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蓑衣老汉看傻了。平日那么平稳的岑先生，今天从石洞口走下来，动作夸张得有点摇摆。三次摔跤，爬起来还满面笑容。

    上了舢舨，倒是平静了，扪着嘴，看着海，想着什么。眼睛里，波光荡漾。

    不久，他坐在冷獭岛礁石上了，对着何求。何求今天见岑乙不必向青衫管带打招呼了，一下子变得非常安详。岑乙第一次见到他的这种表情，有点陌生。

    笑了一下，何求问：“我妹妹还是拒绝我？”

    岑乙说：“她让我代表她，过来。”

    “代表？”何求问。

    “我是你的妹夫。”岑乙答。

    何求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着岑乙，问：“什么时候结婚的？”

    “今天一早。”岑乙说。他也站了起来。

    “私定终身，连媒人都没找吧？”何求说。

    “有媒人。”岑乙说。

    “谁？”

    “你。”

    他们伸出双手握在一起，又坐下了。

    接着，他们进行了一番长谈。岑乙把昨天晚上与小丝谈话的全部内容，复述了一遍。

    他犹豫，要不要把早晨百叶窗下的重要谈话也告诉何求。谈着谈着，还是说了。

    何求听得很仔细，却没有表情。但岑乙看得出来，今天他内心的表情非常丰富，只是沿袭他多年不露声色的习惯，还要端一阵子。

    两人知道，要小丝出面，还要等很久。不是等她转变，而是她等何求转变，真正的转变。在这过程中，联络者，是岑乙。已经是家人了，妹夫岑乙。

    何求告诉岑乙，他已经决定，回到自己犯罪的地方，扬州，办学。他有能力花几年努力，把辅仁书院恢复起来。原来辅仁书院的孙掌门和教师都不聘用了。好在扬州多的是饱学之士，又有慷慨儒商，大家都能看到一所好学校。

    何求说，自己后半辈子，学赵南，做慈善。最终目标，是能够获得妹妹认可，见一面。哪怕白发苍苍了，也不晚。

    2

    小丝听了岑乙回来后的转述，摇头。

    岑乙觉得有点奇怪，看着她。

    小丝说：“他看错赵南了。赵南不在乎大家的目光，也不是在做慈善。”

    岑乙问：“赵南不在乎大家的目光，这我知道。那你说，她最在乎什么？”

    小丝说：“天道、良知、美好。”

    岑乙说：“前两项我猜到了，漏了美好。”

    小丝说：“请回想一下吴可闻。”

    岑乙叫声“哦”，顿时明白。

    小丝又把话题绕回到了何求，说：“无论如何，在扬州办学还是好的。这倒对我有一点启发，等想好了慢慢对你说。”

    也只能慢慢再说了，两人心里早在打鼓，而且越打越急：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两人突然无话，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岑乙先开口：“那次在水里已经拥抱过了，现在就不必害羞了吧？”他随手抱住了小丝。

    小丝用手一挡，说：“慢，你没有求过婚，婚事是今天早上由我单方面宣布的。上次在水里，也是我救你，不是你救我。这两笔账，是不是有点重？”

    “用十辈子来还吧！”岑乙又把小丝抱住了。

    小丝又一次用手一挡，说：“我一直做一个同样的噩梦，就是那批强盗终于把我追上了。从今天开始，这个噩梦可以斩断了吧？”

    岑乙说：“如果这个噩梦成真，我就等着他们，不必用十辈子来还欠账了。”

    小丝说：“我们就这样成婚，是不是太草率了？”

    岑乙说：“你刚刚说了，不在乎大家的目光。”

    小丝说：“这儿没有大家的目光，那何不隆重一点，我们到海滩上度过新婚之夜？”

    岑乙一下子跳了起来，卷起毯子和浴巾，一把拉过小丝，说：“走！”

    小丝又停步了，说：“明天一早，他们看到海滩上睡着一男一女……”

    岑乙说：“你刚刚说了，不在乎大家的目光。”

    今天晚上，月色不错。

    3

    巨石商栈都是单间，岑乙和小丝结婚后就不便住在那里了。

    他们花了不长的时间，在岛上找了一处很好的住所。

    原来是一个葡萄牙富商的宅院，外墙和地基都是岩石，里边却是木结构。看得出，当时的主人特地挑了一种不受潮、不生霉的木头。他们两人又从外来商船中挑了一些家具和用品，岑乙又托几条走宁波和浏河口的商船带来了一批中国书籍。

    他们在这里成家。

    当初小丝做赵南的助手，有一笔积蓄。岑乙比小丝少，也有一些。岛上生活，费用省俭，日子过得很宽裕。

    不久，夫妻俩开始了一个计划。

    小丝跟着赵南那么久，深知“天下兴亡，其半在商”的道理，而这却是岑乙的盲点。小丝天天对岑乙启蒙，岑乙曾经抵拒却节节败退，最后心悦诚服。但他们发现，岛上外国商人与中国商人做生意，语言成了最大的障碍。

    小丝当初帮助赵南做国际贸易，深知翻译难找，因此花不少时间自学英语，已经可以部分地应付实用。这些天，她在五蕴岛上结识了一位欧洲的船长夫人，便约定一对一地互教互学，也就是小丝跟着这位船长夫人尽量把英语练得地道，而船长夫人则跟着小丝学汉语。同时，她又请来一位对中国充满好奇的海员，与岑乙互教互学。

    一年之后，岑乙和小丝的英语，已经让一切到岸的外商大吃一惊。而那位船长夫人和海员的汉语，虽然差一点，也足够实用。由此，小丝向岑乙建议，办一所双语学校，小孩、成人都招收。他说，这也是受到了何求到扬州办学的启发。他们请外国商船，带来一套又一套的英语课本和其他英语书籍，作为教材。

    那时戚门壕和陈家卫的海道已畅通无阻，那两村的孩子也来上学，以农产品充当学费。这座五蕴岛上什么都有，就是缺少农产品，这下齐全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过去。

    岑乙、小丝有了两个儿子，大的叫岑扬州，小的叫岑苏州，也是双语学校的学生。

    双语，这在清代的中国大陆还用处不大，但在这个岛上，却供不应求。很多学生还没有毕业，就被抢上了那些商船。

    4

    海岛，对中原大地来说，是远离是非的世外桃源。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它也有可能成为麻烦的前沿。

    一天，两名朝廷水师的官员来到双语学校，要学校里任何一名中国籍的教师，用英语向岛上的外国商人宣读一份朝廷禁令。英语最好的中国籍教师是小丝，她伸手向官员索取朝廷禁令的中文原本。

    官员一看，说：“怎么是个女的？那断断不行！”不把朝廷禁令交给小丝。

    小丝很生气，但一下子又笑了，对官员说：“那就只能请外国教师了，行不行？”

    “外国人断断不行！”官员说。

    “那就只剩下这些学生了，英语也不错。”小丝说。

    “小孩子断断不行！”官员说。

    小丝朝着官员两手一摊，表示没有办法了。

    官员归纳出一个结论：“女人、小孩、外国人来宣读朝廷禁令，有损大清隆威，断断不行！”

    “那只能请长官大人亲自出马了。”小丝调侃道。

    “从朝廷命官口中吐出番邦异语，断断不行！何况，我也不会。”官员说。

    随即出现了一个静默场面，因为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

    “只能我来了。”这是岑乙的声音。

    岑乙走到官员面前，说：“我是学校的打杂，不是女人，不是小孩，不是外国人，也会说几句外国话。”

    “打杂？”官员疑惑地看着岑乙。

    小丝一步上前，对岑乙说：“他马上就要说断断不行了，你又何苦？”

    岑乙说：“朝廷专门派人到岛上向外国商人宣读禁令，一定是头等大事，不要耽误了。”

    小丝一听觉得有理，立即转身对官员，严肃地说：“他是本校的主管，打杂只是戏称。由他去宣读，比谁都合适。”

    两位官员点头，把朝廷禁令交给岑乙。

    岑乙以最快的速度了两眼，立即说：“果然是大事。快，把你们要找的外国商人和船长集中到老城堡！”

    “这么长的禁令，你怎么一下子看完了？”官员不解。

    小丝骄傲地一笑，说：“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一目十行！”

    岑乙着急地把她拉到一边，说：“别开玩笑了。我对时局早有预感，果然。这十几年外国商船装了多少鸦片到这儿？朝廷禁止后，他们又在冷獭岛、断勺岛、半井岛分销给中国的毒贩。这个禁令，把外国毒贩和中国毒贩一起禁了，应该！”

    说完，他与两位官员匆匆去了老城堡。

    接下来的事情是，戚门壕进驻了朝廷水师的巡查船队，一天两次在附近海域缉私。冷獭岛变成了专门收押中国毒贩的监禁地，造了两所花岗岩的监房。

    再接下来的事情是，海上出现了一批速度惊人的快艇，见到水师的巡查船就开枪，巡查船完全无力抵抗。一连两次，几艘快艇又劫走了冷獭岛上的毒贩。

    仅仅在岑乙宣读朝廷禁令的两年之后，一切都回复到禁令之前，而且更加猖獗。茶寮里的一些客人说，沿海几个府县的官员都吸上了鸦片，怎么还能遵照禁令？鸦片商人只要喂足了他们，什么都不用担忧了。

    老城堡的咖啡座里，出现了一批又一批号称“东印度公司”的外商，“烟土”已经明目张胆地成了他们最大宗的生意。

    好像，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岑乙在双语学校里一遍又一遍地对学生们说：“你们今后可以做一切事，却万万不可涉足鸦片买卖。只要涉足，就断绝师生关系。”

    小丝更厉害，说：“也可以不断绝。一旦涉足，我们就在操场南墙的儆示榜上写上他的名字，让师弟们永远引以为戒。”

    5

    偶尔，从浏河口到五蕴岛的海船上会有一个熟悉的“舵把”来敲门，带来扬州辅仁书院的信件。寄信人，是何求。

    何求到扬州五年后，恢复了辅仁书院。第二年，他与梓园祭藏书楼的主管结婚了。那个主管，就是原来昆班中曾经到海叶阁借阅汤显祖、洪昇剧本的高个儿女演员。是邹阁老在危难中的决定，把藏书楼交给她管理。

    何求在完婚后才寄的喜帖。他知道，妹妹小丝还没有原谅他，妹夫岑乙也不会单独到扬州参加婚礼，因此不在事先寄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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