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竹堂-汪家果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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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家果铺在十字街朝北一箭地,四间门面房,中问是过道,后面有较阔的院子,盖有筒房,搭有敞棚,几乎罩严了大半个院子。敞棚里码着木制果盆,一排一排的,很有气势。做果子月饼的几条大案子连在一起,通一个长。靠街的门头上方是一块民国年间陈州城著名书法家段正则写的匾额:汪家果铺。字体苍劲,虽然已不太清晰,灰蒙蒙地透着历史的烟尘,但一看就知是老字号。

    汪家是湖北孝感人。一开始,他们祖上来镇上做麻糖生意。孝感麻糖是名吃,来到小镇上颇受欢迎。他们先是在街上摆摊儿,后来就租下房子,扩大了经营,不单只做麻糖,也试着做果子和点心。凶为他们会用麦芽熬制糖稀,所以就研制出了一种果品“梅豆角儿”。梅豆角儿外形像梅豆,制作时如包饺子般将糖稀灌到里边。外皮儿是用油、面、白糖掺和而成,通过烘烤后外焦内软,味道绵长,很受众人青睐。再后来,他们就将小块麻糖、梅豆角儿,点心与其他花样儿果品装盒包装,朝外批发兼零售。豫东一带娶妻嫁女都需要“走礼”,而“走礼”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封果子”,少则几十封,多则几百封。女方受礼后,要给亲戚邻居家送果子,目的是宣告要嫁女了,好期已定,让随礼者准备礼钱“添箱”。所以豫东一带就称这种“礼果”为“高价果子”。

    当初汪家掌柜为打出招牌,将果盒子封得很满。旧时的传统秤皆是16两,他就先将果品顶斤装。别家果铺多是连纸带盒什么的够一斤,而汪家的果封都将其除外,如果你连纸带盒一齐试秤,保证秤秤多一两。别小看这“一两”,就等于是无形广告,很快就传遍颍河两岸。再加上汪家果子有特色,销路很快打开,每天能卖上千斤。春节前后,娶媳嫁女的多,有时候能日销上万斤。这一下,汪家很快就发了财。发了财的汪家祖上不但买下了临街的这片门面房,还另盖了宅院,很快成了小镇上的有钱人家。

    可是,尽管汪家是小镇富户,又有门面和宅院什么的,但土改时却只划了个“小地出租”。原因是汪家在乡间没土地,更没使用佃户,虽然开着果厂,但为手工作坊。论说,划“小地出租”也很勉强,因为人家压根就没地可出租。据说当时为汪家定成分时,工作队也很犯愁,因为农村没有“资本家”这一项,就是有,汪家也不够格,所以最后只能朝“小地出租”上靠。为此也有不少人犯疑。有人说,当时小镇的土改队长卢一明与汪家少爷是同窗,有意偏向他们一步。不但在定成分时给予照顾,连财产也没没收。后来还是汪家老掌柜开明,不但送子参军去朝鲜,一下子还拿出5000元人民币支援抗美援朝,成为全县的模范。

    那时候,与土改工作队长同学的汪家少爷汪文源已年过而立,可能是眼睛近视,戴着眼镜。记得他个子很高,一副文文静静的样子,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教书先生。土改以后已不让私人雇工,汪家果铺的生产规模随着雇工离去也小了许多,包括后面的院子也已不全是作坊,将筒子房也改成了住房。汪老掌柜叫汪国章,年轻时上过开封师范学堂,据说还在汴京城当过记者。只可惜他是独子,家业无人继承,最后只得尊父命弃文经商。汪国章见过世面,年轻时有一腔理想,就因为是独子变成了生意人,理想也随着岁月丢光荡尽。为了能使汪家发户,他娶过两房太太。结发妻只生了两个女儿,在土改前死去。二太太很争气,为汪家生下两个儿子。汪文源是长子,还有个就是被汪国章送去参军的汪文长。据说汪家小儿子在军队里很争气,上甘岭战役时升为连长。不幸的是,他也牺牲在那场战役中,时年25岁。为此,汪家果铺的门旁就多了一块烈属黄木牌。

    上世纪50年代初,新中国有一个运动叫“工商业改造”,主要目的是对着城镇手工业者,让他联合经营,为下一步走集体化打基础,先是办班学习,然后让搞联营。开初是自愿报名结合,最后几乎是强制性的。思想开明的生意人都很积极,如西街曾家药铺的曾老廉,就是当时的模范。很快,曾家药铺就与雷家药铺联了营。汪家老掌柜虽然理想破灭了,但身上那种积极因子一直很旺盛。要不,他也不会捐款支援抗美援朝送子上前线。当然,这些除去他的爱国之心和性格因素外,还有个对形势的判断。他认为共产党奋斗几十年得天卜^说明这个党生命力极强,一个人有性格,一个党也会有性格。就是说,共产党要想干什么事儿肯定能办成,千万别拧着走。而且逢事最好要积极表现,反正积极落后到末了还都得按上头说的办!你何必不积极呢?任何时候唯有走在前头屁股才不挨打。鉴于有此种想法,他本来是想第一个报名与镇里另几家果铺搞联合的,不料那一日他因患了风寒没去参加会,让儿子汪文源去了。谁知汪文源不但眼近视,思想也近视,别说第一个报名,连个积极响应也没有,反而很消极。第二天汪老先生才听说这件事儿,很是气愤,连连斥问汪文源为何不抢第一?汪文源说:“联合不是一句话,比如咱们与别家联合,联合以后谁为主?打谁家的牌号?若让刘家,他家的生意历来不如咱们。若是让我当那个联营社主任,刘家掌柜与咱们竞争了几十年肯定不甘心,这样就会闹矛盾!”说完他还长出一口气,叹道:“唉!真不知是谁出的这馊主意,一家一门市多好,非要搞什么联合,常言说生意好做,伙计难搁,这不是明摆着让合起来闹矛盾吗?”汪老爷子一听儿子说出这等话,大吃一惊,呵斥道:“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思想却如此落后!这话要让别人听到,对我们汪家有什么看法?我看您这个掌柜你也别当了,你就此罢手吧!”汪国章说完,就急匆匆去找工作组表明自己的态度,很快,汪家果铺就与刘家等另几个果铺成立了联营社,由于汪老先生态度积极,汪家果铺的影响大,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联营社主任。

    汪文源一下就成了闲人。闲下来的汪文源觉得很无聊,赶巧此时县文教局招考教师,他想了想,就报名参加了考试。由于他基础好,一考即中,先到城北一个农场里参加培训,三个月后,被分到县城师范附中教语文。

    当了中学老师的汪文源,一开始对工作很有兴致,积极备课,讲课时引经据典,学生们都爱听。由于工作出色,还获过县局的奖励。当时县委抓文教的书记正是他那位同窗卢一明。卢书记对汪文源很关心,告诉他说不但工作出色,政治上也要出色,并劝他加入组织。汪文源说我只对教学有兴趣,不想参与政治。如果想搞政治,当初我就会与你一样跟着薛老师参加地下活动了。卢一明见老同窗对政治不敏感,笑了笑,就再没说什么。但自那次谈话之后,很可能是卢一明太忙,再也没见过汪文源。

    转眼到了1957年4月27日,中央发出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为响应党的号召,县委将全县老师集中到一处帮党整风。先动员后鼓励,每人都要写大字报发言,汪文源原本不想提什么意见,后来追急了,就把自己当初对工商业改造的看法说了出来。

    大概就在那一年,有一帮人演了一出闹剧。一帮人抬着一个棺材,上面罩个罩子,前头唢呐带路,后面孝子相随。走几步还燃放炮仗,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罩子门户上边,公然写着卢一明的名字,并在名字下面写着“卢一明之柩位”几个字。当天下午,这几个人还联名写了大字报,揭发卢一明的官僚作风,他们得知汪文源与卢一明是同学,央求他签名。汪文源觉得他们做得太过,不愿与他们为伍,拒绝了。不想那帮人觉得能拉上汪文源更有力度,竟不顾他反对硬是签上了他的名字。汪文源很生气,找领导说明真相,可领导像是对卢书记也有意见,反劝他说:“签就签吧,不就是一个名字吗?大鸣大放,要放得开嘛!你前几天对党的工商业改造提的意见就有一定的道理,个体经济能一步就进入大集体吗?不符合经济规律嘛!”汪文源仍觉得应该把事情给卢一明说明,不能让老同学产生误会。可是,当时的纪律不允许给领导同志通风报信,领导除了白天看大字报,还要回避。汪文源自然没机会向卢一明讲明实情。到了6月8号,党中央发出了《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万炮齐轰的反右派斗争开始了。汪文源无可争议地被划成了右派。在西华“五二”农场改造三个月后,被开除公职,遣送同了原籍。

    汪老爷子见儿子被划成右派,很生气,说:“让你积极你不积极,这下吃亏了吧?”汪文源哭丧着脸说“就因为这回积极了一点儿,才落下这下场!”

    汪老爷子长叹一声,许久了才说:“哎,说来说去,还是怨那个工商业改造。若不是改造个体经营,咱们的汪家果铺也不会充公,你也不会去教学呀!”

    汪文源听老爷子说了这段话,眼泪禁不住就流了下来……

    再后来,汪老爷子死了。到了右派平反的前一年,汪文源也死了。

    现在,小镇上已很少有人知道汪家果铺了。

    《十月》201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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