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杂信
一
伏园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里来了。香山不很高大,仿佛只是故乡城内的卧龙山模样,但在北京近郊,已经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云寺在山腹上,地位颇好,只是我还不曾到外边去看过,因为须等医生再来诊察一次之后,才能决定可以怎样行动,而且又是连日下雨,连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终日只是起卧屋内罢了。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天气也就颇冷了。般若堂里住着几个和尚们,买了许多香椿干,摊在芦席上晾着,这两天的雨不但使它不能干燥,反使它更加潮湿。每从玻璃窗望去,看见廊下摊着湿漉漉的深绿的香椿干,总觉得对于这班和尚们心里很是抱歉似的——虽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缘故。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课,但我觉得并不烦扰,而且于我似乎还有一种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磬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一料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们比较起来,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至于无领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不知你以为何如?
寺内的空气并不比外间更为和平。我来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说他偷寺内的法物,先打了一顿,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门去了。究竟偷东西没有,是别一个问题,但是吊打恐总非佛家所宜。大约现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业”的三纲五常一样,早已成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为弃物的波罗夷罪,并无妨碍,只要有权力,便可以处置别人,正如护持名教的人却打他的老父,世间也一点都不以为奇。我们厨房的间壁,住着两个卖汽水的人,也时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两个少年的伙计,连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摆摊,所以更容易争闹起来。前天晚上,他们都不愿意烧饭,互相推诿,始而相骂,终于各执灶上用的铁通条,打仗两次。我听他们叱咤的声音,令我想起《三国志》及《劫后英雄略》等书里所记的英雄战斗或比武时的威势,可是后来战罢,他们两个人一点都不受伤,更是不可思议了,从这两件事看来,你大略可以知道这山上的战氛罢。
因为病在右肋,执笔不大方便,这封信也是分四次写成的。以后再谈罢。
一九二一年六月五日
二
近日天气渐热,到山里来住的人也渐多了。对面的那三间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约日内就有人搬来。般若堂两傍的厢房,本是“十方堂”,这块大木牌还挂在我的门口。但现在都已租给人住,以后有游方僧来,除了请到罗汉堂去打坐以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挂单了。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萨,失少了两尊,方丈说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卖给游客了,于是又将他捆起来,打了一顿,但是这回不曾送官,因为次晨我又听见他在后堂敲那大木鱼了(前回被捉去的和尚,已经出来,搬到别的寺里去了)。当时我正翻阅《诸经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师在述意缘内说道:“……岂容微有触恼,大生嗔恨,乃至角眼相看,恶声厉色,遂加杖木,结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或者丛林的规矩,方丈本来可以用什么板子打人,但我总觉得有点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规矩办起来,恐怕应该挨打的却还不是这个所谓偷卖小菩萨的和尚呢。
山中苍蝇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飞,嗡嗡作声,仿佛是蜜蜂的排衙。我虽然将风门上糊了冷布,紧紧关闭,但是每一出入,总有几个混进屋里来。各处桌上摊着苍蝇纸,另外又用了棕丝制的蝇拍追着打,还是不能绝灭。英国诗人勃来克有《苍蝇》一诗,将蝇来与无常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徘句道:“不要打哪!那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我平常都很是爱念,但在实际上却不能这样的宽大了。一茶又有一句俳句,序云:
捉到一个虱子,将他掐死固然可怜,要把他舍在门外,让他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东西[1],成此。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四分律云:“时有老比丘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听以器盛若绵拾著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若虱出筒,应作盖塞。随其寒暑,加以腻食将养之。”一茶是诚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过用石榴喂它却更妙了。这种殊胜的思想,我也很以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它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面爬的痒痒的,一种可恶的小虫,心想除灭它。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笃信“赛老先生”的话,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
对于时事的感想,非常纷乱,真是无从说起,倒还不如不说也罢。
六月二十三日
三
我在第一信里,说寺内战氛很盛,但是现在情形却又变了。卖汽水的一个战士,已经下山去了。这个缘因,说来很长。前两回礼拜日游客很多,汽水卖了十多块钱一天,方丈知道了,便叫他们从形势最好的那“水泉”旁边撤退,让他自己来卖。他们只准在荒凉的塔院下及门口去摆摊,生意便很清淡,掌柜的于是实行减政,只留下了一个人做帮手——这个伙计本是做墨盒的,掌柜自己是泥水匠。这主从两人虽然也有时争论,但不至于开起仗来了。方丈似乎颇喜欢吊打他属下的和尚,不过他的法庭离我这里很远,所以并未直接受到影响。此外偶然和尚喝醉了高粱,高声抗辩,或者为了金钱胜负稍有纠葛,都是随即平静,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此般若堂里的空气,近来很是长闲逸豫,令人平矜释躁。这个情形可以意会,不易言传,我如今举出一件琐事来做个象征,你或者可以知其大略。我们院子里,有一群鸡,共五六只,其中公的也有,母的也有。这是和尚们共同养的呢,还是一个人的私产,我都不知道。他们白天里躲在紫藤花底下,晚间被盛入一只小口大腹、像是装香油用的藤篓里面。这篓子似乎是没有盖的,我每天总看见他在柏树下仰天张着口放着。夜里酉戌之交,和尚们擂鼓既罢,各去休息,篓里的鸡便怪气的叫起来。于是禅房里和尚们“唆,唆——”之声,相继而作。这样以后,篓里与禅房里便复寂然,直到天明,更没有什么惊动。问是什么事呢,答说有黄鼠狼来咬鸡。其实这小口大腹的篓子里,黄鼠狼是不会进去的,倘若掉了下去,他就再也逃不出来了。大约他总是未能忘情,所以常来窥探,不过聊以快意罢了。倘若篓子上加上一个盖——虽然如上文所说,即使无盖,本来也很安全——也便可以省得他的窥探。但和尚们永远不加盖,黄鼠狼也便永远要来窥探,以致“三日两头”的引起夜中篓里与禅房里的驱逐。这便是我所说的长闲逸豫的所在。我希望这一节故事,或者能够比那四个抽象的字说明的更多一点。
但是我在这里不能一样的长闲逸豫,在一日里总有一个阴郁的时候,这便是下午清华园的邮差送报来后的半点钟。我的神经衰弱,易于激动,病后更甚,对于略略重大的问题,稍加思索,便很烦躁起来,几乎是发热状态,因此平常十分留心免避。但每天的报里,总是充满着不愉快的事情,见了不免要起烦恼。或者说,既然如此,不看岂不好么?但我又舍不得不看,好像身上有伤的人,明知触着是很痛的,但有时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剧痛,保留他受伤的意识。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赶紧丢开,去寻求别的慰解。我此时放下报纸,努力将我的思想遣发到平常所走的旧路上去——回想近今所看书上的大乘菩萨布施忍辱等六度难行,净土及地狱的意义,或者去搜求游客及和尚们(特别注意于方丈)的轶事。我也不愿再说不愉快的事,下次还不如仍同你讲他们的事情罢。
六月二十九日
四
近日因为神经不好,夜间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颓唐,所以好久没有写信,也不曾做诗了。诗思固然不来,日前到大殿后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诗兴大减。碑亭之北有两块石碑,四面都刻着乾隆御制的律诗和绝句。这些诗虽然很讲究的刻在石上。壁上还有宪兵某君的题词,赞叹他说“天命乃有移,英风殊难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联想到那塾师给冷于冰看的草稿,将我的创作热减退到近于零度。我以前病中忽发野心,想做两篇小说,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恋》——幸而到了现在还不曾动手。不然,岂不将使《馍馍赋》不但无独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应告诉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现在也未能践约,因为他们都从正门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来的。我看见从我窗外走过的游客,一总不过十多人。他们却有一种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对于植物的年龄颇有趣味。他们大抵问和尚或别人道:“这藤萝有多少年了?”答说:“这说不上来。”便又问:“这柏树呢?”至于答案,自然仍旧是“说不上来”了。或者不问柏树的,也要问槐树,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树,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觉得奇异,他们既然如此热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树胡乱定出一个年岁,叫和尚们照样对答,或者写在大木板上,挂在树下,岂不一举两得么?
游客中偶然有提着鸟笼的,我看了最不喜欢。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以为作不必要的恶事的人,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为可恶;所以我憎恶蓄妾的男子,比那卖女为妾——因贫穷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几倍。对于提鸟笼的人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罢了(其实飞鸟的肉,于养生上也并非必要);如要赏鉴,在他自由飞鸣的时候,可以尽量的看或听——何必关在笼里,擎着走呢?我以为这同喜欢缠足一样的是痛苦的赏玩,是一种变态的残忍的心理。贤首于《梵网戒疏》盗戒下注云:“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头,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网经》里还有几句话,我觉得也都很好。如云:“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断大慈悲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又云,“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我父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风,是我本体……”我们现在虽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轮回之说,然而我对于这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仍然觉得它是真而且美。英国勃来克的诗:
被猎的兔每一声叫,
撕掉脑里的一枝神经;
云雀被伤在翅膀上,
一个天使止住了歌唱。
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们为自己养生计,或者不得不杀生,但是大慈悲性种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无用的杀生与快意的杀生,都应该免避的。譬如吃醉虾,这也罢了;但是有人并不贪他的鲜味,只为能够将半活虾夹住,直往嘴里送,心里想道“我吃你!”觉得很快活。这是在那里尝得胜快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晨报》杂感栏里曾登过松年先生的一篇《爱》,我很以他所说的为然。但是爱物也与仁人很有关系,倘若断了大慈悲性种子,如那样吃醉虾的人,于爱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够圆满的了。
七月十四日
五
近日天气很热,屋里下午的气温在九十度以上。所以一到晚间,般若堂里在院子里睡觉的人,总有三四人之多。他们的睡法很是奇妙,因为蚊子白蛉要来咬,于是便用棉被没头没脑的盖住。这样一来,固然再也不怕蚊子们的勒索,但是露天睡觉的原意也完全失掉了。要说是凉快,却蒙着棉被;要说是通气,却将头直钻到被底下去。那么同在热而气闷的屋里睡觉,还有什么区别呢?有一位方丈的徒弟,睡在藤椅上,挂了一顶洋布的帐子,我以为是防蚊用的了,岂知四面都是悬空,蚊子们如能飞近地面一二尺,仍旧是可以进去的,他的帐子只能挡住从上边掉下来的蚊子罢了。这些奥妙的办法,似乎很有一种禅味,只是我了解不来。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倘佯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到营养料,也没有办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我想象轩辕太祖初入关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情形。但现在已经过了四千年之久了。难道这个情形真已支持了四千年,一点不曾改么?
水泉四面的石阶上,是天然疗养院附属的所谓洋厨房。门外生着一棵白杨树,树干很粗,大约直径有六七寸,白皮斑驳,很是好看。他的叶在没有什么大风的时候,也瑟瑟的响,仿佛是有魔术似的。古诗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非看见过白杨树的人,不大能了解他的趣味。欧洲传说云,耶稣钉死在白杨木的十字架上,所以这树以后便永远颤抖着……我正对着白杨起种种的空想,有一个七八岁的小西洋人跟着宁波的老妈子走进洋厨房来。那老妈子同厨子讲着话的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小广东人,各举起一只手来,接连的打小西洋人的嘴巴。他的两个小颊,立刻被批的通红了,但他却守着不抵抗主义,任凭他们打去。我的用人看不过意,把他们隔开两回,但那两位攘夷的勇士又冲过去,寻着要打嘴巴。却打的人虽然忍受下去了,但他们把我刚才的浪漫思想也批到不知去向,使我切肤的感到现实的痛。——至于这两个小爱国者的行为,若由我批评,不免要有过激的话,所以我也不再说了。
我每天傍晚到碑亭下去散步,顺便恭读乾隆的御制诗;碑上共有十首,我至少总要读他两首。读之既久,便发生种种感想,其一是觉得语体诗发生的不得已与必要。御制诗中有这几句,如“香山适才游白社,越岭便以至碧云。”又“玉泉十丈瀑,谁识此其源。”似乎都不大高明。但这实在是旧诗的难做,怪不得皇帝。对偶呀,平仄呀,押韵呀,拘束得非常之严,所以便是奉天承运的真龙也挣扎他不过,只落得留下多少打油的痕迹在石头上面。倘若他生在此刻,抛了七绝五律不做,去做较为自由的新体诗,即使做的不好,也总不至于被人认为“哥罐闻焉嫂棒伤”的蓝本罢。但我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大江集》等几种名著,又觉得我所说的也未必尽然。大约用文言做“哥罐”的,用白话做来仍是“哥罐”——于是我又想起一种疑问,这便是语体诗的“万应”的问题了。
七月十七日
六
好久不写信了。这个原因,一半因为你的出京,一半因为我的无话可说。我的思想实在混乱极了,对于许多问题都要思索,却又一样的没有归结,因此觉得要说的话虽多,但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现在决心放任,并不硬去统一,姑且看书消遣,这倒也还罢了。
上月里我到香山去了两趟,都是坐了四人轿去的。我们在家乡的时候,知道四人轿是只有知县坐的,现在自己却坐了两回,也是“出于意表之外”的。我一个人叫他们四位扛着,似乎很有点抱歉,而且每人只能分到两角多钱,在他们实在也不经济;不知道为什么不减作两人呢?那轿杠是杉木的,走起来非常颠簸。大约坐这轿的总非有候补道的那样身材,是不大合宜的。我所去的地方是甘露旅馆,因为有两个朋友耽阁在那里,其余各处都不曾去。什么的一处名胜,听说是督办夫人住着,不能去了。我说这是什么督办。参战和边防的督办不是都取消了么。答说是水灾督办,我记得四五年前天津一带确曾有过一回水灾,现在当然已经干了,而且连旱灾都已闹过了(虽然不在天津)。朋友说,中国的水灾是不会了的。黄河不是决口了么。这话的确不错,水灾督办诚然有存在的必要,而且照中国的情形看来,恐怕还非加入官制里去不可呢。
我在甘露旅馆买了一本《万松野人言善录》,这本书出了已经好几年,在我却是初次看见。我老实说,对于英先生的议论未能完全赞同,但因此引起我陈年的感慨,觉得要一新中国的人心,基督教实在是很适宜的。极少数的人能够以科学艺术或社会的运动去替代他宗教的要求,但在大多数是不可能的。我想最好便以能容受科学的一神教把中国现在的野蛮残忍的多神——其实是拜物——教打倒,民智的发达才有点希望。不过有两大条件,要紧紧的守住:其一是这新宗教的神切不可与旧的神的观念去同化,以致变成一个西装的玉皇大帝;其二是切不可造成教阀,去妨害自由思想的发达。这第一第二的覆辙,在西洋历史上实例已经很多,所以非竭力免去不可——但是,我们昏乱的国民久伏在迷信的黑暗里,既然受不住智慧之光的照耀,肯受这新宗教的灌顶么?不为传统所囚的大公无私的新宗教家,国内有几人呢?仔细想来,我的理想或者也只是空想;将来主宰国民的心的,仍旧还是那一班的鬼神妖怪罢!
我的行踪既然推广到了寺外,寺内各处也都已走到,只剩那可以听松涛的有名的塔上不曾去。但是我平常散步,总只在御诗碑的左近或是弥勒佛前面的路上。这一段泥路来回可一百步,一面走着,一面听着阶下龙嘴里的潺湲的水声(这就是御制诗里的“清波绕砌湲”)倒也很有兴趣。不过这清波有时要不“湲”,其时很是令人扫兴,因为后面有人把他截住了。这是谁做主的,我都不知道,大约总是有什么金鱼池的阔人们罢。他们要放水到池里去,便是汲水的人也只好等着,或是劳驾往水泉去,何况想听水声的呢!靠着这清波的一个朱门里,大约也是阔人,因为我看见他们搬来的前两天,有许多穷朋友头上顶了许多大安乐椅小安乐椅进去。以前一个绘画的西洋人住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门禁,东北角的墙也坍了,我常常去到那里望对面的山景和在溪滩积水中洗衣的女人们。现在可是截然的不同了,倒墙从新筑起,将真山关出门外,却在里面叫人堆上许多石头(抬这些石头的人们,足足有三天,在我的窗前络绎的走过),叫作假山;一面又在弥勒佛左手的路上筑起一堵泥墙,于是我真山固然望不见,便是假山也轮不到看。那些阔人们似乎以为四周非有包墙围着是不能住人的。我远望香山上迤逦的围墙,又想起秦始皇的万里长城,觉得我所推测的话并不是全无根据的。
还有别的见闻,我曾做了两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个乡民的死》,其二曰《卖汽水的人》,将他记在里面。但是那两篇是给日本的朋友们所办的一个杂志作的,现在虽有原稿留下,须等我自己把他译出方可发表。
九月三日,在山西
(《自己的园地》,北京晨报社初版)
注释:
[1]日本传说,佛降伏鬼子母神,给予石榴实食之,以代人肉,因榴实味酸甜似人肉云。据《鬼子母经》说,她后来变了生育之神,这石榴大约只是多子的象征罢了。
◎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莱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胡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
(《雨天的书》)
◎北京的茶食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像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它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合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的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十三年二月
(《雨天的书》)
◎北平的春天
北平的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虽然我还不大觉得。立春已过了十天,现在是七九六十三的起头了,布衲摊在两肩,穷人该有欣欣向荣之意。光绪甲辰即一九〇四年小除那时我在江南水师学堂曾做一诗云:
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悠,向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
但是第二天除夕我又做了这样一首云:
东风三月烟花好,凉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
这诗是一样的不成东西,不过可以表示我总是很爱春天的。春天有什么好呢,要讲他的力量及其道德的意义,最好去查盲诗人爱罗先珂的抒情诗的演说,那篇世界语原稿是由我笔录,译本也是我写的,所以约略都还记得,但是这里誊录自然也更可不必了。春天的是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领略的,关门歌颂一无是处,所以这里抽象的话暂且割爱。
且说我自己的关于春的经验,都是与游有相关的。古人虽说以鸟鸣春,但我觉得还是在别方面更感到春的印象,即是水与花木。迂阔的说一句,或者这正是活物的根本的缘故罢。小时候,在春天总有些出游的机会,扫墓与香市是主要的两件事,而通行只有水路,所在又多是山上野外,那么这水与花木自然就不会缺少的。香市是公众的行事,禹庙南镇香炉峰为其代表;扫墓是私家的,会稽的乌石头调马场等地方至今在我的记忆中还是一种代表的春景。庚子年三月十六日的日记云:
晨坐船出东郭门,挽纤行十里,至绕门山,今称东湖,为陶心云先生所创修,堤计长二百丈,皆植千叶桃垂柳及女贞子各树,游人颇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轿过市行三里许,越岭,约千余级。山中映山红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数株,着花蔚蓝色,状如豆花,结实即刀豆也,可入药。路旁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长仅二三寸,颇为可观。忽闻有声如鸡鸣,阁阁然,山谷皆响,问之轿夫,云系雉鸡叫也。又二里许过一溪,阔数丈,水没及骭,舁者乱流而渡,水中圆石颗颗,大如鹅卵,整洁可喜。行三四里至墓所,松柏夹道,颇称闳壮。方祭时,小雨簌簌落衣袂间,幸即晴霁。下山午餐,下午开船。将进城门,忽天色如墨,雷电并作,大雨倾注,至家不息。
旧事重提,本来没有多大意思,这里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我春游的观念而已。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平常对于水不觉得怎么新奇,要去临流赏玩一番,可是生平与水太相习了,自有一种情分,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虫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虫,但它总离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实是必要的寄托,盖即使以鸟鸣春,这鸣也得在枝头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笼金锁,无论怎样的鸣得起劲,总使人听了索然兴尽也。
话休烦絮。到底北平的春天怎么样了呢?老实说,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将二十年,不可谓不久矣,对于春游却并无什么经验。妙峰山虽热闹,尚无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北平缺少水气,使春光减了成色,而气候变化稍剧,春天似不曾独立存在,如不算它是夏的头,亦不妨称为冬的尾,总之风和日暖让我们著了单袷可以随意徜徉的时候真是极少,刚觉得不冷就要热了起来了。不过这春的季候自然还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说节气上的立春也已过了。第二,生物的发生当然是春的证据,牛山和尚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却只是懒散,雅人称曰春困,这似乎是别一种表示。所以北平到底还是有它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它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作春天,但是实在就把它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反正这两者在表面上虽差得远,实际上对于不大承认它是春天原是一样的。
我倒还是爱北平的冬天。春天总是故乡的有意思,虽然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乡的冬天我也不喜欢:那些手脚生冻瘃,半夜里醒过来像是悬空挂着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气的感觉,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纸糊过的屋子里就不会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种好处,可以让人家作事,手不僵冻,不必炙砚呵笔,于我们写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
廿五年二月十四日
(《风雨谈》)
◎村里的戏班子
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那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我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姊妹们都去做什么事去了,反正叉不成马将。
我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路朦胧的发白,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才是里赵,从名字上可以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屁股在半河里,泊着班船,让戏子可以上下。台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我因了五十婶的招待坐了上去,台上都是些堂客,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戏台上点了两盏乌黮黮的发烟的洋油灯,侉侉侉的打着破锣,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了,大家举眼一看,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蛋船里的一位老大,头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他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出来踱了一趟,随即有一个赤背赤脚,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一直送进后台去了。接着出来两三个一样赤着背,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将他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碰得板都发跳,烟尘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爆”。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这一摔花了不少工夫,我渐渐有点忧虑,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不会中止。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破锣又侉侉的开始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吊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肉的阿九。他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枪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爪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欠,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走。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五十叔的家里。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差马将,四个人差不多都是认识的。我受了“麦镬烧”的供应,七斤老在抽他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背后看得有点入迷。胡里胡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我催道,再到戏文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的吸了几口,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我拉着他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黮黮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客,零零落落的大约有十来个人。一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原来这还是他阿九,头戴毗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的走路,恐怕是“合钵”里的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拂着仙帚。我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的破锣侉侉的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做完了吧。路上记起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十九年六月
(《看云集》)
◎济南道中
伏园兄:
你应该还记得“夜航船”的趣味罢?这个趣味里的确包含有些不很优雅的非趣味,但如一切过去的记忆一样,我们所记住的大抵只是一些经过时间熔化变了形的东西,所以想起来还是很好的趣味。我平素由绍兴往杭州总从城里动身(这是二十年前的话了),有一回同几个朋友从乡间乘船,这九十里的一站路足足走了半天一夜;下午开船,傍晚才到西郭门外,于是停泊,大家上岸吃酒饭。这很有牧歌的趣味,值得田园画家的描写。第二天早晨到了西兴,埠头的饭店主人很殷勤的留客,点头说“吃了饭去”,进去坐在里面(斯文人当然不在柜台边和“短衣帮”并排着坐)破板桌边,便端出烤虾小炒腌鸭蛋等“家常便饭”来,也有一种特别的风味。可惜我好久好久不曾吃了。
今天我坐在特别快车内从北京往济南去,不禁忽然的想起旧事来。火车里吃的是大菜,车站上的小贩又都关出在木栅栏外,不容易买到土俗品来吃。先前却不是如此,一九〇六年我们乘京汉车往北京应练兵处(那时的大臣是水竹村人)的考试的时候,还在车窗口买到许多东西乱吃,如一个铜子一只的大雅梨,十五个铜子一只的烧鸡之类;后来在什么站买到兔肉,同学有人说这实在是猫,大家便觉得恶心不能再吃,都摔到窗外去了。在日本旅行,于新式的整齐清洁之中(现在对于日本的事只好“清描淡写”的说一句半句,不然恐要蹈邓先生的覆辙),却仍保存着旧日的长闲的风趣。我在东海道中买过一箱“日本第一的吉备团子”,虽然不能证明是桃太郎的遗制,口味却真不坏,可惜都被小孩们分吃,我只尝到一两颗,而且又小得可恨。还有平常的“便当”,在形式内容上也总是美术的,味道也好,虽在吃惯肥鱼大肉的大人先生们自然有点不配胃口。“文明”一点的有“冰激凌”,装在一只麦粉做的杯子里,末了也一同咽下去。我坐在这铁甲快车内,肚子有点饿了,颇想吃一点小食,如孟代故事中王子所吃的,然而现在实属没有法子,只好往餐堂车中去吃洋饭。
我并不是不要吃大菜的。但虽然要吃,若在强迫的非吃不可的时候,也会令人不高兴起来。还有一层,在中国旅行的洋人的确太无礼仪,即使并无什么暴行,也总是放肆讨厌的。即如在我这一间房里的一个怡和洋行的老板,带了一只小狗,说是在天津花了四十块钱买来的;他一上车就高卧不起,让小狗在房内撒尿,忙得车侍三次拿布来擦地板,又不喂饱,任它东张西望,呜呜的哭叫。我不是虐待动物者,但见人家昵爱动物,搂抱猫狗坐车坐船,妨害别人,也是很嫌恶的;我觉得那样的昵爱正与虐待同样的是有点兽性的。洋人中当然也有真文明人,不过商人大抵不行,如中国的商人一样。中国近来新起一种“打鬼”——便是打“玄学鬼”与“直脚鬼”——的倾向,我大体上也觉得赞成,只是对于他们的态度有点不能附和。我们要把一切的鬼或神全数打出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更无论他们只是拍令牌,念退鬼咒,当然毫无功效,只足以表明中国人术士气之十足,或者更留下一点恶因。我们所能做,所要做的,是如何使玄学鬼或直脚鬼不能为害。我相信,一切的鬼都是为害的,倘若被放纵着,便是我们自己“曲脚鬼”也何尝不如此……人家说,谈天谈到末了,一定要讲到下作的话去,现在我却反对的谈起这样正经大道理来,也似乎不大合式,可以不再写下去了吧。
十三年五月三十一日,津浦车中
(《雨天的书》)
◎济南道中之二
过了德州,下了一阵雨,天气顿觉凉快,天色也暗下来了。室内点上电灯,我向窗外一望,却见别有一片亮光照在树上地上,觉得奇异,同车的一位宁波人告诉我,这是后面护送的兵车的电光。我探头出去,果然看见末后的一辆车头上,两边各有一盏灯(这是我推想出来的,因为我看的只是一边)射出光来,正如北京城里汽车的两只大眼睛一样。当初我以为既然是兵车的探照灯,一定是很大的,却正出于意料之外,它的光只照着车旁两三丈远的地方,并不能直照见树林中的贼踪。据那位买办所说,这是从去年故孙美瑶团长在临城做了那“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后新增的,似乎颇发生效力,这两道神光真吓退了沿路的毛贼,因为以后确不曾出过事,而且我于昨夜也已安抵济南了。但我总觉得好笑,这两点光照在火车的尾巴头,好像是夏夜的萤火,太富于诙谐之趣。我坐在车中,看着窗外的亮光从地面移在麦子上,从麦子移到树叶上,心里起了一种离奇的感觉,觉得似危险非危险,似平安非平安,似现实又似在做戏,仿佛眼看程咬金腰间插着两把纸糊大板斧在台上踱着时一样。我们平常有一句话,时时说起却很少实验到的,现在拿来应用,正相适合——这便是所谓浪漫的境界。
十点钟到济南站后,坐洋车进城,路上看见许多店铺都已关门——都上着“排门”,与浙东相似。我不能算是爱故乡的人,但见了这样的街市,却也觉得很是喜欢。有一次夏天,我从家里往杭州,因为河水干涸,船只能到牛屎浜,在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分坐轿出发,通过萧山县城;那时所见街上的情形,很有点与这回相像。其实绍兴和南京的夜景也未尝不如此,不过徒步走过的印象与车上所见到底有些不同,所以叫不起联想来罢了。城里有好些地方也已改用玻璃门,同北京一样,这是我今天下午出去看来的。我不能说排门是比玻璃门更好,在实际上玻璃门当然比排门要便利得多。但由我旁观的看去,总觉得旧式的铺门较有趣味。玻璃门也自然可以有它的美观,可惜现在多未能顾到这一层,大都是粗劣潦草,如一切的新东西一样。旧房屋的粗拙,全体还有些调和,新式的却只见轻率凌乱这一点而已。
今天下午同四个朋友去游大明湖,从鹊华桥下船。这是一种“出坂船”似的长方的船,门窗做得很考究,船头有匾一块,文云“逸兴豪情”——我说船头,只因它形式似船头,但行驶起来,它却变了船尾,一个舟子便站在那里倒撑上去。他所用的家伙只是一支天然木的篙,不知是什么树,剥去了皮,很是光滑,树身却是弯来扭去的并不笔直;他拿了这件东西,能够使一只大船进退回旋无不如意,并且不曾遇见一点小冲撞,在我只知道使船用桨橹的人看了不禁着实惊叹。大明湖在《老残游记》里很有一段描写,我觉得写不出更好的文章来,而且你以前赴教育改进社年会时也曾到过,所以我可以不絮说了。我也同老残一样,走到历下亭铁公祠各处,但可惜不曾在明湖居听得白妞说梨花大鼓。我们又去看“大帅张少轩”捐资倡修的曾子固的祠堂,以及张公祠,祠里还挂有一幅他的“门下子婿”的长髯照相和好些“圣朝柱石”等等的孙公德政牌。随后又到北极祠去一看,照例是那些塑像,正殿右侧一个大鬼,一手倒提着一个小妖,一手掐着一个,神气非常活现,右脚下踏着一个女子,它的脚跟正落在腰间,把她踹得目瞪口呆,似乎喘不过气来,不知是到底犯了什么罪。大明湖的印象仿佛像南京的玄武湖,不过这湖是在城里,很是别致。清人铁保有一联云:“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实在说得湖好(据老残说这是铁公祠大门的楹联,现今却已掉下,在享堂内倚墙放着了)。虽然我们这回看不到荷花,而且湖边渐渐的填为平地,面积大不如前;水路也很窄狭,两旁变了私产,一区一区的用苇塘围绕,都是人家种蒲养鱼的地方,所以《老残游记》里所记千佛山倒影入湖的景象已经无从得见,至于“一声渔唱”尤其是听不到了。但是济南城里有一个湖,即使较前已经不如,总是很好的事;这实在可以代一个大公园,而且比公园更为有趣,于青年也很有益,我遇见好许多船的学生在湖中往来,比较中央公园里那些学生站在路边等看头发像鸡窠的女人要好得多多——我并不一定反对人家看女人,不过那样看法未免令人见了生厌。这一天的湖逛得很快意,船中还有王君的一个三岁的小孩同去,更令我们喜悦。他从宋君手里要蒲桃干吃,每拿几颗例须唱一出歌加以跳舞,他便手舞足蹈唱“一二三四”给我们听,交换五六个蒲桃干,可是他后来也觉得麻烦,便提出要求,说“不唱也给我罢”。他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小人儿,而且一口的济南话,我在他口中初次听到“俺”这一个字活用在言语里,虽然这种调子我们从北大徐君的话里早已听惯了。
六月一日,在“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济南城内
(《雨天的书》)
◎济南道中之三
六月二日午前,往工业学校看金线泉。这天正下着雨,我们乘暂时雨住的时候,踏着湿透的青草,走到石池旁边,照着老残的样子侧着头细看水面,却终于看不见那条金线,只有许多水泡,像是一串串的珍珠,或者还不如说水银的蒸汽,从石隙中直冒上来,仿佛是地下有几座丹灶在那里炼药。池底里长着许多植物,有竹有柏,有些不知名的花木,还有一株月季花,带着一个开过的花蒂:这些植物生在水底,枝叶青绿,如在陆上一样,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金线泉的邻近,有陈遵留客的投辖井,不过现在只是一个六尺左右的方池,辖虽还可以投,但是投下去也就可以取出来了。次到趵突泉,见大池中央有三股泉水向上喷涌,据《老残游记》里说翻出水面有二三尺高,我们看见却不过尺许罢了。池水在雨后颇是浑浊,也不曾流得“汩汩有声”,加上周围的石桥石路以及茶馆之类,觉得很有点像故乡的脂沟汇——传说是越王宫女倾脂粉水,汇流此地,现在却俗称“猪狗汇”,是乡村航船的聚会地了。随后我们往商埠游公园,刚才进门雨又大下,在茶亭中坐了许久,等雨霁后再出来游玩。园中别无游客,容我们三人独占全园,也是极有趣味的事。公园本不很大,所以便即游了,里边又别无名胜古迹,一切都是人工的新设,但有一所大厅,门口悬着匾额,大书曰“畅趣游情,马良撰并书”,我却瞻仰了好久。我以前以为马良将军只是善于打什么拳的人,现在才知道也很有风雅的趣味,不得不陈谢我当初的疏忽了。
此外我不曾往别处游览,但济南这地方却已尽够中我的意了。我觉得北京也很好,只是太多风和灰土,济南则没有这些;济南很有江南的风味,但我所讨厌的那些东南的脾气似乎没有,(或未免有点速断?)所以是颇愉快的地方。然而因为端午将到,我不能不赶快回北京来,于是在五日午前二时终于乘了快车离开济南了。
我在济南四天,讲演了八次。范围题目都由我自己选定,本来已是自由极了,但是想来想去总觉得没有什么可讲,勉强拟了几个题目,都没有十分把握,至于所讲的话觉得不能句句确实,句句表现出真诚的气分来,那是更不必说了。就是平常谈话,也常觉得自己有些话是虚空的,不与心情切实相应,说出时便即知道,感到一种恶心的寂寞,好像是嘴里尝到了肥皂。石川啄木的短歌之一云:
不知怎的,
总觉得自己是虚伪之块似的,
将眼睛闭上了。
这种感觉,实在经验了好许多次。在这八个题目之中,只有末了的“神话的趣味”还比较的好一点;这并非因为关于神话更有把握,只因世间对于这个问题很多误会,据公刊的文章上看来,几乎尚未有人加以相当的理解,所以我对于自己的意见还未开始怀疑,觉得不妨略说几句。我想神话的命运很有点与梦相似。野蛮人以梦为真,半开化人以梦为兆,“文明人”以梦为幻,然而在现代学者的手里,却成为全人格之非意识的显现;神话也经过宗教的、“哲学的”以及“科学的”解释之后,由人类学者解救出来,还他原人文学的本来地位。中国现在有相信鬼神托梦魂魄入梦的人,有求梦占梦的人,有说梦是妖妄的人,但没有人去从梦里寻出他情绪的或感觉的分子,若是“满愿的梦”则更求其隐密的动机,为学术的探讨者;说及神话,非信受则排斥,其态度正是一样。我看许多反对神话的人虽然标榜科学,其实他的意思以为神话确有信受的可能,倘若不是竭力抗拒;这正如性意识很强的道学家之提倡戒色,实在是两极相遇了。真正科学家自己既不会轻信,也就不必专用攻击,只是平心静气的研究就得,所以怀疑与宽容是必要的精神,不然便是狂信者的态度,非耶者还是一种教徒,非孔者还是一种儒生,类例很多。即如近来反对太戈尔运动也是如此,他们自以为是科学思想与西方化,却缺少怀疑与宽容的精神,其实仍是东方式的攻击异端:倘若东方文化里有最大的毒害,这种专制的狂信必是其一了。不意话又说远了,与济南已经毫无关系,就此搁笔;至于神话问题,说来也嫌唠叨,改日面谈罢。
六月十日,在北京写
(《雨天的书》)
◎梦
我如要来谈梦,手边倒也有好些材料,如张伯起的《梦古类考》,晒书堂本《梦本》,蔼理斯的《梦之世界》,拉克列夫的《梦史》等,可以够用。但是现在来讲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呢?这里所谓梦实在只是说的希望,虽然推究下去希望也就是一种梦。案佛书上说,梦有四种,一四大不和梦,二先见梦,三天人梦,四想梦。西洋十六世纪时学者也分梦为三种,一自然的,即四大不和梦;二心意的,即先见梦;三神与鬼的,即天人及想梦。现代大抵只分两类,一再现的,或云心意的;二表现的,或云感觉的。其实表现的梦里即包括四大不和梦,如《善见律》云,眠时梦见山崩,或飞腾虚空,或见虎狼狮子贼逐。此是四大不和梦,虚而不实。先见梦据解说云,或昼日见,夜则梦见,此亦不实,则是再现的梦也。天人示现善恶的天人梦,示现福德罪障的想梦,现在已经不再计算,但是再现的梦里有一部分是象征的,心理分析法学派特别看重,称曰满愿的梦,以为人有密愿野望,为世间礼法所制,不能实现,乃于梦中求得满足,如分析而求得其故,于精神治疗大有用处。此系专门之事,唯如所说其意亦颇可喜,我说希望也就是一种梦,就此我田引水,很是便利。不过希望的运命很不大好,世人对于梦倒颇信赖,古今来不断的加以古释,希望则大家多以为是很渺茫的。希腊传说里有班陀拉的故事,说天帝命锻冶神造一女人,众神各赠以美艳、工巧、媚惑与狡狯,名曰班陀拉,意云众赐。给厄比美透斯为妻,携有一匣,嘱勿启视,班陀拉好奇,窃发视之,一切罪恶疾病悉皆飞出,从此人间无复安宁,唯希望则尚闭存匣底云。希望既然不曾飞出来,那么在人间明明没有此物,传述这故事的人不但是所谓憎女家,亦由此可知是一个悲观论者,大概这二者是相连的也未可知。但是仔细想来,悲观也只是论而已,假如真是悲观,这论亦何必有,他更无须论矣。俗说云,有愚夫卖油炸鬼,妻教之曰,二文一条,如有人给三文两条者,可应之曰,如此不如自吃,切勿售与。愚夫如教,却随即自吃讫,终于一条未卖,空手而回,妻见惊诧,叱之曰,你心里想着什么,答曰,我现在想喝一碗茶。这只是一个笑话,可知希望总是永存,因为愚夫的想头也就本来是希望也。说到这里,我们希望把自己的想头来整理一下,庶几较为合理,弗为世人所笑。吃油炸鬼后喝茶,我们也是应当想的,不过这是小问题,只关系自身的,此外还该有大一点的希望值得考虑。清末学者焦理堂述其父训词云,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这话说得很好,自身的即是小我的生与生生固是重要,国家民族更是托命的本根,此大我的生与生生尤其应当看重,不必多说道理,只以生物的原则来说也是极明了的事。现代青年对于中国所抱的希望是很大而热烈,不过意气沮丧的也未必没有,所以赘说一句,我们无论如何对于国家民族必须抱有大的希望。在这乱世有什么事能做本来是问题,或者一无所成也说不定,但匣子里的希望不可抛弃,至少总要守住中国人的立场。昔人云,大梦谁先觉。如上边所说的大的希望即是大梦,我愿谁都无有觉时,若是关于一己的小梦,则或善或恶无多关系,即付之不论可已。
民国三十三年,除夕
(《立春以前》)
◎菱角
每日上午门外有人叫卖“菱角”,小孩们都吵着要买,因此常买十来包给他们分吃,每人也只分得十几个罢了。这是一种小的四角菱,比刺菱稍大,色青而非纯黑,形状也没有那样奇古,味道则与两角菱相同。正在看乌程汪曰桢的《湖雅》(光绪庚辰即1880年出版),便翻出卷二讲菱的一条来,所记情形与浙东大抵相像,选录两则于后:
《仙潭文献》:“水红菱”最先出。青菱有两种,一曰“花蒂”,一曰“火刀”,风干之皆可致远,唯“火刀”耐久,迨春犹可食。因塔村之“鸡腿”,生啖殊佳;柏林圩之“沙角”,熟瀹颇胜。乡人以九月十月之交撤荡,多则积之,腐其皮,如收贮银杏之法,曰“阖菱”。
《湖录》:菱与芰不同。《武陵记》:“四角三角曰芰,两角曰菱。”今菱湖水中多种两角,初冬采之,曝干,可以致远,名曰“风菱”。唯郭西湾桑渎一带皆种四角,最肥大,夏秋之交,煮熟鬻于市,曰“熟老菱”。
按,鲜菱充果,亦可充蔬。沈水乌菱俗呼“浆夔”。乡人多于溪湖近岸处水中种之,曰“菱荡”,四围植竹,经绳于水面,间之为界,曰“菱竹”……
越中也有两角菱,但味不甚佳,多作为“酱大菱”,水果铺去壳出售,名“黄菱肉”,清明扫墓是常用作供品,“迨春犹可食”,亦别有风味。实熟沉水抽芽者用竹制发篦状物曳水底摄取之,名“掺芽大菱”,初冬下乡常能购得,市上不多见也。唯平常煮食总是四角者为佳,有一种名“驼背白”,色白而拱背,故名,生熟食均美,十年前每斤才十文,一角钱可得一大筐,近年来物价大涨,不知需价若干了。城外河中弥望菱荡,唯中间留一条水路,供船只往来,秋深水长风起,菱科漂浮荡外,则为“散荡”,行舟可以任意采取残留菱角,或并摘菱科之嫩者,携归作菹食。明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卷二(万历三十八年即一六一〇)记途中窃菱事,颇有趣味,抄录于下。
九月九日,由谢村取余杭道,曲溪浅渚,被水皆菱角,有深浅红及惨碧三色,舟行掏手可取而不设塍堑,僻地俗淳此亦可见。余坐篷底阅所携《康乐集》,遇一秀句则引一酹,酒渴思解,奴子康素工掠食,偶命之,其资咀嚼,平生耻为不义,此其愧心者也。
水红菱只可生食,虽然也有人把他拿去作蔬。秋日择嫩菱瀹熟,去涩衣,加酒酱油及花椒,名“醉大菱”,为极好的下酒物(俗名过酒坯),阴历八月三日灶君生日,各家供素菜,例有此品,几成为不文之律。水红菱形甚纤艳,故俗以喻女子的小脚,虽然我们现在看去,或者觉得有点唐突菱角,但是闻水红菱之名而“颇涉遐想”者恐在此刻也仍不乏其人吧?
写《菱角》既了,问疑古君讨回范寅的《越谚》来一查,见卷中“大菱”一条说得颇详细,补抄在这里,可以纠正我的好些错误。甚矣我的关于故乡的知识之不很可靠也!
老菱装篰,日浇,去皮,冬食,曰“酱大菱”。老菱脱蒂沉湖底,明春抽芽,搀起,曰“搀芽大菱”,其壳乌,又名“乌大菱”。肉烂壳浮,曰“汆起乌大菱”,越以讥无用人。搀菱肉黄,剥卖,曰“黄菱肉”。老菱晾干,曰“风大菱”。嫩菱煮坏,曰“烂勃七”。
(《自己的园地》,上海北新十七版)
◎卖糖
崔晓林著《念堂诗话》卷二中有一则云:
“《日知录》谓古卖糖者吹箫,今鸣金。予考徐青长诗,敲锣卖夜糖,是明则卖饧鸣金之明证也。”案此五字见《徐文长集》卷四,所云青长当是青藤或文长之误。原诗题曰《昙阳》,凡十首,其五云:
“何事移天竺,居然在太仓。善哉听白佛,梦已熟黄粱。托钵求朝饭,敲锣卖夜糖。”所咏当系王锡爵女事,但语颇有费解处,不佞亦只能取其末句,作为夜糖之一左证而已。查范啸风著《越谚》卷中饮食类中,不见夜糖一语,即梨膏糖亦无,不禁大为失望。绍兴如无夜糖,不知小人们当更如何寂寞,盖此与炙糕二者实是儿童的恩物,无论野孩子与大家子弟都是不可缺少者也。夜糖的名义不可解,其实只是圆形的硬糖,平常亦称圆眼糖,因形似龙眼故,亦有尖角者,则称粽子糖,共有红白黄三色,每粒价一钱,若至大路口糖色店去买,每十粒只七八文即可,但此是三十年前价目,现今想必已大有更变了。梨膏糖每块须四文,寻常小孩多不敢问津,此外还有一钱可买者有茄脯与梅饼:以沙糖煮茄子,略晾干,原以斤两计,卖糖人切为适当的长条,而不能无大小,小儿多较量择取之,是为茄脯。梅饼者,黄梅与甘草同煮,连核捣烂,范为饼如新铸一分铜币大,吮食之别有风味,可与青盐梅竞爽也。卖糖者大率用担,但非是肩挑,实只一筐,俗名桥篮,上列木匣,分格盛糖,盖以玻璃,有木架交叉如交椅,置篮其上,以待顾客,行则叠架夹胁下,左臂操筐,俗语曰桥。虚左手持一小锣,右手执木片如笏状,击之声镗镗然,此即卖糖之信号也,小儿闻之惊心动魄,殆不下于货郎之惊闺与唤娇娘焉。此锣却又与他锣不同,直径不及一尺,窄边,不系索,系时以一指抵边之内缘,与铜锣之提索及用锣槌者迥异,民间称之曰镗锣,第一字读如国音饧去声,盖形容其声如此。虽然亦是金属无疑,但小说上常见鸣金收军,则与此又截不相像,顾亭林云卖饧者今鸣金,原不能说错,若云笼统殆不能免,此则由于用古文之故,或者也不好单与顾君为难耳。
卖糕者多在下午,竹笼中生火,上置熬盘,红糖和米粉为糕,切片炙之,每片一文,亦有麻糍,大呼曰麻糍荷炙糕。荷者语助词,如萧老公之荷荷,唯越语更带喉音,为他处所无。早上别有卖印糕者,糕上有红色吉利语,此外如蔡糖糕、茯苓糕、桂花年糕等亦具备,呼声则仅云卖糕荷,其用处似在供大人们做早点心吃,与炙糕之为小孩食品者又异。此种糕点来北京后便不能遇见,盖南方重米食,糕类以米粉为之,北方则几乎无一不面,情形自大不相同也。
小时候吃的东西,味道不必甚佳,过后思量每多佳趣,往往不能忘记。不佞之记得糖与糕,亦正由此耳。昔年读日本原公道著《先哲丛谈》,卷三有讲朱舜水的几节,其一云:
“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和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解。”(原本汉文)不佞读之怆然有感。舜水所语盖是余姚话也,不佞虽是隔县当能了知,其意亦唯不佞可解。余姚亦当有夜糖与炙糕,惜舜水不曾说及,岂以说了也无人懂之故欤。但是我又记起《陶庵梦忆》来,其中亦不谈及,则更可惜矣。
廿七年二月廿五日,漫记于北平知堂
附记
《越谚》不记糖色,而糕类则稍有叙述,如印糕下注云:“米粉为方形,上印彩粉文字,配馒头送喜寿礼。”又麻糍下云:“糯粉,馅乌豆沙,如饼,炙食,担卖,多吃能杀人。”末五字近于赘,盖昔曾有人赌吃麻糍,因以致死,范君遂书之以为戒,其实本不限于麻糍一物,即鸡骨头糕干如多吃亦有害也。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饭粥,即点心以至闲食,亦均有意义,只可惜少有人注意,本乡文人以为琐屑不足道,外路人又多轻饮食而着眼于男女,往往闹出《闲话扬州》似的事件。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倒还不如各种吃食尽有滋味,大可谈谈也。
廿八日又记
(《药味集》)
◎谈油炸鬼
刘廷玑著《在园杂志》卷一有一条云:
“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铎声何足欣,盖久不闻而今得闻也。昌黎诗,照壁喜见蝎。蝎无可喜,盖久不见而今得见也。予由浙东观察副使奉命引见,渡黄河至王家营,见草棚下挂油炸鬼数枚。制以盐水和面,扭作两股如粗绳,长五六寸,于热油中炸成黄色,味颇佳,俗名油炸鬼。予即于马上取一枚啖之,路人及同行者无不匿笑,意以为如此鞍马仪从而乃自取自啖此物耶。殊不知予离京城赴浙省今十七年矣,一见河北风味不觉狂喜,不能自持,似与韩苏二公之意暗合也。”在园的意思我们可以了解,但说黄河以北才有油炸鬼却并不是事实。江南到处都有,绍兴在东南海滨,市中无不有麻花摊,叫卖麻花烧饼者不绝于道。范寅著《越谚》卷中饮食门云:
“麻花,即油炸桧,迄今代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名此。”案此言系油炸秦桧之,殆是望文生义,至同一癸音而曰鬼曰桧,则由南北语异,绍兴读鬼若举不若癸也。中国近世有馒头,其缘起说亦怪异,与油炸鬼相类,但此只是传说罢了。朝鲜权宁世编《支那四声字典》,第一七五Kuo字项下注云:
“馃Kuo,正音。油馃子,小麦粉和鸡蛋,油煎拉长的点心。油炸,馃同上。但此一语北京人悉读作Kuei音,正音则唯乡下人用之。”此说甚通,鬼桧二读盖即由馃转出。明王思任著《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云: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所云果子即油馃子,并不是频婆林禽之流,谑庵于此多用土话,邀诃亦即吆喝,作平声读也。
乡间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摊,盖大抵简陋,只两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条,傍一炉可烙烧饼,一油锅炸麻花,徒弟用长竹筷翻弄,择其黄熟者夹置铁丝笼中,有客来买时便用竹丝穿了打结递给他。做麻花的手执一小木棍,用以摊赶湿面,却时时空敲木板,的答有声调,此为麻花摊的一种特色,可以代呼声,告诉人家正在开淘有火热麻花吃也。麻花摊在早晨也兼卖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谓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价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断放碗内,令盛粥其上,如《板桥家书》所说,“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代价一共只要五文钱,名曰麻花粥。又有花十二文买一包蒸羊,用鲜荷叶包了拿来,放在热粥底下,略加盐花,别有风味,名曰羊肉粥,然而价增两倍,已不是寻常百姓的吃法了。
麻花摊兼做烧饼,贴炉内烤之,俗称洞里火烧。小时候曾见一种似麻花单股而细,名曰油龙,又以小块面油炸,任其自成奇形,名曰油老鼠,皆小儿食品,价各一文,辛亥年回乡便都已不见了。面条交错作“八结”形者曰巧果,二条缠圆木上如藤蔓,炸熟木自脱去,名曰倭缠。其最简单者两股稍粗,互扭如绳,长约寸许,一文一个,名油馓子。以上各物《越谚》皆失载,孙伯龙著《南通方言疏证》卷四释小食中有馓子一项,注云:
“《州志》方言,馓子,油炸环饼也。”又引《丹铅总录》等云寒具今云曰馓子。寒具是什么东西,我从前不大清楚。据《庶物异名疏》云:
“林洪《清供》云,寒具捻头也,以糯米粉和面麻油煎成,以糖食。据此乃油腻粘胶之物,故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污桓玄之书画者。”看这情形岂非是蜜供一类的物事乎?刘禹锡寒具诗乃云:
“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诗并不佳,取其颇能描写出寒具的模样,大抵形如北京西域斋制的奶油镯子,却用油煎一下罢了,至于和靖后人所说外面搽糖的或系另一做法,若是那么粘胶的东西,刘君恐亦未必如此说也。《和名类聚抄》引古字书云:“糫饼,形如葛藤者也。”则与倭缠颇相像,巧果油馓子又与“结果”及“捻头”近似,盖此皆寒具之一,名字因形而异,前诗所咏只是似环的那一种耳。麻花摊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遗,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为到处皆有的缘故,不见得会令人引起乡思,我只感慨为什么为著述家所舍弃,那样的不见经传。刘在园范啸风二君之记及油炸鬼真可以说是豪杰之士,我还想费些功夫翻阅近代笔记,看看有没有别的记录,只怕大家太热心于载道,无暇做这“玩物丧志”的勾当也。
附记
尤侗著《灵斋续说》卷八云:“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盖不闻此声久矣。韩退之诗,照壁喜见蝎,此语真不虚也。予谓二老终是宦情中热,不忘长安之梦,若我久卧江湖,鱼鸟为侣,骡马鞞铎耳所厌闻,何如欸乃一声耶。京邸多蝎,至今谈虎色变,不意退之喜之如此,蝎且不避而况于臭虫乎。”西堂此语别有理解。东坡蜀人何乐北归,退之生于昌黎,喜蝎或有可原,唯此公大热中,故亦令人疑其非是乡情而实由于宦情耳。
廿四年十月七日记于北平
补记
张林西著《琐事闲录》正续各两卷,咸丰年刊。续编卷上有关于油炸鬼的一则云:
“油炸条面类如寒具,南北各省均食此点心,或呼果子,或呼为油胚,豫省又呼为麻糖,为油馍,即都中之油炸鬼也。鬼字不知当作何字。长晴岩观察臻云,应作桧字,当日秦桧既死,百姓怒不能释,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渐脱,其音渐转,所以名为油炸鬼,语亦近似。”案此种传说各地多有,小时候曾听老妪们说过,今却出于旗员口中觉得更有意思耳。个人的意思则愿作“鬼”字解,稍有奇趣,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秦长脚即极恶,总比刘豫张邦昌以及张弘范较胜一筹罢,未闻有人炸吃诸人,何也?我想这骂秦桧的风气是从《说岳》及其戏文里出来的。士大夫论人物,骂秦桧也骂韩侂胄,更是可笑的事,这可见中国读书人之无是非也。
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补记
(《苦竹杂记》)
◎南北的点心
中国地大物博,风俗与土产随地各有不同,因为一直缺少人纪录,有许多值得也是应该知道的事物,我们至今不能知道清楚,特别是关于衣食住的事项。我这里只就点心这个题目,依据浅陋所知,来说几句话,希望抛砖引玉,有旅行既广,游历又多的同志们,从各方面来报道出来,对于爱乡爱国的教育,或者也不无小补吧。
我是浙江东部人,可是在北京住了将近四十年,因此南腔北调,对于南北情形都知道一点,却没有深厚的了解。据我的观察来说,中国南北两路的点心,根本性质上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简单的下一句断语,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南方的则是闲食。我们只看北京人家做饺子馄饨面总是十分茁实,馅决不考究,面用芝麻酱拌,最好也只是炸酱;馒头全是实心。本来是代饭用的,只要吃饱就好,所以并不求精。若是回过来走到东安市场,往五芳斋去叫了来吃,尽管是同样名称,做法便大不一样,别说蟹黄包干,鸡肉馄饨,就是一碗三鲜汤面,也是精细鲜美的。可是有一层,这决不可能吃饱当饭,一则因为价钱比较贵,二则昔时无此习惯。
抗战以后上海也有阳春面,可以当饭了,但那是新时代的产物,在老辈看来,是不大可以为训的。我母亲如果在世,已有一百岁了,她生前便是绝对不承认点心可以当饭的,有时生点小毛病,不喜吃大米饭,随叫家里做点馄饨或面来充饥,即使一天里仍然吃过三回,她却总说今天胃口不开,因为吃不下饭去,因此可以证明那馄饨和面都不能算是饭。这种论断,虽然有点儿近于武断,但也可以说是有客观的佐证,因为南方的点心是闲食,做法也是趋于精细鲜美,不取茁实一路的。上文五芳斋固然是很好的例子,我还可以再举出南方做烙饼的方法来,更为具体,也有意思。
我们故乡是在钱塘江的东岸,那里不常吃面食,可是有烙饼这物事。这里要注意的,是烙不读作者字音,乃是“洛”字入声,又名为山东饼,这证明原来是模仿大饼而作的,但是烙法却大不相同了,乡间卖馄饨面和馒头都分别有专门的店铺,唯独这烙饼只有摊,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这要等待哪里有社戏,才有几个摆在戏台附近,供看戏的人买吃,价格是每个制钱三文,油条价二文,葱酱和饼只要一文罢了。做法是先将原本两折的油条扯开,改作三折,在熬盘上烤焦,同时在预先做好的直径约二寸,厚约一分的圆饼上,满搽红酱和辣酱,撤上葱花,卷在油条外面,再烤一下,就做成了。它的特色是油条加葱酱烤过,香辣好吃,那所谓饼只是包裹油条的东西,乃是客而非主,拿来与北方原来的大饼相比,厚大如茶盘,卷上黄酱与大葱,大嚼一张,可供一饱,这里便显出很大的不同来了。
上边所说的点心偏于面食一方面,这在北方本来不算是闲食吧。此外还有一类干点心,北京称为悸悸,这才当作闲食,大概与南方并无什么差别。但是这里也有一点不同,据我的考察,北方的点心历史古,南方的历史新,古者可能还有唐宋遗制,新的只是明朝中叶吧。点心铺招牌上有常用的两句话,我想借来用在这里,似乎也还适当,北方可以称为“官礼茶食”,南方则是“嘉湖细点”。
我们这里且来作一点烦琐的考证,可以多少明白这时代的先后。查清顾张思的《土风录》卷六,“点心”条下云:小食曰点心,见《吴曾漫录》。唐郑傪为江淮留后,家人备夫人晨馔,夫人谓其弟曰“治妆未毕,我未及餐,尔且可点心。”俄而女仆请备夫人点心,傪诟曰:“适已点心,今何得又请!”由此可知点心古时即是晨馔。同书又引周辉《北辕录》云:“洗漱冠柿毕,点心已至。”后文说明点心中馒头馄饨包子等,可知说的是水点心,在唐朝已有此名了。茶食一名,据《土风录》云:“干点心曰茶食,见宇文懋《昭金志》:‘婿先期拜门,以酒撰往,酒三行,进大软脂小软脂,如中国寒具,又进蜜糕,人各一盘,曰茶食。’”《北辕录》云:“金国宴南使,未行酒,先设茶筵,进茶一盏,谓之茶食。”茶食是喝茶时所吃的,与小食不同,大软脂,大抵有如蜜麻花,蜜糕则明系蜜饯之类了。从文献上看来,点心与茶食两者原有区别,性质也就不同,但是后来早已混同了。本文中也就混用,那招牌上的话也只是利用现代文句,茶食与细点作同意语看,用不着再分析了。
我初到北京来的时候,随便在饽饽铺买点东西吃,觉得不大满意,曾经埋怨过这个古都市,积聚了千年以上的文化历史,怎么没有做出些好吃的点心来。老实说,北京的大八件小八件,尽管名称不同,吃起来不免单调,正和五芳斋的前例一样,东安市场内的稻香春所做的南式茶食,并不齐备,但比起来也显得花样要多些了。过去时代,皇帝向在京里,他的享受当然是很豪华的,却也并不曾创造出什么来,北海公园内旧有“仿膳”,是前清御膳房的做法,所做小点心,看来也是平常,只是做得小巧一点而已。南方茶食中有些东西,是小时候熟悉的,在北京都没有,也就感觉不满足,例如糖类的酥糖、麻片糖、寸金糖,片类的云片糕、椒桃片、松仁片,软糕类的松子糕、枣子糕、蜜仁糕、桔红糕等。此外有缠类,如松仁缠、核桃缠,乃是在于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其实倒并不怎么好吃。南北点心粗细不同,我早已注意到了,但这是怎么一个系统,为什么有这差异?那我也没有法子去查考,因为孤陋寡闻,而且关于点心的文献,实在也不知道有什么书籍。
但是事有凑巧,不记得是哪一年,或者什么原因了,总之见到几件北京的旧式点心,平常不大碰见,样式有点别致的,这使我忽然大悟,心想这岂不是在故乡见惯的“官礼茶食”么?故乡旧式结婚后,照例要给亲戚本家分“喜果”,一种是干果,计核桃、枣子、松子、棒子,讲究的加荔枝、桂圆。又一种是干点心,记不清它的名字。查范寅《越谚》饮食门下,记有金枣和珑缠豆两种,此外我还记得有佛手酥、菊花酥和蛋黄酥等三种。这种东西,平时不通销,店铺里也不常备,要结婚人家订购才有,样子虽然不差,但材料不大考究,即使是可以吃得的佛手酥,也总不及红绫饼或梁湖月饼,所以喜果送来,只供小孩们胡乱吃一阵,大人是不去染指的。可是这类喜果却大抵与北京的一样,而且结婚时节非得使用不可。云片糕等虽是比较要好,却是决不使用的。这是什么理由?这一类点心是中国旧有的,历代相承,使用于结婚仪式。一方面时势转变,点心上发生了新品种,然而一切仪式都是守旧的,不轻易容许改变,因此即使是送人的喜果,也有一定的规矩,要定做现今市上不通行了的物品来使用。同是一类茶食,在甲地尚在通行,在乙地已出了新的品种,只留着用于“官礼”,这便是南北点心情形不同的缘因了。
上文只说得“官礼茶食”,是旧式的点心,至今流传于北方。至于南方点心的来源,那还得另行说明。“嘉湖细点”这四个字,本是招牌和仿单上的口头禅,现在正好借用过来,说明细点的起源。因为据戊的了解,那时期当为前明中叶,而地点则是东吴西浙,嘉兴湖州正是代表地方。我没有文书上的资料,来证明那时吴中饮食丰盛奢华的情形,但以近代苏州饮食风靡南方的事情来作比,这里有点类似。明朝自永乐以来,政府虽是设在北京,但文化中心一直还是在江南一带。那里官绅富豪生活奢侈,茶食一类也就发达起来。就是水点心,在北方作为常食的,也改作得特别精美,成为以赏味为目的的闲食了。这南北两样的区别,在点心上存在得很久,这里固然有风俗习惯的关系,一时不易改变;但在“百花齐放”的今日,这至少该得有一种进受了吧。其实这区别不在于质而只是量的问题,换一句话即是做法的一点不同而已,我们前面说过,家庭的鸡蛋炸酱面与五芳斋的三鲜汤面,固然是一例。此外则有大块粗制的窝窝头,与“仿膳”的一碟十个的小窝窝头,也正是一样的变化。北京市上有一种爱窝窝,以江米煮饭捣烂(即是糍粑)为皮,中裹糖馅,如元宵大小。李光庭在《乡言解颐》中说明它的起源云:相传明世中官有嗜之者,因名御爱窝窝,今但曰爱而已。这里便是一个例证,在明清两朝里,窝窝头一件食品,便发生了两个变化了。本来常食闲食,都有一定习惯,不易轻轻更变,在各处都一样是闲食的干点心则无妨改良一点做法,做得比较精美,在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现在,这也未始不是切合实际的事情吧。国内各地方,都富有不少有特色的点心,就只因为地域所限,外边人不能知道,我希望将来不但有人多多报道,而且还同上产果品一样,陆续输到外边来,增加人民的口福。
(1956年7月作,据抄稿)
(选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
◎吃菜
偶然看书讲到民间邪教的地方,总常有吃菜事魔等字样。吃菜大约就是素食,事魔是什么事呢?总是服侍什么魔王之类罢,我们知道希腊诸神到了基督教世界多转变为魔,那么魔有些原来也是有身分的,并不一定怎么邪曲,不过随便的事也本可不必,虽然光是吃菜未始不可以,而且说起来我也还有点赞成。本来草的茎叶根实只要无毒都可以吃,又因为有维他命某,不但充饥还可养生,这是普通人所熟知的,至于专门的或有宗旨的吃,那便有点儿不同,仿佛是一种主义了,现在我所想要说的就是这种吃菜主义。
吃菜主义似乎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类是道德的。这派的人并不是不吃肉,只是多吃菜,其原因大约是由于崇尚素朴清淡的生活。孔子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可以说是这派的祖师。《南齐书·周传》云:“颙清贫寡欲,终日长蔬食。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黄山谷题画菜云:“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当作文章来看实在不很高明,大有帖括的意味,但如算作这派提倡咬菜根的标语却是颇得要领的。李笠翁在《闲情偶寄》卷五说:
“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是犹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一致也。所怪于世者,弃美名不居,而故异端其说,谓佛法如是,是则谬矣。吾辑《饮馔》一卷,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兹在兹而不忍或忘者矣。”笠翁照例有他的妙语,这里也是如此,说得很是清脆,虽然照文化史上讲来吃肉该在吃菜之先,不过笠翁不及知道,而且他又那里会来斤斤的考究这些事情呢。
吃菜主义之二是宗教的,普通多是根据佛法,即笠翁所谓异端其说者也。我觉得这两类显有不同之点,其一吃菜只是吃菜,其二吃菜乃是不食肉,笠翁上文说得蛮好,而下面所说念兹在兹的却又混到这边来,不免与佛法发生纠葛了。小乘律有杀戒而不戒食肉,盖杀生而食已在戒中,唯自死鸟残等肉仍在不禁之列,至大乘律始明定食肉戒,如《梵网经》菩萨戒中所举,其辞曰:
“若佛子故食肉,一切众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若故食者,犯轻垢罪。”贤首疏云:“轻垢者,简前重戒,是以名轻,简异无犯,故亦名垢。又释,渎污清净行名垢,礼非重过称轻。”因为这里没有把杀生算在内,所以算是轻戒,但话虽如此,据《目莲问罪报经》所说,犯突吉罗众学戒罪,如四天王寿,五百岁堕泥犁中,于人间数九百千岁,此堕等活地狱,人间五十年为天一昼夜,可见还是不得了也。
我读《旧约·利未记》,再看大小乘律,觉得其中所说的话要合理得多,而上边食肉戒的措辞我尤为喜欢,实在明智通达,古今莫及。《入楞伽经》所论虽然详细,但仍多为粗恶凡人说法,道世在《诸经要集》中酒肉部所述亦复如是,不要说别人了。后来讲戒杀的大抵偏重因果一端,写得较好的还是莲池的《放生文》和周安士的《万善先资》,文字还有可取,其次《好生救劫编》《卫生集》等,自郐以下更可以不论,里边的意思总都是人吃了虾米再变虾米去还吃这一套,虽然也好玩,难免是幼稚了。我以为菜食是为了不食肉,不食肉是为了不杀生,这是对的,再说为什么不杀生,那么这个解释我想还是说不欲断大慈悲佛性种子最为得体,别的总说得支离。众生有一人不得度的时候自己决不先得度,这固然是大乘菩萨的弘愿,但凡夫到了中年,往往会看轻自己的生命而尊重人家的,并不是怎么奇特的现象。难道肉体渐近老衰,精神也就与宗教接近么?未必然,这种态度有的从宗教出,有的也会从唯物论出的。或者有人疑心唯物论者一定是主张强食弱肉的,却不知道也可以成为大慈悲宗,好像是《安士全书》信者,所不同的他是本于理性,没有人吃虾米那些律例而已。
据我看来,吃菜亦复佳,但也以中庸为妙,赤米白盐绿葵紫蓼之外,偶然也不妨少进三净肉,如要讲净素已不容易,再要彻底便有碰壁的危险。《南齐书·孝义传》纪江泌事,说他“食菜不食心,以其有生意也”,觉得这件事很有风趣,但是离彻底总还远呢。英国柏忒勒(Samuel Butler)所著《有何无之乡游记》(Erewhon)中第二十六七章叙述一件很妙的故事,前章题曰《动物权》,说古代有哲人主张动物的生存权,人民实行菜食,当初许可吃牛乳鸡蛋,后来觉得挤牛乳有损于小牛,鸡蛋也是一条可能的生命,所以都禁了,但陈鸡蛋还勉强可以使用,只要经过检查,证明确已陈年臭坏了,贴上一张“三个月以前所生”的查票,就可发卖。次章题曰《植物权》,已是六七百年过后的事了,那时又出了一个哲学家,他用实验证明植物也同动物一样的有生命,所以也不能吃,据他的意思,人可以吃的只有那些自死的植物,例如落在地上将要腐烂的果子,或在深秋变黄了的菜叶。他说只有这些同样的废物人们可以吃了于心无愧。“即使如此,吃的人还应该把所吃的苹果或梨的核、杏核、樱桃核及其他,都种在土里,不然他就将犯了堕胎之罪。至于五谷,据他说那是全然不成,因为每颗谷都有一个灵魂像人一样,他也自有其同样的要求安全之权利。”结果是大家不能不承认他的理论,但是又苦于难以实行,逼得没法了便索性开了荤,仍旧吃起猪排牛排来了。这是讽刺小说的话,我们不必认真,然而天下事却也有偶然暗合的,如《文殊师利问经》云:
“若为己杀,不得啖。若肉林中已自腐烂,欲食得食。若欲啖肉者,当说此咒:如是,无我无我,无寿命无寿命,失失,烧烧,破破,有为,除杀去。此咒三说,乃得啖肉,饭亦不食。何以故?若思唯饭不应食,何况当啖肉。”这个吃肉林中腐肉的办法岂不与陈鸡蛋很相像,那么烂果子黄菜叶也并不一定是无理,实在也只是比不食菜心更彻底一点罢了。
二十年十一月十八日,于北平
(《看云集》)
◎关于送灶
翻阅历书,看出今天已是旧历癸未十二月二十三日,便想起祭灶的事来。案明冯应京《月令广义》云:
“燕俗,图灶神锓于木,以纸印之,曰灶马,士民竞鬻,以腊月二十四日焚之,为送灶上天。别具小糖饼奉灶君,具黑豆寸草为秣马具,合家少长罗拜,祝曰,辛甘臭辣,灶君莫言。至次年元旦,又具如前,为迎灶。”刘侗《帝京景物略》云:
“二十四日以糖剂饼黍糕枣栗胡桃炒豆祀灶君,以槽草秣灶君马。谓灶君翌日朝天去,白家间一岁事,祝曰,好多说,不好少说。记称灶老妇之祭,今男子祭,禁不令妇女见之。祀余糖果,禁幼女不得令啖,曰,啖灶余则食肥腻时口圈黑也。”《日下旧闻考》案语乃云:
“京师居民祀灶犹仍旧俗,禁妇女主祭,家无男子,或迎邻里代焉。其祀期用二十三日,唯南省客户则用二十四日,如刘侗所称焉。”敦崇《燕京岁时记》云:
“二十三日祭灶,古用黄羊,近闻内廷尚用之,民间不见用也。民间祭灶唯用南糖关东糖糖饼及清水草豆而已,糖者所以祀神也,清水草豆者所以祀神马也。祭毕之后,将神像揭下,与千张元宝等一并焚之,至除夕接神时再行供奉。是日鞭炮极多,俗谓之小年下。”震钧《天咫偶闻》,让廉《京都风俗志》均云二十三日送灶,唯《志》又云,祭时男子先拜,妇女次之,则似女不祭灶之禁已不实行矣。
南省的送灶风俗,顾禄《清嘉录》所记最为详明,可作为代表,其文云:
“俗呼腊月二十四夜为念四夜,是夜送灶,谓之送灶界。比户以胶牙饧祀之,俗称糖元宝,又以米粉裹豆沙馅为饵,名曰谢灶团。祭时妇女不得预。先期僧尼分贻檀越灶经,至是填写姓氏,焚化禳灾,篝灯载灶马,穿竹箸作杠,为灶神之轿,舁神上天,焚送门外,火光如昼,拨灰中篝盘未烬者还纳灶中,谓之接元宝。稻草寸断,和青豆为神秣马具,撒屋顶,俗呼马料豆,以其余食之眼亮。”这里最特别的有神轿,与北京不同,所谓篝灯即是善富,同书云:
“厨下灯檠,乡人削竹成之,俗名灯挂。买必以双,相传灯盘底之凹者为雌,凸者为雄。居人既买新者,则以旧灯糊红纸,供送灶之用,谓之善富。”《武林新年杂咏》中有《善富灯》一题,小序云:
“以竹为之,旧避灯盏盏字音,锡名燃釜,后又为吉号曰善富。买必取双,俗以环柄微裂者为雌善富,否者为公善富。腊月送灶司,则取旧灯载印马,穿细薪作杠,举火望燎曰,灶司乘轿上天矣。”越中亦竹灯檠为轿,名曰各富,虽名义未详,但可知燃釜之解释殆不可凭。各富状如小儿所坐高椅,高约六七寸,背半圆形即上文所云环柄,以便挂于壁间,故有灯挂之名。中间有灯盘,以竹连节如杯盏处劈取其半,横穿斜置,以受灯盏之油滴,盏用瓦制者,置檠上,与锡瓦灯台相同。小时候尚见菜油灯,唯已不用竹灯檠,故各富须于年末买新者用之,亦不闻有雌雄之说,但拾篝盘余烬纳灶中,此俗尚存,至日期乃为二十三日,又男女以次礼拜,均与吴中殊异。俗传二十三日平民送灶,堕贫则用二十四日,堕贫者越中贱民,民国后虽无此禁,仍不与齐民伍,但亦不知究竟真是二十四日否也。厉秀芳《真州竹枝词引》云:
“二十三四日送灶,卫籍与民籍分两日,俗所谓军三民四也。”无名氏《韵轩鹤杂著》卷下有《书茶膏阿五事》一篇,记阿五在元妙观前所谈,其一则云:
“一日者余偶至观,见环而集者数十百人,寂寂如听号令。膏忽大言曰,有人戏嘲其友曰,闻君家以腊月廿五祀灶,有之乎?友曰,有之,先祖本用廿七,先父用廿六,及仆始用廿五,儿辈已用廿四,孙辈将用廿三矣。闻者绝倒。余心惊之,盖因俗有官三民四,乌龟廿五之说也。”杂著笔谈各二卷,总名《皆大欢喜》,道光元年刊行,盖与顾铁卿之《清嘉录》差不多正是同时代也。
送灶所供食物,据记录似均系糖果素食,越中则用特鸡,虽然八月初三灶司生日以蔬食作供,又每月朔望设祭亦多不用荤,不知于祖饯时以如此盛设,岂亦是不好少说之意耶。祭毕,仆人摘取鸡舌,并马料豆同撒厨屋之上,谓来年可无口舌。顾张思《土风录》卷一祀灶下引《白虎通》云,祭灶以鸡,又东坡《纵笔》云,明日东家应祭灶,只鸡斗酒定燔吾。似古时用鸡极为普通,又范石湖《祭灶》云,猪头烂肉双鱼鲜,则更益丰盛矣。灶君像多用木刻墨印,五彩著色,大家则用红纸销金,如《新年杂咏注》所云者,灶君之外尚列多人,盖其眷属也。《通俗编》引《五经通义》谓灶神姓苏,名吉列,或云姓张,名单,字子郭,其妇姓王,名搏颊,字卿忌。《酉阳杂俎》谓神名隗,一字壤子,有六女,皆名察洽。此种调查不知从何处得来,但姑妄听之,亦尚有趣,若必信其姓张而不姓苏,大有与之联宗之意,则未免近于村学究,自可不必耳。
关于灶的形式,最早的自然只有明器可考,如罗氏《明器图录》,滨田氏《古明器图说》所载,都是汉代的作品,大抵是长方形,上有二釜,一头生火,对面出烟,看这情形似乎别无可以供奉灶君的地方。现今在北京所看见的灶虽多是一两面靠墙,可是也无神座,至多墙上可以贴神马,罗列祭具的地位却还是没有。越中的灶较为复杂,恰好在汪辉祖《善俗书》中有一节说得很得要领,可以借抄。这是汪氏任湖南宁远知县时所作,其第四十二则曰《用鼎锅不如设灶》,有小引云,宁俗家不设灶,一切饮食皆悬鼎锅以炊,饭熟另鼎煮菜,兄弟多者娶妇则授以鼎锅,听其别炊。文中劝人废鼎用灶,记造灶之法云:
“余家于越,炊爨以柴以草,宁远亦然,是越灶之法宁邑可通也。越中居人皆有灶舍,其灶约高二尺五六寸,宽二尺余,长六尺八尺不等。灶面著墙处,墙中留一小孔,以泄洗碗洗灶之水。设灶口三,安锅三口,小锅径宽一尺四寸,中锅径宽一尺六寸或一尺八寸,大锅径宽二尺或二尺二寸。于两锅相隔处旁留一孔,安砂锅一曰汤罐,三锅灶可按两汤罐,中人之家大概只用两锅灶。尺四之锅容米三升,如止食十余人,则尺六尺八一锅已足。锅用木盖,约高二尺,上狭下广。入米于锅,米上余水二三指,水干则饭熟矣。以薄竹编架,横置水面,肉汤菜饮之类,皆可蒸于架上,一架不足,则碗上再添一架,下架蒸生物,上架温熟物,饭熟之后稍延片时,揭盖则生者熟,熟者温,饭与菜俱可吃,而汤罐之水可供洗涤之用,便莫甚焉。锅之外置石板一条,上砌砖块,曰灶梁,约高二尺余,宽一尺余,著墙处可奉灶神,余置碗盘等物。梁下为灶门,灶门之外拦以石条,曰灰床,饭熟则出灰于床,将满则迁之他处。灶神之后墙上盘砖为突,高于屋檐尺许,虚其中以出烟,曰烟,之半留一砖,可以启闭,积烟成煤,则启砖而扫去之,以防火患,法亦慎密。”这里说奉灶神处似可稍为补充,云靠墙为烟突,就烟突与灶梁上边平面成直角处作小舍,为灶王殿,高尺许,削砖为柱,半瓦作屋檐而已。舍前平面约高与人齐,即用作供几,又一段稍低,则置烛台香炉,右侧向锅处中虚,如汪君言可置盘碗,左侧石板上悬,引烟入突,下即灰床,李光庭《乡言解颐》卷四庖厨十事之一为煤炉,小引云:
“乡用柴灶,京用煤灶。煤灶曰炉台,柴灶曰锅台,距地不及二尺,烹饪者须屈身,故久于厨役有致驼背者,今亦为小高灶,然终不若煤炉之便捷也。”李氏宝坻县人,所言足以代表北方情状,主张鼎烹,与汪氏之大锅饭菜异。大抵二者各有所宜,大灶唯大家庭合用,越中小户单门亦只以风炉扛灶供烹饪,不悉用双眼灶也。
民国三十三年一月十八日,在北京所写
(《立春之前》)
◎关于祭神迎会
柳田国男氏所著《日本之祭》(译名未妥)是这一方面很有权威的书,久想一读,可是得来了很久,已有三个多月,才得有功夫通读一过,自己觉得是可喜的事。但是我虽然极看重日本民族的宗教性,极想在民间的祭祀上领会一点意义,而对于此道自己知道是整个的门槛外人,所以这回也不是例外,除了知悉好些事情之外关于祭的奥义实在未能理解多少。我只简单的感到几点与中国特别殊异,觉得颇有意思。其一,日本祭神总须立一高竿,以为神所凭依降临之具,这在中国是没有的,据说满洲祀神典礼有神竿,或者有点相像。日本佛教一样的尊崇图像,而神道则无像设,神社中所有神体大抵是一镜或木石及其他,非奉祀神官不得见知。中国宗教不论神佛皆有像,其状如人,有希腊之风,与不拜偶像之犹太教系异,亦无神体之观念,所拜有木石之神,唯其像则仍是人形也。其二,祭字在日本据云原意是奉侍,故其事不止供奉食品,尤重在陪食分享,在中国似亦无此意义。盖日本宗教,求与神接近,以至灵气凭降,神人交融,而中国则务敬鬼神而远之,至少亦敬而不亲,以世间事为譬,神在日本于人犹祖祢,在中国则官长也。日本俗称死者曰佛,又人死后若干年则祀为神,中国死人乃成罪犯,有解差押送,土地城隍等于州县,岳庙为皋司或刑部,死后生活黯淡极矣。二者历史不同,国体尤不同,其殊异随处可见,于此亦极显然也。日本神社祭赛,在都市间亦只是祭祀,演神乐,社内商贩毕集,如北京之庙会,乡间则更有神舆出巡,其势甚汹涌,最为特别。在本国内,亦稍见闻民间的迎神赛会,粗野者常有之,不甚骇异,唯见日本迎神舆者辄不禁悚惧,有与异文化直接之感,鄙人固素抱有宗教之恐怖,唯超理性的宗教情绪在日本特为旺盛,与中国殊异,此亦正是事实,即为鄙见所根据者也。
中国民间对于鬼神的迷信,或者比日本要更多,且更离奇,但是其意义大都是世间的,这如结果终出于利害打算,则其所根据仍是理性,其与人事相异只在于对象不同耳。大抵民众安于现世,无成神作佛的大愿,即顷刻间神灵附体,得神秘的经验,亦无此希求,宗教行事的目的非为求福则是免祸而已。神学神话常言昔时神人同居,后以事故天地隔绝,交通遂断,言语亦不能相通,唯有一二得神宠幸者,如巫觋若狂人,尚能降神或与相接,传授神意于人间耳。在中国正是道地如此,其神人隔绝殆已完遂,平时祭赛盖等于人世应酬,礼不可缺,非有病苦危急不致祈请,所用又多是间接方法,如圣筊籤经,至直接的烦巫师跳神,在北方固常有之,则是出于萨门教,或是满洲朝鲜西伯利亚的流派,亦未可知。据个人的见闻经验,就故乡绍兴地方祭神迎会的情形,稍为记述,用作实例,可以见民间敬神习俗之一斑,持与日本相校,其间异同之迹盖显然可见矣。
外国祭神大抵都在神社,中国则有在庙里的,也有在家里的,如灶神不必说了,岁末的祝福元旦的祀南朝圣众,祭火神用绿蜡烛,祭疫神用豆腐一作,称豆腐菩萨,皆是。外国敬神用礼拜赞颂,以至香花灯烛,中国则必有酒肉供品。平常祭神用方桌木纹必须横列,谚曰,横神直祖,香烛之外设三茶六酒,豆腐与盐各一碟,三牲为鸡鹅均整个,猪肉一方,乡人或用猪头,熟而荐之,上插竹筷数双,又鸡血一碗,亦蒸熟者。主人从桌后再拜,焚金银纸元宝,燃双响爆竹十枚送神如仪。这好像是在家里请客,若往庙去祭,有如携樽就教,设备未免要简单一点了,大抵是茶酒盐腐从略:三牲合装在大木盘里,鸡血与脏物仍旧,反正这也可以放在盘内的。绍兴神届祭祀最盛者,当推东岳,府县城隍,潮神张老相公,但是以我的经验比较的记忆最深的乃是别的两处,一是大桶盘湖边的九天玄女,一是南镇的会稽山神。老百姓到这两处祭祀的理由为何,我不知道,大约也还是求福罢,总之据我所亲见,那里致祭的人确实不少。这事情大约已在三四十年以前,但印象还很深刻明了,站在南镇内殿的廊下,看见殿内黑压压的一屋的人,真是无容膝之地,只要有这一点隙地,人就俯伏膜拜,红烛一封封的递上去,庙祝来不及点,至多也只焦一焦头而已。院子里人山人海,但见有满装鸡与肉的红白大木盘高举在顶上,在人丛中移动,或进或出,络绎不绝。大小爆竹夹杂燃放,如霹雳齐发,震耳成聋,人声嘈杂,反不得闻。虽然没有像《陶庵梦忆》记陶堰司徒庙上元设供,水物陆物,非时非地,那么奢华,却也够得上说丰富,假如那种馈赠送移在活人官绅家,也够说是苞苴公行,骇人听闻了。这虽是一句玩笑话,即此可见人民对于神明供奉还是全用世间法,这在外国宗教上不多见,或者与古希腊多神教相比,差相似耳。
诸神照例定期出巡,大约以夏秋间为多,名曰迎会,出巡者普通是东岳、城隍、张老相公,但有时也有佛教方面的,如观音菩萨。据《梦忆》卷四记枫桥杨神庙九月迎台阁,似在明季十分的热闹,但我所见是三百年后的事情,已经很简单了,特别是在城里。迎会之日,先挨家分神马,午后各铺户于门口设香烛以俟。会伙最先为开道的锣与头牌,次为高照即大纛,高可二三丈,用绸缎刺绣,中贯大猫竹,一人持之行,四周有多人拉纤或执叉随护,重量当有百余斤,而持者自若,时或游戏,放着肩际以至鼻上,称为嬉高照。有黄伞制亦极华丽,不必尽是黄色,但世俗如此称呼,此与高照同,无定数,以多为贵。次有音乐队,名曰大敲棚,木棚雕镂如床,上有顶,四周有帘幔,棚内四角有人舁以行,乐人在内亦且走且奏乐,乐器均缚置棚中也。昔时有马上十番,则未之见。有高跷,略与他处相同,所扮有滚凳,活捉张三,皆可笑,又有送夜头一场,一人持笼筛,上列烛台酒饭碗,无常鬼随之。无常鬼有二人,一即活无常,白衣高冠,草鞋持破芭蕉扇;一即死有分,如《玉历钞传》所记,民间则称之曰死无常,读如国音之喜无上。活无常这里乃有家属,其一曰活无常嫂嫂,白衣敷脂粉,为一年轻女人;其二曰阿领,云是拖油瓶也,即再醮妇前夫之子,而其衣服容貌乃与活无常一律,但年岁小耳。此一行即不在街心演作追逐,只迤走过,亦令观者不禁失笑,老百姓之诙谐亦正于此可见。台阁饰小儿女扮戏曲故事,或坐或立,抬之而行,又有骑马上者,儿时仿佛听说叫塘报,却已记忆不真,《梦忆》记杨神庙台阁一则中有云:
“十年前迎台阁,台阁而已,自骆氏兄弟主之,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似骑者亦即是台阁,又其时皆以成人扮演,后来则只用少年男女,大抵多是吏胥及商家,各以衣服装饰相炫耀,世家旧族不肯为也。若出巡者为东岳或城隍,乃有扮犯人者,范寅《越谚》云:“《梦梁录》,答赛带枷锁,是也,越赛张大明王最久而盛。”则似张老相公出巡时亦有之,不知何意,岂民间以为凡神均管理犯罪事那。随后是提炉队,多人著吏服提香炉、焚檀香,神像即继至,坐显轿,从者擎遮阳掌扇,两旁有人随行,以大鹅毛扇为神招风。神像过时,妇孺皆膜拜,老妪或念诵祈祷,余人但平视而已。其后有人复收神马去,殆将聚而焚送,至此而迎会之事毕矣。
以上所述是城里的事,若在水乡情形稍有不同,盖多叉港又路狭,神轿不能行走,会伙遂亦不能不有所改变,台阁等等多废置,唯着重于划龙船一事。《越谚》云:
“划龙船始于吴王夫差与西施为水戏,继吊屈原为竞渡,隋炀帝画而不雕,与此异。《元典章》云,撑掉龙船,江淮闽广江西皆有此戏,合移各路禁治。然皆上巳端午而已,越则赛会辄划,暮春下浣陡亹安昌东浦各市,四月初六青田湖,六月初七章家弄桥,十四五六等日吴融小库皇甫庄等村,年共三十余会,不胜书。船头则昂竖龙首项,尾撅在舵上,金鳞彩旗锣鼓,扮故事。”这是记绍兴划龙船的很好的资料,鄙人不曾到过龙船上,只是小时候远远的看,所以不能比范君讲得更详细,实在大家对于龙船的兴味也就如此而已,我们所觉得更为有趣的乃别有在,这便是所谓泥鳅龙船是也。此船长可二丈,宽约二尺许,船首作龙头,末一人把舵,十余人执楫划船,船行如驶,泥鳅云者谓其形细长而行速也。行至河中水深处,辄故意倾侧,船立颠覆,划者在船下泅泳,推船前进,久之始复翻船戽水,登而划船如故。龙舟庄重华丽,泥鳅龙船剽悍洒脱,有丑角之风,更能得观众之欢喜,村中少年皆善游水,亦得于此大显其身手焉。神像坐一大船中,外有彩棚,大率用摇橹者四五人,船首二人执竹篙矗立。每巡行至一村,村中临河搭台演戏以娱神,神船向台蓦进,距河岸约一二尺,咄嗟间二篙齐下,巨舟即稳定,不动分寸,此殆非有数百斤力者不办,语云:南人使船如马,正可以此为例,执篙者得心应手,想亦必感到一乐也。未几神船复徐徐离岸,向别村而去。鄙人所见已是三十余年前事,近来如何所不能知;唯根据自己的见闻,在昔时有如此情形,则固十分的确,即今亦可保证其并无诳语在中者也。
看上文所记祭神迎会的习俗,可以明了中国民众对神明的态度,这或可以说礼有余而情不足的。本来礼是一种节制,要使得其间有些间隔有点距离,以免任情恣意而动作,原是儒家的精意所谓敬鬼神而远之,亦即是以礼相待,这里便自不会亲密,非址故意疏远,有如郑重设宴,揖让而饮,自不能如酒徒轰笑,勾肩捋鼻,以示狎习也。中国人民之于鬼神正以官长相待,供张迎送,尽其恭敬,终各别去,洒然无复关系,故祭祀迎赛之事亦只是一种礼节,与别国的宗教仪式盖迥不相同。故柳田国男氏在《祭礼与世间》第七节中所记云: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感情的经验。有时候便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是特别的发野呀。这时候便会有这种情形,仪仗早已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见了也并不一直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成Y字,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举起的,常常尽两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日本国民富于宗教心,祭礼正是宗教仪式,而中国人是人间主义者,以为神亦是为人生而存在者,此二者之间正有不易渡越的壕堑。了解别国固是大难,而自己的事须要先弄清楚的亦复不少,兵荒马乱中虽似非急务,但如得有人注意,少少加以究明,亦为有益,未始不可为相互之福也。
民国癸未七月三十日
(《药堂杂文》)
◎谜语
民间歌谣中有一种谜语,用韵语隐射事物,儿童以及乡民多喜互猜,以角胜负。近人著《棣萼室谈虎》曾有说及云:“童时喜以用物为谜,因其浅近易猜,而村妪牧竖恒有传述之作,互相夸炫,词虽鄙俚,亦间有足取者。”但他也未曾将它们著录。故人陈懋棠君为小学教师,在八年前,曾为我抄集越中小儿所说的谜语,共百七十余则;近来又见常维钧君所辑的北京谜语,有四百则以上,要算是最大的搜集了。
谜语之中,除寻常事物谜之外,还有字谜与难问等,也是同一种类。他们在文艺上是属于赋(叙事诗)的一类,因为叙事咏物说理原是赋的三方面,但是原始的制作,常具有丰富的想象,新鲜的感觉,醇璞而奇妙的联想与滑稽,所以多含诗的趣味,与后来文人的灯谜专以纤巧与双关及暗射见长者不同:谜语是原始的诗,灯谜却只是文章工场里的细工罢了。在儿童教育上谜语也有其相当的价值,一九一三年我在地方杂志上做过一篇《儿歌之研究》,关于谜语曾说过这几句话:“谜语体物入微,情思奇巧,幼儿知识初启,考索推寻,足以开发其心思。且所述皆习见事物,象形疏状,深切著明,在幼稚时代,不啻一部天物志疏,言其效用,殆可比于近世所提倡之自然研究欤?”
在现代各国,谜语不过作为老妪小儿消遣之用,但在古代原始社会里却更有重大的意义。说到谜语,大抵最先想起的,便是希腊神话里的肿足王(Oidipos)的故事。人头狮身的斯芬克思(Sphinx)伏在路旁,叫路过的人猜谜,猜不着者便被他弄死。他的谜是“早晨用四只脚,中午两只脚,傍晚三只脚走的是什么?”肿足王答说这是一个人,因为幼时匍匐,老年用拐杖。斯芬克思见谜被猜着,便投身岩下把自己碰死了。《旧约》里也有两件事,参孙的谜被猜出而失败(《士师记》),所罗门王能答示巴女王的问,得到赞美与厚赠(《列王纪》上)。其次在伊思阑古书《呃达》里有两篇诗,说伐夫忒路特尼耳(Vafthrudnir)给阿廷(Odin)大神猜谜,都被猜破,因此为他所克服,又亚耳微思(Alvifg)因为猜不出妥耳(Thorr)的谜,也就失败,不能得妥耳的女儿为妻。在别一篇传说里,亚斯劳格(Aslaug)受王的试验,叫她到他那里去,须是穿衣而仍是裸体,带着同伴却仍是单身,吃了却仍是空肚;她便散发覆体,牵着狗,嚼着一片蒜叶,到王那里,遂被赏识,立为王后:这正与上边的两件相反,是因为有解答难题的智慧而成功的例。
英国的民间叙事歌中间,也有许多谜歌及抗答歌(Flytings)。《猜谜的武士》里的季女因为能够解答比海更深的是什么,所以为武士所选取。别一篇说死人重来,叫他的恋人同去,或者能做几件难事,可以放免。他叫她去从地洞里取火,从石头绞出水,从没有婴孩的处女的胸前挤出乳汁来;她用火石开火,握冰柱使融化,又折断蒲公英挤出白汁,总算完成了她的工作。《妖精武士》里的主人公设了若干难问,却被女人提出更难的题目,反被克服,只能放她自由,独自逃回地下去了。
中国古史上曾说齐威王之时喜隐,淳于髠说之以隐(《史记》),又齐无盐女亦以隐见宣王(《新序》),可以算是谜语成功的记录。小说戏剧中这类的例也常遇见,如《今古奇观》里的《李谪仙醉草吓蛮书》,那是解答难题的变相。朝鲜传说,在新罗时代(中国唐代)中国将一只白玉箱送去,叫他们猜箱中是什么东西,借此试探国人的能力。崔致远写了一首诗作答云:“团团玉函里,半玉半黄金。夜夜知时鸟,含精未吐音。”箱中本来是个鸡卵,中途孵化,却已经死了(据三轮环编《传说之朝鲜》)。难题已被解答,中国知道朝鲜还有人才,自然便不去想侵略朝鲜了。
以上所引故事,都足以证明在人间意识上的谜语的重要,谜语解答的能否,于个人有极大的关系,生命自由与幸福之存亡往往因此而定。这奇异的事情却并非偶然的类似,其中颇有意义可以寻讨。据英国贝林戈尔特(Baring-Gould)在《奇异的遗迹》中的研究,在有史前的社会里谜语大约是一种智力测量的标准,裁判人的运命的指针。古人及野蛮部落都是实行择种留良的,他们见有残废衰弱不适于人生战斗的儿童,大抵都弃舍了;这虽然是专以体质的根据,但我们推想或者也有以智力为根据的。谜语有左右人的运命的能力,可以说即是这件事的反影。这样的脑力的决斗,事实上还有正面的证明,据说十三世纪初德国曾经行过歌人的竞技,其败于猜谜答歌的人即执行死刑,十四世纪中有《华忒堡之战》(Kries von Wartburg)一诗纪其事。贝林戈尔特说:“基督教的武士与夫人们能够(冷淡的)看着性命交关的比武,而且基督教的武士与夫人们在十四世纪对于不能解答谜语的人应当把他的颈子去受刽子手的刀的事,并不觉得什么奇怪。这样的思想状态,只能认作古代的一种遗迹,才可以讲得过去——在那时候,人要生活在同类中间,须是证明他具有智力上的以及体质上的资格。”这虽然只是假说,但颇能说明许多关于谜语的疑问,于我们涉猎或采集歌谣的人也可以作参考之用,至于各国文人的谜原是游戏之作,当然在这个问题以外了。
(《自己的园地》)
◎玩具
一九一一年德国特勒思登地方开博览会,日本陈列的玩具一部分,凡古来流传者六十九,新出者九,共七十八件,在当时颇受赏识,后来由京都的芸草堂用着色木板印成图谱,名《日本玩具集》,虽然不及清水晴风的《稚子之友》的完美,但也尽足使人怡悦了。玩具本来是儿童本位的,是儿童在“自然”这学校里所用的教科书与用具,在教育家很有客观研究的价值,但在我们平常人也觉得很有趣味,这可以称作玩具之骨董的趣味。
大抵玩骨董的人,有两种特别注重之点,一是古旧,二是希奇。这不是正当的态度,因为他所重的是骨董本身以外的事情,正如注意于恋人的门第产业而忘却人物的本体一样。所以真是玩骨董的人是爱那骨董本身,那不值钱,没有用,极平凡的东西。收藏家与考订家以外还有一种赏鉴家的态度,超越功利问题,只凭了趣味的判断,寻求享乐,这才是我所说的骨董家,其所以与艺术家不同者,只在没有那样深厚的知识罢了。他爱艺术品,爱历史遗物,民间工艺,以及玩具之类,或自然物如木叶贝壳亦无不爱。这些人称作骨董家,或者还不如称之曰好事家(Dilettante)更为适切:这个名称虽然似乎不很尊重,但我觉得这种态度是很好的,在这博大的沙漠似的中国至少是必要的,因为仙人掌似的外粗厉而内腴润的生活是我们唯一的路,即使近于现在为世诟病的隐逸。
玩具是做给小孩玩的,然而大人也未始不可以玩;玩具是为小孩而做的,但因此也可以看出大人们的思想。我们知道很有许多爱玩具的大人。我常听祖父说唐家的姑丈在书桌上摆着几尊“烂泥菩萨”,还有一碟“夜糖”(一名圆眼糖,形似龙眼故名),叫儿子们念书十(?)遍可吃一颗,但小孩迫不及待,往往偷偷的拿起舐一下,重复放在碟子里。这唐家的老头子相貌奇古,大家替他起有一个可笑的诨名,但我听了这段故事,觉得他虽然可笑也是颇可爱的。法兰西(France)的极有趣味的文集里,有一篇批评比国勒蒙尼尔所著《玩具的喜剧》的文章,他说:“我今天发见他时常拿了儿童的玩具娱乐自己,这个趣味引起我对于他的新的同情。我是他的赞成者,因为他的那玩具之诗的解释,又因为他有那神秘的意味。”后来又说,一个小孩在桌上排列他的铅兵,与学者在博物馆整理雕像,没有什么大差异。“两者的原理正是一样的。抓住了他的玩具的顽童,便是一个审美家了。”我们如能对于一件玩具,正如对着雕像或别的美术品一样,发起一种近于那顽童所有的心情,我们内面的生活便可以丰富许多,孝子传里的老莱子彩衣弄雏,要是非不为着娱亲,我相信是最可羡慕的生活了!
日本现代的玩具,据那集上所录,也并不贫弱,但天沼匏村在《玩具之话》第二章中很表示不满说:“实在,日本人对于玩具颇是冷淡。极言之,便是被说对于儿童漠不关心,也没有法子。第一是看不起玩具。即在批评事物的时候,常说,这是什么,像玩具似的东西!又常常说,本来又不是小孩,(为甚玩这样的东西)。”我回过来看中国,却又怎样呢?虽然老莱子弄雏,《帝城景物略》说及陀螺空钟,《宾退录》引路德延的《孩儿诗》五十韵,有“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等语,可以作玩具的史实的资料,但就实际说来,不能不说是更贫弱了。据个人的回忆,我在儿时不曾弄过什么好的玩具,至少也没有中意的东西,留下较深的印象。北京要算是比较的最能做玩具的地方,但真是固有而且略好的东西也极少见。我在庙会上见有泥及铅制的食器什物颇是精美,其余只有空钟(与《景物略》中所说不同)等还可玩弄,想要凑足十件便很不容易了。中国缺少各种人形玩具,这是第一可惜的事。在国语里几乎没有这个名词,南方的“洋囡囡”同洋灯洋火一样的不适用。须勒格耳博士说东亚的人形玩具,始于荷兰的输入,这在中国大约是确实的:即此一事,尽足证明中国对于玩具的冷淡了。玩具虽不限于人形,但总以人形为大宗,这个损失决不是很微小的,在教育家固然应大加慨叹,便是我们好事家也觉得很是失望。
(《自己的园地》)
◎谈“目连戏”
吾乡有一种民众戏剧,名“目连戏”,或称曰“目连救母”。每到夏天,城坊乡村醵资演戏,以敬鬼神,禳灾厉,并以自娱乐。所演之戏有徽班,乱弹高调等本地班;有“大戏”,有目连戏。末后一种为纯民众的,所演只有一出戏,即“目连救母”,所用言语系道地土话,所着服装皆极简陋陈旧,故俗称衣冠不整为“目连行头”;演戏的人皆非职业的优伶,大抵系水村的农夫,也有木工瓦匠舟子轿夫之流混杂其中,临时组织成班,到了秋风起时,便即解散,各做自己的事去了。
十六弟子之一的大目犍连在民间通称云富萝卜,据《翻译名义集》目犍连:“《净名疏》云,《文殊问经》翻‘莱茯根’,父母好食,以标子名。”可见乡下人的话也有典据,不可轻侮。富萝卜的母亲说是姓刘,所以称作“刘氏”。刘氏不信佛法,用狗肉馒首斋僧,死时被五管镋叉擒去,落了地狱,后来经目连用尽法力,才把她救出来,这本戏也就完结。计自傍晚做起,直到次日天明,虽然夏夜很短,也有八九小时,所做的便是这一件事;除首尾以外,其中十分七八,却是演一场场的滑稽事情,算是目连一路的所见,看众所最感兴味者恐怕也是这一部分。乡间的人常喜讲“舛辞”(俗云eengwo)及“冷语”(Soongwo),可以说是“目连趣味”的余流。
这些场面中有名的,有“背疯妇”,一人扮面如女子,胸前别着一老人头,饰为老翁背其病媳而行。有“泥水作打墙”,瓦匠终于把自己封进墙里去。有“□□挑水”,诉说道:
“当初说好的是十六文一担,后来不知怎样一弄,变成了一文十六担。”所以挑了一天只有三文钱的工资。有“张蛮打爹”,张蛮的爹被打,对众说道:
“从前我们打爹的时候,爹逃了就算了。现在呢,爹逃了还是追着要打!”这正是常见的“世道衰微,人心不古”两句话的最妙的通俗解释。又有人走进富室厅堂里,见所挂堂幅高声念道:
太阳出起红淜淜,
新妇滹浴公来张。
公公唉,甮来张:
婆婆也有哼,
(Thaayang tseuchir wungbarngbang,
Hsingvur huuyoh kong letzang;
“Kongkong yhe, forng letzang;
Borbo yar yur hang!”)
唔,“唐伯虎题”!高雅,高雅!
这些滑稽当然不很“高雅”,然而多是壮健的,与士流之扭捏的不同,这可以说是民众的滑稽趣味的特色。我们如从头至尾的看目连戏一遍,可以了解不少的民间趣味和思想,这虽然是原始的为多,但实在是国民性的一斑,在我们的趣味思想上并不是绝无关系,所以我们知道一点也很有益处。
还有一层,我所知道的范围以内,这是中国现存的唯一的宗教剧。因为目连戏的使人喜看的地方虽是其中的许多滑稽的场面,全本的目的却显然是在表扬佛法,仔细想起来说是水陆道场或道士的“炼度”的一种戏剧化也不为过。我们不知道在印度有无这种戏剧的宗教仪式,或者是在中国发生的国货,也未可知,总之不愧为宗教剧之一样,是很可注意的。滑稽分子的喧宾夺主,原是自然的趋势,正如外国间剧(Interlude)狂言(Kyogen)的发生一样,也如僧道作法事时之唱生旦小戏同一情形吧。
可惜我十四岁时离开故乡,最近看见目连戏也已在二十年前,而且又只看了一小部分,所以记忆不清了。倘有笃志的学会,应该趁此刻旧风俗还未消灭的时期,资遣熟悉情形的人去调查一回,把脚本纪录下来,于学术方面当不无裨益。英国茀来则(Frazer)博士竭力提倡研究野蛮生活,以为南北极探险等还可稍缓,因为那里的冰反正不见得就会融化。中国的蒙藏回苗各族生活固然大值得研究,就是本族里也很多可以研究的东西,或者可以说还没有东西曾经好好的整理研究过,现在只等研究的人了。
一九二三年二月
(《谈龙集》)
◎入厕读书
郝懿行著《晒书堂笔录》卷四有《入厕读书》一条云:
“旧传有妇人笃奉佛经,虽入厕时亦讽诵不辍,后得善果而竟卒于厕,传以为戒,虽出释氏教人之言,未必可信,然亦足见污秽之区,非讽诵所宜也。《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谢希深亦言宋公垂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余读而笑之,入厕脱裤,手又携卷,非唯太亵,亦苦甚忙,人即笃学,何至乃尔耶。至欧公谓希深言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唯此尤可以属思尔,此语却妙,妙在亲切不浮也。”郝君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但是我稍有异议,因为我是颇赞成厕上看书的。小时候听祖父说,北京的跟班有一句口诀云,老爷吃饭快,小的拉矢快,跟班的话里含有一种讨便宜的意思,恐怕也是事实。一个人上厕的时间本来难以一定,但总未必很短,而且这与吃饭不同,无论时间怎么短总觉得这是白费的,想方法要来利用它一下。如吾乡老百姓上茅坑时多顺便喝一筒旱烟,或者有人在河沿石磴下淘米洗衣,或有人挑担走过,又可以高声谈话,说这米几个铜钱一升或是到什么地方去。读书,这无非是喝旱烟的意思罢了。
话虽如此,有些地方元来也只好喝旱烟,于读书是不大相宜的。上文所说浙江某处一带沿河的茅坑,是其一。从前在南京曾经寄寓在一个湖南朋友的书店里,这位朋友姓刘,我从赵伯先那边认识了他,那年有乡试,他在花牌楼附近开了一家书店,我患病住在学堂里很不舒服,他就叫我住到他那里去,替我煮药煮粥,招呼考相公卖书,暗地还要运动革命,他的精神实在是很可佩服的。我睡在柜台里面书架子的背后,吃药喝粥都在那里,可是便所却在门外,要走出店门,走过一两家门面,一块空地的墙根的垃圾堆上。到那地方去我甚以为苦,这一半固然由于生病走不动,就是在康健时也总未必愿意去的,是其二。民国八年夏我到日本日向去访友,住在一个名叫木城的山村里,那里的便所虽然同普通一样上边有屋顶,周围有板壁门窗,但是他同住房离开有十来丈远,孤立田间,晚间要提了灯笼去,下雨还得撑伞,而那里雨又似乎特别多,我住了五天总有四天是下雨,是其三。末了是北京的那种茅厕,只有一个坑两垛砖头,雨淋风吹日晒全不管。去年往定州访伏园,那里的茅厕是琉球式的,人在岸上,猪在坑中,猪咕咕的叫,不习惯的人难免要害怕,那有工夫看什么书,是其四。《语林》云,石崇厕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这又是太阔气了,也不适宜。其实我的意思是很简单的,只要有屋顶,有墙有窗有门,晚上可以点灯,没有电灯就点白蜡烛亦可,离住房不妨有二三十步,虽然也要用雨伞,好在北方不大下雨。如有这样的厕所,那么上厕时随意带本书去读读我想倒还是呒啥的吧。
谷崎润一郎著《摄阳随笔》中有一篇《阴翳礼赞》,第二节说到日本建筑的厕所的好处。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阴暗而扫除清洁,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有板廊相通。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着微明的纸障的反射,耽于冥想,或望着窗外院中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好。他又说:
“我重复的说,这里须得有某种程度的阴暗,彻底的清洁,连蚊子的呻吟声也听得清楚的寂静,都是必须的条件。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听萧萧的下着的雨声。特别在关东的厕所,靠着地板装有细长的扫出尘土的小窗,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润了跕脚石上的苔,幽幽的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近身的听到。实在这厕所是宜于虫声,宜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之最相适的地方,恐怕古来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这样看来,那么说日本建筑之中最是造得风流的是厕所,也没有什么不可。”谷崎压根儿是个诗人,所以说得那么好,或者也就有点华饰,不过这也只是在文字上,意思却是不错的。日本在近古的战国时代前后,文化的保存与创造差不多全在五山的寺院里,这使得风气一变,如由工笔的院画转为水墨的枯木竹石,建筑自然也是如此,而茶室为之代表,厕之风流化正其余波也。
佛教徒似乎对于厕所向来很是讲究。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分周密的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后汉译《大比丘三千威仪》下列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宋译《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十三条,唐义净著《南海寄归内法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们又看《水游传》鲁智深做过菜头之后还可以升为净头,可见中国寺里在古时候也还是注意此事的。但是,至少在现今这总是不然了,民国十年我在西山养过半年病,住在碧云寺的十方堂里,各处走到,不见略略象样的厕所,只如在《山中杂信》五所说: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着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寺院有普通厕所已经是大好了,想去找可以冥想或读书的地方如何可得。出家人那么拆烂污,难怪白衣矣。
但是假如有干净的厕所,上厕时看点书却还是可以的,想作文则可不必。书也无须分好经史子集,随便看看都成。我有一个常例,便是不拿善本或难懂的书去,虽然看文法书也是寻常。据我的经验,看随笔一类最好,顶不行的是小说。至于朗诵,我们现在不读八大家文,自然可以无须了。
十月
(《苦竹杂记》)
◎关于纸
答应谢先生给《言林》写文章,却老没有写。谢先生来信催促了两回,可是不但没有生气,还好意的提出两个题目来,叫我采纳。其一是因为我说爱读谷崎润一郎的《摄阳随笔》,其中有《文房具漫谈》一篇,“因此想到高斋的文房之类,请即写出来,告诉南方的读者何如?”
谢先生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这个题目我仍旧写不出什么来。敝斋的文房具压根儿就无可谈,虽然我是用毛笔写字的,照例应该有笔墨纸砚。砚我只有一块歙石的,终年在抽斗里歇着,平常用的还是铜墨盒。笔墨也很寻常,我只觉得北平的毛笔不禁用,未免耗费,墨则没有什么问题,一两角钱一瓶的墨汁固然可以用好些日子,就是浪费一点买锭旧墨“青麟髓”之类,也着实上算,大约一两年都磨不了,古人所谓非人磨墨墨磨人,实在是不错的话。比较觉得麻烦的就只是纸,这与谷崎的漫谈所说有点相近了。
因为用毛笔写字的缘故,光滑的洋纸就不适宜,至于机制的洋连史更觉得讨厌。洋稿纸的一种毛病是分量重,如谷崎所说过的,但假如习惯用钢笔,则这缺点也只好原谅了吧。洋连史分量仍重而质地又脆,这简直就是白有光纸罢了。中国自讲洋务以来,印书最初用考贝纸,其次是有光纸,进步至洋连史而止,又一路是报纸,进步至洋宣而止,还有米色的一种,不过颜色可以唬人,纸质恐怕还不及洋宣的结实罢。其实这岂是可以印书的呢?看了随即丢掉的新闻杂志,御用或投机的著述,这样印本来也无妨,若是想要保存的东西,那就不行。拿来写字,又都不合适。照这样情形下去,我真怕中国的竹纸要消灭了。中国的米棉茶丝磁现在都是逆输入了,墨用洋烟,纸也是洋宣洋连史,市上就只还没有洋毛笔而已。
本国纸的渐渐消灭似乎也不只是中国,日本大约也有同样的趋势。日前在《现代随笔全集》中见到寿岳文章的一篇《和纸复兴》,当初是登在月刊《工艺》上边的。这里边有两节云:
“我们少年时代在小学校所学的手工里有一种所谓纸捻细工的。记得似乎可以做成纸烟匣这类的东西。现在恐怕这些都不成了吧。因为可以做纸捻材料几乎在我们的周围全已没有了。商家的账簿也已改为洋式簿记了。学童习字所用的纸差不多全是那脆弱的所谓‘改良半纸’(案即中国所云洋连史也)。在现今都用洋派便笺代了卷纸,用茶褐色洋信封代了生漉书状袋的时代,想要随便搓个纸捻也就没有可以搓的东西了。和纸已经离我们的周围那么远了,如不是特地去买了和纸来,连一根纸捻也都搓不成了。”
“放风筝是很有趣的。寒冬来了,在冻得黑黑的田地上冷风呼呼的吹过去的时候,乡间的少年往往自己削竹糊纸,制造风筝。我还记得,站在树荫底下躲着风,放上风筝去,一下子就挂在很高的山毛榉的树上了。但是用了结实的和纸所做的风筝就是少微挂在树枝上,也就不会得就破的。即使是买来的,也用相当的坚固的纸。可是现今都会的少年买来玩耍的风筝是怎样呢?只要略略碰了电线一下,戳破了面颊的爆弹三勇士便早已瘪了嘴要哭出来了。”
这里所谓和纸本来都是皮纸,最普通的是“半纸”,又一种色微黑而更坚韧,名为“西之内”,古来印书多用此纸。这大都用木质,所以要比中国的竹质的要好一点,但是现今同样的稀少了,所不同的是日本“改良半纸”之类都是本国自造,中国的洋连史之类大半是外国代造罢了。
日本用“西之内”纸所印的旧书甚多,所以容易得到,废姓外骨的著述虽用铅印而纸则颇讲究,普通和纸外有用杜仲纸者,近日买得永井荷风随笔曰《雨潇潇》,亦铅印而用越前国楮纸,颇觉可喜。梁任公在日本时用美浓纸印《人境庐诗草》,上虞罗氏前所印书亦多用佳纸,不过我只有《雪堂塼录》等数种而已。中国佳纸印成的书我没有什么,如故宫博物院以旧高丽纸影印书画,可谓珍贵矣,我亦未有一册。关于中国的纸,我并不希望有了不得的精品,只要有黄白竹纸可以印书,可以写字,便已够了,洋式机制各品自无妨去造,但大家勿认有光纸类为天下第一珍品,此最是要紧。至于我自己写文章但要轻软吃墨的毛边纸为稿纸耳,他无所需也。
民国廿五年一月八日
(《风雨谈》)
◎买墨小记
我的买墨是压根儿不足道的。不但不曾见过邵格之,连吴天章也都没有,怎么够得上说墨,我只是买一点儿来用用罢了。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买一锭半两的旧墨,磨来磨去也可以用上一个年头,古人有言,非人磨墨墨磨人,似乎感慨系之,我只引来表明墨也很禁用,并不怎么不上算而已。
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据闲人先生在《谈用墨》中说:“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凌宴池先生的《清墨说略》曰:“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墨法遂不可复问。”所以从实用上说,“光绪中叶”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去年买到几块道光乙未年的墨,整整是一百年,磨了也很细黑,觉得颇喜欢,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这样说来,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道光以后的墨,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殆无可观也已,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大概不在物而在人,亦不在工人而在主人,去墨本身已甚远而近于收藏名人之著书矣。
我的墨里最可记念的是两块“曲园先生著书之墨”,这是民廿三春间我做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打油诗的时候平伯送给我的。墨的又一面是春在堂三字,印文曰程氏掬庄,边款曰:光绪丁酉仲春鞠庄精选清烟。
其次是一块圆顶碑式的松烟墨,边款曰:鉴莹斋珍藏。正面篆文一行云,同治九年正月初吉,背文云:绩溪胡甘伯会稽赵叔校经之墨,分两行写,为赵手笔。赵君在《谪麟堂遗集》叙目中云:“岁在辛未,余方入都居同岁生胡甘伯寓屋。”即同治十年,至次年壬申而甘伯死矣。赵君有从弟为余表兄,乡俗亦称亲戚,余生也晚,乃不及见。小时候听祖父常骂赵益甫,与李莼客在日记所骂相似,盖诸公性情有相似处故反相克也。
近日得一半两墨,形状凡近,两面花边作木器纹,题曰:会稽扁舟子著书之墨;背曰:徽州胡开文选烟;边款云:光绪七年。扁舟子即范寅,著有《越谚》共五卷,今行于世。其《事言日记》第三册中光绪四年戊寅纪事云:
“元旦,辛亥。巳初书红,试新模扁舟子著书之墨,甚坚细而佳,唯新而腻,须俟三年后用之。”盖即与此同型,唯此乃后年所制者耳。日记中又有丁丑十二月初八日条曰:
“陈槐亭曰,前月朔日营务处朱懋勋方伯明亮回省言,禹庙有联系范某撰书并跋者,梅中丞见而赞之,朱方伯保举范某能造轮船,中丞嘱起稿云云,子有禹庙联乎,果能造轮船乎?应曰,皆是也。”范君用水车法以轮进舟,而需多人脚踏,其后仍改用篙橹,甲午前后曾在范君宅后河中见之,盖已与普通的“四明瓦”无异矣。
前所云一百年墨共有八锭,篆文曰:墨缘堂书画墨;背曰:蔡友石珍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汪近圣造。又一枚稍小,篆文相同,背文两行曰:一点如漆,百年如石;下云:友石清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三月。甘实庵《白下琐言》卷三云:
“蔡友石太仆世松精鉴别,收藏尤富,归养家居,以书画自娱,与人评论娓娓不倦。所藏名人墨迹,钩摹上石,为墨缘堂帖,真信而好古矣。”此外在《金陵词钞》中见有词几首,关于蔡友石所知有限,今看见此墨却便觉得非陌生人,仿佛有一种缘分也。货布墨五枚,形与文均如之,背文二行曰:斋谷山人属胡开文仿古;边款云:光绪癸巳年春日。此墨甚寻常,只因是刻《习苦斋画絮》的惠年所造,故记之。又有墨二枚,无文字,唯上方横行五字曰云龙旧衲制,据云亦是惠菱舫也。
又墨四锭,一面双鱼纹,中央篆书曰,大吉昌宜侯王,背作桥上望月图,题曰湖桥乡思。两侧隶书曰,故乡亲友劳相忆,丸作隃麋当尺鳞。仲仪所贻,苍佩室制。疑是谭复堂所作,案谭君曾宦游安徽,事或可能,但体制凡近,亦未敢定也。
墨缘堂墨有好几块,所以磨了来用,别的虽然较新,却舍不得磨,只是放着看看而已。从前有人说买不起骨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我也曾这样做,又搜集过三五古砖,算是小石刻。这些墨原非佳品,总也可以当墨玩了,何况多是先哲乡贤的手泽,岂非很好的小骨董乎。我前作《骨董小记》,今更写此,作为补遗焉。
廿五年二月十五日,于北平苦茶庵中
(《风雨谈》)
◎日记与尺牍
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我自己作文觉得都有点做作,因此反动的喜看别人日记尺牍,感到许多愉快。我不能写日记,更不善写信,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隐约觉到,但要写它下来,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总不免还有做作——这并非故意如此,实在是修养不足的缘故,然而因此也愈觉得别人的日记尺牍之佳妙,可喜亦可贵了。
中国尺牍向来好的很多,文章与风趣多能兼具,但最佳者还应能显出主人的性格。《全晋文》中录王羲之杂帖,有这两章:
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蔽日至,夏不得有所噉,而犹有劳务,甚劣劣。
无审复何似?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
我觉得这要比“奉橘三百颗”还有意思。日本诗人芭蕉(Basho)有这样一封向他的门人借钱的信,在寥寥数语中画出一个飘逸的俳人来。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此系勒借,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
去来君
芭蕉
日记又是一种考证的资料。近阅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上卷,乾隆二十年(1755)项下有这几句话:
绍兴秋收大歉。次年春夏之交,米价斗三百钱,丐殍载道。
同五十九年(1794)项下又云:
夏间米一斗钱三百三四十文。往时米价至一百五六十文,即有饿殍,今米常贵而人尚乐生,盖往年专贵在米,今则鱼虾蔬果无一不贵,故小贩村农俱可糊口。
这都是经济史的好材料,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精明的性分。日本俳人一茶(Issa)的日记一部分流行于世,最新发见刊行的为《一茶旅日记》,文化元年(1804)十二月中有记事云:
二十七日阴,买锅。
二十九日雨,买酱。
十几个字里贫穷之状表现无遗。同年五月项下云:
七日晴,投水男女二人浮出吾妻桥下。
此外还多同类的记事,年月从略:
九日晴,南风。妓女花井火刑。
二十四日晴。夜,庵前板桥被人窃去。
二十五日雨。所余板桥被窃。
这些不成章节的文句却含着不少的暗示的力量,我们读了恍忽想见作者的人物及背景,其效力或过于所作的俳句。我喜欢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但也爱他的日记,虽然除了吟咏以外只是一行半行的纪事,我却觉得他尽有文艺的趣味。
在外国文人的日记尺牍中有一两节关于中国人的文章,也很有意思,抄录于下,博读者之一粲。倘若读者不笑而发怒,那是介绍者的不好,我愿意赔不是,只请不要见怪原作者就好了。
夏目漱石日记,明治四十二年(1909):
七月三日
晨六时地震。夜有支那人来,站在栅门前说把这个开了。问是谁,来干什么,答说我你家里的事都听见,姑娘八位,使女三位,三块钱。完全像个疯子。说你走罢也仍不回去,说还不走要交给警察了,答说我是钦差,随出去了。是个荒谬的东西。
以上据《漱石全集》第十一卷译出,后面是从英译《契诃夫书简集》中抄译的一封信:
契诃夫与妹书:
一八九〇年六月二十九日,在木拉伏夫轮船上。
我的舱里流星纷飞——这是有光的甲虫,好像是电气的火光。白昼里野羊游泳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名叫宋路理,他屡次告诉我,在契丹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头落地”。昨夜他吸鸦片烟醉了,睡梦中只是讲话,使我不能睡觉。二十七日我在契丹爱珲城近地一走。我似乎渐渐的走进一个怪异的世界里去了。轮船簸动,不好写字。
明天我将到伯力了。那契丹人现在起首吟他扇上所写的诗了。
十四年三月
(《雨天的书》)
◎生活之艺术
契诃夫(Tshekhob)书简集中有一节道(那时他在爱珲附近旅行):“我请一个中国人到酒店喝烧酒,他在未饮之前举杯向着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计们,说道‘请’。这是中国的礼节。他并不象我们那样的一饮而尽,却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点东西;随后给我几个中国铜钱,表示感谢之意。这是一种怪有礼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啜,这的确是中国仅存的饮酒的艺术: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既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了禁欲思想所战胜,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的简易的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的美的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有之则是禽兽之下的乱调的生活了。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蔼理斯对于这个问题很有精到的意见,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中曾说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耽溺)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的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他又说过:“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的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更是简明的说出这个意思来了。
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所谓礼。斯谛耳博士在《仪礼》序上说:“礼节并不单是一套仪式,空虚无用,如后世所沿袭者。这是用以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从前听说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只有如上文所说,还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对上海禁娼,以为妓院是中国文化所在的地方,这句话的确难免有点荒谬,但仔细想来也不无若干理由。我们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腊的“女友”(Hetaira)的韵事来作辩护,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国挟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国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爱之术》(Ars Amatoria)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间了。我们并不同某西人那样要保存妓院,只是觉得在有些怪论里边,也常有真实存在罢了。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其实这生活的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照我的解说即是很明白的这种主张。不过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讲章旨节旨,没有人实行罢了。我不是说半部《中庸》可以济世,但以表示中国可以了解这个思想。日本虽然也很受到宋学的影响,生活上却可以说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统,还有许多唐代的流风余韵,因此了解生活之艺术也更是容易。在许多风俗上日本的确保存这艺术的色彩,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但由道学家看来,或者这正是他们的缺点也未可知吧。
十三年十一月
(《雨天的书》)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