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竹堂-雷家弹花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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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家弹花店的主人叫雷邦汉,外号“财捞”。“财捞”是“守财奴”之意。就是光知拼命捞钱而舍不得花。土改以后,财捞开的是弹花店,家有弹花机和轧花机。记得雷邦汉个子很高,由于常年劳动,背有点儿驮。他穿得很破,用一根布条子织成的带子扎着腰,还戴着一个脏兮兮的口1罩。他家喂有一头驴骡子,专用来拉弹花机。轧花机是用人工踩的那种,需要两个或三个人操作,下面有踏板,蹬动踏板引动大轮,一个人趴在机器平板上,边蹬踏板边给机器喂籽花。另一个人手拉从房梁上吊下的绳套(以防站不稳),一只脚用力蹬踏板。老式轧花机工作起来“嘎嘎”的,声音很响亮。雷家弹花店是三问作坊,窗户棂上沾满了花絮。从外朝里望,一片迷茫。那时候小镇上就他一家弹花店。河南岸北的庄户人都来这里轧花弹花,每到天气变冷时,要排队候等。如此好的生意,时刻都刺激着雷邦汉的发财梦。不久后,他又先后买了两头骡子和一架弹花机,并雇用了收纳个工人。可以说,“解放”前他苦熬苦奔没能实现的愿望,没想到在“解放”后不几年,便使他梦想成真了。

    如果照此下去,雷家弹花店很可能会有更大的发展,说不定他很快就会成为共产党得天下后的第一批暴发户。可是,雷财捞的发财梦只做了没几年,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就开始了。面对公私合营高潮的到来,雷邦汉的态度是消极的,将辛辛苦苦挣来的一份财产“充公”,他无法接受,在他看来,“公私合营”与“没收财产”没有什么两样。因此,他到处散布不满,然后将营业执照交给工商所,扬言雷家弹花店已关张,而私下想把轧花机、弹花机和三匹骡子卖掉。不想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上头早已注意了他的动向,先警告镇上人不准购买他的机器、牲口什么的,然后派人暗中监视。因为当时全国都在搞公私合营,雷邦汉的机器什么的想卖也没人要。那时候正赶冬季来临,轧花弹花的人很多。雷邦汉舍不得大把票子朝外流,便开始夜间偷干。这一下,正中上级下怀,他刚开业没几夜,工商所的人便走进了弹花店,以无照经营为由,将其财产查收。这一下,雷邦汉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连“公私合营”也没资格了。

    人好像再没有“理想被毁灭”所受的打击大了,雷邦汉从此一蹶不振,先是想不通,最后由想不通转变为仇视一切,尤其是对共产党的各项新政策,他一律是抵触情绪,有时竟敢公开散布反动的言论。开初,没人理他——没人理他主要是没人汇报他。因为众人心里有杆秤,认为他一下损失那么多财产是有点儿亏,换换自己心里也不会平衡,人家发几句牢骚也情有可原。不想后来他越说越不像话,到了3年困难时期,他仿佛找到了非常有力的佐证,竟然公开说:“跟着毛主席,饿的两张皮”之类的反动歌谣,这还了得,便有人汇报了上去。

    上头自然不会饶过他,立刻传他到了公社派出所,尽管雷邦汉当时已反动透顶,但他毕竟还是狡猾的。面对公安人员,他很快悟出了自己是“祸从口出”,既然祸从口出了,那就得来个“祸用口消”。他开初拒不承认说过什么反动歌谣,只说饿死了人,因为他自己就埋过不少饿死鬼。因为饿死人是真实的,而且是有不少据证可查的,又是有目共睹的,派出所的同志只好将他放了,对他说:“你记住,日后就是真的也不许乱说!”

    从此,他便被划入了反动分子的行列。1965年“大四清”运动中,他被名副其实地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

    接下来的“文化大革命”,他自然是被专政对象,挨斗、陪斗、游街示众,被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大概就在这时候,他的几个孩子长大了。孩子们长大,就面临着上学、当兵、当工人。乡间的年轻人,都想扒个门路,吃上皇粮。雷邦汉的大儿子与我同岁,叫娃。雷娃初中毕业后,上头让推荐上高中,因他父亲是分子,自然没他的份儿。他想报名参军,大队里连名也不许他报。雷娃很颓丧,回家对爹说:“咱几代都是中农成分,你咋弄了个坏分子?”雷邦汉见儿子抱怨,心里很不安,便从头至尾将事情的发展过程说了一遍。雷娃一听本来很简单的事情被父亲弄复杂了,很是窝火,对雷邦汉说:“说来说去不就是几个钱吗?人家花了钱买了个积极,你破了财又弄了顶坏分子帽子,值得吗?”雷邦汉一想也十分后悔,想想不该与共产党对着干,现在得不偿失,不但自己受苦受气,还连累了孩子。他哭丧着脸说:“现在到了这一步,怎么办?”雷娃说:“怎么办?没一点儿办法!你就是再拿钱也买不回清白了!现在你只能充分表现积极,努力改造,争取早日摘帽儿!”

    雷邦汉一想也是,只有摘掉坏分子帽子,孩子们才可能有出路。怎样才能争取进步呢?他想了半宿,终于想出了个高招儿。第二天天一明,他就寻了个破铜锣,走到大街上一边敲一边喊:“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如此这般来来回回地喊,就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众人皆以为他神经了,他说我一点儿也不神经,并特别强调说:“这全是我的心里话!”说完又开始喊,直喊到天大黑,街上没人了,他还在喊。后来还是雷娃将他拉回了家,问他这是玩的哪一套?他说我这就是进步呀!并说从此他每天都要喊这些积极的话,一直把头上的坏分子帽子喊掉为止!雷娃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让他表现,只好由他。于是,敲锣喊口号便成了雷邦汉的职业。自然,镇上人也就觉得他是真的神经了。

    上头见雷邦汉得了神经病,也没人去理睬他,尽他喊,反正他喊的都是红色口号,你若不让他喊反倒不对了。当然,开分子会什么的也不再让他参加了。雷邦汉因喊得福,竟然获得了自由,心中禁不住为自己的英明决策而庆幸,越喊越有劲,越喊越想喊。不想喊了几个月后,把声带喊出了毛病,一下塌了音,最后连话也说不出了。但他很害怕突然停喊又要去参加斗争会什么的,更害怕摘不掉头上的坏分子帽子,仍每天坚持上街,把锣敲得山响,嘴巴张得老大,可就是发不出音。众人听不出他喊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张的,像一个黑洞,很深很深……

    《红岩》201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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