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散文集-青丝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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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以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难得恰好的达出,挽联亦只能写得像一副挽联就算了。

    ◎死之默想

    四世纪时希腊厌世诗人巴拉达思作有一首小诗道:

    Polla laleis, anthrope——Palladas

    你太饶舌了,人呵,不久将睡在地下;

    住口吧,你生存时且思索那死。

    这是很有意思的活。关于死的问题,我无事时也曾默想过(但不坐在树下,大抵是在车上),可是想不出什么来——这或者因为我是个“乐天的诗人”的缘故吧?但是其实我何尝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过我不很能够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觉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于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饶舌了。

    窃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种种不同,“以愚观之”可以定为三项,其一是怕死时的苦痛,其二是舍不得人世的快乐,其三是顾虑家族。苦痛比死还可怕,这是实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个远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寻死(我们乡间的河是经冬不冻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随即走了上来,说是因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痴也未可知,但这却是真实的人情。倘若有人能够切实保证,诚如某生物学家所说,被猛兽咬死痒苏苏的很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许多人裹粮入山去投身饲饿虎的了。可惜这一层不能担保,有些对于别项已无留恋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为踌躇了。

    顾虑家族,大约是怕死的原因中之较小者,因为这还有救治的方法。将来如有一日,社会制度稍加改良,除施行善种的节制以外,大家不问老幼可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凡平常衣食住,医药教育,均由公给,此上更好的享受再由个人自己的努力去取得,那么这种顾虑就可以不要,便是夜梦也一定平安得多了。不过我所说的原是空想,实现还不知在几十百年之后,而且到底未必实现也说不定,那么这也终是远水不救近火,没有什么用处。比较确实的办法还是设法发财,也可以救济这个忧虑。为得安闲的死而求发财,倒是很高雅的俗事;只是发财不大容易,不是我们都能做的事,况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钱便反死不去,则此法亦颇有危险也。

    人世的快乐自然是很可贪恋的,但这似乎只有青年男女才深切的感到,像我们将近“不惑”的人,尝过了凡人的苦乐,此外别无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觉得还有舍不得的快乐。我现在的快乐只是想在闲时喝一杯清茶,看点新书(虽然近来因为政府替我们储蓄,手头只有买茶的钱),无论它是讲虫鸟的歌唱,或是记贤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绘,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然而朋友来谈天的时候,也就放下书卷,何况“无私神女”(Alropos)的命令呢?我们看路上许多乞丐,都已没有生人乐趣,却是苦苦的要活着,可见快乐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恋这个尘世吧。讲到他们,实在已是了无牵挂,大可“来去自由”,实际却不能如此,倘若不是为了上边所说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怕河水比彻骨的北风更冷的缘故了。

    对于“不死”的问题,又有什么意见呢?因为少年时当过五六年的水兵,头脑中多少受了唯物论的影响,总觉得造不起“不死”这个观念来,虽然我很喜欢听荒唐的神话。即使照神话故事所讲,那种长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点儿都不喜欢。住在冷冰冰的金门玉阶的屋里,吃着五香牛肉一类的麟肝凤脯,天天游手好闲,不在松树下着棋,便同金童玉女厮混,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况且永远如此,更是单调而且困倦了。又听人说,仙家的时间是与凡人不同的,诗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所以烂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边只是半个时辰耳,那里会有日子太长之感呢?但是由我看来,仙人活了二百万岁也只抵得人间的四十春秋,这样浪费时间无裨实际的生活,殊不值得费尽了心机去求得他;倘若二百万年后劫波到来,就此溘然,将被五十岁的凡夫所笑。较好一点的还是那西方凤鸟(Phoenix)的办法,活上五百年,便尔蜕去,化为幼凤,这样的轮回倒很好玩的——可惜他们是只此一家,别人不能仿作。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被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些须的安闲悦乐,即是无上幸福:至于“死后,如何?”的问题,乃是神秘派诗人的领域,我们平凡人对于成仙做鬼都不关心,于此自然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十三年十二月

    (《雨天的书》)

    ◎若子的病

    《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版,载有两篇儿童作品,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儿写的。

    《晚上的月亮》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两个弟弟说:“我们把月亮请下来,叫月亮抱我们到天上去玩。月亮给我们东西,我们很高兴。我们拿到家里给母亲吃,母亲也一定高兴。”

    但是这张旬刊从邮局寄到的时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状态了。她的母亲望着摊在席上的报纸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叫我好好地收藏起来,——做一个将来决不再寓目的纪念品。我读了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岁时死亡的四弟椿寿,他于得急性肺炎的前两三天,也是固执地向着佣妇追问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这都是迷信,却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发生冰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发起热来,继之以大吐,恰巧小儿用的摄氏体温表给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上步君正出着第二次种的牛痘,把华氏的一具拿去应用,我们房里没有体温表了,所以不能测量热度,到了黎明从间壁房中拿来表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时左右起了痉挛,妻抱住了她,只喊说:“阿玉惊了阿阿玉惊了!”弟妇(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边叫内弟起来,说:“阿玉死了!”他惊起不觉坠落床下。这时候医生已到来了,诊察的结果说疑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虽然征候还未全具,总之是脑的故障,危险很大,十二时又复痉挛,这回脑的方面倒还在其次了,心脏中了霉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肤现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还不回复。这一日里,院长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护妇永井君白君,前后都到,山本先生自来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帮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乱中过去了,次日病人虽不见变坏,可是一昼夜以来每两小时一回的樟脑注射毫不见效,心脏还是衰弱,虽然热度已减至三八至九度之间。这天下午因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赶往哈达门去买,路上时时为不祥的幻想所侵袭,直到回家看见毫无动静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耀日,勉强往学校去,下午三点半正要上课,听说家里有电话来叫,赶紧又告假回来,幸而这回只是梦吃,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夜中十二时山本先生诊后,始宣言性命可以无虑。十二日以来,经了两次的食盐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脑注射,身上拥着大小七个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时之末总算已离开了死之国土,这真是万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后来告诉川岛君说,那日曜日他以为一定不行的了。大约是第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妇的房里躲着下泪,她也觉得这小朋友怕要为了什么而辞去这个家庭了。但是这病人竟从万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医呢,药呢,她自己或别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没有医药及大家的救护,她总是早已不在了。我若是一种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谢便有所归,而且当初的惊怖或者也可减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对于未知之力有时或感着惊异,却还没有致感谢的那么深密的接触。我现在所想致感谢者在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谢山本先生与永井君的热心的帮助,虽然我也还不曾忘记四年前给我医治肋膜炎的劳苦。川岛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访问,也是应该致谢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脑部已经渐好,可以移动,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医院,她的母亲和“姊姊”陪伴着,因为心脏尚须治疗,住在院里较为便利,省得医生早晚两次赶来诊察,现在温度复原,脉搏亦渐恢复,她卧在我曾经住过两个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着一个冰枕,胸前放着一个小冰囊,伸出两只手来,在那里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干的兄姊十岁的时候,都花过十来块钱,分给佣人并吃点东西当作纪念,去年因为筹不出这笔款,所以没有这样办。这回病好之后,须得设法来补做并以祝贺病愈。她听懂了这会话的意思,便反对说:“这样办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岁,那么明年岂不还是十一岁么?”我们听了不禁破颜一笑。唉,这个小小的情景,我们在一星期前哪里敢梦想到呢?

    紧张透了的心一时殊不容易松放开来。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下午因为稍觉头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这才见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开,山桃烂漫得开始憔悴了,东边路旁爱罗先珂君回俄国前手植作为纪念的一株杏花已经零落净尽,只剩有好些绿蒂隐藏嫩叶的底下。春天过去了,在我们彷徨惊恐的几天里,北京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天早已愉愉地走过去了。这或者未免可惜,我们今年竟没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会开的,春天明年也会再来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们今年幸而能够留住了别个一去将不复来的春光,我们也就够满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够写出这篇东西来,可见我的凌乱的头脑也略略静定了,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1925年4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关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

    一

    我是极缺少热狂的人,但同时也颇缺少冷静,这大约因为神经衰弱的缘故,一遇见什么刺激,便心思纷乱,不能思索,更不必说要写东西了。三月十八日下午我往燕大上课,到了第四院时知道因外交请愿停课,正想回家,就碰见许家鹏君受了伤逃回来,听他报告执政府卫兵枪击民众的情形,自此以后,每天从记载谈话中听到的悲惨事实逐日增加,堆积在心上再也摆脱不开,简直什么事都不能做。到了现在已是残杀后的第五日,大家切责段祺瑞贾德耀,期望国民军的话都已说尽,且已觉得都是无用的了,这倒使我能够把心思收束一下,认定这五十多个被害的人都是白死,交涉结果一定要比沪案坏得多,这在所谓国家主义流行的时代或者是当然的,所以我可以把彻底查办这句梦话抛开,单独关于这回遭难的死者说几句感想到的话。——在首都大残杀的后五日,能够说这样平心静气的话了,可见我的冷静也还有一点哩。

    二

    我们对于死者的感想第一件自然是哀悼。对于无论什三死者我们都应当如此,何况是无辜被戕的青年男女,有的还是我们所教过的学生。我的哀感普通是从这三点出来,熟识与否还在其外,即一是死者之惨苦与恐怖,二是未完成的生活之破坏,三是遗族之哀痛与损失。这回的死者在这三点上都可以说是极重的,所以我们哀悼之意也特别重于平常的吊唁。第二件则是惋惜。凡青年夭折无不是可惜的,不过这回特别的可惜,因为病死还是天行而现在的戕害乃是人功。人功的毁坏青春并不一定是最可叹惜,只要是主者自己愿意抛弃,而且去用以求得更大的东西,无论是恋爱或是自由。我前几天在茶话《心中》里说:“中国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这回的数十青年以有用可贵的生命不自主地被毁于无聊的请愿里,这是我所觉得太可惜的事。我常常独自心里这样痴想:“倘若他们不死……”我实在几次感到对于奇迹的希望与要求,但是不幸在这个明亮的世界里我们早知道奇迹是不会出来的了。——我真深切地感得不能相信奇迹的不幸来了。

    三

    这回执政府的大残杀,不幸女师大的学生有两个当场被害。一位杨女士的尸首是在医院里,所以就搬回了;刘和珍女士是在执政府门口往外逃走的时候被卫兵从后面用枪打死的,所以尸首是在执政府,而执政府不知怎地把这二三十个亲手打死的尸体当作宝贝,轻易不肯给人拿去,女师大的职教员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十九晚才算好容易运回校里,安放在大礼堂中。第二天上午十时棺殓,我也去一看;真真万幸我没有见到伤痕或血衣,我只见用衾包裹好了的两个人,只余脸上用一层薄纱蒙着,隐约可以望见面貌,似乎都很安闲而庄严地沉睡着。刘女士是我这大半年来从宗帽胡同时代起所教的学生,所以很是面善,杨女士我是不认识的,但我见了她们俩位并排睡着,不禁觉得十分可哀,好像是看见我的妹子——不,我的妹子如活着已是四十岁了,好像是我的现在的两个女儿的姊姊死了似的,虽然她们没有真的姊姊。当封棺的时候,在女同学出声哭泣之中,我陡然觉得空气非常沉重,使大家呼吸有点困难,我见职教员中有须发斑白的人此时也有老泪要流下来,虽然他的下颔骨乱动地想忍住也不可能了。

    这是我昨天在《京副》发表的文章中之一节,但是关于刘杨二君的事我不想再写了,所以抄了这篇“刊文”。

    四

    二十五日女师大开追悼会,我胡乱做了一副挽联送去,文曰: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惊耳,弹雨淋头。

    殉难者全体追悼会是在二十三日,我在傍晚才知道,也做了一联: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

    惭愧我总是“文字之国”的国民,只会以文字来纪念者。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之后五日

    ◎西山小品

    ——一个乡民的死

    我住着的房屋后面,广阔的院子中间,有一座罗汉堂。它的左边略低的地方是寺里的厨房,因为此外还有好几个别的厨房,所以特别称它作大厨房。从这里穿过,出了板门,便可以走出山上。浅的溪坑底里的一点泉水,沿着寺流下来,经过板门的前面。溪上架着一座板桥。桥边有两三棵大树,成了凉棚,便是正午也很凉快,马夫和乡民们常常坐在这树下的石头上,谈天休息着。我也朝晚常去散步。适值小学校的暑假,丰一到山里来,住了两礼拜,我们大抵同去,到溪坑底里去捡圆的小石头,或者立在桥上,看着溪水的流动。马夫的许多驴马中间,也有带着小驴的母驴,丰一最爱去看那小小的可爱而且又有点呆相的很长的脸。

    大厨房里一总有多少人,我不甚了然。只是从那里出入的时候,在有一匹马转磨的房间的一角里,坐在大木箱的旁边,用脚踏着一枝棒,使箱内扑扑作响的一个男人,却常常见到。丰一教我道,那是寺里养那两匹马的人,现在是在那里把马所磨的麦的皮和粉分作两处呢。他大约时常独自去看寺里的马,所以和那男人很熟习,有时候还叫他,问他各种小孩子气的话。

    这是旧历的中元那一天。给我做饭的人走来对我这样说,大厨房里有一个病人很沉重了。一个月以前还没有什么,时时看见他出去买东西。旧历六月底说有点不好,到十多里外的青龙桥地方,找中医去看病。但是没有效验,这两三天倒在床上,已经起不来了。今天在寺里作工的木匠把旧板拼合起来,给他做棺材。这病好像是肺病。在他床边的一座现已不用了的旧灶里,吐了许多的痰,满灶都是苍蝇。他说了又劝告我,往山上去须得走过那间房的旁边,所以现在不如暂时不去的好。

    我听了略有点不舒服。便到大殿前面去散步,觉得并没有想上山去的意思,至今也还没有去过。

    这天晚上寺里有焰口施食。方丈和别的两个和尚念咒,方丈的徒弟敲钟鼓。我也想去一看,但又觉得麻烦,终于中止了,早早的上床睡了。半夜里忽然醒过来,听见什么地方有铙钹的声音,心里想道,现在正是送鬼,那么施食也将完了罢,以后随即睡着了。

    早饭吃了之后,做饭的人又来通知,那个人终于在清早死掉了。他又附加一句道:“他好像是等着棺材的做成呢。”

    怎样的一个人呢?或者我曾经见过也未可知,但是现在不能知道了。

    他是个独身,似乎没有什么亲戚。由寺里给他收拾了,便在上午在山门外马路旁的田里葬了完事。

    在各种的店里,留下了好些的欠账。面店里便有一元余,油酱店一处大约将近四元。店里的人听见他死了,立刻从账簿上把这一页撕下烧了,而且又拿了纸钱来,烧给死人。木匠的头儿买了五角钱的纸钱烧了。住在山门外低的小屋里的老婆子们,也有拿了一点点的纸钱来吊他的。我听了这活,像平常一样的,说这是迷信,笑着将他抹杀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作

    二、卖汽水的人

    我的间壁有一个卖汽水的人。在般若堂院子里左边的一角,有两间房屋,一间作为我的厨房,里边的一间便是那卖汽水的人住着。

    一到夏天,来游西山的人很多,汽水也生意很好。从汽水厂用一块钱一打去贩来,很贵的卖给客人。倘若有点认识,或是善于还价的人,一瓶两角钱也就够了,否则要卖三四角不等。礼拜日游客多的时候,可以卖到十五六元,一天里差不多有十元的利益。这个卖汽水的掌柜本来是一个开着煤铺的泥水匠,有一天到寺里来作工,忽然想到在这里来卖汽水,生意一定不错,于是开张起来。自己因为店务及工作很忙碌,所以用了一个伙计替他看守,他不过偶然过来巡阅一回罢了。伙计本是没有工钱的,伙食和必要的零用由掌柜供给。

    我到此地来了以后,伙计也换了好几个了,近来在这里的是一个姓秦的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体格很好,微黑的圆脸,略略觉得有点狡狯,但也有天真烂漫的地方。

    卖汽水的地方是在塔下,普通称作塔院。寺的后边的广场当中,筑起一座几十丈高的方台,上面又竖着五支石塔,所谓塔院便是这高台的上边。从我的住房到塔院底下,也须走过五六十级的台阶,但是分作四五段,所以还可以上去;至于塔院的台阶总有二百多级,而且很峻急,看了也要目眩,心想这一定是不行吧,没有一回想到要上去过。塔院下面有许多大树,很是凉快,时常同了丰一到那里看石碑,随便散步。

    有一天,正在碑亭外走着,秦也从底下上来了。一只长圆形的柳条篮套在左腕上,右手拿着一串连着枝叶的樱桃似的果实。见了丰一,他突然伸出那只手,大声说道:“这个送你。”丰一跳着走去,也大声问道:

    “这是什么?”

    “郁李。”

    “哪里拿来的?”

    “你不用管。你拿去好了。”他说着,在狡狯似的脸上现出亲和的微笑,将果实交给丰一了。他嘴里动着,好像正吃着这果实。我们拣了一颗红的吃了,有李子的气味,却是很酸。丰一还想问他什么话,秦已经跳到台阶底下,说着“一二三”,便两三级当作一步,走了上去,不久就进了塔院第一个的石的穹门,随即不见了。

    这已经是半月以前的事情了。丰一因为学校将要开始,也回到家里去了。

    昨天的上午,掌柜的侄子飘然的来了。他突然对秦说,要收店了,叫他明天早上回去。这事情大鹘突,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掌柜知道了秦的作弊,派他的侄子来查办的。三四角钱卖掉的汽水,都登了两角的账,余下的都没收了存放在一个和尚那里,这件事情不知道有谁用了电话告诉了掌柜了。侄子来了之后,不知道又在哪里打听了许多话,说秦买怎样的好东西吃,半个月里吸了几盒的香烟,于是证据确凿,终于决定把他赶走了。

    秦自然不愿意出去,非常的颓唐,说了许多辩解,但是没有效。到了今天早上,平常起的很早的秦还是睡着,侄子把他叫醒,他说是头痛,不肯起来。然而这也是无益的了,不到三十分钟的工夫,秦悄然的出了般若堂去了。

    我正在有那大的黑铜的弥勒菩萨坐着的门外散步。秦从我的前面走过,肩上搭着被囊,一边的手里提了盛着一点点的日用品的那一只柳条篮。从对面来的一个寺里的佃户见了他问道:

    “哪里去呢?”

    “回北京去!”他用了高兴的声音回答,故意的想隐藏过他的忧郁的心情。

    我觉得非常的寂寥。那时在塔院下所见的浮着亲和的微笑的狡狯似的面貌,不觉又清清楚楚的再现在我的心眼的前面了。我立住了,暂时望着他□的走下那长的石阶去的寂寞的后影。

    八月三十日在西山碧云寺

    这两篇小品是今年秋天在西山时所作,寄给几个日本的朋友所办的杂志《生长的星之群》,登在一卷九号上,现在又译成中国语,发表一回。虽然是我自己的著作,但是此刻重写,实在只是译的气氛,不是作的气氛。中间隔了一段时光,本人的心情已经前后不同,再也不能唤回那时的情调了。所以我一句一句的写,只是从别一张纸上誊录过来,并不是从心中沸涌而出,而且选字造句等等翻译上的困难也一样的围困着我。这一层虽然不能当作文章拙劣的辩解,或者却可以当作它的说明。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附记

    (1921年8月作,选自《过去的生命》)

    ◎沉默

    林玉堂(即林语堂,编者注)先生说,法国一个演说家劝人缄默,成书三十卷,为世所笑,所以我现在做讲沉默的文章,想竭力节省,以原稿纸三张为度。

    提倡沉默从宗教方面讲来,大约很有材料,精秘主义里很看重沉默,美忒林克便有一篇极妙的文章。但是我并不想这样做,不仅因为怕有拥护宗教的嫌疑,实在是没有这种知识与才力。现在只就人情世故上着眼说一说罢。

    沉默的好处第一是省力。中国人说,多说话伤气,多写字伤神。不说话不写字大约是长生之基,不过平常人总不易做到。那么一时的沉默也就很好,于我们大有裨益。三十小时草成一篇宏文,连睡觉的时光都没有,第三天必要头痛;演说家在讲台上呼号两点钟,难免口干喉痛,不值得甚矣。若沉默,则可无此种劳苦——虽然也得不到名声。

    沉默的第二个好处是省事。古人说“口是祸门”,关上门,贴上封条,祸便无从发生(“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那只算是“空气传染”,又当别论),此其利一。自己想说服别人,或是有所辩解,照例是没什么影响,而且愈说愈是渺茫,不如及早沉默,虽然不能因此而说服或辩明,但至少是不会增添误会。又或别人有所陈说,在这面也照例不很能理解,极不容易答复,这时候沉默是适当的办法之一。古人说不言是最大的理解,这句话或者有深奥的道理,据我想则在我至少可以藏过不理解,而在他也就可以有猜想被理解了之自由。沉默之好处的好处,此其二。

    善良的读者们,不要以我为太玩世(Cynical)了罢?老实说,我觉得人之互相理解是至难——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表现自己之真实的感情思想也是同样的难。我们说话作文,听别人的话,读别人的文,以为互相理解了,这是一个聊以自娱的如意的好梦,好到连自己觉到了的时候也还不肯立即承认,知道是梦了却还想在梦境中多流连一刻。其实我们这样说话作文无非只是想这样做,想这样聊以自娱,如其觉得没有什么可娱,那么尽可简单的停止。我们在门外草地上翻几个筋斗,想象那对面高楼上的美人看着(明知她未必看见),很是高兴,是一种办法;反正她不会看见,不翻筋斗了,且卧在草地上看云罢,这也是一种办法。两者都是对的,我这回是在做第二个题目罢了。

    我是喜翻筋斗的人,虽然自己知道翻得不好。但这也只是不巧妙罢了,未必有什么害处,足为世道人心之忧。不过自己的评语总是不大靠得住的,所以在许多知识阶级的道学家看来,我的筋斗都翻得有点不道德,不是这种姿势足以坏乱风俗,便是这个主意近于妨害治安。这种情形在中国可以说是意表之内的事,我们也并不想因此而变更态度,但如民间这种倾向到了某一程度,翻筋斗的人至少也应有想到省力的时候了。

    三张纸已将写满,这篇文应该结束了。我费了三张纸来提倡沉默,因为这是对于现在中国的适当办法——然而这原来只是两种办法之一,有时也可以择取另一办法:高兴的时候弄点小把戏,“藉资排遣”。将来别处看有什么机缘,再来噪聒,也未可知。

    十三年七月二十日

    (《雨天的书》)

    ◎中年

    虽然四川开县有二百五十岁的胡老人,普通还只是说人生百年,其实这也还是最大的整数,若是人民平均有四五十岁的寿,那已经可以登入祥瑞志,说什么寿星见了。我们乡间称三十六岁为本寿,这时候死了,虽不能说寿考,也就不是夭折。这种说法我觉得颇有意思。日本兼好法师曾说:“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虽然未免性急一点,却也有几分道理。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吾友某君则云,人到了四十岁便可以枪毙。两样相反的话,实在原是盾的两面。合而言之,若曰,四十可以不惑,但也可以不不惑,那么,那时就是枪毙了也不足惜云尔。平常中年以后的人大抵胡涂荒谬的多,正如兼好法师所说,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执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是也。不过因为怕献老丑,便想得体的死掉,那也似乎可以不必。为什么呢?假如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就很有不惑的希望,让他多活几年也不碍事。所以在原则上我虽赞成兼好法师的话,但觉得实际上还可稍加斟酌,这倒未必全是为自己道地,想大家都可见谅的罢。

    我决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惑,虽然岁月是过了不惑之年好久了,但是我总想努力不至于不不惑,不要人情物理都不了解。本来人生是一贯的,其中却分几个段落,如童年、少年、中年、老年,各有意义,都不容空过。譬如少年时代是浪漫的,中年是理智的时代,到了老年差不多可以说是待死堂的生活罢。然而中国凡事是颠倒错乱的,往往少年老成,摆出道学家超人志士的模样,中年以来重新来秋冬行春令,大讲其恋爱等等,这样的跟着青年跑,或者可以免于落伍之讥,实在犹如将昼作夜,“拽直照原”,只落得不见日光而见月亮,未始没有好些危险。我想最好还是顺其自然,六十过后虽不必急做寿衣,唯一只脚确已踏在坟里,亦无庸再去请斯坦那赫博士结扎生殖腺了。至于恋爱则在中年以前应该毕业,以后便可应用经验与理性去观察人情与物理。即使在市街战斗或示威运动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实在也有益无损,因为后起的青年自然会去补充(这是说假如少年不是都老成化了,不在那里做各种八股),而别一队伍里也就多了一个人,有如退伍兵去研究动物学,反正于参谋本部的作战计划并无什么妨害的。

    话虽如此,在这个当儿要使它不发生乱调,实在是不大容易的事。世间称四十左右曰危险时期,对于名利,特别是色,时常露出好些丑态,这是人类的弱点,原也有可以容忍的地方。但是可容忍与可佩服是绝不相同的事情,尤其是无惭愧的,得意似的那样做,还仿佛是我们的模范似的那样做,那么容忍也还是我们从数十年的世故中来最大的应许,若鼓吹护持似乎可以无须了罢。我们少年时浪漫的崇拜好许多英雄,到了中年再一回顾,那些旧日的英雄,无论是道学家或超人志士,此时也都是老年中年了,差不多尽数的不是显出泥脸便即露出羊脚,给我们一个不客气的幻灭。这有什么办法呢?自然太太的计划谁也难违拗它。风水与流年也好,遗传与环境也好,总之是说明这个的可怕。这样说来,得体的活着这件事或者比得体的死要难得多,假如我们过了四十却还能平凡的生活虽不见得怎么得体,也不至于怎样出丑,这实在要算是侥天之幸,不能不知所感谢了。

    人是动物,这一句老实话,自人类发生以至地球毁灭,永久是实实在在的,但在我们人类则须经过相当年龄才能明白承认。所谓动物,可以含有科学家一视同仁的“生物”与儒教徒骂人的“禽兽”这两种意思所以对于这一句话人们也可以有两样态度。其一,以为既同禽兽,便异圣贤,因感不满,以至悲观。其二,呼铲曰铲,本无不当,听之可也。我可以说就是这样的想,但是附加一点,有时要去纵核名实言行,加以批评。本来棘皮动物不会肤如凝脂,怒毛上指栋的猫不打着呼噜,原是一定的理,毋庸怎么考核,无如人这动物是会说话的,可以自称什么家或者主唱某主义等,这都是别的众生所没有的。我们如有闲一点儿,免不得要注意及此。譬如普通男女私情我们可以不管,但如见一个社会栋梁高谈女权或社会改革,却照例纳妾等等,那有如无产首领浸在高贵的温泉里命令大众冲锋,未免可笑,觉得这动物有点变质了。我想文明社会上道德的管束应该很宽,但应该要求诚实,言行不一致是一种大欺诈,大家应该留心不要上当。我想,我们与其伪善还不如真恶,真恶还是要负责任,冒危险。

    我这些意思恐怕都很有老朽的气味,这也是没有法的事情。年纪一年年的增多,有如走路一站站的过去,所见既多,对于从前的意见自然多少要加以修改。这是得呢失呢,我不能说。不过,走着路专为贪看人物风景,不复去访求奇遇,所以或者比较的看得平静仔细一点也未可知。然而这又怎么能够自信呢?

    十九年三月

    (《看云集》)

    ◎上坟船

    《陶庵梦忆》在乾隆中有两种木刻本,一为砚云本,四十年乙未刻,一卷四十三则,一为王见大本,五十九年甲寅刻,百二十三则,分为八卷。砚云本虽篇幅不多,才及王见大本三分之一,但文句异同亦多可取处,第八则记越中扫墓事,今据录于下:

    “越俗扫墓,男女炫服靓妆,网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座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座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沽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乙酉方兵,画江而守,虽鱼<舟蠡>菱舠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返之一。”小序诗有云:

    “兹编载方言巷咏,嘻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与。”数语批评甚得要领,上文可以为证,但是我所觉得最有意思的还是在于如睹风俗这一点上,因为所说上坟情形有大半和我小时候所见者相同。据说乙酉以后妇女已有三年不得出城,似写文时当在丁亥之顷,那么所谓二十年前应该是天启丁卯以往,后渐华靡可见是崇祯间事也。平水屋帻船不知是何物,平水自然是地名,屋帻船则后来不闻此语,若是田庄船,容积不大,未必能男女分两截坐,疑不能明。座船大抵是三道船亦名三明瓦,一船至多也只容七八人,因饭时用方桌坐八人便已很挤了,故不能再分两截而须分船,亦正是事势必然,华靡恐尚在其次。鼓吹后世仍用,普通称吹手或鼓手,有两种,一是乐户,世袭的堕民为之,品最低;二是官吹,原是平民,服务于协台衙门者,唯大家得雇用之官意此当本名鼓手,乐户是吹手,后来乃混为一称耳。上坟用官吹者,归途必令奏《将军令》,似为其特技,或乐户所不能者也,《海东青》等名目则未曾闻。大家丁口众多,遗有祭田者,上坟船之数,大率一房中男女各一只,鼓手船厨司船酒饭船各一只,酒饭船并备祭品,如干三牲,香蜡纸钱爆仗,锡五事,桌帏棕荐等,此其大较也。

    顾铁卿《清嘉录》卷三《上坟》条下关于墓祭的事略有考证,兹不赘。绍兴墓祭在一年中共有三次,一在正月曰拜坟,实即是拜岁,一在十月曰送寒衣,别无所谓衣,亦只是平常拜奠而已。这两回都很简单,只有男子参与,亦无鼓吹,至三月则曰上坟,差不多全家出发,旧时女人外出时颇少,如今既是祭礼,并作春游,当然十分踊跃,儿歌有云,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即指此。姣姣盖是昔时俗语,绍兴戏说白中多有之,弹词中常云美多姣,今尚存夜姣姣之俗名,谓夜开的一种紫茉莉也。上坟仪式各家多不相同,有时差得极远,吾家旧住东门内东陶坊,西邻甲姓仪注繁重,自进面盆手巾,进茶碗,以至罗拜毕焚帛,在坟头扮演故人生活须小半日之久。坊东端乙姓则只一二男子坐小船,至坟前祭奠,便即下船回城,怀中出数个火烧食之,亦不分享馂余,据划小船者说如此。二者盖是极端的例,普通的办法大抵如下。最先祀后土,墓左例设后土尊神之位,石碑石案,点香烛,陈小三牲果品酒饭,主祭者一人跪拜,有二人赞礼,读祝文,焚帛放爆竹双响者五枚。次为墓祭,祭品中多有肴馔十品,余与后土相似,列石祭桌上,主祭者一人,成年男子均可与祭,但与祭大概只能备棕荐三列,分行辈排班,如人数过多则亦有余剩。祭献读祭文,悉由礼生引赞,献毕行礼,俟与祭者起,礼生乃与余剩的人补拜,其后妇女继之,拜后焚纸钱而礼毕,爆竹本以祀神,但墓祭亦有用者,盖以逐山魈也。回船后分别午餐,各船一桌,照例用“十碗头”,大抵六荤四素,在清末六百文已可用,若八百文则为上等,三鲜改用细十锦,亦称蝴蝶参,扣肉乃用反扣矣。范啸风著《越谚》卷中饮食类下列有六荤四素五荤五素名目,注云:“此荤素两全之席,总以十碗头为一席,吉事用全荤,忏事用全素,此席用之祭埽为多,以妇女多持斋也。”此等家常酒席的菜与宴会颇不相同,如白切肉、扣鸡、醋溜鱼、小炒、细炒、素鸡、香菇鳝、金钩之类,皆质朴有味,虽出厨司之手,却尚少市气,故为可取。在“上坟酒”中还有一种食味,似特别不可少者,乃是熏鹅。据《越谚》注云系斗门镇名物,借未得尝,但平常制品亦殊不恶,以醋和酱油蘸食,别有风味,其制法虽与烧鸭相似,唯鸭稍华贵,宜于红灯绿酒,鹅则更具野趣,在野外舟中啖之,正相称耳。孙彦清《寄龛丙志》卷四记孙月湖款待谭子敬:“为设烧鹅,越常羞也,子敬食而甘之,谓是便宜坊上品,南中何由得此。盖状适相似,味实县绝,??者乃得此过情之誉,殊非意计所及。已而为质言之,子敬亦哑然失笑。”其实不佞倒是赞成者的,熏鹅固佳,别样的也好,反正不能统年都吃,虽然医书上说有发气不宜多食,也别无关系。大凡路远时下山即开船,且行且吃,若是路近,多就近地景色稍好处停船,如古冢大庙旁,慢慢的进食,别不以游览为目的,与《梦忆》所云殊异。平常妇女进庙烧香,归途必游庵堂寺院,不知是何意义,民国以前常经历之,近来久不还乡里,未知如何,唯此类风俗大抵根底甚深,即使一时中绝,令人有萧索凄凉之感,不久亦能复兴,正如清末上坟与崇祯时风俗多近似处,盖非偶然也。

    廿九年六月二日

    附记

    《癸巳类稿》卷十《书镇洋县志后》,《茶香室续钞》二十三《明人以食鹅为重》条,引王世贞《家乘》及《觚不觚录》,言共父以御史里居,宴客进子鹅必去其首尾,而以鸡首尾盖之,曰御史无食鹅例也。盖明清旧例非上等馔不用鹅云。

    (《药味集》)

    ◎关于扫墓

    清明将到了,各处人民都将举行扫墓的仪式。中国社会向来是家族本位的,因此又自然是精灵崇拜的,对于墓祭这件事便十分看得重要。明末张岱著《梦忆》卷一有《越俗扫墓》一则云:

    “越俗扫墓,男女炫服靓装,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座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自三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乙酉方兵,画江而守,虽鱼<舟蠡>菱舠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清嘉庆时顾禄著《清嘉录》十二卷,其三月之卷中有纪上坟者云:

    “士庶并出祭祖先坟墓,谓之上坟,间有婿拜外父母墓者。以清明前一日至立夏日止,道远则泛舟具馔以往,近则提壶担盒而出。挑新土,烧楮钱,祭山神,奠坟邻,皆向来之旧俗也。凡新娶妇必挈以同行,谓之上花坟。新葬者又皆在社前祭扫,谚云,新坟不过社。”苏浙风俗本多相同,所以二书所说几乎一致,但是在同一地方却也不是全无差异,盖乡风之下又有不同的家风,如故乡东陶坊中西邻栋姓,上坟仪注极为繁重,自洗脸献茶烟以至三献,费半天的功夫,而东边桥头寿姓又极简单,据说只一人坐脚桨船至坟前焚香楮而回,自己则从袖中出“洞里火烧”数个当饭吃而已。明刘侗著《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场中云:

    “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矣。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有歌者。哭笑无端,哀往而乐回也。”清富察敦崇著《燕京岁时记》云:

    “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烟节,古人最重之,今人不为节,但儿童戴柳,祭扫坟茔而已。世族之祭扫者,于祭品之外以五色纸钱制成幡盖,陈于墓左,祭毕子孙亲执于墓门之外而焚之,谓之佛多,民间无用者。”

    以上两则都是说北京的事,可是与苏浙相比又觉得相去不远,所不同者只是没有画船箫鼓罢了。上坟的风俗固然含有伦理的意义,有人很是赞成,就是当作诗画的材料也是颇好的,不过这似乎有点不能长保,是很可惜的事。盖扫墓非土著不可,如《景物略》记清明云:“是日簪柳,游高梁桥,曰踏青,多四方客未归者,祭扫日感念出游。”客只能踏青而已,何益于事哉。而近来人民以职业等等关系去其家乡者日益众多,归里扫墓之事很不容易了,欲四方客未归者上坟是犹劝饥民食肉糜也。至于民族扫墓之说,于今二年,鄙人则不大赞同,此事不很好说,但老友张溥泉君久在西北,当能知鄙意耳。

    二十四年三月

    (《苦茶随笔》)

    ◎蔡孑民(一)

    复辟的事既然了结,北京表面上安静如常,一切都恢复原状,北京大学也照常的办下去,到天津去避难的蔡校长也就回来了,因为七月三十一日的记上载着至大学访蔡先生的事情。九月四日记着大学聘书,这张聘书却经历了四十七年的岁月,至今存在,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上面写着“敬聘某某先生为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纂辑员”,月薪记得是教授初级为二百四十元,随后可以加到二百八十元为止。到第二年(一九一八)四月却改变章程,由大学评议会议决“教员延聘施行细则”,规定聘书计分两种,第一年初聘系试用性质,有效期间为一学年,至第二年六月致送续聘书,这才长期有效。施行细则关于“续聘书”有这几项的说明:

    “六、每年六月一日至六月十五日为更新初聘书之期,其续聘书之程式如左,敬续聘某先生为某科教授,此订。

    七、教授若至六月十六日尚未接本校续聘书,即作为解约。

    八、续聘书止送一次,不定期限。”这样的办法其实是很好的,对于教员很是尊重,也很客气,在蔡氏“教授治校”的原则下也正合理,实行了多年没有什么流弊。但是物极必反,到了北伐成功,北京大学由蒋梦麟当校长,胡适之当文科学长的时代,这却又有了变更;即自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以后仍改为每年发聘书,如到了学年末不曾收到新的聘书,那就算是解了聘了。在学校方面,生怕如照从前的办法,有不合适的教授拿着无限期的聘书,学校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用了这个办法,比较可以运用自如了罢。其实也不尽然,这原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实例,林损(公铎)则属于后者,他在被辞退之后,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的信中,“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博士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了。

    蔡孑民在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南京临时政府任教育总长的时候,首先即停止祭孔,其次是北京大学废去经科,正式定名为文科,这两件事情在中国的影响极大,是绝不可估计得太低的。中国的封建旧势力依靠孔子圣道的定名,横行了多少年,现在一股脑儿的推倒在地上,便失了威信,虽然它几次想卷土重来,但这有如废帝的复辟,却终于不能成了。蔡孑民虽是科举出身,但他能够毅然决然冲破这重樊篱,不可不说是难能可贵。后来北大旧人仿“柏梁台”做联句,分咏新旧人物,其说蔡孑民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可说是能得要领,其余咏陈独秀胡适之诸人的惜已忘记,只记得有一句是说黄侃(季刚)的,却还记得,这是“八部书外皆狗屁”,也是适如其分。黄季刚是章太炎门下的弟子,平日专攻击弄新文学的人们,所服膺的是八部古书,既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是也。蔡孑民的办大学,主张学术平等,设立英法日德俄各国文学系,俾得多了解各国文化。他又主张男女平等,大学开放,使女生得以入学。他的思想办法有人戏称之为古今中外派,或以为近于折衷,实则无宁说是兼容并包,可知其并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为是真正儒家,其与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欧学问,使儒家本有的常识更益增强,持此以判断事物,以合理为止,所以即可目为唯理主义。《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二册,辑成于民国八九年顷,去今已有四十年,但仍为最好的结集;如或肯去虚心一读,当信吾言不谬。旧业师寿洙邻先生是教我读四书的先生,近得见其评语,题在《言行录》面上者,计有两则云:

    “孑民学问道德之纯粹高深,和平中正,而世多訾嗷,诚如庄子所谓纯纯常常,乃比于狂者矣。

    孑民道德学问,集古今中外之大成,而实践之,加以不择壤流,不耻下问之大度,可谓伟大矣。”

    寿先生平常不大称赞人,唯独对于蔡孑民不惜予以极度的赞美,这也并非偶然的,盖因蔡孑民素主张无政府共产,绍兴人士造作种种谣言,加以毁谤事实,证明却乃正相反,这有如蔡孑民自己所说,“唯男女之间一毫不苟者,夫然后可以言废婚姻。”其古今中外派的学说看似可笑,但在那时代与境地却大大的发挥了它的作用,因为这种宽容的态度,正与统一思想相反,可以容得新思想长成发达起来。

    ◎蔡孑民(二)

    讲到蔡孑民的事,非把林蔡斗争来叙说一番不可,而这事又是与复辟很有关系的。复辟这出把戏,前后不到两个星期便收场了,但是它却留下很大的影响,在以后的政治和文化的方面,都是关系极大。在政府上是段祺瑞以推倒复辟的功劳,再做内阁总理,造成皖系的局面,与直系争权利,演成直皖战争;接下去便是直奉战争,结果是张作霖进北京来做大元帅,直到北伐成功,北洋派整个坍台,这才吿一结束。在段内阁当权时代,兴起了那有名的五四运动,这本来是学生的爱国的一种政治表现,但因为影响于文化方面者极为深远,所以或又称以后的作新文化运动。这名称是颇为确实的,因为以后蓬蓬勃勃起来的文化上诸种运动,几乎无一不是受了复辟事件的刺激而发生而兴旺的。即如《新青年》吧,它本来就有,叫作青年杂志,也是普通的刊物罢了,虽是由陈独秀编辑,看不出什么特色来。后来有胡适之自美国寄稿,说到改革文体,美其名曰“文学改革”,可是说也可笑,自己所写的文章都还没有用白话文。第三卷里陈独秀答胡适书中,尽管很强硬的说:

    “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可是说是这么说,做却还是做的古文,和反对者一般(上边的这一节话,是抄录黎锦熙在《国语周刊》创刊号所说的)。我初来北京,鲁迅曾以《新青年》数册见示,并且述许季茀的话道,“这里边颇有些谬论,可以一驳”。大概许君是用了《民报》社时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这么说的吧。但是我看了却觉得没有什么谬,虽然也并不怎么对,我那时也是写古文的,增订本《域外小说集》所说梭罗古勃的寓言数篇,便都是复辟前后这一个时期所翻译的。经过那一次事件的刺激,和以后的种种考虑,这才翻然改变过来,觉得中国很有“思想革命”之必要,光只是“文学革命”实在不够,虽然表现的文字改革自然是联带的应当做到的事,不过不是主要的目的罢了。所以我所写的第一篇白话文,乃是《古诗今译》,内容是古希腊谛阿克列多思的牧歌第十,在九月十八日译成,十一月十四日又加添了一篇题记,送给《新青年》去,在第四卷中登出的。题记原文如下:

    “一、谛阿克列多思(The Okritos)牧歌是希腊二千年前的古诗,今却用口语来译它,因为我觉得不好,又相信中国只有口语可以译它。

    什法师说,译书如嚼饭哺人,原是不错。真要译得好,只有不译,若译它时,总有两件缺点,但我说,这却正是翻译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为已经译成中国语。如果还同原文一样好,除非请谛阿克列多思学了中国文自己来做。(二)不像汉文——有声调好读的文章——因为原是外国著作。如果用汉文一般样式,那就是我随意乱改的胡涂文,算不了真翻译。

    二、口语作诗不能用五七言,也不必定要押韵,只要照呼吸的长短作句便好。现在所译的歌就用此法,且试试看,这就是我所谓新体诗。

    三、外国字有两不译,一人名地名(原来著者姓名系用罗马字拼,如今用译音了),二特别名词,以及没有确当译语,或容易误会的,都用原语,但以罗马字作标准。

    四、以上都是此刻的见解,倘若日后想出更好的方法,或者有人别有高见的时候,便自然从更好的走。”

    这篇译诗与题记,都经过鲁迅的修改,题记中第二节的第二段由他添改了两句,即是“如果”云云,口气非常的强有力,其实我在那里边所说,和我早年的文章一样,本来也颇少婉曲的风致,但是这样一改便显得更是突出了。其次是鲁迅个人,从前那么隐默,现在却动手写起小说来,他明说是由于“金心异”(钱玄同的诨名)的劝架,这也是复辟以后的事情。钱君从八月起,开始到会馆来访问,大抵是午后四时来,吃过晚饭,谈到十一二点钟回师大寄宿舍去。查旧日记八月中的九日、十七日、廿七日来了三回,九月以后每月只来过一回。鲁迅文章中所记谈话,便是问抄碑有什么用,是什么意思,以及末了说“我想你可以做一点文章”,这大概是在头两回所说的。“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灭这铁屋的希望。”这个结论承鲁迅接受了,结果是那篇《狂人日记》,在《新青年》次年四月号发表,它的创作时期当在那年初春了。如众所周知,这篇《狂人日记》不但是篇白话文,而且是攻击人吃人的礼教的第一炮,这便是鲁迅钱玄同所关心的思想革命问题,其重要超过于文学革命了。

    ◎蔡孑民(三)

    如今说到了林蔡斗争的问题,不由得我在这里不作一次“文抄公”了,但在抄袭之先,还须得让我来说明几句。北洋派的争斗,如果只是几个军阀的争权夺利,那就是所谓狗咬狗的把戏,还没有多大的害处,假如这里边夹杂着一两个文人,便容易牵涉到文化教育上来,事情就不是那么的简单了。段祺瑞派下有一个徐树铮,是他手下顶得力的人,不幸又是能写几句文章,自居于桐城派的人,他办着一个成达中学,拉拢好些文人学士,其中有一个自称清室举人的林纾,以保卫圣道自居,想借了这武力,给北大以打击;又连络校内的人做内线,于是便兴风作浪起来了。最初他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蠡叟丛谈》,是《谐铎》一流的短篇,以小说的形式,对于北大的《新青年》的人物加以辱骂与攻击,记得头一篇名叫《荆生》,说有田必美,狄莫与金心异——影射陈独秀、胡适与钱玄同的姓名——三个人,放言高论,诋毁前贤,被荆生听见了,把这班人痛加殴打,这所谓荆生乃是暗指徐树铮。用意既极为恶劣,文词亦多草率不通,如说金心异“畏死如猬”,畏死并不是刺猬的特性,想见写的时候是气愤极了,所以这样的乱涂。随后还有一篇《妖梦》,说梦见这班非圣无法的人都给一个怪物拿去吃了,里边有一个名元绪公,即是说的蔡孑民,因为《论语》注有“蔡,大龟也”的话,所以比他为乌龟,这元绪公尤是刻薄的骂人话。蔡孑民答复法科学生张厚载的信里说得好:

    “得书知林琴南君攻击本校教员之小说,均由兄转寄新申报。在兄与林君有师生之谊,宜爱护林君;兄为本校学生,宜爱护母校,林君作此等小说,意在毁坏本校名誉,兄徇林君之意而发布之,于兄爱护母校之心,安乎否乎?仆生平不喜作谩骂语轻薄语,以为受者无伤,而施者实为失德。林君詈仆,仆将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唯兄反诸爱护本师之心,安乎否乎?往者不可追,望以后注意。”

    林琴南的小说并不只是谩骂,还包含着恶意的恐吓,想假借外来的力量,摧毁异己的思想;而且文人笔下辄含杀机,动不动便云宜正两观之诛,或曰寝皮食肉,这些小说也不是例外;前面说作者失德,实在是客气话,失之于过轻了。虽然这只是推测的话,但是不久渐见诸事实,即是报章上正式的发表干涉,成为林蔡斗争的公案,幸而军阀还比较文人高明,他们忙于自己的政治的争夺,不想就来干涉文化,所以幸得苟安无事,而这场风波终于成为一场笔墨官司而完结了。我因为要抄录这场斗争的文章,先来说明几句,都是写得长了,姑且作为一段,待再从《公言报》的记事说起吧。

    ◎卯字号的名人(一)

    为了记录林蔡二人的笔墨官司,把两方面的文件抄写了一遍,不意有六七千字之多,做了一回十足的“文抄公”,给“谈往”增加了不少的材料,但是这实在乃是欲了解“五四”以前的北大情形的资料,不过现在已经很是难得,我恰有一册《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下,里边收有此文,所以拿来利用了。我本来还有《公言报》上的原本,却已经散失,这回转录难免有些错字,只是随了文气加以订正,恐怕是不很靠得住的。现在这重公案既然交代清楚,我们还是回过头去,再讲北京大学的事情。那时是民国六年(一九一七)的秋天,距我初到北京才五六个月,所以北大的情形还是像当初一个样子,所谓北大就是在马神庙的这一处,第一院的红楼正在建筑中,第三院的译学馆则是大学预科,文理本科完全在景山东街,即是马神庙的“四公主府”;而且其时那正门也还未落成,平常进出总是走西头的便门,即后来叫作西斋的寄宿舍的门的。进门以后,往北一带靠西边的围墙有若干间独立的房子,当时便是讲堂,进去往东是教员的休息室,也是一带平房。靠近南墙,外边便是马路,不知什么缘故,普通叫作“卯字号”,随后改作校医室,一时又当作女生寄宿舍。但在最初却是文科教员的预备室,一个人一间,许多名人每日都在这里聚集,如钱玄同、朱希祖、刘文典以及胡适博士,还有谈红楼故事的人所常谈起的,沈二马诸公——但其时实在只有沈尹默与马裕藻而已;沈兼士在香山养病,沈士远与马衡都还未进北大;刘半农虽然与胡适之是同在这一年里进北大来,但是他担任的是预科功课,所以住在译学馆里。卯字号的最有名的逸事,便是这里所谓两个老兔子和三个小兔子的事,这件事说明了极是平常,却很有考据的价值;因为文科有陈独秀与朱希祖是己卯年生的,又有三人则是辛卯年生,那时胡适之刘半农和刘文典,在民六才只二十七岁,过了四十多年之后再提起来说,陈朱二刘已早归了道山,就是当时翩翩年少的胡君,也已成了十足古希的老博士了(胡氏亦已逝世)。

    这五位卯年生的名人之中,在北大资格最老的要算朱希祖,他还是民国初年进校的吧,别人都在蔡孑民长校之后,陈独秀还在民五冬天,其他则在第二年里了,朱希祖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在北大主讲中国文学史,但是他的海盐话很不好懂,在江苏浙江的学生还不妨事,有些北方人听到毕业,还是不明白。有一个同学说,他听讲文学史到了周朝,教师反复的说孔子是“厌世思想”的,心里很是奇怪,又看黑板上所写引用孔子的话,都是积极的,一点看不出厌世的痕迹,尤其觉得纳闷;如是过了好久,后来不知因了什么机会,忽然省悟教师所说的“厌世”思想,实在乃是说“现世”思想,因为朱先生读“现”字不照国语发音如“线”,仍用方音读若“艳”,与厌字音便很相近似了。但是北方学生很是老实,虽然听不懂他的说话,却很安分,不曾表示反对,那些出来和他为难的反而是南方尤其是浙江的学生,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同班的学生中有一位姓范的,他捣乱得顶厉害,可是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大家还觉得他是用功安分的好学生。在他毕业了过了几时,才自己告诉我们说,凡遇见讲义上有什么漏洞可指的时候,他自己并不出头开口,只写一小纸条搓团,丢给别的学生,让他起来说话,于是每星期几乎总有人对先生质问指摘。这已经闹得教员很窘了,末了不知怎么又有什么匿名信出现,作恶毒的人身攻击,也不清楚这是什么人的主动。学校方面终于弄得不能付之不问了,于是把一位向来出头反对他们的学生,在将要毕业的直前除了名,而那位姓范的仁兄安然毕业,成了文学士。这位姓范的是区区的同乡,而那顶了缸的姓孙的则是朱老夫子自己的同乡,都是浙江人,可以说是颇有意思的一段因缘。

    后来还有一回类似的事,在五四的前后,文学革命运动兴起,校内外都发生了反应,校外的反对派代表是林琴南。他在《新申报》《公言报》上发表文章,肆行攻击,顶有名的是《新申报》上的《蠡叟丛谈》,本是假聊斋之流,没有什么价值,其中有一篇名叫《荆生》和《妖梦》的小说,是专门攻击北大,想假借武力来加以摧毁的。北大法科有一个学生叫作张豂子,是徐树铮所办的立达中学出身,林琴南在那里教书时的学生,平常替他做些情报,报告北大的事情,又给林琴南寄稿至《新申报》。这些事上文都曾经说及,当时蔡孑民的回信虽严厉而仍温和的加以警告,但是事情演变下去,似乎也不能那么默尔而歇;所以随后北大评议会终于议决开除他的学籍,虽然北大是向来不主张开除学生,特别是在毕业的直前,但这两件事似乎都是例外。从来学校里开除的,都是有本领好闹事的好学生,北大也是如此。张豂子是个剧评专家,在北大法科的时候便为了辩护京戏,关于脸谱和所谓摔壳子的问题,在《新青年》上发生过好几次笔战。范君是历史大家,又关于《文心雕龙》得到黄季刚的传授,有特别的造诣。孙世旸是章太炎先生家的家庭教师还是秘书,也是黄季刚的高足弟子,大概是由他的关系而进去的。这样看来,事情虽是在林琴南的信发表以前,这正是所谓新旧文学派之争的一种表现,黄季刚与朱希祖虽然同是章门,可是他排除异己,却是毫不留情的。我为黄季刚同在北大多年,但是不曾见过面,和刘申叔也是这样,虽然他在办《天义报》《河南》的时候,我都寄过稿,随后又同在北大,却只有在教授会议的会场上远远的望见过一次颜色;若黄季刚连这也没有,也不曾见过照相,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恨了。

    ◎卯字号的名人(二)

    这里第二位的名人乃是陈独秀。他是蔡孑民长校以后所聘的文科学长,大约当初也认识吧,但是他进北大去,据说是由沈君默(当时他不叫尹默,后来因为有人名沈默君,所以他把口字去了,改作尹默,老朋友叫他却仍然是君默,他也不得不答应)的推荐,其时他还没有什么急进的主张,不过是一个新的名士而已,看早期的《青年杂志》当可明了,乃至杂志改称《新青年》,大概在民六这一年里,逐渐有新的发展。胡适之在美国,刘半农在上海,校内则有钱玄同,起而响应,由文体改革进而为对于旧思想之攻击,便造成所谓文学革命运动。到了学年开始,胡适之、刘半农都来北大任教,于是《新青年》的阵容愈加完整,而且这与北大也就发生不可分的关系了。但是月刊的效力,还觉得是缓慢,何况《新青年》又并不能按时每月出版,所以大家商量再来办一个周刊类的东西,可以更为灵活方便一点。这事仍由《新青年》同人主持,在民七(一九一八)的冬天筹备起来,在日记上找到这一点记录:

    “十一月廿七日,晴。上午往校,下午至学长室议创刊《每周评论》,十二月十四日出版,每月助刊资三元。”那时与会的人记不得了,主要的是陈独秀、李守常、胡适之等人。结果是十四日来不及出,延至廿一日才出第一号,也是印刷得很不整齐。当初我做了一篇《人的文学》,送给《每周评论》,得独秀复信云:

    “大著《人的文学》做得极好,唯此种材料以载月刊为宜,拟登入《新青年》,先生以为如何?周刊已批准,定于本月二十一日出版,印刷所之要求,下星期三即须交稿,唯纪事文可在星期五交稿。文艺时评一栏,望先生有一实物批评之文。豫才先生处,亦求先生转达。十四日”我接到此信,改写《平民的文学》与《论黑幕》二文,先后在第四五两期上发表。随后接连地遇见“五四”和“六三”两次风潮,《每周评论》着实发挥了实力,其间以陈独秀守常之力为多。但是北洋的反动派,却总是对于独秀眈眈虎视,欲得而甘心,六月十二日独秀在东安市场散发传单,遂被警厅逮捕,拘押了起来。日记上说:

    “六月十四日,同李辛白王抚等五六人至警厅,以北大代表名义访问仲甫,不得见。”

    “九月十七日,知仲甫昨出狱。”

    “十八日下午,至箭竿胡同访仲甫,一切尚好,唯因粗食,故胃肠受病。”在这以前,北京御用报纸经常攻击仲甫,以彼不谨细行,常作狭斜之游,故报上纪载时加渲染,说某日因争风抓伤某妓下部,欲以激起舆论,因北大那时有进德会不嫖不赌不娶妾之禁约也。至此遂以违警见捕,本来学校方面也可以不加理睬。但其时蔡校长也经出走,校内评议会多半是“正人君子”之流,所以任凭陈氏之辞职,于是拔去了眼中钉,反动派乃大庆胜利了。独秀被捕后,《每周评论》由李守常胡适之主持,二人本来是薰莸异器,合作是不可能的,但事实上没有别的办法。日记上说:

    “六月廿三日,晴。下午七时至六味斋,适之招饮,同席十二人,共议《每周评论》善后事,十时散。”来客不大记得了,商议的结果,大约也只是维持现状,由守常、适之共任编辑,生气虎虎的《每周评论》,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有几期里大幅的登载学术讲演,此外胡适之的有名的“少谈主义多谈问题”的议论,恐怕也是在这上边发表的。但是反动派还不甘心,在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每周评论》终于在八月三十日被停刊了,总共出了卅六期。《新青年》的事情,以后仍归独秀去办,日记上记有这一节话:

    “十月五日,晴。下午二时至适之寓所,议《新青年》事,自七卷始,由仲甫一人编辑,六时散,适之赠所著《实验主义》一册。”在这以前,大约是第五六卷吧,曾议决由几个人轮流担任编辑,记得有独秀、适之、守常、半农、玄同和陶孟和这六个人,此外有没有沈尹默,那就不记得了,我特别记得是陶孟和主编的这一回。我送去一篇译稿,是日本江马修的小说,题目是《小的一个人》,无论怎么总是译不好,陶君给我添了一个字,改作《小小的一个人》,这个我至今不能忘记,真可以说是“一字师”了。关于《新青年》的编辑会议,我一直没有参加过,《每周评论》的也是如此,因为我们只是客员,平常写点稿子,只是遇着兴废的重要关头,才会被邀列席罢了。

    ◎卯字号的名人(三)

    上边说陈仲甫的事,有一半是关系胡适之的;现在要讲刘半农,这也与胡适之有关,因为他之成为法国博士,乃是胡适之所促成的。我们普通称胡适之为胡博士,也叫刘半农为刘博士,但是很有区别,刘的博士是被动的,多半含有同情和怜悯的性质。胡的博士却是能动的,纯粹是出于嘲讽的了。刘半农当初在上海卖文为活,写“礼拜六”派的文章,但是响应了《新青年》的号召,成为文学革命的战士,确有不可及的地方。来到北大以后,我往预科宿舍区访问他,承他出示所作《灵霞馆笔记》的资料,原是些极为普通的东西,但经过他的安排组织,却成为很可诵读的散文,当时就很佩服他的聪明才力。可是英美派的绅士很看它不起,明嘲暗讽,使他不安于位,遂想往外国留学,民九乃以公费赴法国。留学六年,始终获得博士学位,而这学位乃是国家授与的,与别国的由私立大学所授的不同,他屡自称国家博士,虽然有点可笑,但这是很可原谅的。他最初参加《新青年》,出力奋斗,顶重要的是和钱玄同合唱“双簧”,由玄同扮作旧派文人化名王敬轩,写信抗议,半农主持答复,痛加反击,这些都做得有些幼稚,在当时却是很有振聋发聩的作用的。他不曾与闻《每周评论》,在“五四”时,胡主持高等学校教职合会事务,后来归国加入《语丝》,作文十分勇健,最能吓破绅士派的苦胆。后来去绥远作学术考察,生了回还热,这本来可以医好,为中医所误,于一九三四年去世。在追悼会的时候,我总结他的好处共有两点;其一是他的真,他不装假,肯说话,不投机,不怕骂,一方面却是天真烂漫,对什么人都无恶意。其二是他的杂学,他的专门是语音学,但他的兴趣很广博,文学美术他都喜欢,做诗、写字、照相、搜书、谈文法、谈音乐,有人或者嫌他杂,我觉得这正是好处,方面广,理解多,于处世和治学都有用。当时并做了一副挽联送去,其名曰:

    十七年尔汝旧交,追忆还从卯字号。

    廿余日驰驱大漠,归来竟作丁令威。

    在第二年的夏天,下葬于北京西郊,刘夫人命作墓志刻石,我遂破天荒第一次正式做起文章来,写成《故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刘君墓志》一篇,其文如下:

    “君姓刘,名复,号半农,江苏江阴县人,生于清光绪十七年辛卯四月二十日,以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四卒于北平,年四十四。夫人朱惠,生子女三人,育厚、育伦、育敦。

    君少时曾奔走革命,已而卖文为活,民国六年被聘为国立北京大学预科教授,九年,教育部派赴欧洲留学,凡六年;十四年应巴黎大学考试,受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学位,返北京大学,任中国文学系教授,兼研究所国学门导师。二十年为文学院研究教授,兼研究院文史部主任。二十三年六月至绥远调查方音,染回归热,返北平,遂卒。二十四年五月葬于北平西郊香山之玉皇顶。

    君状貌英特,头大,眼有芒角,生机勃勃,至中年不少衰。性果毅,勤劳苦,专治语音学,多所发明。又爱好文学艺术,以余力照相、写字、作诗文,皆精妙。与人交游,和易可亲,善谈谐,老友或与戏谑以为笑。及今思之,如君之人已不可再得。呜呼,古人伤逝之意,其在兹乎。

    将葬,夫人命友人绍兴周作人撰墓志,如皋魏建功书石,鄞马衡篆盖。作人,建功,衡于谊不能辞,故谨志而书之。”

    第五个卯字号的名人乃是刘文典,但是这里余白已经不多,只好来少为讲几句,虽然他的事情说来很多。他是安徽合肥县人,乃是段祺瑞的小同乡,为刘申叔的弟子,擅长那一套学问,所著有《淮南子集解》(?),有名于时。其状貌甚为滑稽,口多微词,凡词连段祺瑞的时候,辄曰,“我们的老中堂……”以下便是极不雅驯的话语,牵连到“太夫人”等人的身上去。刘号曰叔雅,常自用文字学上变例改为“狸豆乌”,友人则戏称之为“刘格拉玛”,用代称号。因为昔曾吸食鸦片烟,故面目黧黑,亦不讳言,又性喜猪肉,尝见钱玄同在餐馆索素食,便来辩说其不当,庄谐杂出,玄同匆遽避去。后来北大避难迁至昆明,于是相识友人遂进以尊号,曰二云居士,谓云土与云腿,皆所素嗜也。平日很替中医辩护,谓世上混账人太多,他们“一线死机”唯以有若辈在耳,其持论奇辟,大抵类此。

    ◎三沈二马(上)

    平常讲起北大的人物,总说有三沈二马,这是与事实有点不很符合的。事实上北大里后来是有三个姓沈的和两个姓马的人,但在我们所说的“五四”前后却不能那么说,因为那时只有一位姓沈的即是沈尹默,一位姓马的即是马幼渔,别的几位都还没有进北大哩。还有些人硬去拉哲学系的马夷初来充数,殊不知这位“马先生”——这是因为他发明一种“马先生汤”,所以在北京饭馆里一时颇有名——乃是杭县人,不能拉他和鄞县的人做是一家,这尤其是可笑了。沈尹默与马幼渔很早就进了北大,还在蔡孑民长北大之前,所以资格较老,势力也比较的大。实际上两个人有些不同,马君年纪要大几岁,人却很是老实,容易发脾气,沈君则更沉着,有思虑,因此虽凡事退后,实在却很起带头作用。朋友们送他一个徽号叫“鬼谷子”,他也便欣然承受。钱玄同尝在背地批评,说这诨名起得不妙,鬼谷子是阴谋大家,现在这样的说,这岂不是自己去找骂么?但就是不这样说,人家也总是觉得北大的中国文学系里的浙江人专权;因为沈是吴兴人,马是宁波人,所以有“某籍某系”的谣言,虽是“查无实据”,却也是“事出有因”;但是这经过闲话大家陈源的运用,转移过来说绍兴人,可以说是不虞之誉了。我们绍兴人在“正人君子”看来,虽然都是绍兴师爷一流人,性好舞文弄墨,但是在国文系里,我们是实在毫不足轻重的。他们这样的说,未必是不知道事实,但是为的“挑剔风潮”,别有作用,却也可以说弄巧成拙,留下了这一个大话柄了吧。

    如今闲话休题,且说那另外的两位沈君,一个是沈兼士,沈尹默的老弟,他的确是已经在北大里了,因为民六那一年,我接受北大国史编纂处的聘书为纂译员,共有两个人,一个便是沈兼士,不过他那时候不在城里,实在香山养病。他生的是肺病,可不是肺结核,乃是由于一种名叫二口虫的微生物,在吃什么生菜的时候进到肚里,侵犯肺脏,发生吐血;这是他在东京留学时所得的病,那时还没有痊愈。他也曾经从章太炎问学,他的专门是科学一面,在“物理学校”上课,但是兴味却是国学的“小学”一方面,以后他专搞文字学的形声,特别是“右文问题”,便是凡从某声的文字也含有这声字的意义。他在西山养病时,又和基督教的辅仁学社的陈援庵相识,陈研究元史,当时著《一赐乐业考》《也里可温考》等,很有些新气象;逐渐二人互相提携,成为国学研究的名流。沈兼士任为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主任,陈援庵则由导师,转升燕京大学的研究所主任,再进而为辅仁大学校长,更转而为师范大学校长,至于今日。沈兼士随后亦脱离北大,跟陈校长任辅仁大学的文学院长,终于因同乡朱家骅的关系,给国民党做教育的特务工作,胜利以后匆遽死去。陈援庵同胡适之也是好朋友,但胡适之在解放的前夕乘飞机仓皇逃到上海,陈援庵却在北京安坐不动;当时王古鲁在上海,特地去访胡博士,劝他回北京至少也不要离开上海,可是胡适之却不能接受这个好意的劝告。由此看来,沈兼士和胡适之都不能及陈援庵的眼光远大,他的享有高龄与荣誉,可见不是偶然的事了。

    另外一个是沈大先生沈士远,他的名气都没有两个兄弟的大,人却顶是直爽,有北方人的气概;他们虽然本籍吴兴,可是都是在陕西长大的。钱玄同尝形容他说,譬如有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谈天,渐渐的由正经事谈到不很雅驯的事,这是凡在聚谈的时候常有的现象,他却在这时特别表示一种紧张的神色,仿佛在声明道,现在我们要开始说笑话了!这似乎形容得很是得神。他最初在北大预科教国文,讲解得十分仔细,讲义中有一篇《庄子》的《天下篇》,据说这篇文章一直要讲上一学期,这才完了,因此学生们送他一个别号便是“沈天下”。随后转任为北大的庶务主任,到后来便往燕京大学去当国文教授,时间大约在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吧,因为第二年的四月,李守常被捕的那天,大家都到他海甸家里去玩;守常的大儿子也同了同学们去,那天就住在他家里;及至次晨这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便由尹默打电话告知他的老兄,叫暂留守常的儿子住在城外。因此可以知道他转往燕大的时期,这以后他就脱离了北大,解放后他来北京在故宫博物院任职,但是不久也就故去了。至今三位沈君之中,只有尹默还是健在;但他也已早就离开北大,在民国十八年北伐成功之后,他陆续担任河北省教育厅长、北平大学校长、女子文理学院院长,后到上海任中法教育职务,他擅长书法,是旧日朋友中很难得的一位艺术家。

    ◎三沈二马(下)

    现在要来写马家列传了。在北大的虽然只有两位马先生,但是他家兄弟一共有九个,不过后来留存的只有五人,我都见到过,而且也都相当的熟识。马大先生不在了,但留下一个儿子,时常在九先生那里见着。二先生即是北大的马幼渔,名裕藻,本来他们各有一套标准的名号,很是整齐,大约还是他们老太爷给定下来的,即四先生名衡,字叔平,五先生名鉴,字季明,七先生名准,本字绳甫,后来曾一度出家,因改号太玄,九先生名廉,字隅卿,照例二先生也应该是个单名,字为仲什么;但是他都改换掉了,大约也在考取“百名师范”,往日本留学去的时候吧。不晓得他的师范是哪一门,但他在北大所教的乃是章太炎先生所传授的文字学的音韵部分,和钱玄同的情形正是一样。他进北大很早,大概在蔡孑民长校之前,以后便一直在里边,与北大共始终。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学校迁往长沙,随后又至昆明,他没有跟了去,学校方面承认几个教员有困难的不能离开北京,名为北大留校教授,凡有四人,即马幼渔、孟心史、冯汉叔和我,由学校每月给予留京津贴五十元,但在解放以前他与冯孟两位却已去世了。

    马幼渔性甚和易,对人很是谦恭,虽是熟识朋友,也总是称某某先生,这似乎是马氏弟兄的一种风气,因为他们都是如此的。与旧友谈天颇喜诙谐,唯自己不善剧谈,只是傍听微笑而已,但有时迹近戏弄的也不赞成。有一次刘半农才到北京不久,也同老朋友一样和他开玩笑,在写信给他的时候,信面上写作“鄞县马厩”,主人见了艴然不悦,这其实要怪刘博士的过于轻率的。他又容易激怒,在评议会的会场上遇见不合理的议论,特别是后来“正人君子”的一派,他便要大声叱咤,一点不留面子,与平常的态度截然不同。但是他碰见了女学生,那就要大倒其楣,他平时的那种客气和不客气的态度都没有用处。现在来讲这种轶事,似乎对于故人有点不敬的意思。本来在知识阶级中间这是很寻常的事,居家相敬如宾,出外说到太太时,总是说自己不如,或是学问好,或是治家有方;有些人听了也不大以为然,但那毕竟与季常之惧稍有不同,所以并无什么可笑之处,至多是有点幽默味罢了。他有一个时候曾在女师大或者还是女高师兼课,上课的时候不知怎的说及那个问题,关于“内人”讲了些话,到了下星期的上课时间,有两个女同学提出请求道:

    “这一班还请老师给我们讲讲内人的事吧。”这很使得他有点为难,大概只是嗨嗨一笑,翻开讲义夹来,模糊过去了吧。这班学生里很出些人物,即如那捣乱的学生就是那有名的黄瑞筠,当时在场的她的同学后来出嫁之后讲给她的“先生”听,所以虽然是间接得来,但是这故事的真实性是十分可靠的。说到这里,联想所及不禁笔又要岔了开去,来记刘半农的一件轶事了。这些如教古旧的道学家看来,就是“谈人闺阃”,是很缺德的事,其实讲这故事其目的乃是来表彰他,所以乃是当作一件盛德事来讲的。当初刘半农从上海来北京,虽然有志革新,但有些古代传来的“才子佳人”的思想还是存在,时常在谈话中间要透露出来,仿佛有羡慕“红袖添香”的口气,我便同乐了同加以讽刺,将他的号改为龚孝拱的“半伦”,因为龚孝拱不承认五伦,只余下一妾,所以自认只有半个“伦”了。半农禁不起朋友们的攻击,逐渐放弃了这种旧感情和思想,后来出洋留学,受了西欧尊重女性的教训,更是显著的有了转变了。归国后参加《语丝》的工作,及张作霖入关,《语丝》被禁,我们两人暂避在一个日本武人的家里,半农有《记砚兄之称》一小文,记其事云: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七,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楹,中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时为民国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我所说的便是躲在菜厂胡同的事,有一天半农夫人来访,其时适值余妻亦在,因避居右室,及临去乃见其潜至门后,亲吻而别,此盖是在法国学得的礼节,维持至今者也。此事适为余妻窥见,相与叹息刘博士之盛德,不敢笑也。刘胡二博士虽是品质不一样,但是在不忘故剑这一点上,却是足以令人钦佩的,胡适之尚健在,若是刘半农则已盖棺论定的了。

    ◎二马之余

    上边讲马幼渔的事,不觉过于冗长,所以其他的马先生只能写在另外的一章了。马四先生名叫马衡,他大约是民国八九年才进北大的吧,教的是金石学一门,始终是个讲师,于校务不发生什么关系;说的人也只是拼凑“二马”的人数,拉来充数的罢了。他的夫人乃是宁波巨商叶澄衷堂家里的小姐,却十分看不起大学教授的地位,曾对别人说:

    “现在好久没有回娘家去了,因为不好意思,家里问起叔平干些什么,要是在银行什么地方,那也还说得过去,但是一个大学的破教授,教我怎么说呢?”可是在那些破教授中间,马叔平却是十分阔气的;他平常总是西服,出入有一辆自用的小汽车,胡博士买到福特旧式的“高轩”,恐怕还要在他之后呢。他待人一样的有礼貌,但好谈笑,和钱玄同很说得来;有一次玄同与我转托黎劭西去找白石刻印,因为黎齐有特别关系,刻印可以便宜,只要一块半钱一个字,叔平听见了这个消息,便特地坐汽车到孔德学校宿舍里去找玄同,郑重的对他说:

    “你有钱尽管有可花的地方,为什么要去送给齐白石?”他自己也会刻印,但似乎是仿汉的一派,在北京的印人,经他许可的只有王福庵和寿石工,他给我刻过一方名印,仿古人:“庾公之斯”的例,印文云“周公之作”,这与陈师曾刻的省去“人”字的“周作”正好是一对了。他又喜欢喝酒,玄同前去谈天留着吃饭的时候,常劝客人同喝,玄同本来也会喝酒,只因血压高怕不敢多吃,所以曾经写过一张《酒誓》,留在我这里,因为他写了同文的两张,一张是给我的,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都寄到这里来了。原文系用九行行七字的急就廎自制的红格纸所写,其文曰:

    “我从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七月二日起,当天发誓,绝对戒酒,即对于马凡将周苦雨二氏,亦不敷衍矣。恐后无凭,立此存照。钱龟竞十。”下盖朱文方印曰龟竞,十字甚粗笨,则是花押也。给我的一纸文字相同,唯周苦雨的名字排在前面而已。看了这写给“凡将斋”的酒誓,也可以想见主人是个有风趣的人了。他于赏鉴古物也很有工夫,有一年正月逛厂甸,我和玄同叔平大家适值会在一起,又见黎子鹤张凤举一同走来,子鹤拿出来新得来的“酱油青田”的印章,十分得意的给他看,他将石头拿得很远的一看(因为有点眼花),不客气的说道:

    “西贝,西贝!”意思是说“假”的。玄同后来时常学他的做法,这也是可以表现他的一种性格。自从一九二四年宣统出宫,故宫博物院逐渐成立以后,马叔平遂有了他适当的工作,后来正式做了院长,直到解放之后这才故去了。

    此外还有几位马先生,虽然只有一位与北大有关系,也顺便都记在这里。马五先生即是马鉴、季明,他一向在燕京大学任教,我在那里和他共事好几年,也是很熟的朋友,后来转到香港大学,到近年才归道山。马七先生马准,法号太玄,也是一个很可谈话有风趣的人,在有些地方大学教书,只是因为曾有嗜好,所以不大能够得意,在他的兄弟处时常遇见,颇为稔熟。末了一个是马九先生隅卿,他曾在鲁迅之后任中国小说史的功课,至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二月十九日在北京大学第一院课堂上因脑出血去世。隅卿的专门研究是明清的小说戏曲,此外又搜集四明的明末文献,这件事是受了清末的民族革命运动的影响,大抵现今的老年人都有过这种经验,不过表现略有不同,如七先生写到清乾隆必称曰弘历,亦是其一。因为这些小说戏曲从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隅卿自称曰不登大雅文库,隅卿殁后,听说这文库以万元售给北大图书馆了。后来得到一部二十回本的《平妖传》,又称平妖堂主人,赏复刻书中插画为笺纸,大如册页,分得一匣,珍惜不敢用。又别有一种画笺,系《金瓶梅》中插图,似刻成未印,今不可得矣。居南方时得话本二册,题曰《雨窗集》《欹枕集》,审定为清平山堂同型之木,旧藏天一阁者也。因影印行世,请沈兼士书额云雨窗欹枕室,友人或称之为雨窗先生。隅卿用功甚勤,所为札记甚多,平素过于谦逊不肯发表,尝考冯梦龙事迹著作甚详备,又抄集遗文成一卷,屡劝其付印亦未允。二月十八日是阴历上元,他那时还出去看街上的灯,一直兴致很好,不意到了第二天,便尔溘然了。我送去一副挽联,只有十四个字:

    月夜看灯才一梦,

    雨窗欹枕更何人。

    中年以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难得恰好的达出,挽联亦只能写得像一副挽联就算了。当时写一篇纪念文,是这样的结末的。

    ◎章太炎的北游

    北伐方才告一段落,一二三四集团便搞了起来,这便是专心内战,没有意思对付外敌,予敌人以可乘之机,于是本来就疯狂了的日本军阀闹起“九一八”事件来了。随后是伪满洲国的成立,接着是长城战役,国民党政府始终是退让主义,譬犹割肉饲狼,欲求得暂时安静,亦不可得,终至卢沟桥一役乃一发而不可收拾。计自一九三一以后前后七年间,无日不在危险之中,唯当时人民亦如燕雀处堂,明知祸至无日,而无处逃避,所以也就迁延的苦住下来。在这期间也有几件事情可以纪述的,第一件便是章太炎先生的北游。

    北京是太炎旧游之地,革命成功以后这五六年差不多就在北京过的,一部分时间则被囚禁在龙泉寺里,但自从洪宪倒后,他复得自由,便回到南方去了。他最初以讲学讲革命,随后是谈政治,末了回到讲学,这北游的时候似乎是在最后一段落里,因为再过了四年他就去世了。他谈政治的成绩最是不好,本来没有真正的政见,所以很容易受人家的包围和利用,在民国十六年以浙绅资格与徐伯荪的兄弟联名推荐省长,当时我在《革命党之妻》这篇小文里稍为加以不敬,后来又看见论大局的电报,主张北方交给张振威,南方交给吴孚威,我就写了《谢本师》那篇东西,在《语丝》上发表,不免有点大不敬了。但在那文章中,不说振威孚威,却借了曾文正李文忠字样来责备他,与实在情形是不相符合的。到得国民党北伐成功,奠都南京,他也只好隐居苏州,在锦帆路又开始讲学的生活;逮“九一八”后淞沪战事突发,觉得南方不甚安定,虽然冀东各县也一样的遭到战火,北京却还不怎么动摇,这或者是他北游的意思,心想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形的吧。

    他的这次北游,大约是在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的春天,不知道的确的日子,只是在旧日记里留有这几项记载,今照抄于下:

    “三月七日晚,夷初招饮,辞未去,因知系宴太炎先生,座中有黄侃,未曾会面,今亦不欲见之也。”

    “四月十八日,七时往西板桥照幼渔之约,见太炎先生,此外有逖先、玄同、兼士、平伯、半农、天行、适之、梦麟,共十一人,十时回家。”

    “四月二十日,四时至北大研究所,听太炎先生讲《论语》。六时半至德国饭店,应北大校长之招,为宴太炎先生也,共二十余人,九时半归家。”当日讲演系太炎所著《广论语骈枝》,就中择要讲述,因学生多北方人,或不能懂浙语,所以特由钱玄同为翻译,国语重译,也是颇有意思的事。

    “四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至北大研究所听太炎先生讲,六时半回家。”

    “五月十五日,下午天行来,共磨墨以待,托幼渔以汽车迓太炎先生来,玄同、逖先、兼士、平伯亦来,在院中照一相,又乞书条幅一纸,系陶渊明《饮酒》之十八,‘子云性嗜酒’云云也。晚饭用日本料理生鱼片等五品,绍兴菜三品,外加常馔,十时半,仍以汽车由玄同送太炎先生回去。”

    太炎是什么时候回南边去的,我不曾知道,大约总在冬天以前吧。接着便是刊刻《章氏丛书续编》的商量,这事在什么时候由何人发起,我也全不知道,只是听见玄同说,由在北平的旧日学生出资,交吴检斋总其成,付文瑞斋刻木,便这样决定了。二十二年的日记里有这一条云:

    “六月七日下午,四时半往孟邻处,于永滋、张申府、王令之、幼渔、川岛均来,会谈守常子女教养事。六时半返,玄同来谈,交予太炎先生刻《续编》资一百元,十时半去。”因为出资的关系,在书后面得刊载弟子某人复校字样,但实际上的校勘,则已由钱吴二公办了去了。后来全书刊成,各人分得了蓝印墨印的各二部,不过早已散失,只记得七种分订四册,有几部卷首特别有玻璃版的著者照相,仍是笑嘻嘻的口含纸烟,烟气还仿佛可见。此书刻版原拟赠送苏州国学讲习会的,不知怎样一来,不曾实行;只存在油房胡同的吴君,印刷发兑。后来听说苏州方面因为没有印版,还拟重新排印行世,不久战祸勃发,这事也就搁置,连北京这副精刻的木版,也弄得不知下落了。

    当时因为刊刻《续编》的缘故,一时颇有复古或是好名的批评,其实刊行国学这类的书,要说复古多少是难免的,至于好名那恐怕是出于误会了。在这事以前,苏州方面印了一种同门录,罗列了些人名,批评者便以为这是攀龙附凤者的所为,及至经过调查,才知道中国所常有的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恰巧手头有一封钱玄同的来信,说及此事,便照录于下,不过他的信照例是喜讲笑话的,有些句子须要说明,未免累坠一点:

    “此外该老板(指吴检斋因其家开吴隆泰茶叶庄)在老夫子那边携归一张《点鬼簿》(即上边所说的同门录),大名赫然在焉,但并无鲁迅、许寿裳、钱均甫、朱蓬仙诸入,且并无其大姑爷(指龚未生),甚至无国学讲习会之发祥人,董修武、董鸿诗,则无任叔永与黄子通,更无足怪矣。该老板面询老夫子,去取是否有义?答云,绝无,但凭记忆所及耳。然则此《春秋》者断烂朝报而已,无微言大义也。二十二,七,四。”

    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太炎去世了,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讲他学梵文的事。梵文他终于没有学成,但他在这里显示出来,同样的使人佩服的热诚与决心,以及近于滑稽的老实与执意。他学梵文并不专会得读佛教书,乃是来读吠檀多派,而且末了去求救于正统护法的杨仁山,结果只得来一场的申饬。这来往信札,见于杨仁山的《等不等观杂录》卷八,时间大概在己酉(一九〇九)夏天,《太炎文录》中不收,所以是颇有价值的。我的结论是太炎讲学是儒佛兼收,佛里边也兼收婆罗门,这种精神最为可贵:

    “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华与禅宗,而净上秘密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宜其与杨仁山辈格格不相入。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

    (《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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