一辆汽车从桥上过去,车夫捏喇叭像狗叫。
他眼望天空,他听到像狗叫的喇叭声音,却不大有趣味。他有点倦了,不能坐在有露水的场坪里过夜,得找一个有遮蔽处去睡觉,一面拭他的眼睛,一面向一条小弄堂走去。一只狗,在暗处从他身边冲过去时,使他生了气,就想追赶这畜牲打一顿,追了几步过后又想想,这事无味,又不追了。他饿了,他倦了,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蜷成一个刺猬样子,到那较干爽的地方去睡到天亮,不会再有更好的事情可作。他的身上一件裤子,还是粘上许多湿腻腻的东西,这时才把裤子脱下来,一面又回想日里那些事情。
后来,他把这小小身体消灭到街角落的阴暗处,像是被黑暗所吞噬,不见了。
天还没有发白,冷露正在下降,睡在浜边石上的粪船夫中一个冷醒了,爬起身来喊叫伙伴。这样人言语吝啬到平常一切事上,生在鼻子下的那一张口,除了为吃粗糙东西而外,几几乎是没有用处了。他喊了伙伴一声,没有得到答应,就不再作声了。他蹲身在自己粪船旁,卸去自己一切的积物,嗵嗵的响着,热尿落在空船中,声音极于沉闷。
南端来了一只小船,从那桥洞下面黑暗处,一个人像是用一只看不见的手使船慢慢的移动,慢慢的挨近了粪船。
一个妇人看不清楚面目,像是才睡醒样子,从那个小船篷舱口爬出外面,即刻就听到船中有小孩子尖声的哭喊,妇人像毫不理会,仍然站在船头。
粪船上另一个船夫也醒了,瞻望那新来的船,不明白是为什么原因。
那船靠近粪船了,船与船互相磕撞着,发出木钝的声音,河中的死水微微起着震荡。
“做什么?”
那妇人,声音如病猫,低微而又沉闷,说:“问做什么?一个女人尽你快乐。”
“什么事情?”
“吃蚌壳,煨红壳。”这下等社会中用作形容那件下流事情的言语,使船夫之一明白这是什么事情了。
“我弄不出钱。”
“你说谎话,只要你两只角子!”
“两只铜子也找不出。”
妇人还是固持的说着:“你来!”
男子似乎生气了,就大声的说:“糟蹋我的力气,我不做这件事。”
妇人像是失望了,口中轻轻吹着哨子,仍然等待什么,要另作主张,站在船头不动。
那最先一位船夫,蹲在船头大便,事情办完了,先是不做声,用一根棍子刮着谷道,站起身来拉上裤头就想走到船尾去,看看妇人是什么样货色。两人接近了,船傍着船,妇人忽然不知为什么缘故,骂出丑话来了。
“……”
“不要么?”这么问着,却不闻有何回答。
隐隐约约是那船夫的傻笑声。
过一会,那只船,慢慢的,仍然看不出是为什么原因,那么毫无声音的溜回到那黑暗阴沉的桥洞下去了。被骂过一些野话的好事船夫,毫不生气,就站在船上干笑。一枚双角可以过船上去做一种出汗事情,但一个钱不花,被他在一种方便中捏了一把妇人的胸部,这件事做得使自己很满意,所以他笑了。
过了一会,这只船消灭到大桥涵洞里,已经看不见影子,一种小孩子被打以后似的哭声却扩大了。这声音尖锐的从黑暗中飘来,同时也消失在黑暗里,听到这个声音,知道那个方向同理由,船夫之一还只是干笑。
另一个船夫蹲身浜旁,正因为无钱作乐,有点懊恼在心,就说:
“她生了气呢。她骂你,又打她的小杂种!”
“你怕她生气去赔礼吧。你一去她就让你快乐,扯脱裤子让你弄,不是这样说过了么?”
“她骂你!”
“……”
那一个不做声,于是这一个蹲在岸旁的,固持的一连说了三次“她骂你”,嘲笑到伙伴,伙伴不由的不笑将起来了。
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落到水里去,如一只从浜旁自己奋身掷入浜中去的癞蛤蟆,咚的一声,浜中的死水,便缓缓的摇动起来,仿佛在凉气中微微发抖,小小波纹啮着那粪船的近旁,作出细碎声音,接着就非常沉静了。
某个地方有一只雄鸡在叫,像是装在大瓮坛里,究竟在什么地方也仍然听不分明。两个粪夫知道自己快要忙碌做事了,各人蹲在一个石墩上,打算到自己的生活。天上有流星正在陨落,抛掷着长而光明的线,非常美丽悦目。
十八年七月廿日于吴淞八月重改
(选自《八骏图》)
本篇1934年4月收入《游目集》以前未见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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