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岑乙趁小丝外出,给两个儿子讲述小丝家的悲惨故事。
两个孩子,一直在不断流泪。他们越来越觉得,妈妈是一个了不起的女英雄。
无法避免,岑乙告诉他们还有一个大舅舅。扬州事件的经过,也约略讲述了一遍。但奇怪的是,两个孩子对大舅舅没有太强烈的反感,只觉得他像是传说故事中的“蒙面黑影”,很想见见。
“那么多年,妈妈为什么不肯见他呢?”孩子们问。
岑乙被问住了。他心中有答案,但这答案有点深,儿子一定听不明白,自己应该先从心里软化一下,再给他们说。
“过三天,我来回答。”岑乙说。
三天后,仍然是趁小丝外出,岑乙招手让两个儿子过来坐下。那神情,像要透露一个什么秘密。
岑乙说:“好,现在说说妈妈为什么不去看舅舅的事。这里边的道理超过你们的年龄,但你们也可以先听听。”
岑乙看两个儿子已经静下心来,很恭顺地看着自己,就说:“人要学会宽恕别人,但是,也有可能遇到太浓的恩仇,如果硬要去消化,反而会伤胃。为什么要生你们?那是为恩仇找阶梯。让同一代人从恩仇的高坡上直接跳下来,会摔坏。下一代,就好办了。”
“那妈妈就决定不宽恕大舅舅了?”大儿子岑扬州问。
岑乙说:“那年爸爸决定到冷獭岛去看望大舅舅的时候,是妈妈下令以妹夫的身份去的,那已是最大的宽恕。再往前走一步,是你们的事了。孩子,人的一生很短,能做的事情不多。不管什么事,只要一起头,对面的边界已经隐隐出现了,最终还是越不过,那就不越。”
岑乙觉得两个儿子不可能理解这最后的意思,就嘲笑自己:“哈,还是把你们看大了。我只希望,你们能与大舅舅的孩子正常交往,妈妈也是这个意思,等机会吧。去扬州前,妈妈会让你们先到苏州,去看望一位漂亮的老太太,是妈妈的婶婶,连我也没有见过。”
6
小岛无岁月。
海风阵阵,日出日落,春去秋来,雁飞雁回,岑乙和小丝也渐渐老了。
现在我们见到的,是白发斑斑的他们。有趣的是,两人都没有发胖,身板健朗。走在海边沙滩上,如果光看背影,很难相信他们的年岁。
其实,他们的两个儿子,岑扬州和岑苏州,也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就在这一年,他们遇到了真正的大事。
一天傍晚,两条官船急急靠上了码头。一群神色慌张的人,来寻找岑乙和小丝。来人开口就说,钦差大臣林则徐到广州查禁鸦片,天天与英国人打交道,涉及大量西方的商业规则和法律条文,却严重缺少翻译人才。
来人由于着急,因此说得非常啰嗦。他们告诉岑乙和小丝,林钦差从北京“理藩院”带来一位译员,是一位老人。据说年轻时在印度读过书,能把中文译成英文。但英国人看了,表情木然,而中国人却不知道翻译得对不对。
剩下懂一点英文的,只有“十三行”的买办、珠江上的引水员、教会里的一些学生。他们的英文,受到职业局限,而中文都不太行。
来人还指名道姓地说,现在林钦差在用的,一个是从马来西亚槟榔屿回来的华侨叫袁德辉,一个是澳门马礼逊学校的学生梁进德,还有一个在美国念过书的青年,名字忘了。他们虽然也做一些口译,但主要是以书面方式翻译西方的一些地理、律例、报刊情况供林则徐参考,都只是背景知识。
总而言之,中国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与外国发生了严重冲突,却还“说不上话”。
对于外国贩毒集团,林则徐大人已经把满腹经纶变成了满腔怒火,还用汉唐辞韵、宋明语势滔滔论辩。但对方,却几乎不懂,耸耸肩膀,眨眨眼睛。
结果,明明是一个国际贩毒事件,却越搞越复杂,反而变得中国没道理了,好像是中国在阻碍“国际贸易”。
林则徐在一次次“对牛弹琴”之后,下令寻找“可用通译”,结果极为艰难。寻找的线索越布越广,其中有一条线,打听到了岑乙、小丝夫妇办了多年的双语学校。但又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这座岛。
岑乙、小丝夫妇觉得这事非同小可,有关中华民族的荣衰存亡。可惜他们的学生,多半去了商船和洋行。余下的,英文倒是可以,麻烦的是中文。
夫妇俩读过林则徐写的好几首诗,也从茶寮传抄的驿报中见到过林则徐的奏折,深知能将他的意思比较完整传达成英文的翻译人员,必须熟悉中国古文。这在眼下,简直是凤毛麟角。
真正有能力担当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岑扬州、小儿子岑苏州。他们的英文和国文,都到了相当程度。
年迈的岑乙、小丝夫妇找来了两个儿子,细细劝说,让他们到林则徐身边去,做翻译。
两个儿子分别在一家船务公司和一家贸易公司上班,手上有很多放不下的事,如果去了广州,又不知何时能够返回。但看了父母亲焦急的眼神,就同意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永远平静、温和的双亲,会有这样的眼神。
因此,两个儿子立即通知广州来人,安排完一些紧迫的事情,三天以后就坐上他们的船,去广州。
7
没想到,广州来的官员看那么爽快,反倒搭起了架子。
他们斜过一眼,慢吞吞地说:“我们几个都不谙英文。是否录用,还要由钦差府定。”
对这种突然变冷的语言,岑乙、小丝夫妇倒是在人生经历中早就习惯,从来都不会生气。他们的儿子岑扬州和岑苏州也从小继承了父母亲这种传统,于是两人一起点头说:“好吧。”
“如果不被录用,回来就要自己找船了。”来人得寸进尺。中国官场历来如此,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对他们认为的弱者显摆一下,显摆得那么不通人情。
但是,岑扬州仍然说:“自己找船?好吧。”
“你们小岛人没见过世面,到了广州可要谨言慎行。”
“好吧。”岑苏州说。
“如果外国人问起你们的来历,万千不要说来自小岛,一定要说来自京城。”
“来自京城?好吧。”岑扬州说。
“你们不要老是好吧、好吧,这事非同小可。五蕴岛,谁听到过?一报地名就矮了半截。如果说堂堂钦差大人的通译来自一个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小岛,这会多么丢人?”
“好吧。”岑苏州说。
说过很多“好吧”之后,岑扬州和岑苏州去向父母亲告别。
这次恐怕要离开很久,忠孝不能两全。
刚推开父母亲的门,父亲岑乙像是早有准备,看着两个儿子,轻声说:“不用去了。”
“为什么?”儿子问。他们猜想父亲可能听说了广州官员的突然傲慢,生气了,因此又笑着对父亲说:“国家事大,不要理会他们的蛮横。”
“这下轮不到他们蛮横了,后面还有更蛮横的。”母亲小丝说,“刚才在茶寮看到朝廷速报,林则徐已被革职,西方赢了。”
岑乙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小丝说:“现在的中国,就像当年的赵府,一直守着诗书礼乐安静度日,却从外面来了那么多觊觎,那么多手脚,那么多喊叫。这小岛,说不定要由西方人来占领了。”
“占就占吧,”小丝看了丈夫一眼说,“到头来就像王直和倭寇,占不住。来势汹汹,五蕴皆空。”
岑乙说:“对,一座空岛,藏着东方奥义,让他们读去。但中国朝廷也真得变一变了,现在连我们家三代,都成了它的陌生人。”
第二天一早到码头一看,那两条官船果然已经不见了。
这群官僚真不像话,自己要走,也不来通知一声,看来是太慌乱了。他们昨天还看不起这座小岛呢,小岛却看着他们手足无措,匆忙逃离。能逃到哪里去呢?等着他们的,一定是麻烦再加麻烦。惊恐再加惊恐。
8
茶寮里天天传来的消息,没有一个是好的。中国,受尽了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的欺侮,却没有还手之力。岑乙想,不能再听了。因此,他换到了一个听不到别人谈话的茶桌。
但是,坏消息越来越多,茶寮里谈论的声音越来越响。大体分成三派,争论得很起劲。细听下来,每一派都很糟糕。争论了几天之后,每一派愈加激烈,而且都用眼角扫着旁边的茶客,全都变成了哗众取宠。
岑乙看了一下四周,已经没有安静的座位。他决定,去一家远一点的茶寮。
去了以后才知道,那家茶寮更热闹。仍然是,哗众取宠,哗众取宠。
岑乙这天回家后告诉小丝,明天起,不去茶寮了。
小丝说:“我在家里给你布置一个茶寮吧,不比那里差。”
岑乙说:“家里有壶有杯就够了,布置什么茶寮。以前去那里,也不只是为了喝茶,是为了听点岛外的什么。现在不想听了,还是多在书房里坐坐吧。”
9
岑乙近几年通过商船,又采购了几部特别的书。一部是纪昀他们编的《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自己人生的全部坎坷,都是从《四库全书》开始的。一部是《仁宗实录》,还是宫廷手抄节录本,里边有和珅案的文档。一部是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保存了大量扬州昆曲演出的史料。同时,他又搜购了各种“山志”,从扬州过来,一路上所经过的山,都有山志,放在书橱里很见气象,好像一直在一遍遍漫游。他更想找的是海图,最好有浏河口过来的航线,最好有五蕴岛和冷獭岛。但是什么路子都走遍了,就是找不到。
找不到就不找了吧。毕竟上了年纪,看书也很随意,只是闲来翻翻,倦来掩卷。
小小的岛屿小小的屋,老老的夫妻老老的笑。
可能与心境有关,好像下雨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
岛上的雨总是很大,与大海搅和在一起,有一种铺天盖地绝灭感。于是,在下雨时节,家更小了,也更让人依赖了。窗上呼呼哗哗的拍打声,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催促,生命的空间已经不大,全在视觉之内。
几步之外的狂暴海天,对自己琐小的躯体而言,似乎很不真实。
但是,自己又是什么?躯体又是什么?真实又是什么?
老了,已经想不动了。只知道,窗外的风雨与自己融成了一体,生命的天地就会变得浩瀚无比。那里,没有生死。
空岛之空,无以言表。
所谓终点,无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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