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湾里,溪水沿了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湾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进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说一件事情,一面清理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入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皆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眼见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在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是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特别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为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吧。”人若顽皮一点,听了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杆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烟管,望着这小姑娘发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妈,高声的说:“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杆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杆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完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还得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在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破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在地下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了,揉了些盐,三三就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等待有客时,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竿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鱼若不是归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熟人都说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长大的。一个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这糠灰里长大的女孩子作媳妇,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媳妇的装奁是一座石头作成的碾坊。照规矩十五岁的三三,要招郎上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磨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一时节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眺望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总爷家寨子里去玩时,总爷家还有长工打了灯笼火把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像只有鱼知道这会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的。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个不休,那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日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人家去,陪一个行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使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枝杆子,好像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那先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像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总爷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个从不见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是一个堡子里知名人物,他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
“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总爷家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像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女孩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到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像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欢喜听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
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搽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
“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不怕水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的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个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故跟到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听到说学务局要总爷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人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到那城里男人说:
“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说。不过这碾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仍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像唱小生的人还说些什么,故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了。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少爷做了碾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鸡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到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正听宋家婶子说到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到宋家妇人说:
“……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总爷的亲戚,总爷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在床上躺着,到城里是享福,到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等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也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病。”
“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像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总爷家中,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美,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膈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个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
“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见到他?我这几天又不到总爷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到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把这件事秘密着,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三三又问:
“娘,你见到总爷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总爷家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到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到三三身上的事,所以三三把今天的事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总爷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像。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象,想到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些什么地方,遇着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
“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见到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个的,一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少爷,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说已经同你认识了,所以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像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总爷是一堡子的主人,他会为你骂他们!……”
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还像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蛋到总爷家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少爷,那少爷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宕着像一个摇篮。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如何不念书,城里女人是全念书。又说到……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大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母亲说到的话,莫明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在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不见到三三了,站在碾坊门前喊着:
“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觑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矇矇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到她的名字。
只听人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来了。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故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立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像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像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到场上去买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没有?”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因为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水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醒了还记到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两人进了总爷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逗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的来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被那个白白脸庞的少爷注意到,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到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像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到天气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看到情形不好,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到后被管事先生拉着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见到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边,傍近母亲身旁,一句话不说。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古怪装扮的女人,三三先还以为是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到后听到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在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管子塞进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枝好像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少爷问“多少豆,”就听她回答说:“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互相望到都笑了。
看着这母女生疏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堤,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到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希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
过后听到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恰正当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总爷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女人,就同妈妈说:
“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那一个女人?”
三三好像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故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了。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像一条菜瓜,也算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不看过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妈吧。她读过书,娘你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了,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子上,三三把头上的竹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到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像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一切。这女人具一种欢喜说话的性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同许多消息,得同一个人说话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听到这些话,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及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一个女人,雇来照料那个少爷,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决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不看到,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到……”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少爷喊叫过周小姐的话,来用作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
“娘,你真奇怪,欢喜同那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总爷家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客人,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母鸡留客吃饭,但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则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像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只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因为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就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总爷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尊贵人吃饭,所以到两人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这两个客人到碾坊这次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用总爷家的派头,同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中房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房子里一定都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的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干直直的,就在这类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城里还有铺子,卖的是各样希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庙,庙里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
自然这些情形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她们在自己习惯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是件什么事情。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进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像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去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所到的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总爷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是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是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注意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总爷家管事,有次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也看出像有些什么事,很有点凑巧。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起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管事先生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着大路,装着眺望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管事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后,母亲说:“三三,进屋里来,我同你说话。”三三还是装作不听到,并不回头,也不作答。因为她似乎听到那个管事先生,临走时还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十分不高兴这个人。同时因为这个人同母亲一定还说了许多话,所以这时对母亲也似乎不高兴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三三不大说话,与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全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给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故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两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皆可来看,所以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的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息。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念母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她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又因为天气热了一点。
这白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就说:
“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着这个人的红脸好笑。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身上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那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到总爷家去看看病人,母亲看到三三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起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故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总爷家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那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则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寨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像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四个奶妈还说不合式,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城里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
母亲忙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自然有我们的碾坊,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总爷家在大寨南方,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树,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到些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像看热闹似的,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像是总爷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所以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仍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故低下头去,用手攀弄那个盘云的葱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还常常同管事先生出外面玩,谁知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像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三三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总爷家去看看,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总爷家门边,望到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像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走”,两人就走了。
……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后来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往别处去送谁,三三好像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起八月五日讫九月十七日(青岛)
本篇发表于1931年9月15日《文艺月刊》第2卷第9号。署名沈从文。
柏子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上,一端搭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绳索像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每一个船头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蓝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长长的旱烟杆,手脚露在外面让风吹,——毛茸茸的像一种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喽啰毛脚毛手。看到这些手脚,很容易记起“飞毛腿”一类英雄名称。可不是,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绳索掯定活车,拖拉全无从着手时,看这些飞毛腿的本领,有得是机会显露!毛脚毛手所有的不单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青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
昂了头看这把戏的,是各个船上的伙计。看着还在下面喊着。左边右边,不拘要谁一个试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不敢放肆而已。看的人全已心中发痒,又不能随便爬上桅子顶尖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妇发笑,便开口骂人。
“我的儿,摔死你!”
“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
“……”
全是无恶意而快乐的笑骂。
仍然唱,且更起劲了一点。但可以把歌唱给下面骂人的人听,当先若唱的是“一枝花”,这时唱的便是“众儿郎”了。“众儿郎”却依然笑嘻笑嘻的昂了头看这唱歌人,照例不能生气的。
可是在这情形中,有些船,却有无数黑汉子,用他的毛手毛脚,盘着大而圆的黑铁桶,从舱中滚出,也是那么摇摇荡荡跌到岸边泥滩上了。还有作成方形用铁皮束腰的洋布,有海带,有鱿鱼,有药材……这些东西同搭客一样,在船上舱中紧挤着卧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应当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还家,各自找客栈,各自吃喝,这些货物却各自为一些大脚婆子走来抱之负之送到各个堆栈里去。
在各样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闲之又闲的一类人在。这些人住到另一个地方,耳朵能超然于一切嘈杂声音以上,听出桅子上人的歌声,——可是心也正忙着,歌声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盏红风灯以后,那唱歌的人便已到这听歌人的身边了。桅上用红灯,不消说是夜里了。河边夜里不是平常的世界。
落着雨,刮着风,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听雨声风声,江波吼哮如癫子,船只纵互相牵连互相依靠,也簸动不止,这一种情景是常有的。坐船人对此决不奇怪,不欢喜,不厌恶,因为凡是在船上生活,这些平常人的爱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种趣味,同晚日与早露,各有不同。)然而他们全不会注意。船上人心情若必须勉强分成两种或三种,这分类方法得另作安排。吃牛肉与吃酸菜,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与湾口岸,这于水手们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问,牛肉比酸菜合乎这类“飞毛腿”胃口,船在码头停泊他们也欢喜多了!
如今夜里既落小雨,泥滩头滑溜溜使人无从立足,还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这是其中之一个,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小心的走过跳板到岸边了。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
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一群水手,灯光还不及塞满这个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欢喜在胸中涌着,各人眼睛皆眯了起来。沙喉咙的歌声笑声从楼中溢出,与灯光同样,溢进上岸无钱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时,便如其他世界一样,反应着欢喜的是诅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们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习的楼上去了。
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样事,这些喽啰们却很平常的享受着。虽然酒是酽洌的酒,烟是平常的烟,女人更是……然而各个人的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样的发迷,口——我们全明白这些平常时节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说点下流话的口,可是到这时也粘粘糍糍,也能找出所蓄于心各样对女人的谄谀言语,献给面前的妇人,也能粗粗卤卤的把它放到妇人的脸上去,脚上去,以及别的位置上去。他们把自己沉浸在这欢乐空气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女人则帮助这些可怜人,把一切穷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心上挪去。放进的是类乎烟酒的兴奋与醉麻。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样作着那顶切实的顶勇敢的好梦,预备将这一月贮蓄的金钱与精力,全倾之于妇人身上,他们却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他们的生活,若说还有使他们在另一时反省的机会,仍然是快乐的吧。这些人,虽然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为了上岸去找寻他的幸福,终于到一个地方了。
先打门,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
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香油是他所熟习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习之至。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脂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女人挣扎着,口中骂着:
“悖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断!”
“我才要咬断你……”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痴笑。这一对是并肩立着,他比她高一个头,他蹲下去,像整理橹绳那样扳了妇人的腰身时,妇人身便朝前倾。
“老子摇橹摇厌了,要推车。”
“推你妈!”妇人说,一面搜索柏子身上的东西。搜出的东西便往床上丢去,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这罐子装什么?”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什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不认识字,看了看罐上封皮,一对美人儿画相。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闻闻,便打了一个嚏。柏子可乐了,不顾妇人如何,把罐子抢来放在一条白木桌上,便擒了妇人向床边倒下去。
灯光明亮,照着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外面雨大了。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房子相间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的声音也可以听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柏子的纵横脚迹渐干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光依然,对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说你是一个牛。”
“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
“你规矩!你赌咒你干净得可以进天王庙!”
“赌咒也只有你妈去信你,我不信。”
柏子只有如妇人所说,粗卤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像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散漫的搁在床边上。
肥肥的奶子两手抓紧,且用口去咬。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大腿……一点不差,这柏子就是日里爬桅子唱歌的柏子。
妇人望到他这些行为发笑,妇人是翻天躺的。
过一阵,两人用一个烟盘作长城,各据长城一边烧烟吃。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像是作皇帝。
“婊子我告给你听,近来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
“你命怎么不要去,又跟船到这地方来?”
“我这命送她们,她们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轮到我。”
“轮到你,你这……,好久才轮到我!我问你,到底有多少日子才轮到我?”
妇人嘴一扁,举起烟枪把一个烧好的烟泡装上,就将烟枪送过去塞了柏子的嘴,省得再说混话。
柏子吸了一口烟,又说:“我问你,昨天有人来?”
“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还算到你这尸……”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滩上泡坏了,你才乐!”
“是,我才乐!”妇人说着便稍稍生了气。
柏子是正要妇人生气才欢喜的。他见妇人把脸放下,便把烟盘移到床头去。长城一去情形全变了。一分钟内局面成了新样子。柏子的泥腿从床沿下垂,绕了这腿的上部的是用红绸作就套鞋的小脚。
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是继续,是开始。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的走着,手中拿的是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返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的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把事情作完了,他回船上去。
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说忘雨的东西吧。
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为无须置意的事了。
这时妇人是睡眠了,还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习;一些转弯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坟起与一些窟窿,恰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作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板带钱已光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已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总之比较有时像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
轻轻的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的走过去,预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听到哄孩子声音,听到吮奶声音。
辰州河岸的商船各归各帮,泊船原有一定地方,各不相混。可是每一只船,把货一起就得到另一处去装货,因此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选自《雨后》)
本篇发表于1928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8号。署名甲辰。
丈夫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楼上“四海春”茶馆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的怀抱,跟随了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妇人就毁了。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好好的保留到那乡村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妻,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妻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像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钳子由人工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派头城市里人的衣服,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看到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就是变成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做媳妇的神气了。
但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做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心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原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谈,……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仍然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的上了船。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觉,那宏大而含胡的声音,那势派,皆使这做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艄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路路上有豺狗,有野猫,有查夜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实在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皆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在后舱看河中景致取乐,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阳桥攀援篷架到船头,玩过后,仍然由那旧地方转到船上,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客人发怒。
到要睡觉的时候,城里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咚咚响了一会,悄悄的从板缝里看看客人还不走,丈夫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艄舱上新棉絮里一个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着,或者还在胡思乱想,那太太抽空爬过了后舱,问是不是想吃一点糖。本来非常欢喜口含冰糖的脾气,是做太太不能忘却的,所以即或说已经睡觉,已经吃过,也仍然还是塞了一小片糖在口里。太太用着略略抱怨自己那种神气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像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妻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仍然很和平的睡觉了。
这样丈夫在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女子出乡卖身,男人皆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永远无法数清的。明白这数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记忆得出每一个船与摇船人样子,是五区一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据说在年青时节杀过人,因为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但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却办到了。一个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权力在这些小船上,比一个中国的皇帝在地面上的权力还统一集中。
涨了河水,水保比平时似乎忙多了。他得各处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无人,有溜去的危险。在今天,这位大爷,并且要到各处去调查一些从岸上发生影响到了水上的事情。岸上这几天来发生三次小抢案,据公安局那方面人说,凡地上小缝小罅皆找寻到了,还是毫无痕迹。地上小缝小罅都亏那些体面的在职人员找过,于是水保的责任便到了。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说谎话的公安局办事处通知,要他到半夜会同水面武装警察上船去搜索。
水保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上半天。一个整白天他要做许多事,他要先尽一些从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来的义务了,于是沿了河岸,从第一号船起始,每一个船上去谈谈话。他得先调查一下,得问问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乡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又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他做了许多妓女的干爹。
他这时正从一个木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业,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阵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常常挨打,爱哭。但是喊过五多了,也仍然得不到结果。因为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类人出气,不像全上了岸,也不像全在做梦,水保就偻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那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说:“是我。”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么?”
“上岸了的。她们……”
好像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着篷架,非常拘束的望着来人。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为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鹿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手上一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像是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脸膛。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着城市里人说话,“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船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留着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像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哈,我们那猪,哈,我们那……”
这个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儿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微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
水保懂得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同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还告给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不必年青人挽留,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折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皆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在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一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便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你不欢喜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我欢喜。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生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欢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不容易得到。”
“我选出来的。”
“你选?”
“是的,因为老七欢喜吃这个,我才留下到今年。”
“你们那里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一一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他又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他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且如何结实合用。这个人太需要说说这些了。昨天来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烟,把自己关闭在小船后艄,同五多说话,五多睡得成死猪。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有机会同妻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艄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去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腮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那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一切鱼都跳进水中去了。
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的,所以这年青人,凡是预备到同自己的妻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着。
他告给水保许多乡下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名字是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那付石磨,顺便告给了一个石匠的笑话。又提起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镰刀,一把水保梦想不到的小镰刀,他说:
“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赌咒我各处都找到了。我们在床下,门枋上,谷仓里,什么不找到?它躲了。我为这件事骂过老七。老七哭过。可是仍然不见。鬼打岩,朦朦眼,它在饭箩里!半年躲在饭箩里!它吃饭!一身锈得像生疮。这东西多坏!我说这个你明白我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我记起那事了,是我削尖劈,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抖气把刀一丢。……到水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还不曾同老七说到这个,她不会忘记那哭得伤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你不是用得着它割草么?”
“嗨,那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说割草!那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它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懂的!因此再说下去,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妻睡到一个枕头上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一个片子到这里,我好回话。”
“你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不要接客,你要来?”
“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们是朋友。”
“好,我们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到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的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彩言谈了。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得是“山坳里团总烧炭,山脚里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皆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拿它放下一个办法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吃饭,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槽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反省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身分,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眼看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牵了手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个好家伙!
“你走那里去?”
“我——要回去。”
“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妻,样子比说话还硬,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转去也好,转去也好。”就跟了妻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付猪肺,好像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了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艄,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姊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了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姊夫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着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早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响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占据船头调弦。
到吃中饭时,五多说:
“姊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
“我听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才说就为姊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搭嘴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笑着。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如办大喜事作红颜色,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踢船,蓬蓬蓬发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玉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玉帝么?我不是人!……”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皆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挟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还要争夺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有个哑嗓子问是谁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使老子们生了气,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了,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了,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下去了。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
“营上的副爷,醉了,像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像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大皮靴子,说话像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
“他说些什么事?”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个老鸨虽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的事情不成样子,伸伸舌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
大娘虽不看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得这语气,就说:“姊夫,我们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戏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走后,五多大娘老七皆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姊夫,姊夫,他们走了,我们应当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鸦雀无声,四个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嗄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的。”
老七补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缸子,水保便抓了一把栗子塞进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了。
“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像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将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她站在船后艄看挂在艄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时,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皆回转乡下去了。
十九年四月十三作于吴淞
二十三年七月廿一改于北平
(选自《从文子集》)
本篇发表于1930年4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4号。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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