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竹堂-花家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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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里有好几家布店,名气大的,除去张家布店就是花家布店了。

    花家布店在十字街白衣阁北边一箭地,三间门面,坐东朝西,店主人姓花名海。上世纪50年代初,花海已年过半百。记得他个子瘦高,略谢顶,眼睛很大,下巴稍尖,有点儿猴相。他自称是《水浒传》中小李广花荣的后代。祖上从鲁地逃难来到河南,先是在汴梁城里开布庄,后来家道中落,才流落到我们小镇上。花氏一脉起名都是单字,花海的爷爷叫花团,父亲叫花书。从这一点上看,颇有点像花荣的后裔。只是令人可疑的是,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中长相最帅的就是花荣和燕青,而花海很少英武之气,一副猴相,让人很难恭维,这不能不让人犯疑。为此花海也曾申辩多次,说是花姓是个“软”姓,历史上除去花木兰和花荣,很少有出名的武将,所以开布店与自己的姓氏比较吻合。至于长相,这更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很可能与花家衰落有关。花家富裕之时,娶妻纳妾可以挑挑拣拣,优中选优;后来败落了,失去了选优的条件,所以就由贵族长相转变成了平民长相。说这话的时候,花老板很认真,大眼睛一瞪一瞪的,给人的样子很哲学。

    花家布店虽与张家布店同属布店,但所经营的品种略有差别。张家主卖绸缎高档布匹,而花家倾向于平民化,多进平常百姓所需的白洋布和蓝、黑平布。呢子也进一些,但也是廉价的。50年代,花老板还是一身老派打扮,穿长衫,托水烟袋。花老板抽烟时多是坐在店门口,忙时不抽,也从不在店内抽烟,可能是为的防火。水烟代是黄铜的,像只扯脖长鸣的公鸡,烟嘴儿更像鸡头。由于常年抚摸,手托处铮亮。抽烟时,花老板一手托着铮亮的烟代一手拿火媒子,按上一袋,燃了,“呼噜噜,呼噜噜”几气抽净后,用力一吹,一个小火球儿从烟袋里喷出,抛一个优美的弧线,正好落在街边处的阴沟里,“哧”一声,冒股儿白烟儿,熄了。那准确无误的功夫,令街人极其叹服。时有买客,他就放下烟袋,侧立门口,将右手伸出,作“请”字状。等顾客进了店,他才很麻利地走进柜台里,给顾客介绍新货回答顾客的提问。他一辈子都在这充满布屑和布的浆水气味儿的店堂里生活,连说话都带有布味儿似的。他卖布是熟练的,等客人看好了布,量好了尺寸,就在对折的布上齐缝剪一个小口,有时也用牙咬,然后两手一张,“扯啦”一声将布扯下,叠起来,形成一卷,围上一张牛皮纸,拦腰系一根纸绳,拈着纸绳的手,很花哨地一起一落,将布卷凌空打个旋儿,扎住了,放在柜台上,等顾客交了钱,才笑着递过去,说:“您走好!”

    花家在镇里虽算不上富户,但也不是一般人家,街上开有布店,另还有一处宅院。只可惜,花海无后。在我们那里,一般不生育的男女都要领养一个孩子,花海也不例外,先领养了一个儿子,不想儿子5岁时患了脑炎,落下痴呆的后遗症。后又领养了一个女儿。花海人心善良,儿子呆了并不遗弃,照养。他说这是命,是上一辈子欠下这娃儿的——很可能还是个大恩人,这世让报答的。呆儿子叫宝,宝的妹妹叫梅。据说梅是一个私生女,生母和生父是一对相恋的青年,因父母包办没成眷侣,私生下这个女儿,送给花家养育。就是说,梅的生父生母都知道女儿的下落,尤其是她的生母,常来布店以买布为名偷瞧女儿,临走时双目总是红红的。

    宝儿虽是个痴呆,但由于花家殷实,也有不少人前来为宝提亲。当然,愿意让女儿嫁给呆宝的人家多是看中了花家的家业。花海自然也心知肚明,对此心照不宣,只是对女方很挑剔。用他自己的话说,花家已几多代没有挑拣媳妇的机会了,现在有了这个条件决不放过。只是因呆宝条件太低,替儿寻妻对长相要求不是太高,但对人品要求很严,一定是温柔贤惠型。因为儿子呆,女儿一出嫁,要全靠儿媳撑起这个家,心地不善者,让人不放心。可是,尽管花家条件不错,但宝毕竟是个痴呆,模样好的姑娘不愿来,样子丑的花老板夫妇又看不上。再说,有不少姑娘应姑娘时非常温柔,一旦结婚生了孩子就会变。人心这东西,是很难看得透的。花海为儿寻妻寻了好几年,也没挑出中意的,最后还是他老伴提醒他说,儿子娶不到好媳妇,咱闺女又不傻,不如寻下一个好女婿,招赘门里,这样,儿子小宝就有了依靠,家业也落不到外人之手,岂不两全其美?花海一想也是,很懊悔忘了这一茬儿。儿子呆女儿又不呆,若再寻下一个好女婿,让他们夫妻来经营花家布店应该是上上之策。于是,他们就不再急着为儿子娶亲,又开始为女儿寻婿了。

    那一年他们的女儿梅已经18岁,出落得如花儿一般,很惹人眼。梅当时正在县城读初中,由于长相好学习好品德好,在学校就入了团,还担任着县中学的学生会主席。50年代初的青年都积极求进步,一腔热血要投入社会主义大建设,梅也不例外,初三毕业前夕,她就报名参加了支援边疆的队伍。当时支边青年主要是去大西北。那时候新疆建设兵团刚刚成立,兵团里多是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兵,不打仗了,他们也需要成家立业,新疆是少数民族的地区,地广人稀,怎么办,就号召内地的女青年支边。当时火车只通到兰州,从兰州去新疆需要坐近一个月的汽车。18岁的梅第一次出远门,又晕车,到了奎屯大病了一场。好在农七师总部的一位首长看卜了她,对她照顾备至。那首长已四十多岁,比梅大27岁。梅开初不同意,后经组织做工作,梅哭了好几天,最后只好答应了。

    而这一切,花老板一概不知。因为梅在县城读书,多是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再加上当初报名时,她怕父亲不同意,是瞒着父亲人疆的。几个月后,花老板收到女儿从新疆寄回来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呆如木鸡。夫妻俩捧着信哭了大半宿,认为这些年含辛茹苦养下的女儿,像老鹰叼走了一般。又加上梅不是他们亲生,她的亲生母亲又常来“侦察”,将来很有可能要让梅认姓归宗。想到这一层,夫妻二人更是伤心,原来设想的美妙的前景消失殆尽,现在只好靠呆宝寻个好媳妇了。

    更让花老板料想不到是,就在那一年冬,突然来了个大跃进,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私有财产全都入了公。花海一家被赶进集体农庄,小锅被砸烂炼了钢铁,吃上了共产主义的大食堂。人们简直如做梦一般,等醒来时,天下大荒,集体农庄失败了,大食堂也散了,人们重新过上了吃草根啃树皮的日子。呆宝傻,一饿什么都吃,有一天吃了棉花套,屙不下,害得花海用钉给他掏。到了1959年下半年,呆宝浑身浮肿,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花海自叹命苦,觉得希望破灭,再没什么盼头儿,决定要过几天好日子。他从墙肚里挖出暗藏的300元银元,到银行换成人民币,共兑换300元钱,先去街上一家偷卖馒头的,一下买了10个馒头,然后又花20元买了一只老鳖,还打了半斤红芋干酒。当时高价馒头1元钱一个,红芋干酒10块钱一斤,因为物质极度缺乏,有时拿钱还买不到。花海回到家中,对老伴说:“日他娘,不省了,吃!”夫妻二人烧灶熬老鳖,因为没油,腥气熏天,好在有红芋酒和10个大馒头压腥,夫妻二人又吃又喝,由于不胜酒力,二人半斤酒刚喝完,全醉了。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剩下的200多元钱不翼而飞。花海去大队部报案,队干部非常怀疑地问他是从哪儿来的钱?花海说是过去积攒防后的,现在没什么“后”了,才取出来顾肚子。队干部冷笑一声说:“全取了?”花海说全取了,也全让人偷走了!队干部又冷笑一声说:“谁信呢?过去你开布店,钱赚海了去了,咋能只放这几个钱?说吧,说了实话我就给你去破案,你一定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我们一定能抓住坏人!”那一刻,花海傻了,气得面颊直抖,直直地望着那个队干部,好一时才说:“这案不破了,谁偷谁花。他虽然是个贼,但他花钱时也会在心里感激我,总比被你们跃进掉了好!我一个大布店一下被吞了,连个屁都没放!你们才是最大最大的强盗!连强盗都不如!”

    这话是极其反动的,尽管当时国家已被折腾得不像样子,但对这种反动的东西仍不手软。第二天花海就被抓进了派出所,而他又供认不讳,毫不悔改,最后被送进了南监狱,不久,就死在了监狱里。

    好在花海的老伴还算经受住了一连串的打击,到了1962年,被女儿花梅接去了新疆,听说她活到98岁,花家人的寿延像是全折在了她身上。

    《十月》201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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