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原谅我-小镇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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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翠芝装“重病”的电话一来,喜桥只能举手投降,乖乖请假回小城去。电话是金小贝打来的,喜桥问他唐翠芝生了什么病,他还死活不说,并质问喜桥,“难道病还分三六九等,要视情况去探望不成?”

    喜桥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好去找局长慕南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慕南山明显有些不悦,“什么重要的事,要请这么长时间?”

    喜桥拿金小贝的话去噎慕南山,“还有比爹妈病了更重要的事吗?”

    慕南山眼睛一挑,将视线移到天花板上去,慵懒道:“照你这样说,如果全公司人的爹妈都病了,那我们是不是就都不用上班了?”

    喜桥知道跟慕南山较劲没有什么好处,就低头保持沉默,就这一低头,她竟然看到慕南山的袜子有一只竟然是女人的丝袜!喜桥饶有兴趣地恶意揣测,慕南山早晨从情妇床上起得太过匆忙,也许被他老婆的电话轮番轰炸,稀里糊涂就穿了女人的袜子。怪不得大早晨的脾气就这么冲。平日里慕南山看喜桥有几分姿色,对她一向是和蔼可亲,还时常借视察办公情况,跟喜桥聊一些他根本就不擅长的时尚话题,喜桥心里清楚,不能得罪局长,所以也不敢直接表示反感,只瞪着眼,装一个认真的听众,敷衍慕南山种种没有水准的语言挑逗。

    慕南山大约也察觉到了喜桥那意味深长的笑意,紧张地缩了下脚,将那只女人的丝袜缩在了椅子腿后面,而后清清嗓子,挥一挥手,“好吧,快去快回,该做的事情走前都交代好,别出了差错。”

    喜桥道一声谢,心想,如果不是今天慕南山穿错了一只袜子,她大约也没有这样好运,能请到一个星期的假吧?

    不过,想起唐翠芝,喜桥倒是宁肯没有请下假来,那样她就可以将责任推卸给领导了。喜桥猜测始终不接电话的唐翠芝是在装病,所以她只简单收拾了下东西,并没有打算真的要在家里待足七天。她宁肯被慕南山骂一顿,也不希望跟唐翠芝朝夕相处待上一周。

    到家后喜桥不得不佩服唐翠芝的场景布置能力和表演功力。家里不似以前那样干净整洁,而是略显凌乱,这对有一点洁癖的唐翠芝来说绝对是难以容忍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大堆药片,喜桥悄无声息地拿起来逐一看了看,都是胃疼的药,有一些还过期了,一看即知唐翠芝根本就没有去医院,只在家里胡乱找了药片,拿出来装装样子给喜桥看。

    喜桥轻咳了一声,没有反应,便知道唐翠芝是在楼上等喜桥去“请安”呢。若在平时,这种“请安”会改在客厅,唐翠芝端坐在沙发上,端一杯茶,等着喜桥推门进来,主动说一堆好话给她,让她享受做慈禧太后的待遇。现在生了病,“请安”当然也就改在了床前。

    此时的唐翠芝正躺在床上,侧耳听着院子里的门,门“吱”一声开了,而后便是喜桥的脚步声,还有她打开房间门后,试探性的一声咳嗽。唐翠芝像一只猫在等待一只老鼠一样,充满了兴奋,当然,还有被喜桥冷落了这么久才来登门道歉的怨恨。当喜桥朝她卧室走来的时候,唐翠芝紧张地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了。

    可是喜桥跟唐翠芝斗了这么多年,完全知道她的那点心思。她只从唐翠芝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动了一下的手指,就知道唐翠芝像蒲松龄作品中的狼一样,在行假寐之事。她硬起头皮,叫了一声“妈”,唐翠芝没吱声。喜桥鼓足了勇气,又叫一声。唐翠芝这才睁开了假装惺忪的睡眼,瞟一眼穿着朴素的喜桥。

    这一眼,看得喜桥头皮发麻,生怕唐翠芝因为自己的打扮,而忽然暴怒。她想起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年龄,她偷偷攒钱买了一件漂亮衣服,想要穿给喜欢的男孩子看,可是唐翠芝却将她大骂一通,还将刚刚洗好的新衣服扔到了正在下着大雨的院子里。

    喜桥自那时便发誓以后一定要走得远远的,而且自己挣钱买所有喜欢的衣服。前者没能实现,三个小时的车程,让喜桥依然活在唐翠芝的掌控之下,后者倒是成功了,喜桥现在可以随心所欲买衣服,但是,也仅限于在唐翠芝目所不能及的省城,一旦回到小城,那种少年时的恐慌又会像斗篷一样罩在她身上。就像现在,她明明穿着特意选的一件廉价的烟灰色外套,可就凭唐翠芝刚才犀利地一瞥,她还是忍不住担心了起来,担心唐翠芝挑剔她的衣着打扮。

    但好在唐翠芝现在要紧的是指责喜桥对她的种种怠慢,她扬着声音,直指矛头,“我不是你妈!我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你现在有男人了,我和小贝这两个大包袱,你恨不能立刻甩掉!”

    喜桥她强迫自己坐在唐翠芝的对面,用力挤出一丝微笑,装出一副温柔温顺的乖女儿模样,“妈,我就是嫁给了美国人,不也还是你闺女吗?别老说这些丧气话,心情好一些,病也好得快,小贝的实习,我正在托朋友帮助找,应该很快会有结果的。”

    关于实习的事,喜桥完全是脱口而出,未曾想到过结果。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把握帮金小贝寻找可以留下来实习的地方,这样不知能不能做到就提前应承下来的毛病,实在是被急性子的唐翠芝给逼出来的。

    不过喜桥的这一番深情表白,倒是让唐翠芝的情绪缓和了一些。喜桥又及时补上一句让她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的“马屁”,“妈,您先躺着,我去做点饭给你吃,您若是身体不好,我上班都心神不宁,连做梦都牵挂着您呢!”

    唐翠芝不屑一顾地“哼”出一声,“省省你那嘴皮子,留着说给男人听吧!”

    喜桥从唐翠芝语气里听出来,她胸口那口恶气算是吐了出来。此刻最要紧的就是立马出去给唐翠芝做饭,这样既避免了面对面的冲突,又能让彼此有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

    喜桥立刻起身,甜言蜜语一句,“男人再好,也没亲妈好,我去给您做饭。”

    唐翠芝在背后没说话,但喜桥知道,她的余光定将喜桥从上至下、认认真真扫射了一遍,试图寻找出喜桥此番回家的“阴谋诡计”。

    喜桥用早睡晚起的方式,来尽量减少同唐翠芝接触的时间。在家里的日子十分乏味,喜桥忽然想念父亲,虽然父亲一直都是一个受气的角色,但至少有他在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有一些依靠,不至于像现在,站在唐翠芝伸出来的刀尖上,时刻担着心,怕唐翠芝那大嗓门,一吼出来,就断了她回省城的路。

    喜桥想以出去拜访同学为由来躲避唐翠芝。拜访同学当然是借口,事实上,喜桥不喜欢跟同学聚会。那些聚会,多半是同学们炫耀工资和收入,尤其是呆在小镇里的同学,保持了高中时的八卦热情,在小地方生活太过乏味,人人都需要一些谈资来消磨时间,打发无聊。而对于居住在省城的喜桥,已经当了爹妈的旧同学八卦起来更是不遗余力,当着喜桥的面也毫不遮掩,喜桥尴尬至极,也渐渐失去了跟这群小镇里的喧嚣男女聚会的兴趣。

    但总是要借此出去逛上一圈的,否则,憋在房间里七天七夜,非让喜桥疯了不可。触动喜桥的是一张藏在唐翠芝影集里的老照片。那是唐翠芝在服装厂与一群青年的合影。男青年中,有一个是印在她童年记忆里但已经有些模糊了的赵思航,还有一个,就是夏风。夏风和赵思航,一左一右,保镖似的“护佑”着唐翠芝。唐翠芝那时真是个美人,喜桥承认自己只继承了她不到四分之一的美貌。那时连她眉眼里的骄傲与放肆都分外鲜明。她的头微微歪向赵思航,披散下来的长发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静电吸引,落在了赵思航裸露着的臂膀上。喜桥就是在那一刻,忽然想要去找夏风,还有赵思航。

    喜桥起了个大早,为的是能够赶在天黑前回来,否则夜不归宿,会被唐翠芝定为不可饶恕的罪。到邻镇也就一个小时车程,但就是这一个小时的车程,唐翠芝却一直禁止喜桥单独前往,似乎那里有一个地雷,会被喜桥一脚踩到,并将她炸得粉身碎骨,连带着也会伤及到唐翠芝。尤其在年少时喜桥的姥姥姥爷先后去世,几个姨舅关系慢慢疏远,过年过节不再相互来往,只一个象征性的电话问候,喜桥对于邻镇的记忆也跟着渐渐淡了。唐翠芝很少会主动跟她和金小贝提起邻镇,如果问到她那些陈年旧事,她大多只是不耐烦地说一句“谁能记那么清楚”打发他们。邻镇在唐翠芝不再有男人会回头看上一眼的美丽之后,便像翻过的一页书,成为了历史。

    可是现在,喜桥需要翻开那些旧纸堆,找寻书里已经模糊的字迹,还有年代久远的故事,借此溯游到生命最初的海岸。

    喜桥没有邻镇任何一个熟人的手机号码,其实她并不是想要去打扰谁,她只是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指引着她,让她必须抵达那里。哪怕只是绕着小镇,走上一圈,看一眼此处人们的日常生活。

    汽车慢慢驶入邻镇的时候,喜桥的心里一阵紧张。她故意将头发散开,希望它们能够遮掩住自己的五官,让外人不那么容易窥视到自己。喜桥跟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在汽车站的前一站下了车。

    已经是秋天了,两边公路上晾满了准备入仓的玉米。女人们围着头巾,用脚翻晒着玉米。有讲究一些的,会用工具篓出好看的图案来。男人们在路边用马扎支起牌桌,打着无聊的扑克。猫猫狗狗随意在马路上穿梭来往,丝毫不怕汽车经过,似乎它们才是马路真正的主人。喜桥忽然想,夏风的书店在这样一个看似与书毫无关系的小镇上,一定孤独极了,就算为了这份孤独,她也要去见一见他。

    喜桥凭借着记忆,穿过两条街道,沿着小镇最繁华的地段,慢慢走近那家在她年少时曾以一种不可言语的魅力吸引着她的书店。这一条老街,几乎没变,就像挂在墙上的老挂钟,虽垂垂老矣,却还在尽职尽责,有一种让人感伤的坚持。路两边的槐树上,挂满了出售的渔网、农具、衣服和农副产品。有一个裁缝店,将一个硕大无朋的裤子挂在了店铺前的树干上,那裤管被风一吹,偶尔看到,还以为是一个厌世的人上了吊。

    夏风的书店,在巷子的尽头。喜桥记得夏风常常拉着她的手,穿越幽深的巷子,将一大捧红透了的枣子抓给她吃。喜桥极少在夏风家吃饭,因为那时她就知道,唐翠芝是不喜欢她跟这个神情落寞的男人交往的。她只记得一次,趁大人们在吃饭,她一口气跑到夏风家的门口,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咬着手指,看着小院里背对着自己吃饭的夏风。是夏风的母亲发现了她,并告诉夏风说:“看,这不是翠芝家的孩子吗,站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看什么呢?”夏风回头,径直朝喜桥走过来,将已经六岁的她热情地抱起来,大踏步返回饭桌,并将自己的板凳让给喜桥,盛了一碗玉米粥,又拿了一个馒头和一双筷子,指着一大碗白菜粉条,说:“吃吧,喜桥。”喜桥大约是真的饿了,或者是觉得孤独,需要食物来填满自己,要不就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夏风一家人的注视,她真的就低头呼噜呼噜喝起粥来。最后喝累了,拿起夏风放到她手边的小人书,飞似地跑出了小巷。那时她那么小,觉得夏风很高,庭院很大,而小巷也格外漫长,长到她跑得肚子里的饭都快满溢出来了,才终于看到了拐角。

    喜桥至今没有忘记巷口那棵几乎能遮住一个庭院的大榕树。喜桥想,夏风在她眼里那么具有吸引力,就像这棵独特的榕树。榕树的花朵那么轻,像梦一样,而夏风和他的书店也如美梦般让人着迷。

    所以当喜桥看到那棵榕树依然完好无损地立在巷口,似乎专为等待她而来的时候,心底的温暖,让她差一点落下泪来。而旁边树荫里掩映着的“小镇书屋”四个字,则彻底击中了喜桥,让她激动的连呼吸都有些艰难店。

    相比整条街道,这里显然是最安静的地方,喧嚣流淌到这里,似乎被自动过滤了。书店里人并不多,旁边是专为读者建的茶吧,柜台在深处,喜桥站在马路对面,只模糊看见一个男人侧身隐匿在电脑屏幕的后面。

    喜桥想了足足有十分钟,要不要过去。她甚至还设想了夏风抬头看到她时,脸上可能出现的种种表情。这些幻想充塞了她的脑海,让她无法安静下来。最终,她战胜了心里的纠结,一步一步,穿过马路,像穿越成年到少年的这一段时光一样,踏过了书店老旧的木质门槛。

    夏风就坐在柜台的后面,翻阅着一本书。他并没有注意到喜桥,直到喜桥喊他“夏叔叔”才抬起头来。

    夏风已经老了,背微微有些驼,似乎承载了太多的风雨,但年轻时的温和还在,是那种值得人信赖与依靠的温和。喜桥很想过去拥抱一下他,可是看到夏风的眼眶红了,便再一次喊了声“夏叔叔”。

    夏风因为过于吃惊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坐在那里看着她。直到茶室里的顾客不小心弄出了响声,他这才惊醒过来,拉过一把椅子让喜桥先坐下,然后对看书的顾客说一声抱歉,来了客人要招待,怕是需要提早打烊了。等顾客走光了,夏风在门外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泡了一壶茶,这才抬起头,与喜桥算是正式对视了一眼。夏风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哽咽地说出一句,“喜桥,你跟你妈年轻时长得真像,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

    喜桥想用一些别的明亮的话题来冲淡这样伤感的会面,所以她笑嘻嘻地对夏风说:“我妈她好着呢,天天跟我吵架,吵得特别有力气。您老人家完全不用担心她,再艰苦的环境也苦不着她。她有趋光性,跟小时候你告诉过我的某种海洋生物一样呢!”

    夏风这才忍住了眼泪,笑着说:“你妈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植物,只是她受了太多苦。她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这样的一辈子,完全不是她年轻时想要的。”

    喜桥觉得有点伤感,便忍不住问夏风,“那么,夏叔叔,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夏风完全没有料到喜桥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怔住了,似乎陷入到了回忆之中。最后,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喜桥的问题,拿出一把钥匙,将一个锁着的抽屉打开,从最里面抽出一本很旧的影集来。

    喜桥接过来,一页一页翻看,便又看到了那张被唐翠芝藏起来的照片。这一次,喜桥特意将视线定格在了夏风的脸上。她竟然发现靠在唐翠芝旁边的微笑着的夏风,脸上流溢着一种幸福,尽管那幸福很浅很淡。她甚至注意到夏风的手,微微张着,好像要去靠近唐翠芝,又好像只是伸出去,想握住空气里唐翠芝的味道。

    黑白照片已经很旧很老,看不出光线的色泽,可是喜桥觉得,那一瞬间,在夏风的脸上有微醉的暖红及蜜意。喜桥第一次看清楚了唐翠芝与夏风和赵思航的关系。唐翠芝与赵思航,前者拼命想要攀附上想象中的富贵生活,后者轻浮地只是利用了这样的迫切,后来又像抛弃一棵蔫了的白菜一样将她抛弃。而夏风呢,无疑是那个在后面将捡来的白菜放在水里,让它重焕生机,并绽放出黄色花朵的人。只是,那一颗白菜,却在换了容颜后,依然没有忘记那个高高在上的梦想。

    让喜桥更为惊讶的是,喜桥在自己家里的影集上,看不到的唐翠芝年轻时的各式照片,竟然在夏风的影集里看到了这么多。只不过,那些照片大多数都不是正面,而是侧面与背影。喜桥忽然想起唐翠芝给她提到过,说那时邻镇上的年轻人都嘲笑夏风,笑他连饭都吃不饱呢,却假装文化人,买一相机挂在脖子上到处招摇,并没见他给什么人拍过照,就那么一直挂着。

    没有人知道,当年的夏风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偷拍唐翠芝,并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骑车去别的镇上洗这些照片,回来后再将它们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发现了这些照片的秘密,让喜桥忽然觉得与夏风又靠近了一点。她很想与夏风出去走走,像父女一样,挽着他的胳膊,听他絮叨地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她真希望夏风和唐翠芝一样絮叨,那样,她就能打开他的内心,看到那些没有人记录的发霉了的过去。

    喜桥提出外出散步的建议后,夏风虽有些犹豫,但没有拒绝。他很快收拾好东西,说:“我带你去老区逛逛吧,就去你妈当年上班的服装厂溜达一圈。那里马上就要拆了,或许下次你再来那里就成了高楼大厦了。”

    一路上有很多人跟夏风打招呼,喜桥从他们的眼神中,明白了夏风犹豫的原因。夏风回复他们时的眼神也始终有些躲闪。最后一个肥胖的老年女人,毫不客气地站到了喜桥面前,上下打量她足足有两分钟,这才对夏风点评道:“这是……你家闺女么?怎么跟你长得那么像呢?哦,不,跟三十年前咱们镇上的镇花翠芝……”

    女人故意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喜桥的脸已经红了,好像那老女人说的不是夏风当年的风流韵事,而是喜桥自己这样一个私生子的种种污迹。她代替唐翠芝,再一次成了镇上流言蜚语的发源地。

    喜桥想要尽快离开这个苍蝇一样嗡嗡叫的女人。可是她又怕夏风会因此陷入更为尴尬的境地,所以只好陪着接受这一场没有尽头的检阅。

    更为可怕的是,在这个老女人之后,竟然还有更多的人冒了出来,跑到马路上看她跟夏风这对可怜的,忽然被认证了的父女。喜桥此刻明白当众游街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她也开始后悔做了这样错误的决定。她听见一个又一个女人尖叫着喊出一句,“这是翠芝家的闺女吧,可是,老夏,她怎么跟你长得那么像呢?”这一次,喜桥忍不下去了,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当着那女人的面就将夏风不由分说地拉了进去,砰一声关了车门。

    司机连问两遍去哪儿,喜桥都没有吱声。夏风说去老服装厂。喜桥看不见夏风的表情,但她知道此刻他的心里一定起了风浪。她开始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这样冲动地来到这里,打扰了夏风,还将他再一次带入当年的流言蜚语之中,用自己这张跟他如此相像的年轻的脸。

    车抵达服装厂的时候,喜桥回头,看到夏风正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或许是再次陷入了回忆之中。喜桥真想让司机停上一会,不要打扰他这片刻的休憩。可是司机却很不知趣地大喊一声,将他惊醒了。夏风只好有些狼狈地下车,却一不小心碰了头。喜桥看着行动已经迟缓了的夏风,忽然难过极了。这种难过,甚至让她有些恨自己的无能,没有可以将夏风瞬间带离庸俗生活的能力。

    服装厂并不大,可是从夏风和唐翠芝零碎的讲述中可以得知,这曾是镇上最大的企业,大到让所有女孩子们都将这里认作是通往天堂必经的路途。如今这里已经荒废了,成了空壳,连仓库都没有人租来利用。走在这样的工厂里,喜桥都能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回响,那回响属于三十年前唐翠芝的时光。喜桥甚至可以听到夏风咔嚓咔嚓偷拍唐翠芝时相机的响声和唐翠芝放肆的笑声。

    他们那一代人,其实都已被时间遗忘在了此处,是喜桥今天的到来,搅动起了当年没有定论的尘埃:究竟谁在爱谁,谁跟谁上了床,谁跟谁有了私生子,谁又拼命隐藏着谋杀掉什么的欲望。

    喜桥想问一句夏风,他的心在触碰那隐匿在这里的旧时光时,有没有想过,再也不要回到厂房之外的现实中?因为自从夏风一踏入服装厂的大门,他就再也没有意识到喜桥的存在,而是完全进入到过去的隧道之中了。

    喜桥离开小镇的时候,关于唐翠芝女儿来访的消息,已经像病毒一样飞快蔓延在巷道上。而喜桥跟夏风的关系,也因为容貌上的相似,正以不同的版本在坊间演绎。甚至夏风的老婆和儿女也一窝蜂地涌到喜桥即将上车的路口,将她与夏风团团围住。

    喜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下意识地站在了夏风的身后,并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好像一个孩子遇到扑过来的猛兽,下意思地躲到父亲的身后寻求保护一样。而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更是惹怒了夏风的家人。夏风的妻子一把将喜桥推开。喜桥被这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差点推倒在地,好在夏风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喜桥,并因为惯性,而将她抱在了怀里。夏风的儿女们嚎叫起来,“荡妇生的野种,还是荡妇一个!当初你妈怎么滚出这儿的,你现在也跟她一样滚出去!既然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男人生的,就回去先问清楚,别逮着一个就随便喊爹!”

    喜桥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喜桥像一个小小的即将被人踩死的蚂蚁,瑟缩在夏风的旁边。她的脑子里有成千上万的蜜蜂嗡嗡叫着,夏风的胖老婆像一个大喇叭一样叫嚣着,将所有肮脏的词语都泼给喜桥和生下她却不告诉她谁是真正父亲的唐翠芝。喜桥还听到有人坏笑着在喊赵思航的名字,说让赵思航出来认认自己的私生女。还有女人尖叫着出主意,让夏风和赵思航都站出来,看看哪个更像喜桥的亲爹。

    如果没有夏风,喜桥怕是再也走不出这个梦魇一样的小镇了。夏风在人群里站着,忽然就像一股滔天巨浪一样,将人群冲散开,拦住一辆出租车,将二百块钱塞给司机,让司机一定要把喜桥安全送回家去。

    喜桥在后车座上瑟瑟发抖,她看到夏风的胖老婆和那些儿女们冲过来,试图挡住司机的去向。但司机一踩油门就冲了出去。

    喜桥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这段路程太短了。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给唐翠芝解释这一天的行踪,车就抵达了小镇的中心大道。在逼近家门口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灰尘中神情阴郁的唐翠芝。

    唐翠芝没有告诉喜桥究竟是怎么知道她去了邻镇的,她只是在喝下一壶茶后,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喜桥没吱声,想等着唐翠芝下面的话。唐翠芝却不再言语,而是拿刀子一样的视线逼视着喜桥。喜桥觉得这把刀子比邻镇那些看客们的污言秽语还要锋利尖锐,她忍受不了,可是又不能如实招供,只好低头撒了谎,“我只是想去看望一下夏风叔叔,那么多年没见了,再说,邻镇也是姥姥家,虽然他们人不在了,可毕竟小时候在那里呆过。”

    “说得比唱得好听!”唐翠芝冷笑着讽刺喜桥。喜桥打定了主意不承认,除非唐翠芝主动说出她究竟是谁的孩子,赵思航的?夏风的?还是父亲的?喜桥偷偷瞟一眼唐翠芝,她并没有脸红,好像那段过往,还有别人的流言蜚语,在她这里都根本不算什么。她天生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如今老了,这些桃色绯闻就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如果能够有什么东西,可以将喜桥和唐翠芝之间厚厚的隔板破除开来,喜桥愿意拿所有的积蓄去换,她和唐翠芝,虽是母女,却早已筑起了固若金汤般的城墙。无论谁想要炸掉它,都会让双方付出血肉模糊的代价。

    谈话最后被隔壁来让唐翠芝帮忙做棉被的女人给打断了,喜桥趁机溜回了房间,就让唐翠芝那腔横冲直撞的怒火狠狠揉进棉花里去吧。

    喜桥上楼后发现慕南山、柳欢喜和李响先后打过电话。没有短信,说明并无紧急到刀架在脖子上的事。喜桥不想跟慕南山有语言交流,直接短信问他有何重要指示。而对柳欢喜,喜桥则直接发了一个“?”过去。李响有时敏感起来不好伺候,骂她一顿是小,哭喊着跟她断交事就大了。短信当然跟她这样的文艺女青年说不清楚,喜桥只好将门关上,又觉得有些不放心,打开门,探头到楼下,听听客厅里没有唐翠芝的动静,这才重新将门合上,拨打了李响的手机。

    不想李响却在手机响了一声之后,很坚决地挂断了。喜桥心里生气,想这李响也太情绪化了,都生了孩子当了妈了,还这样任性,不就因为没接她电话吗,值得小题大做?不过很快喜桥的思路便拐了弯,或许李响正跟她的老公闹得不可开交,本来找她倾诉,结果倾诉不成,反而吵得更凶。自从上次失踪之后,喜桥就并没有联系过李响。李响是如何面对王浩天的“审讯”的,喜桥并不知道,也因自家琐事,无暇关注。

    正胡思乱想,为李响担心,慕南山的短信就到了。喜桥战战兢兢打开,只看到三个字:何时回?

    这样简短的三个字,反而让喜桥更加心慌,不知道是工作出了差错,还是慕南山寂寞了,忽然想起来要惩治她。

    她老老实实回答:后天即归。

    倒是柳欢喜的短信非常繁复,将他如何给金小贝在一个朋友的报社寻找到实习机会的事,像给领导汇报似的,详细讲给喜桥听。喜桥来回读了两遍,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暖流。她第一次有冲动,想要尽快见到柳欢喜,给他一个拥抱。但又随即想起了江中鱼,他在这一星期从未主动给她发过短信,或者打过电话。他好像从这个世界上忽然消失了,而且是携带着喜桥借给他的八万块钱。

    意识到这一点,喜桥顿时觉得房间阴了下来。她坐着发了一会呆,直到听见唐翠芝咚咚上楼的声音,她才猛地惊醒,并起身拉开了门。

    打开门,喜桥看到唐翠芝的手,恰好扶在门口,而且还半张了嘴,似乎有话要对她说。喜桥鼓足了勇气,将金小贝实习搞定的事情告诉唐翠芝。唐翠芝并没有想象中的舒畅,反而开口问出一句,“那能否留在实习的地方,也不一定是吧?”喜桥很想给唐翠芝讲道理,实习的地方找到了,能否留下来,那要看金小贝的运气和是否懂得努力并抓住机会。但喜桥也知道,跟唐翠芝讲理无异于白费唇舌,因为唐翠芝人生道理向来都是跟喜桥的完全迥异的。

    在帮金小贝找工作八字还没有一撇的情况下,喜桥依然顺口回复道:“应该没问题,小贝这么优秀,上哪儿都能被人看中的,所以妈你就放心吧,别操那么多心,多累。”

    唐翠芝“哼”出一声,“操心?我不操心谁操心?他优秀不优秀,我还不知道?你这当姐姐的再不尽点责任,谁还能帮他?”

    喜桥心里暗想:总算你还知道你儿子金小贝有几斤几两,能够找到个报社实习的地方就不错了。

    不过这话喜桥肯定不会说出口,只继续下保证说:“妈,你放心,有我在省城,还能让小贝饿着不成?这事……需要我今天就回去处理……所以……”

    唐翠芝立马暗下了脸色,“你这是找理由赶紧扔下我回去吧?”

    不过看在金小贝工作的份上,唐翠芝不等喜桥找理由掩饰,就自己接着找台阶下,“回去也好,我一个人清静,等小贝也定居省城了,你们就都跟我没关系了。”

    喜桥不想再跟唐翠芝表忠心了,她也实在是被邻镇的流言蜚语,还有始终未曾来过电话和短信的江中鱼,给搅得没有耐心回复唐翠芝了。她只转过身去,装作收拾东西,并顺口给唐翠芝一句略不耐烦的话,“妈,您老人家就别天天胡思乱想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有功夫倒不如去跟邻居阿姨喝杯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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