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荣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人称“中国房地产老大”的万科老董事长王石先生。论起王石,欧阳的眼里有种闪光,他说他很敬佩王石先生,也曾经在从事房地产事业的初始时十分敬畏地请求王石先生接见过。但仅仅几年时间,“学生”则与“老师”同台一起接受“双星”大奖,这也许是欧阳和王石都不曾想到的。欧阳几次跟我说过,他说他在经商方面特别是在房地产方面仍然是个新兵,很多地产界的前辈都是他终身学习的榜样。
不管欧阳如何谦虚,有一点可以不用争议:现今他本身也算是中国房地产界的一位重量级人物。深圳、东莞、武汉、北京……都有他规模越来越大的项目在崛起和拓展,其事业可以用“蒸蒸日上”和“如日中天”来形容并不为过。有钱人容易引起人们关注,有太多钱的人更容易受到社会的特别关注。现在学界在议论中国大亨时常常抛出一种“原罪”之说,就是说,中国的有钱人不像西方的贵族是出于家族的承传,也不像美国的比尔·盖茨等靠自己独立的知识产权和营销本领获得巨额财富,中国的大亨通常是“暴发户”。而这样的“暴发户”在原始积累时通常是有“原罪”的,即他们在资本积累初级阶段,一般情况下是有违法乱纪的犯罪色彩。记得媒体报道过浙江省有关法制部门还专门为保障民营经济领袖人物们的政治地位,特意作出过类似“豁免”曾经有过劣迹的民营企业家们的专门的司法条例。
但我知道,中国的不少国民仍然对一夜间突然暴富的人有种心理上的蔑视,通常认为钱赚得越多的人其“罪恶”也越大。
我知道欧阳在部队时,是位全军先进连队的连长,立过功、嘉过奖的我党我军好干部。但现在他富了,富得特别快,很多人用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艰苦创业时间,他却才用了几年时间,他的“原罪”是否更加巨大?更加恶劣?是否“罪大恶极”?
是战友,我就要让他吐个清楚,以便向我的读者交待。
欧阳一听我的问话,有些张口结舌:我、我……这对你写书很重要吗?
当然,而且十分重要。我直逼他的要害,如此回答他。
那行吧。你一定要问,我们就约个时间,我彻彻底底地向你坦白。他后来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党的一贯政策。我相信我们的读者也是赞同这一政策的。谁让你们太有钱了!有钱多风光!太风光的人必须接受公众的审视,这才符合文明社会的民主意识。欧阳也不例外。
读书人大概都曾读过“人之初,性本善”的古语。而革命导师马克思在《资本论》里也有一句名言,叫做“一切罪恶都源于资本的产生”。中外哲人告诉我们一个人类的基本定律:当人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都是善良的,无邪的,但当他们开始有欲念的时候,特别是积聚财富和物质资本时,罪恶也许从此开始。
欧阳的“原罪”是什么?
那天欧阳被我逼得无处躲藏,似乎很胆战心惊地与我商量:能再上一次我老家去吗?
为什么?我有些不明白。
因为我欧阳是从那块土地上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的,在那个地方我说自己的事时不会有任何顾忌。可在深圳--尽管这里很繁华、很富有,但有时我感觉它又很肮脏……欧阳的这句话决定了我再一次随他远行湖北--那一刻,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我想到了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我想知道今日的“深圳基督山伯爵”是不是也有一个深藏在遥远海岸的“基督山小岛”,那里是否同样存在一个让欧阳暴富的神秘“宝窟”?
“有啊!”欧阳一听我的奇思,很是得意道。
“走,今夜出发!”我一听更加来劲。那天欧阳甩下深圳日理万机的事,潇潇洒洒与我一同飞抵武汉,再达孝感,可临到老家云梦时,他让前来迎接我们的车子在一个岔道口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上汉川去!”
欧阳第二次带我上他的故乡时并没有回他自己出生的那个村子,而是到了距云梦县隔蒲镇小阳小郑村一百多里外的汉川市文李台村……
落日西斜,一缕血色晚霞披洒在炊烟四起的乡野。远远望着那片黑压压的村庄,欧阳有些激动,我也十分激动--因为在我出生的苏南,这样的大村庄是不曾有的,而且保持了中国传统样式的村落现在更少了。地处中原的文李台村依旧完整地保留了这种原生状态,绵延几里长的村子很像一个集镇。沿着那条可以开动汽车的村落大道缓缓而行,可见不少村民们自己开的各式各样小卖部和露天摆放的日用品小摊铺,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追随在我们的车子后面,这使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在农村干活时拖拉机第一次进村的情景……文李台村确实有种神秘之感,大道两侧依旧保留的许多百年老房,它清楚地告诉我这个村落曾经的辉煌。如今的文李台村虽然没有一条能够可以全程进得了大汽车的通道,但井井有条、交叉纵横的一条条巷道可以延伸到村落的每一个角落,这使得文李台村更具“城镇”特色。欧阳告诉我,文李台村最热闹的时候有过上万人口。“一个村庄上,有三个大队,你说大不大?”难怪,这也许是我见过的中国最大的一个村庄。而就在这个村庄上,我们的“深圳基督山伯爵”欧阳却有一段影响他一生命运的传奇经历--
欧阳七岁那年,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生来懂事的他,却知道了一件至今让他记忆犹新的事:一日,母亲长叹了一声后,拍拍残留在双膝上的灰末,站起身把二儿子欧阳祥山拉到自己身边,说:花子,你把哥哥的那件衣服换上,一会儿娘送你上姐姐家去。小欧阳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圆了一双小眼睛,疑惑地看着母亲愣了半晌。
这孩子,傻了啊?母亲有些生气地过来帮儿子三下两下地扒了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罩衣
,然后又将一件新洗干净的肥大的蓝布衫给儿子穿上。忽而出出神,又问儿子:娘还要干活,你一个人去姐家成不?
这回轮到儿子说话了。小欧阳猛地点点头:我跟哥去过几次了,我认识路。
母亲想了想,然后掏出一元钱塞在儿子手里,吩咐道:那你路上小心点,别把这车票钱再给我丢了。
谁知儿子把一元钱推还给母亲:妈,我不用买车票的。
不买票你咋上得了火车?母亲瞪圆了眼。
儿子狡黠地笑开了,很骄傲地:每次我跟哥一起上姐家去,都是扒车去的,一分钱也不花的!
啥!你们每次去都是扒火车去的呀?母亲一听脸色煞白,胸脯起伏地斥道:你这小兔崽子,那火车飞快,扒不上去就把你们压在轮子底下……
儿子却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担忧,仍在得意地讲述自己的英雄行为:没事,我和哥每次先上站台,等火车车门关上后慢慢开动时,就看准当口迅速抓住车门两边的把手,再跳到上下车的踏梯板就行了……
儿子说得轻松,母亲听后双手捂着胸口直嚷:你们一对贼大胆,那火车飞一样的快,踏梯板才那么窄的一块屁股大地方,不摔死你们才怪!
没事。儿子则愈加显摆道:坐在那儿不要动就没事。哥哥有时还教我把裤带解下来系在那把手上,那样更没事了。
警察看到了还不抓你们?
他们看不到的。儿子哪知母亲内心的那份担忧,更加起劲地讲他的本事:每次到前面一站停下时,我们就先跳下来,等乘客上上下下后车子再开时,我们再跳上去……
不抓去让你们坐牢才怪!母亲不再追问了,转身钻进灶后添火,只有嘴里仍在嘀咕。
小欧阳颇为得意,因为他没有说那次警察发现他扒车后,揪着他耳朵让他站在候车室的大厅内向全体乘客低头认错的耻辱一幕。他也没有告诉母亲,每每冰天雪地的寒冬时节,每一次上姐姐家的扒车之苦:那才叫苦!刺骨的寒风,比袭人的毒蛇噬咬还疼痛。有几回,小欧阳差点因为冻僵的小手拉不住结冰的铁把手而几乎丧命于荒野……
从欧阳老家云梦到汉川文李台村的火车约两个小时的慢车路程,当时的车票虽然只有6毛钱,可对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欧阳祥山来说,6毛钱比如今他手中的一亿元还要稀罕。
穷人和富翁之间的差异就这般天壤之别,而这却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它的意义便更不平凡。发生在欧阳身上的这一天一地的事,仅有三十余年的短暂光阴,可它却反映出中国社会在这三十余年里所发生的一场翻天覆地的历史巨变--
欧阳生于1959年,那时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了,但中国农村的百姓除在政治地位上“翻身当家做主”外,物质生活上没有多少变化。欧阳出生地湖北云梦,地处江汉平原的北部,一条绵延数百里的府河,挟着大洪山奔泻而下的滔滔河水,经广水,过安陆,蜿蜒迂回进入云梦境内,肥沃着这块古老的土地。被云梦人称为“母亲河”的府河,在途经云梦西端又向南流经八公里左右突然一个急转弯,呈“J”型折向东流,弯弯的河水环绕着一片冲积平原。在这个几平方公里的小平原上,散落着几个村庄,这便是欧阳的出生地隔蒲镇。史书记载,隔蒲镇一带历来以种棉花为主,在风和日丽之年,银棉如雪,五谷丰登,但这种好景十年中能有一两年算是老天对这儿的百姓的恩赐。府河并不像母亲那样温存,当洪水暴发时,它像一头失去人性的野兽,冲走了地里的庄稼,卷走了村庄的舍棚与牛羊,留下的那些幸免于难的人群只能去逃荒讨饭……当地至今仍流传着一首民谣:“隔蒲潭,府河边,十年就有九年淹;大雨下,洪水滥,颗粒无收好凄怜;老百姓,人天怨,卖儿卖女去讨饭。”也许正是这种很难改变的自然条件所致,今天的云梦经济虽然有了很大发展,但与沿海地区还是相差很远。我第一次随欧阳踏上那片土地时,看到云梦隔蒲镇上和欧阳老家的小阳小郑村及周边几个村庄那些像样一点的柏油道路,基本上都是欧阳这些年资助修建的。故而欧阳在当地官员和百姓心目中就是一个太了不起的人物。提起欧阳祥山的名字,云梦五十多万父老乡亲有种发自内心的由衷的自豪感。
如果不是欧阳自己揭短,今天他站在别人面前,那气质、那谈吐、那潇洒的风度,无论谁也难以想像他的童年和少年,竟然能同“花子”两个字连在一起。
“花子”是欧阳19岁前的小名。我亲耳目睹今天的欧阳在回到自己的家乡时,不少年长的乡亲们仍这样称呼他。“花子”不是一种尊称,而是当地人辱骂、耻笑讨饭的流浪儿的一种叫法,与我们通常知道的“叫花子”是同一个意思。
欧阳小名为“花子”,是刻在他生命里的一种无法抺去的耻辱的印记。欧阳的父母都是农民,但两人的结合则颇为特殊。欧阳的父亲欧阳万林,瘦小貌俗,1米55的个头,在男人堆里绝对是个矮子。但欧阳的母亲则身材高挑,1米68的个头,加上貌美体健,即便在83岁高寿的今天我见她时,老人家依然颇有风度。这样一对差异很大的夫妻,在农村并不少见,通常他们之间的结合都是有些特殊原因的。欧阳父母的成亲也不例外。
父亲瘦弱矮小不是天生的,完全是从小家境赤贫之苦所致。欧阳万林生来命苦,两岁时父亲病死,十一岁时母亲上吊而亡,两个姐姐做了童养媳,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欧阳万金在富人家放牛。一个十一岁的穷家男娃儿,只能去富人家做长工混口饭吃,哪可能谈得上发育健体?1米55的个头和瘦弱有病的身子骨注定了这个男人的不幸命运。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比欧阳万林命苦的人其实还很多。后来成为这个矮男人妻子的沈桂香便是其中之一。
沈桂香是欧阳祥山的母亲,但走进欧阳家之前她是个富有家庭里的“千金”。父亲是黄陂人,是当地田地最多的富人家,也在武汉汉阳开茶馆。沈桂香是家里的长女,因为在茶馆对面有家油榨坊,年轻美貌的沈家大闺女渐渐与开油榨坊家的一位詹姓青年有了感情。一年忙收季节,二位相爱的年轻人回到老家成婚,后来有了一个儿子叫发发。可沈氏命不好,儿子4岁时,丈夫得病而逝。在旧社会,再出众的女人,亡夫之后又拖带着一个娃儿,富人家出身的沈桂香无奈改嫁给了当时在亡夫家当长工的一个矮小有病的男人。他就是欧阳万林--欧阳祥山的生父。
25岁那年,在外漂泊了近二十个年头的欧阳万林碰上了“桃花运”--娶了一个美貌的妻子,还有一个现成的大儿子。这是1948年的事。
欧阳万林和沈桂香外加一个胖儿子组成的家庭,让小阳小郑村有了一件新鲜的事儿。转眼间新中国成立,贫苦家出身的小男人欧阳万林家又添一个跟沈桂香生的闺女!真是喜上加喜。然而新中国的成立,使原本穷人与富人之间的政治地位发生了颠覆。个高貌美的沈桂香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而矮小病弱的欧阳万林则是可以在乡亲们面前挺着脖子说“我家在解放前最苦”的话的贫农。加上平时村上的人经常耻笑欧阳万林在自家的女人面前没有地位,连吵架时也只能举着铁钳子躲在灶台后面装腔作势砸锅沿的“孬种”--欧阳家那口土灶上的锅沿上缺一块,就是欧阳万林跟自家女人在一次吵架时有气不敢撒、只好拿锅出气的见证。
自尊心极强的欧阳万林性格开朗,个小但人非常灵活,喜爱说唱,小商意识强,但因个小无势无助受人耻笑,常常一个人闷着落泪。然而老天并不可怜这位庄稼人,第一个闺女出生的那年,眼看辛辛苦苦换来的稻谷飘香即将到手,一场洪水将整个隔蒲潭淹没成汪洋泽国……地没了,房子也没了,欧阳万林只得带着妻儿幼女举家投奔武汉的姑妈家,靠卖菜维系一家四口生计。由于欧阳万林每天都要起早摸黑张罗贩菜,妻子帮人缝衣做鞋,留下不足一岁的女儿独自在家整天啼哭。一日,欧阳万林的姑老表张彦顺带着一根棒糖来看孩子,可当他将棒糖递给啼哭的娃儿时,却不见孩子的眼睛有任何反应。“怎么啦这娃儿?”
收工回家的娃儿父母急忙抱起孩子,又用棒糖在娃儿眼前晃动了几下:“娃儿,你看这是啥?啊,你快看看……”孩子依然没有意识,伸出的手却胡乱地抓起母亲的头发。
“怎么啦!怎么啦这孩子?”母亲大哭起来,夫妻二人抱起孩子就往医院奔……
经过一番检查测试,医生看到睁眼目瞎的孩子惋惜地摇头:“最好的治疗时间错过了,现在晚了……”
“苦命的孩子呀!”母亲一声哀嚎,昏死过去。
女儿幼年失明,在欧阳的父母心灵上留下了一生的愧疚。像所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农民一样,欧阳家的这对带着各自的不幸命运而走到一起的夫妇,后来又添了几个儿女,在欧阳祥山之上,有个取名“水山”的哥哥,那是因发水的灾荒之年得子,父亲给儿子起的名。等五年后第二个儿子再出生时,乡亲们都说:“这娃儿哭声亮堂,有吉祥之兆。”父亲好不欣喜,便说:“那就叫祥山吧!”
欧阳祥山便这样来到了人间。孕育他的是无边的苦水和父母挥不尽的泪水……父亲告诉过儿子,说他眼看儿子要出生时的前一天就想弄点粮食犒劳犒劳妻子,哪知当时农村全都吃人民公社的大食堂了,家里找不到一粒粮食。急坏了的欧阳祥山父亲只好去求食堂师傅。好心的烧饭师傅调了碗麦粉子南瓜羹给了欧阳父亲。欧阳万林欣喜万分,端着羹碗就往家跑,因为赶急,因为欣喜,结果半路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连人带碗掉进了路沟里……几十年后,父亲仍念念不忘那碗麦粉南瓜羹,感叹道:“祥山儿小时候瘦小得很,就因为他妈连碗南瓜羹都没有吃上……”
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中国农村许多地方饿死人并不为奇。一半以上的中国人吃不饱饭是那个时期的中国人的基本生存状态。这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是无法想像的,而这些情景对40岁以上的中国人来说,我们都记忆犹新,如同昨天发生的事。
欧阳出生之后,他的母亲还为他生过4个妹妹,可只有一个妹妹活了下来,其余的不是被病魔就是被饥饿夺走了生命,而病魔和饥饿皆根源于贫穷。
母亲在结婚的十余年间,不停地生育过七八个孩子,每一次怀孕分娩到哺乳,都将是半年一载。这期间,在生产队永远只能拿“半劳力”工分的父亲,以其矮小多病的身躯支撑着这个五六口之家,欧阳幼年时家庭的清苦不言而喻。“整天哭,瘦得皮包骨”,母亲嘴里所
回忆起的童年时的儿子的情形时,永远是这八个字。
欧阳能在地上跑的时候,母亲和父亲都上地里挣工分去了,就连五六岁的哥哥也背着小筐干起了农活。家里只剩下一个瞎了的姐姐,她的任务是看守满地打滚的弟弟小欧阳。
有个女明星见了已经成为亿万富翁的欧阳祥山时,曾当着我的面挑逗地对欧阳说:“你的眼睛很有神,也很炽热……”欧阳听后当下流出两行热泪,他说:“谢谢你夸奖,其实你并没有真正看清我的眼睛,因为它们更多的是忧伤和自卑。”
那女明星很是惊诧,说她怎么也看不出。欧阳则淡然笑之,说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
“明白了,第一次我们一起回云梦时,你在‘算命街’上给瞎子们大把施舍是不是因为联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个不解之谜。
欧阳听后情绪似乎一下坠入低谷:“是联想起我苦命的姐姐,但也联想起了我自己的童年……”
“你又不是瞎子!”
“可我从小伴着瞎子的命运成长……”欧阳说这话时,脸颊上滴下一行泪珠……
下面的事,是我从欧阳的那个瞎子姐姐嘴里知道的:
同母异父的哥哥发发几岁时走失了,幼年时的欧阳,一直由瞎子姐姐带着。父母出去干活了,留下咿呀学语和蹒跚学步的他在家时,姐姐担当起了看管他的全部任务。姐姐看不到世界是个什么样,但却知道弟弟的每一个细微的声音和想要做什么。姐姐比欧阳大十岁,弟弟抓屎抓尿的幼年时,她为他抱哄背搂,甚至用手指为母亲给弟弟喂那永远不出汁水的乳汁;弟弟大一些时学走路和登高,她手拉着到处乱跌撞的弟弟--常常一天下来自己比弟弟摔得更加鼻青脸肿。“我最怕弟弟饿肚,一饿他就死命地哭,哭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时家里什么也没有,我喂他水喝,他把水打在一地;我哄他,他死命抓我头发皮肉……最后没得办法,我只能跟着他对哭呗!可我一哭,他又不哭了!”欧阳的姐姐这么说。
欧阳不记得这样的事,但他记得下面的事--
那是个特别寒冷的冬天,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四五岁的欧阳挣脱姐姐的双手走出家门时,他被一阵飕飕刺骨的北风刮倒在地。这时他听到村东头一群比他大的孩子在哄笑,他好奇地走过去,见同村的大孩子们围着一个50多岁、穿着破烂的乞丐在吵吵嚷嚷。小欧阳那时不懂啥叫乞丐,只觉得那大人穿的衣服跟自己差不多破旧,于是便跟在人家后面挨家挨户走着……
“哈哈,今儿个怎么回事?湾里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花子啊!”村东老郑大叔突然嘻嘻哈哈地嚷道。
“哪来的小花子呀?”有人左右光顾,奇怪不已。
老郑大叔指指跟着那个乞丐后面、上身穿着麻布袋缝成的衣服、老棉裤补丁连着补丁、腰上系着一根粗草绳、满头蓬松着烂稻草的小欧阳,大声道:“这不是小花子吗?”
“啊哈,小祥山是花子哟!”从此,在村上欧阳祥山的名字被“花子”所替代了。那时欧阳虽不懂事,但却不习惯别人这样叫他,甚至用小手抓起一把泥巴扔人家,结果村上的大人小孩更欢实地叫他“花子”,后来再有人这样叫时,他便满脸天真稚气地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
“花子”是欧阳的童年和少年的名字。也是这位家境贫寒出身的农家子弟的真实命运写照。也许现在很有钱的缘故,欧阳对童年和少年时的钱的记忆特别深,他讲过跟哥哥为省6毛钱的火车票,几次差点丢了小命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而那次母亲让他买两斤盐他却把一元钱丢了的事更让他刻骨铭心。
“盐买回来后,别忘了把找回的零钱放好!”临走时母亲再三叮嘱。
这是小欧阳第一次经手一元钱,“而且是新票子。”40年后的欧阳清楚记得,“那天我拿着妈给的钱,像接受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一路又蹦又跳的,走到村口看不到后面的妈妈了,便忍不住从衣袋里掏出那张一元钱的新票子看了又看……那时正值秋里,田埂两边净是棉花田,爆开的棉花已经挂满了枝头,秋风一阵阵迎面扑来。我顶着风一路跑步越过几道沟和一座石拱桥,又过了几个村子,到了公社的一个供销店。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到卖盐的柜台前,伸手掏口袋摸钱票的那一刻,我吓呆了:钱没了!再上下口袋翻个遍,还是没有找到!我一下哭了起来,因为我太知道母亲的厉害,这一元钱对当时的我家来说,好像比我们一个娃儿的一条命还重要似的。我记得每年队里年终分红时,有劳力的庄稼户,他们能分到二三十块钱,我们家人多拖累重,七算八算,总是到头来还得欠生产队一屁股账。父亲和母亲为了让我们全家人也能过上年,便到会计那儿想借三块钱,那会计说这得找队长批准。父亲母亲又找队长,队长说啥就是不批,说欠支户最多也就能让生产队照顾分些萝卜而已。最后父母还是厚着脸皮从亲戚那儿借了几块钱给我们一家过了个年。我毫不夸张地说,那时一元钱对我家来说,比我现在的一亿元还贵重……”欧阳回忆起往事,双眼泪盈盈。
“从代销店折回原路后,我一边哭,一边一路寻找,寻了几个来回,可就是找不到……天黑了,田埂都看不清了,我知道肯定找不到了,知道给家里闯了大祸,所以不敢回家。我悄悄溜进村,看到家家都上了灯,有的已经拿着饭碗在吃了,可我只能躲在村头池塘边的一丛灌木里,心惊肉跳地听着妈妈在挨家挨户地撑着灯寻找我,问他们看到花子没有。人家都回答她说没有看见。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忽忽悠悠间见妈提着一根棍子从池塘的另一端朝我躲藏的灌木丛走来,然后三步两步地上来一把将我从草丛里揪出来,大声问我‘买的盐呢
?’我妈十分恼怒,又提着一根木棍,加上我知道自己闯的祸,所以一听她的问话,早已魂飞胆失,哇哇大哭,并如实吐出了原委。妈妈一听,火冒三丈,抡起木棍就朝我身上打来,还一边破口大骂起来。我自知理亏,只得忍痛挨打。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隔壁家的林山路过撞见我们娘儿俩,才劝住了我妈。可这一夜,我哆哆嗦嗦地躺在床上一夜没睡,又不敢出声,听爸和妈一直为我丢了那一元钱在吵架,我的眼泪湿透了被子……”
到了上学的年龄,欧阳看着村里同龄的伙伴都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可他没有那福分,因为此时的父亲重病卧床不起,全家六口人的担子全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小欧阳多么渴望能同伙伴们一起系着红领巾,捧着书本,坐在学校的课堂里朗朗有声地上学读书,但他不能--母亲告诉他:“人家骂你是狗崽子,你读了书也没有用。再说,你上学校,爸爸躺在床上谁端水?瞎子姐姐和小妹妹谁照顾?”那时欧阳还不知道地主出身的母亲和当过几天皇伪军的父亲为什么总受人欺负,但他清楚“牛鬼蛇神”是“坏人”。既然与“牛鬼蛇神”有关的人,肯定在生产队和村上遭人瞧不起的。我又不是“牛鬼蛇神”,为啥我不能上学?为不能跟本村的同龄伙伴一起上学的事,欧阳那颗幼小的心灵曾经刻烙过很深的伤痕。但想到母亲后面的几句话时,他再也不向母亲提上学的事。瘦弱高挑的欧阳过早地帮助母亲和哥哥承担起了照顾父亲、瞎子姐姐和妹妹的责任。有句话叫“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欧阳对啥是苦他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每天除了帮助母亲家里家外忙乎外,还经常抽空跳进村前的池塘里抓小麻鱼。“有鱼吃喽!有鱼吃喽--”每每小欧阳给病榻上的父亲和姐姐妹妹端上自己抓来的煮鱼汤时,他感到了一种成长的满足。
“花子,今天你姑老表詹志兰结婚,你替妈吃喜酒去!”一日,母亲满脸喜色地对小欧阳说。
“让我去--吃喜酒?”欧阳不敢相信,一双大眼睛盯着母亲半晌仍然怀疑有这事。
“让你去就去呗,又不远。到那儿你往桌上一坐,只管夹好吃的菜吃就得了!”父亲倚在病榻头搭讪道。
“哎!”欧阳这一天太喜气了,因为不仅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不知母亲什么地方弄来的一套新衣服,不过就这一天穿了后欧阳就再没见那衣服,更重要的是他今天可是代表欧阳万林家的人去“坐席”的。在农村,婚丧嫁娶办大事时,亲戚乡邻到场,排次轮辈有讲究着呢!十人一桌,八人一席,能坐上前桌头席的通常都是一户之主,有名有姓,有辈有分。今儿个欧阳入席的是十人一席之桌,除他之外,是九个女人。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九个女人围在一桌上,那热闹劲就别提了。欧阳的耳朵现在是聋的,只有一双贪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盆盆他连见都没见过的香喷喷的菜肴……“大肉来啦--”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中,端菜的师傅将一碗让欧阳见了就流口水的红烧肉放在桌子的中央。这是婚庆上十分有说头的第五道菜,每碗大肉盛装十块,一人一块,当地有句俗话,叫做“吃喜酒吃喜酒,吃了大肉才会走”。这意思是,凡出份子来吃喜酒的人,一定要吃上大肉才算事。欧阳哪懂这些?从小不曾沾过多少油味的他见香喷喷的大肉扑鼻而来,起身夹上一块就往嘴里塞。三下五除二,就消灭在肚子里。再次抬头时,他见肉碗中既然还留有一块肉快冷了,女人们左顾右盼地闲谈去了,于是毫不迟疑地举筷就夹。“哎哎,我的那块肉呢?谁贪得无厌多偷吃了一块?啊!谁?”突然,同桌的一位女人张开大嗓门、一双眼珠子瞪得贼溜圆地叫唤起来。同桌的、还有邻旁几桌的人都把目光渐渐聚到了一起,聚到了仍在嗓门内嚼动着肉块的欧阳身上……
“那时我虽然才八九岁,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耻的人!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嚼肉,浑身仿佛像被一把把利剑插刺着,那才真正叫无地自容。我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只知道特别羞愧,丢尽脸面。我后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桌子的,反正我记得再没吃一口东西就一路哭着跑回了家。妈见我后赶紧问怎么回事,我便哭得更厉害了。妈终于知道事情原委后,忍不住一把抱住我也呜呜地痛哭起来,我发觉她像比我还要委屈似的,直哭得双肩哆嗦,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孩子多吃块肉错在哪儿嘛!你们这样欺负他啊--’”欧阳在北京时我们一起吃饭,他非要个“红烧肉”,最后才知道他是为给我讲这一段故事才专门吃红烧肉的。
我们还是继续回到文李台村的故事吧。
那天傍晚,当欧阳引我进入文李台村时,由于我们两个看上去都是外乡的陌生人,所以走在村子的那条大道上格外引人注目,尤其是欧阳忽而指着这一家道出一两个熟悉的人名,忽而又跑到另一家的客堂里把上了一些年纪的人拉到跟前问长问短,故而到后来我们基本就走不动了……
“你就是花子?当年住在瞎子姐家的那个花子?”
欧阳这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是,我就是花子。”
“哎哟,花子你现在长这么高了啊!”
“听说你在深圳发了大财,是真的吗?”
“小财,发了点小财。你们还好吗?我看老伯、婶娘你们没啥变化,身子骨还硬朗吧?”
“凑合活着。我们这些人,跟这个文李台村一样,门面还撑着,可也塌得差不离了……”
看着欧阳与村民们打得火热,我想当年欧阳肯定在这儿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而且住的时间也不会短。“到目的地再跟你说……”欧阳总算从被簇拥的老乡那儿抽出身子,然后跟我卖了个关子。
文李台村确实是个罕见的大村庄,我们的车子停停走走,花去了近半个多小时,才在村落的后街一条窄道那儿不得不下车,改步行来到一栋破落不堪的旧房子前。“这就是我姐和姐夫当年住的房子。”欧阳一下车子显得格外激动,像是见了一位久别的亲人。
我特意近距离打量了一下这栋旧瓦房子,见砖墙上残留的几个文革标语,我估量着它也应该是属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翻盖的农舍。这当儿,欧阳已经找人来把系在那扇能过孩儿的破门上的一把铁锁打开了……
“怎么成牛圈了?”欧阳带我缩着脖子进屋后,便指着右边的那间竖着栅栏的房间问开锁的人。
“我、我们看你姐他们搬走后一直没人来住,就、就当牛圏用了。”那位老农很胆怯很歉意地站在一旁低声喃喃着。
欧阳听后连忙改口说:“没事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嘛!”随后他指着右边那间已经成牛圈的房子对我说:“过去这是房间,我就住里面。正间是客堂,左边是厨房……”
在那个所谓的厨房门口,有一口大缸,旁边放置着一对水桶。欧阳突然拿起搁在水桶中的一只木勺,然后十分夸张地在我眼前摇晃了几下,说:“当年我恨透了这对水桶,因为姐姐和姐夫都是瞎子,八九岁时我牵着姐夫挑水,以后每天担水的事便落在我身上。从这儿到河边要走近千米路,那时我年岁又小,只能挑半桶水,村上的孩子就奚落我,弄得我每天为这担水的事气恼……”
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在欧阳的历史里找不到“基督山伯爵”的影子,更不可能有那个使海员的儿子在绝望的边缘一下拥有了征服世界、完成复仇的那个“宝窟”了。一切信息告诉我:欧阳这位富翁的“原罪”历史将与苦难相连。但我感到异常意外的是,我的这位战友和同龄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苦难史,如果不是亲自跟他上其老家走一趟,我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相信真实的生活里竟然会有比我们的艺术创作更生动的存在,我觉得“传奇”两字无论怎么套在欧阳身上都是合适的。
如果不是后来天太黑的缘故,我想欧阳也许会在这栋破旧的老屋内无节制地呆下去。“走,上我姐家吃饭去吧!”显然他是为了照顾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欧阳的姐姐家在当地的一个小镇上,是连体的那种两层楼,欧阳说是他出钱给姐家买的,为的是方便生活。亲兄弟的到来,让欧阳的瞎子姐姐和瞎子姐夫格外高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一对瞎子家吃饭,而且感到特别惊讶的是欧阳的瞎子姐姐竟然能做出几个像模像样的饭菜来--尽管我觉得一个远道而来的来访者端起一个瞎子做的饭菜是那样的于心不忍,可我觉得这比吃生猛海鲜留下的印象更深刻。
“姐姐嫁过来后,母亲怕他们二人没法生活,所以就把我弄来伺候他们,而我知道妈妈心里还有一个实际的想法,就是把我送出来可以减少我家里一个吃饭的人!”欧阳放下饭碗后苦笑着跟我说。
欧阳的姐姐和姐夫有个儿子叫李维进,女儿叫李芙蓉,现在都已长大成家,儿媳带着孙子在家。欧阳说他们一直以来都比较讲良心,也是我最大的安慰。这样一对瞎子老人便有了生活的基本保证。我能感觉瞎子夫妇生活得不错,而这肯定是欧阳出资把这个不平常的家给安顿好的。“大姐,听说你进李家门时,你弟弟欧阳‘随嫁’了好几年,有没有这事啊?”不想我这一句话,把欧阳的瞎子姐姐与姐夫都给逗乐了。
“可以这么说吧!”欧阳的姐姐性情温柔,说完这句话后便再也听不到她的下文。倒是欧阳的姐夫特别健谈:“祥山在我们家住了有五年零七个月,加上前后来看望我们零零碎碎住的时间,总共不少于六年……”他叫李红修,比妻子大十岁,虽然眼瞎,却看得出是个手脚灵活、脑子很精明的人。
在欧阳姐姐家吃完饭已经很晚了,欧阳建议回县城住下后他再给我讲他“随嫁”姐姐家的事。这当然是我巴不得的事。令我好奇的是在临离开他姐家时,欧阳环顾了一下姐姐家的房子,然后将眼睛盯在墙上的一把已经很陈旧的二胡,凝视了很久。他上前摘下二胡,弹了弹弦,二胡立即发出清脆的声音。
“是你以前留下的?”我突然想起在深圳时看过欧阳他们美丽集团举行的一个晚会磁盘,那上面有欧阳一个二胡独奏:《真的好想你》。
“哪--是?”不想欧阳把嗓门提得高高的,然后眼盯着姐夫,说:“这是他的,我连摸一摸的资格都没有!”
我感到不可思议,便问欧阳姐夫:“是不是这回事呀?”
谁知欧阳姐夫“嘿嘿”笑道:弦拉断了哪有钱买呢?
“姐夫,今晚我把它带到县城,给何作家拉几曲可以吗?”欧阳带着恳请的口吻问自己的姐夫。
“带去!他几年不拉了!”这次是欧阳的姐姐说话。我看了一眼欧阳的姐夫,只见他面色凝重,看得出心情复杂。
欧阳还是把二胡带到了我们下榻的县城内一个宾馆。那一夜,欧阳拉了许多曲子,而拉得最多和最好听的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插曲。“卖花来呀卖花来……”这首曾经让中国人落了数不清泪水的歌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风靡一时,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几乎人人都会唱它。
但在欧阳拉的二胡中所发出的声音则与众不同,它有一种叫人听后不得不凄然泪下的忧伤与悲怆。“每一次拉这曲《卖花姑娘》,我的心就会跟着流血……”
我们都知道“卖花姑娘”是个瞎子,正是因为她是个瞎子,所以她的命运令人同情和揪心。欧阳那么倾情这首歌曲,正是联想到了他童年的苦难岁月。这还得从他瞎子姐姐说起--
前文已有言所述,欧阳的姐姐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她因此成了欧阳母亲最担心的孩子。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瞎了的女孩大了怎么办呀?母亲看着好不容易长大的女儿一声长叹一声短唉:娃儿这辈子咋个着落?有心琢磨总成事。18岁那年,经人牵线,欧阳姐姐总算有了着落,男的叫李红修,家住汉川县文李台村,照说欧阳家可以放心了,但这桩婚姻并没有给欧阳家带来解脱的喜悦,倒是欧阳母亲在将女儿嫁出去的那天起,更增了一分担忧:女儿嫁的是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同样是瞎子的男人,而且出身地主成份,上有七八十岁的老母亲,一个弟弟李洪应快三十了还未找到媳妇。虽说瞎子嫁瞎子也算“门当户对”,但毕竟是过日子,为此欧阳母亲一想到苦命的女儿就忍不住落泪……要命的是女儿出嫁不到一年,还有了一个孩子。小宝宝不残不傻,十分可爱,然而俩瞎子本来自己管自己就够呛,有了孩子日子就更无法应付。欧阳的姐姐虽然从小自理能力很强,可那也仅仅是对付一些最基本的吃穿拉撒一类的事,现在让她瞎着双眼带个小孩,这让欧阳的母亲又急又无奈,坐月子时她把瞎子女儿带回了家,但这不是长远之计。最后欧阳母亲跟丈夫商量,决定让欧阳随姐姐回李家。
“那一天我印象特深,外面是冰天雪地,姐姐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我一手提着一个装满大人和孩子换洗衣服的大包袱,一手牵着姐姐,在风雪泥泞的路上走着。从我们家到火车站有十几里远,我们俩人到火车站时,下身被泥水溅得又脏又湿,狼狈不堪。车站上有很多人,他们一见是个瞎子抱着一个婴儿,就像见了耍猴的将我姐团团围住。我当时感到十分屈辱。但最感到难堪的是姐姐要上厕所,这可把我急得差点哭出来:一是我得拉着她往女厕所里走,可我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二是在她解手时我还得抱着又哭又闹的小外甥--那时我才十岁,既要顾大人,又要顾小孩,那几分钟的时间,我像经历了一次要命的大仗似的,最受不了的是车站上还有那么多人在一旁嘲笑我们……”欧阳说他无法忘却当年的那一幕。“上火车后,小外甥不知咋的哭个不停,吵得一车厢的人不得安宁,一会儿小家伙又屙了姐姐一身屎,可怜的姐姐又什么都看不到,车厢内又有人大声嚷嚷臭,急得我姐直哭。没办法,笨手笨脚的我只好又给姐擦屎又得给孩子换尿布,结果大冬天里的我忙得满头大汗,当费尽力气完事后我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看到满车厢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像被一千根针扎了一般……”
十岁的欧阳从此开始了他人生最屈辱、也是最磨砺的一段岁月--
一对瞎子,加上一个婴儿,十岁的欧阳来到姐姐家的任务是帮助这个无人可以支撑的家庭能够在风雨飘荡中支撑起来、生存下去。姐姐没有独立带过婴儿,欧阳初到这个家主要是帮助姐姐料理孩子,担水烧茶和洗晒尿布,同时帮姐姐熟悉并适应周围环境。比如为了不让姐姐受村里那些淘气孩子的欺负,欧阳主动讨好村上的孩子王,时不时还悄悄从姐夫的口袋里偷出几毛钱,买些糖块塞给那些孩子吃。姐夫眼瞎,心里可有数,有一次他终于发现口袋里少了钱,愤怒的双拳追不到欧阳,却重重地落在他瞎子姐姐的身上,这让做弟弟的欧阳倍加心痛和忏悔。其实瞎子姐夫并不坏,只是他知道挣来的钱太不易,所以显得格外吝惜。而小欧阳则以自己的聪慧和勤劳,很快在姐姐的新家赢得了周围的邻居和村上孩子们的好感与友善。每天清晨,报晓的雄鸡啼鸣时,欧阳早已把姐姐家的庭院宅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将邻居的门前宅后收拾得清清爽爽……从这以后,“花子”这个名字成了文李台村的乡亲们对欧阳的一个爱称。
然而,欧阳姐姐家毕竟是个生活在农村的夫妇双瞎的残疾家庭,更何况那是个政治浩劫把整个国家弄得民不聊生的年代,中原地区的地薄水咸的一些地方,百姓甚至出现举家远迁和逃荒的困境。欧阳的姐姐一家加上欧阳五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瞎的瞎,没有一个人可以参加生产队上的集体劳动,因而也挣不到一个工分。在人民公社的年代,不挣工分就等于断了基本口粮和生计。怎么办?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欧阳左瞅着姐姐,右瞅着姐夫,那颗过早成熟的心灵在流泪又流血。不知多少个夏天的黑夜,小欧阳躺在门外的凉床上看着天上的
月亮和星星,思念着父母和小朋友,想到可怜的姐姐和姐夫,不时幻想着长大后能让家人全都过上好日子……
“哎,天无绝人之路。我有办法。”倒是瞎子姐夫乐观,他从墙上取下那把蒙上厚厚尘土的二胡,然后调了一下弦丝,十指轻盈地弹奏起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还有当时最流行的《卖花姑娘》。
姐夫了不得呀!欧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瞎子姐夫的尊敬。而让他激动的是《卖花姑娘》那曲旋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产生巨大的共鸣,这种共鸣在以后的日子里越发强烈。
日子无法过下去,任凭欧阳每天卖力地为姐姐家担水洗衣及帮助邻居干活,但他见姐姐家能吃的食物几乎不剩,尤其欧阳见小外甥在母亲怀里吮吸着干瘪的乳头不停啼哭的情景时,他甚至感到了绝望--坐在床头与门槛上的姐姐与姐夫长吁短叹着证明了他们的根本无助。
“姐,要不我回去让妈弄点啥吃的来?”欧阳悄悄地抺着眼泪,问姐姐。
“妈都让你来这边了,她那儿能有啥剩的嘛?”姐姐长长地叹了一声,连连摇头。
欧阳又看看手执二胡的姐夫,沉默了。
“卖花来呀卖花来……”二胡响起,立即被很少说话的欧阳姐姐打断了:“拉啥呀拉?孩子都断奶了,你能拉出奶来嘛?”
欧阳骇然一震:他从没见姐姐会有这么大的脾气。
让欧阳更为惊诧的是瞎子姐夫这回不仅眼睛瞎了,耳朵跟着一起“聋”了--那把凄凄切切的二胡越拉越发来劲,“卖花来呀卖花来”的曲子宛如盘旋在李家屋顶一团不散的乌云……
“这日子没法活了!呜呜……”欧阳的姐姐突然将怀中的婴儿往床头一放,双手捂着脸,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跌撞,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哇哇!哇哇哇--!”婴儿的啼哭声立即划破静寂的村庄。
“姐,姐--!”小欧阳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一边往啼哭的小外甥嘴里塞进一个空奶头,一边又拔腿追赶消失在夜幕中的姐姐……
姐姐总算被欧阳找了回来,而这一夜欧阳和姐姐、姐夫三个谁也没有合眼。第二天清晨天色刚刚透亮,姐夫李红修用二胡敲了敲欧阳的小肩膀,带着命令的口气说:“跟我走吧!”
“做啥去?”欧阳不明白。
“赚钱去!”姐夫义无反顾地转身就往院墙外跌跌歪歪地走去,欧阳见状后赶紧追上去搀扶……
“梆!梆梆!要算命吗--?梆,梆梆!”
“抽签算命的一次5分钱,卜命算卦2毛钱--梆!梆梆!”
从此,无论在汉川一带的大路田埂,还是村头巷尾,人们时常见到一壮一少两位“算命先生”,一前一后地出现在大伙面前。他们正是瞎子李红修与少年欧阳祥山。
中国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那些越落后、越愚昧的地方,相信算命和迷信的人则越多,而且给人算命的往往都是些连自己走路也要依靠明眼人帮助的瞎子,这是个极其荒诞和有意思的社会现象。走投无路的李红修倚仗自己拉得一手好二胡和一双别人无法探测到真假的失明眼睛,开始了养家糊口的算命赚钱之路--欧阳则是他成功“事业”的工具和拐杖。
占卜吉凶,询问未来,抽签算命,欧阳看着姐夫竟然能用一曲京腔二胡把那些欲知自己命运的人召到跟前,并海阔天空、虚无缥缈、云山雾罩地侃上一阵赚回几分几毛的现钱而感到惊喜与意外。
“姐夫,刚才那个老婆婆真的能活到九十岁?还有那个瘦小的婶娘她来年真有啥灾附身了?”一天,欧阳趁无人时,悄悄问姐夫。
“去去!小孩子家,你只管引我走路,啥事不许瞎问!听清楚了没有?”姐夫举着竹梆,威吓着欧阳,一脸凶相。
欧阳从此再没有敢问一声姐夫的“算命技术”,他甚至有意在姐夫为别人算命时躲到远远的一边--幼年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些手脚麻利、耳聪目明的人为什么就那么心甘情愿地把钱交给“乱说一通”的瞎子姐夫,临走时还毕恭毕敬地道一声“谢谢算命先生”。
“傻子!”欧阳暗暗在心头骂了一句,可一回家看到小外甥又能欢腾着小手吮吸母亲的乳头时,他再也不会骂那些虔诚地来找他姐夫算命的人了。
算别人的命、养活自己一家人的命。欧阳开始渐渐理解姐夫,也为自己能引道让姐夫每天多走几个村庄而感到一分深深的责任。
若以为瞎子算命是件多么惬意的事,那一定是个无知的蠢人。瞎子算命的苦水从来不曾有人向公众倒过,因为他们是社会最弱势的那一部分,无人关注他们。如果不是欧阳,也许就连我这个一向被人冠以“专为弱势群体说话的作家”,同样不会去眷顾这样一些边缘人群的真实生态。
欧阳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有过五年多的与“瞎子算命”为伍的经历,他所倒出的苦水我听后只想哭--
“初到汉川一带,我人地两生,此地又是稻田为多,田埂窄而泥泞。为了让瞎子姐夫不至于经常摔跤,我只能赤脚走在水田里,让出路面给他走。这样一天下来,我的双脚不知要划破多少道。稍不留意,还会踩空在深沟里,活像个泥猴子,有时弄不好连姐夫一起栽倒在
泥沟里。姐夫脾气大心情不好,这个时候他会抡起手中的竹篙朝我头上砸来。我想哭又不敢哭,我知道姐夫自己也很苦恼,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而且一哭也会把那些来找他算命的人烦走了……
“那会儿我最忌讳走大路,因为在这样的路上经常会碰到上学和放学回家的同龄孩子,他们见我牵着瞎子不是嘲笑我就是用泥块追打我和姐夫。可我受不得他们的欺负,所以尽量避开大路走小路。但乡间的小路不仅难走,而且稍不留神就会踩在牛羊粪堆上,有几次姐夫摔倒在粪堆,他特生气,因为这样他就无法给别人算命了。可姐夫哪看得到我摔在粪堆后的难堪?那时我已经十岁多了,懂些事,本来看着自己赤着脚、上下穿的净是补丁破衣已够没面子的,现在又外加满身都是臭粪味儿。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后,姐夫忙着给人算命时,我就远远躲着,怕被人瞅着难堪。可我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儿躲?多少次,我一躲反倒成了那些专门喜欢欺生的人的袭击对象。他们不是骂我叫花子,就冤枉我是小偷;不是用棍棒追打我,就是用砖块或者脏东西扔我,再就是朝我身上脸上吐唾沫、揪头发……我不敢哭,一哭又怕影响姐夫的生意。可我不哭又心头觉得太难受和委屈,几次甩手不想干了,但每当这个时候,我立马会想到等在家里的姐姐、想到饥饿待哺的小外甥,还有独立行走在陌生路途上一不小心掉进河塘与沟谷的姐夫……于是我还得干下去,继续牵着瞎子姐夫走向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村庄和镇子。
“有一次,我牵着姐夫来到一个叫下辛店姓代的大村庄,突然村里奔出一群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他们见了我俩不问青红皂白就朝我们扔泥块和砖头。我吓得直想躲,可又不舍得瞎子姐夫,所以只好用身子挡着雨点一般袭来的泥块,我被击打得直哭,姐夫就跪下向那些孩子求饶,但换来的是一阵‘哈哈哈’的嘲讽和更加猛烈的袭击……姐夫觉得不对劲,便拉扯着我往回逃跑。哪知这一跑让这个村上的孩子们越发得意和来劲,他们狂叫着边走边向我们投掷东西,又放出几条凶猛的狗崽追赶我和姐夫,我生性怕恶狗,回头见几条吐着红红长舌头的狗崽朝这边扑过来时,吓得大哭起来。这回姐夫就急了,突然见他扔掉手中的二胡和竹篙,‘扑通’一下整个身子往地上一躺,嘴里还喊着‘你们要我死就来咬吧!就来砸脑壳吧!’我怎么也想不到姐夫的这个绝招,竟然会把那些坏孩子给蒙呆了,也把那几条疯狂的狗崽给唬住在原地。稍许,狗和使坏的孩子们都走了,我便去扶姐夫,哪知他不仅不起,反而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竟然痛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悲怆……那时我姐夫30多岁,他眼睛虽然是瞎的,身体却还壮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壮年汉子的哭嚎,声音很吓人,我至今难以忘怀……”
欧阳给我讲述这一段情景时,依然一脸惊愕之色。
“生活还在继续,姐姐和小外甥还在家里等待我们将换回的食物带回家。我必须一如既往地牵着姐夫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去为那些期待运气的人算命测字。现在看起来,当年我引着姐夫走过的路好像也就几个县市的范围,可那时我感觉像走遍了整个世界似的,路那么远,道那么难……姐夫是个很会算账的人,生意好时一天他能赚上一两块钱,有时则一天没一个找他算命的。所以我们俩出门不管多少天,他从不花挣来的钱,哪怕是一毛钱他也舍不得。我们吃的都是我姐在我们出门时给做的一些食物,一吃就是好几天。带的东西吃完了,就沿途讨饭。有时找我姐夫算命的人不给钱,端上一碗半勺的饭菜也就成了我们填肚的食物。我们老家这儿的河道很多,那时农村许多地方造不起桥,就设了摆渡口。摆渡口是要收钱的,姐夫为了省钱,一般不让我引他上渡船。怎么办?我们就只能脱光衣服,游水过河。夏天还好说,秋里和冬天就不行了,河水冰凉刺骨,但为了省一毛、几分的摆渡费,我和姐夫经常光着身子在冰凉的河水中游过去……没法子,瞎子算命,其实跟乞丐没什么两样。走路是这样,夜宿更没个准。碰上好运气,睡个牛棚猪栏,或者生产队的稻谷堆什么的。运气不好,只能裹着单薄的衣衫缩在田埂边的沟洼坎道内。
“记得下辛店的‘泗洲寺’是我们疲惫时经常落脚的地方,当时我真的想到了死,心想这么受罪,这么没面子,干脆一死算了。可姐夫像意识到什么似的,举着竹篙就是不让我离开他。有一回我走着走着,看到一条很深的沟,心想这儿是个寻死的合适地方,就加快了步子往那儿走。我一快步,瞎子姐夫好像明白啥似的,就在后面不顾一切地边喊边追:‘花子!花子你想干什么?你姐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呢!你快回来--’看着姐夫跌跌撞撞的可怜样儿,又听着他在说我姐姐,我的心就软了下来,一下收住了脚步……
“多少次我在陌生而崎岖的荒野之道因饥饿而想了却此生,又有多少次因为忍受不了同龄人和那些粗野的大人们的欺辱与棍棒的毒打,我想丢下姐夫独自回到父亲和母亲身边,可最后每一次都是因为想起了可怜的瞎子姐姐及瞎子姐夫与刚刚出生的小外甥,我又不得不重新光着脚板,披着晨露或月光走向前面新一个陌生的村庄与镇子。在那五年多时间里,我牵着姐夫几乎走遍了汉川和云梦四周几个县市的所有地方。姐夫因此很感激我,因为有了我他可以凭自己的一手好京胡,招揽那些找他算命的人,也为家里维持生计赚得了钱。时间一长
,我很想学学他的二胡手艺,可每逢这个时候,姐夫的脾气就特别大。只要听我在弄胡琴,就会立即抢走胡琴。我说我想学学拉二胡,他便更加生气地大声嚷嚷:‘你也想当瞎子吗,你也希望长大了像我一样生活吗?’听姐夫那么骂我,我嘴上不敢言语,心里却在说:我当然不想当瞎子,可我想学京胡。我就偷偷琢磨怎么弹奏二胡。别看姐夫他能娴熟地拉上几首歌曲,而且让人听着还非常动听似的,其实他根本不懂乐理知识,更不知啥叫五线谱,连1234567这七个音符也弄不清。但姐夫属于那种比较聪明的人。就像为了给人算命多多少少糊弄得过去一样,他凭着自己对听来的歌曲的理解,慢慢在二胡上琢磨出个道道,于是一首用现在的话说蛮流行的曲子就在他的二胡上拉出来了,他的算命生意也因此有人信了。姐夫的二胡本领是这样学得的。跟他几年后,我就偷偷琢磨起他的拉胡本领,日子一长,我也能摆弄起几首姐夫常拉的曲子了,而且别人听了也觉得像那么回事。这是我跟姐夫五年多算命旅途中唯一学到的一点‘技艺’。”
“现在还能拉几曲吗?”听到此处,我忍不住给欧阳提过二胡。
“没有问题!”欧阳欣然拨动起胡弦,非常投入地拉起弓弦。第一曲是快节奏的《真的好想你》。
“嗬,你这不是专业水平嘛!”料想不到欧阳的演奏水平之高!欧阳经我一夸笑道:“从当年姐夫那儿学到的一点本领,我后来在生产大队当上了文艺宣传队队员。到部队后学了文化,也开始懂了乐谱知识,所以才有现在这样的演奏水平。”
欧阳拉的第二曲是我同样非常熟悉的《卖花姑娘》。那凄婉愁肠的旋律又使我俩重新回到了“瞎子算命”的苦难岁月……
“要说我姐夫这个人还是很有经营意识的。他后来靠算命积蓄的几个钱,搞起了小百货买卖。当时农村每年冬季的时候都要搞农田水利建设,一搞就规模很大,有时是几个村的人聚集到一条河道上挑泥挖渠,有时甚至几个镇聚集在一起,几千人、几万人的场面,很热闹,很壮观。这些参加农田水利建设的人通常几天甚至几十天都在工地上,男男女女都有,这样他们总需要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姐夫就是瞅准这个机会做起了小百货买卖,其实就是货郎担。卖的东西也就是些针线呀,扣子呀,肥皂呀,还有小孩、大人都喜欢吃的棒糖什么的。别看这些东西,那时乡下也不容易有。于是姐夫就带我到武汉去进货。听说要进城,我高兴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我们登上了火车,虽然我和姐夫只能站在走道上,可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太幸福了,比村上的那些上学的同龄伙伴还要幸福。尽管他们能上学读书,可他们很多人没坐过火车,更不用说现在我要上武汉去了,这是我的同村小伙伴们不可能做到的事。那一刻我有了幸福感和自豪感。
“到了武汉下车后,我看着那么多的高楼大厦,简直是又惊又喜!但也有一件事令我尴尬不已:像平时一样,我的脚一直是光着的。哪知道城里的水泥马路与乡下的泥土路不一样。那水泥路在烈日炎炎的阳光下烫得炙人,虽说我的脚板不怕坎坎洼洼的泥块和石子,但经不住那么烫的水泥马路,没走多少路,我就苦不堪言。可因为第一次进城太兴奋了,脚板再烫痛,也似乎比不过我那激动的心情。在武汉城里,我还是牵着姐夫走路,而且我的脚板因为烫疼后走路也是一拐一跛的,现在想起来真好笑:那么繁华的武汉大街上,一个年少的跛子牵着一个瞎子,我竟然没有一丝的自卑和受辱感,相反每时每刻都兴高采烈的。走着走着,突然我听到一声‘呜--’的鸣笛,问姐夫这是什么声音?姐夫说是轮船。我一听立即兴奋起来,问他是不是长江里的轮船?姐夫说,是啊,前面就是长江大桥。这还了得,我一听长江大桥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不顾一切地往轮船鸣笛的方向奔去。在乡下时,我听同村的小伙伴说过他们在书本上读到武汉长江大桥多么雄伟壮观,那时我想如果这辈子能见一见这座举世瞩目的长江大桥,还有滚滚东流的长江和长江里的大轮船,那我就是最牛的人了!大桥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我不能错失这个机会,我跑啊跑,飞一样的跑!姐夫在后面喊也没有用,我像脱了绳的风筝,离了弓的箭……大约走了几百米,我终于登上了长江大桥的桥墩,我双手扶住齐头高的栏杆,昂首朝大江看去,那一刻我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震撼:长江原来这么宽啊!大桥简直跟天上的彩虹一样长、一样美呵!还有那轮船,跟几层高楼似的,两岸的高楼大厦、黄鹤楼、晴川阁……我陶醉了,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幸福是什么!过去没有吃、没有穿、跟着姐夫到处流浪、算命讨饭、受人欺凌挨打都算不了什么!能站在长江大桥上,能看一眼长江,看一眼在长江里鸣笛航行的轮船,我就全满足了!以往的一切眼泪,所有苦水,就在这一眼之间全部烟消云散……”
欧阳其实是个非常浪漫的人,激动起来并不比一位诗人逊色。
“但那一次我感到有点遗憾的是仅仅在大桥上呆了不到十来分钟。一是怕姐夫着急,二是怕自己丢失迷路,所以瞅了一眼,赶紧往回走。虽然被姐夫一顿臭骂,可我心里那个开心劲持续了足有几个月……”欧阳推开窗户,看着夜幕中万家灯火的城市,感叹道:“快30年了,我多么想再上一次武汉长江大桥,去弥补一下当年的遗憾。”
“这还不容易!你不是现在在武汉有好几个开发项目吗?抽空走一趟不就得了!”我十分好笑地对欧阳说。
“此一时彼一时呵!现在我一个月内从深圳到武汉要来回飞几次,十几年当兵期间也经过武汉无数次,可就是没时间专门上大桥去看一眼。唉,忙忙忙,人到中年,有些事反而不如童年那样憧憬美好了!”
“这个愿望我帮你实现!”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下个月让我跟你一起上武汉看看你那几个开发项目吗?到时我们一起上武汉长江大桥去!我也没有去过呢!”
一听我这话,欧阳顿时笑得像孩儿一般灿烂,并保证:“好,一言为定!”
大约一个多月后,我们两人真的特意从武汉长江大桥的北边一直走到大桥的南边。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武汉长江大桥虽然已历经40春秋,但仍不失其雄伟壮观的气势,桥面上车水马龙,桥底下汽笛声声,再眺望大桥南北的江岸,重镇武汉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蓝天碧云下几只风筝飘在我们的头顶……欧阳和我像两个顽童般忽而指点着江中拖着长长的船队嘻嘻哈哈像一条“饥饿的蜈蚣”,忽而比划着大桥围栏试探着能不能飞身入江……总之,欧阳把他当年留下的遗憾在这一日全部补偿了回来。
“喂,喂喂--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长江大桥上!在长江大桥的最中间的这块桥板上……”欧阳完全陶醉在童年的憧憬之中,他站在大桥的最中间,用手机跟远在温哥华的妻子拨通了电话。
这一天,欧阳嘴里哼的歌是:“小时候,我把人间的苦吃尽;长大后,我把世上的幸福来创造……”这是他自编的,没法在哪首正经的歌曲里找到,不过在欧阳祥山的人生词典里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烙刻着。
这是后话。我们还是回到欧阳在自己的故乡向我坦白“原罪”的那一夜吧。
“我这辈子注定与钱打交道。小时候因为穷,为了省六毛钱的火车票,我乘车逃票,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后来跟姐夫外出算命流浪,为挣一毛、两毛钱,受过皮开肉绽之辱;稍大些,我俩跑货郎担,有一阵市场上刚流通一种新面值一元的人民币,因为我不认得,姐夫也头一回接触,两个大人用新票子一元钱买我们的东西,结果我把它当成了10元钱反找给了人家9元钱,两个大人奸笑着扬长而去--这新票一元钱跟旧票10元大小一模一样,姐夫为这念念不忘。他说‘我是瞎子,你怎么连瞎子都不如?’他的这话深深地刺伤了我幼小的心灵。可不是,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其苦难的命运与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有什么区别?甚至更不如。恨家里无钱供自己读书,命运太苦,这就是我欧阳祥山曾经有过的‘原罪’……”
欧阳用这句话结束了我的拷问。老实说,我接触过许多富翁和有钱人,但像欧阳这样经历的人还没有过。这也让我想起了第一次与欧阳回云梦时,他在“算命街”上向那些瞎子分发钱票的情景,于是我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欧阳无“原罪”。欧阳的“原罪”是苦难、饥饿和耻辱煮蒸出的滴滴辛酸泪水……
“欧阳要离开部队了!”这消息比1978年他在老家“花子要当兵去了”的消息,不知要令亲朋好友惊讶多少倍!
只读过4年半书,母亲地主出身、父亲有历史问题的欧阳祥山在当年参军入伍时几经周折,如果不是“粉碎四人帮”,他这个“花子”也许永远只能当一辈子口袋空空如也的“花子”。但人的命运就这么奇妙,“花子”当了兵,而且一到部队他青云直上,官至营级干部。
在农村,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谁家的孩子要是能当兵去,那可就是件万分光荣的事。当兵改成了当官,就更了不得了!这就意味着,这个人从此改变身份,连同他的家庭一起由最底层的农民,跃至“吃皇粮”的阶层。这种命运的跨越,对祖祖辈辈“背朝青天,面朝黄土”的农家人来说,绝对绝对的叫做“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当兵保家为国,做义务兵光荣。这话在当年参军入伍前谁都要背上、喊上几十遍。可生活在农村的人都明白:当兵干什么去?最起码的,去吃几年国家粮食;基本目标:能混上几年,退伍回来时能安排到城里有个“吃皇粮”的工作;最高理想:升官当干部。这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农村兵心目中真实的“活思想”,连同他们的家长、家属都是这么想的。和平时期,我们再说那种空话大话假话没意思。有一句话还应该补上:尽管多数当兵的人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跑到部队去的,但一旦祖国需要上战场流血牺牲时,这些本来是为改吃“皇粮”的战士们,会毫不犹豫地为国家为人民捐躯。中国的军队便是这样的一些人支撑着,他们从军的目的非常清楚,信仰也十分明确。
当兵后第一件事,就是争取入党。入党为了共产主义?没错,这是支部大会上每个想争取入党的同志都要宣誓和说明白的一句话。可他们心里实际最迫切想到的是另两个字--升官。没入党的,想升官,在中国现役军队里很难。
欧阳祥山曾经是军队里一名优秀军官,他带出的连队为全军先进单位,那面总政治部授予的锦旗至今保存在“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但欧阳在离开部队十多年后说了一句实话:我小时吃了那么多苦,知道在农村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我想方设法出去当兵,目的就是想当个官,这样不仅可以自己不再饱受那种贫苦和没有前途的日子,而且也能让家族在当地扬眉吐气,不再受人白眼和欺凌。入党的时候我很激动,激动的并不是我看到了共产主义,而是我知道自己离当官的理想更近了一步……
有谁敢说不是跟欧阳想的一样?当然有,但我肯定并不很多,相反多数人的内心与欧阳想的一模一样。中国是个农业国家,农家子弟们在新中国前参加红军八路,是为了吃饱肚皮,不再被地主压迫。到了新中国后,农家子弟参军入伍,不仅仅是为了吃饱饭,更多的是为了改变身份、重新安排命运。即便到了今天,农民子弟走上参军入伍之路的真实愿望仍然是这样,因为这是一个目前还不易改变的客观现实。
欧阳经常说,到了军队后,随着能力和意志的提高,他们的思想境界发生了质的变化,思想境界的变化,又使他们在人的整体素质上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自新中国以来的五十余年里,中国的军队官兵百分之八九十来自农村,他们多数与自己一样,最初的目的是想逃脱辛苦、贫穷和难有前途的农村环境,后来到了部队后他们受的锻炼与教育,使得自己的潜力得到充分提高和发挥,追求进步和锤炼意志成了他们军旅生涯中的全部内容和根本收获。这样的人一批批地优胜劣汰着,能够提拔为干部和升官的人成为军队的精英。这些人又在部队特殊的大熔炉里再不断进步和提高,一旦从军队转业到地方,便成了国家各行各业的精英和栋梁。如果有心的人做一次全面的调查统计,你会发现,今天支撑着党和国家重要权力的、在各条战线最活跃的那些精英里,许多人都具有军人的背景,而在经济界和文化界这种比例就更高。为什么?因为这些人从小吃过苦,即便当了大官他们仍然能吃苦--吃苦的概念其实包含着不断进取的韧劲。他们珍惜自己的每一点提高和进步,所以又格外地期望更大的提高与进步。
欧阳认为大多数军人由于在军队获得的锻炼,使得他们的管理能力和夺胜信心也比来自其他领域的任何人更胜一筹--比如与大学毕业出来的或从海外归来的精英们相比,军队出来的人更懂得如何管理团队、如何发挥团队的作用。不战而已,战之必胜,也是军队出来的精英们的基本工作作风;迎困难而上,越战越勇,越勇越胜,这也是他们的性格特征;不顾前虑后,不犹豫不决,不拖泥带水,使得这些有军人背景出身的精英们在决策和处事时,果断、麻利、迅速、高效,这更是他们显示优势的地方。他们通常目标明确,做事有条有理,规范而不拘教条,靠感觉而不被书本理论埋葬自己的独立意识,临危不惧又能调动一切可利用和支配的力量去克服阻力。从新兵连开始,他们就已经熟悉和习惯于从“一二一”的齐步走、立正稍息,及不厌其烦的整理内务叠折方砖一样的被子等这些简单和细微的基础动作做起,因此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好高骛远,能脚踏实地。严明的纪律性和绝对服从命令的良好素质,使得他们在处理上下级关系问题上,不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除了国家机器之外的行业中,经济和文化领域的军人背景的人今天在独领风骚。因为从事经济工作每天都有挑战,接受挑战是军人的优势所在。文化职业所需要的是独立和创新,而军队培养出来的文化人通常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
从军营大门里走出的精英,他们在地方的广阔天地里得以舒展才华、体现能力,这是不可避免的一种必然。
欧阳祥山的成功,是无数军人背景的精英们的影子。这样的影子闪着独特光芒,有些灼人。
与其他从农村走到军营的所有人走过的路一样,欧阳祥山的当兵过程并无过多的特殊之处:年至18岁时,他渴望当兵去,结果人家没有选中他,原因除了他父亲有些“历史问题”外,名额是个重要原因。欧阳第二年才争取到,这与我一样,也并不算特殊。
他的特殊之处是文化水平比一般的战士要低。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恢复高考之前和刚刚开始高考的那些年里,进军营的青年中,高中生非常多,初中生不用说了,所以像欧阳这样的只读过四年半书而且在童年时要做家务、放牛、牵瞎子,并处文革时期的人是极少数,他算是这个“极少数”里的极少数。欧阳因此要求进步的渴望和紧迫性比一同入伍的人要强烈得多。因为他别无选择,如果不在部队里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他宁可去死也不能回老家去种地了,这是他体检政审结束后穿上军装那一刻就在内心发过的一个誓言。像这种誓言,每个农村入伍的战士几乎都有过。欧阳更不一般,他从小吃的苦过多,苦水越多,这样的决心和誓言也就比谁都发得狠、发得绝。
他因此到部队后格外的谨小慎微,生怕哪个地方出点差错成为了落后分子而不被领导看中、看重。可他偏偏有先天的不足--文化水平低是他在与别人共同前进时留下的一条跛腿,他力求保持跟别人一样进步的姿势,于是费的力气就要比别人多出几倍。
初到部队,他处处感到不适应。
从老家湖北坐“闷罐”军列三天三夜,到达新兵营地的广东深圳平湖站。那时他的部队是广东省军区独立师,欧阳被分配到步兵三团新兵营二连一排一班。军营里好呵!一切都是绿的:青绿的山、浅绿的水、深绿的树、嫩绿的草,就连军人也是草绿的--一身“国防绿”是那个年代当兵人的最大荣耀。
“来到部队,一定要拼命干,争取入党,像《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带着队伍回家乡报仇,给那些欺负过父亲母亲姐姐姐夫的人脸色看!”欧阳踏上军营的第一只脚时,就发过这样天真而明确的誓言。
“立正--稍息!”欧阳听到班长发出的第一声命令。“现在大家排队按顺序领取各自的床铺!”
床铺?床铺在哪儿?欧阳和其他战士一样,他们看着只有墙角里堆了一些稻草的空荡荡的屋子面面相觑。“报告班长,这里没有床铺。”有大胆的战士向班长报告道。
“没有床铺?这地上是什么?”班长不屑一顾地看了那个战士一眼。
“报告班长,是稻草!”
“对啊,是稻草,这就是你们的床铺,每人一捆稻草,扛回去就是自己的床铺!”班长的回答简短有力!
这一捆捆稻草就是自己的床铺?欧阳祥山怕自己听错了,他悄悄问身边的小战友。没错,班长就这么说的。欧阳瞪大双眼,不知所措:在家时再穷,也不至于睡在稻草上呀!那一夜,欧阳睡在稻草铺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有些糊里糊涂,怕出错,更怕落后于别人。所以欧阳在当新兵时就学会了睡觉也“不闭眼”的本领--憋足劲寻找积极上进的一切机会。
机会来了:班里每天都要轮流值班打扫卫生。本来大家都很自觉,按照班长安排好的顺序轮流值班,可没过几天大兵们一起床就发现扫地用的扫帚不见了,而且每一个地方早就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这是谁干的?
班长纳闷:是哪个战士这么表现出色呢?经过几天的侦察,发现原来是瘦高个欧阳祥山干的。他欧阳每天深夜就悄悄起来,把扫帚藏在自己的床头,第二天天不亮他又悄悄起身把每个角落都轻轻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动作特别利索,所以虽然大家都住在一座营房但谁都没有察觉这个秘密。
班务会上,班长把欧阳好好地表扬了一番。这还了得?欧阳当时虽然红着脸低下了头颅,可心儿跳得像要蹦出胸膛一般,他好像看到自己马上就要当官似的。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儿。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欧阳他大惊:扫帚没了!地面也早就扫得干干净净!原来他的那份“进步”被别人抢走了。
欧阳顿时十分沮丧,于是他及时作了“战术调整”:他抢着帮助战友洗衣服,给战友的军用水壶灌水,吃饭时给战友们分饭,星期天上山给炊事班打柴。总之他要进步,比其他的人都要进一步,都要强一点!
他,太迫切了,迫切得不敢出现丝毫的落后。可是--欧阳同志哭了,哭得极其的伤心和悲痛:第一次试投手榴弹,他只投了29米,距及格还差1米。欧阳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全班他个头最高,可投弹成绩却最差……
夜晚,欧阳的眼泪把军被都浸湿了。他越想越惧怕,仿佛29米远投出的手榴弹就炸在自己身上,仿佛这一投就彻底毁灭了自己的前程。他发现除了泪水浸透了被子外,他的衣衫也被冷汗浸透了。于是他从床上坐起,悄悄溜出宿舍,跑到操场,拾起训练弹一次又一次地掷向前方……
胳膊酸了,脸晒黑了。最后欧阳笑了:60米!他终于获得全新兵连投弹最好成绩。
这回是连长表扬。欧阳十分开心,受表扬时他昂着头,让新兵战友们看个够。
嘿嘿,傻大兵就是这个样。
欧阳从新兵连出来被分配到了机关特务连。这是一种进步,到特务连的小伙子都比较棒,连他们自己都这么认为。特务连干什么?欧阳是“密电码”的干活,就是发电报,手按“嗒嗒嗒”的那种,属于通讯兵。
在我们那个年代,通讯兵算是“文化兵”了。没什么文化的欧阳第一次接触“密电码”时心情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自己也进入了“文化兵”的行列,紧张的是怕自己的文化底子露馅。于是在韶关英德县河头师部报训队学习时他拼命的用功,尽管如此,但由于基础实在太差在第一次全队进行的摸底考试中,他排名倒数第一。
耻辱!更耻辱的是因为成绩差,报训队上最脏最累的活、谁都不愿意干的事竟全摊到了他的头上。部队不是圣地一片,也有欺软损人的事。
“哈哈,傻大个,瞧瞧,右边还没擦干净呢!”
“快快傻大个,我们都去那边菜地了,这边留给你去挑粪喽!”
几个调皮的战友这样使唤着欧阳,并且带着嘲讽地喊他为“傻大个”。从小受尽欺辱、在别人的冷眼中成长起来的欧阳他内心不想接受这样的耻辱,可军队是个英雄为王的地方,谁让你是熊蛋一个?“傻大个”只有招架之势而无还手之力。忍,忍吧!
光忍还不行。得把成绩赶上去才是本事嘛!欧阳暗暗告诫自己:努力!再努力!为这,他把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全都用在背密码和抄习题上,很快掌握了7823个常用字,从第一个字默写到最后差错率仅有千分之二,并且懂用懂写,每个字的声调、密码倒背如流。四个月进入了中游成绩,从此可以做上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普通学员。九个月的报训队学习要结束了,最后的考试才是最重要的检阅。全队所有的战友们都在为此奋力拼搏。
毕业考试前一天,队上为了缓解一下考试前的紧张气氛,同时也是慰劳一下战士们连续九个月来的辛苦训练,特意组织一场电影晚会。电影名字叫《屈原》,郭沫若先生的大作,战友们多么想借此机会既欣赏又轻松一下啊!可唯独欧阳满脑子还惦记着明天的考试。这是一决雌雄的一考,有过“倒数第一名”之耻的欧阳他怎敢再掉以轻心?此役再输,将断送自己在部队的所有前程,断送了部队前程,我这一辈子不就彻底地完了吗?为此,在列队进入电影场的那一刻,他偷偷把密码本塞进口袋,以便一会儿抓紧时间背诵。电影开演。整个操场上鸦雀无声,欧阳渐渐也被剧情所吸引,手中的密码本轻轻地滑向膝下……电影太感人至深了!欧阳和战友们都被银幕上屈原的精神和气概所征服,场内场外沉浸在热烈的议论之中……
“嘀嘀嘀!嘀--!”突然,紧急集合号子骤然响起。全报训队几百官兵到操场。此时才凌晨一点。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列队站着的官兵们窃窃私语着,那紧张气氛显而易见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部队紧急集合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明天是毕业考试,现在队上决定立即把每个人学习的密码本全部交上来!大家知道,密码本对我们通讯兵来说,它就是我们的战斗武器,比我们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现在各班各连开始上交密码本!”报训队的首长威严地发布命令。
原来如此!
于是部队立即行动起来。一个个密码本上交到首长那儿。
“嗯,怎么少一本啊!谁的没交?怎么回事?”报训队首长的嗓门本来就很大,这回有点惊天动地。
谁?谁的没交?
是呀,谁没交?为什么不交?
寂静的操场上开始骚动起来,目光渐渐聚集到一个高个子的战士身上……只见他大汗淋漓,如同遭了雷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欧阳祥山!
“傻大个”是怎么回事?
“傻大个”把密码本给丢了!
天,这回他可真是完蛋啦!
欧阳真的把密码本丢了,是全报训队几百个官兵中唯一丢失密码本的人。报训队开课的第一天首长就在大会上讲了:通讯兵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但绝不能丢失密码本!战争年代,一个密码本可以影响整个战役的胜败,和平时期密码本也是重于泰山。
他欧阳祥山这回不完还待何时?
上军事法庭。枪毙!这绝对不是说说就了的儿戏。
欧阳啊欧阳,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班长、连长,还有报训队的首长一个个围着像木头戳在那儿的欧阳,打也不是恨也不是,气得个个直跺脚。
“妈的,回去给我把天翻个个、地翻个底也要把密码本找出来!”报训队首长咆哮道。
欧阳崩溃了!他知道自己这回闯的祸比往天上捅个洞还了不得。等吃枪子吧!要不也是等着被遣送回老家。
天亮了,密码本还是没有找到。这回着急的是报训队的首长了。他们派人把欧阳押送到师部保卫科。
“会出这样的事?说!”40多岁的保卫科长一脸严肃,像审犯人似的目光直逼欧阳。
欧阳除了语无伦次外,就是浑身发抖。两个小时里,他竟然没能把事情的前后过程讲个明白。
“刁兵一个!怎么会这个样嘛!”科长想耐着火气跟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兵说话,但怎么也压不住性子。
欧阳祥山的眼前已经一片空白了。他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心头一片绝望……
“报告科长,有人送密码本来了!”就在此刻,只听门外一个响亮的声音。随后见一位
首长模样的人和一个年轻清秀的姑娘进门而来。
“宋副师长!”欧阳认识这位首长。
“我给你们送密码本来了。这是我女儿的功劳,她捡到的……”宋副师长满脸慈祥地将一个小本本交到科长手里,随后又将目光转向欧阳:“是这位小战士丢的吧?”
欧阳一看,见首长手中的小本本正是自己丢的那本密码,眼泪再次奔涌而出。
“算了算了,不要处理这个小鬼了,他也是为了学习嘛。我看他蛮有上进心,这次给他个改正的机会吧!”欧阳神情模糊中听到宋副师长对保卫科长如此说。
“首长,是我错了……”欧阳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哭什么?还不谢谢首长和你的恩人!”科长命令欧阳。
“谢谢首长!首长你……”欧阳立即向宋副师长和他的女儿连连敬礼。
“好了好了,吸取教训,争取考好!”
“是!”
欧阳折身飞步赶回队上。这次考试因欧阳的密码本丢失全队进行整顿,领导决定推迟三天考试。这三天对于欧阳来说可是个复习巩固的大好时机。
毕业考试成绩揭晓了,这回他的笔译、视译、听译、发报、收报平均分数955分,取得了全报训队第二名的好成绩!
自此欧阳开始任报务教员,并利用业余时间自学各种基础文化知识,如高中的语文、政治、地理、历史等课程,为以后的提干做准备。对知识如饥如渴的欧阳,除日常训练外,他连吃饭、上厕所都带着书,军营熄灯号吹响后,他便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通宵看书……欧阳后来很自豪,因为他的文化课成绩均在战友之上。他唯一感到有点脸红的是,在考指挥学校时他的数学成绩只考了八分。
幸运之神降到了这位苦孩子出身的战士身上。他开始了真正腾飞的军旅生涯,一步一个台阶,走得比别人都坚实和快速。而就在战友们十分羡慕地看着欧阳祥山在仕途上飞黄腾达时,突然听说他向政治部机关送了一份“申请转业报告”。
这一程,欧阳走了十七年。从渴望以参军、升迁、当官为途径改变人生命运,到突然放弃飞黄腾达的仕途,毅然离开军营,而且他一不做、二不休地来了个彻底不要任何单位和组织的扶助“下海”,并沉到底的入海。欧阳是疯了?还是政治信仰发生了变化?
“不是,我什么都没变,也没有疯。”欧阳谈起1994年离开部队的那一刻的决定时,依然带着那份切肤的恋军之情:“在我向领导提出转业前,部队首长曾经暗示我即将到新的单位任职,也就是说又给我一个提拔机会。可我这一回没有犹豫,铁着心上部队政治处要了转业申请志愿书。17年军旅生涯,我从一个吃不饱饭的穷人家的苦孩子,成为部队一名营职干部、全军先进单位的主官,所有过去曾牵着瞎子姐夫到处流浪、受人欺负与耻辱的历史全部抹去时,我却重新拾起了一无所有的人生之路。那一刻我心里极其复杂,在填转业志愿书时,怎么也下不了笔。最后当我写下‘不要组织安排工作’这几个字时,眼泪一下哗哗地流了出来。我知道,从脱军装的那天起,我又将回到从前的那个渴望有顿饱饭吃的穷人地位……”
这是不可思议的选择。我不明白,也许读者更不明白。
欧阳抹了一把眼泪,露出了笑容,“但这回我选择放弃军旅生涯,放弃前景很好的仕途,与当年拼命想通过参军改变命运的做法,有了质的不同。”
“怎讲?”我有些糊涂。
“当兵参军,想入党升官,是我们多数农民子弟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选择。当年我走的路跟几百万现役军人走的路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可能我从小受的苦难跟人不一样而更加渴望而已。这回我毅然决然离开好端端的工作岗位,脱掉军装,破船下海,心里是明朗的,目标也是清楚的。”
“明朗的是什么?目标又是什么?”
“我明朗自己的选择是为了更加自由地发展自己;目标是:要让我家庭和我的所有亲人都有钱花,都过上真正的不缺钱的生活。”欧阳的坦率令我意外和吃惊。
一个现役军官、一个全军先进单位的主官,竟然会冒出如此客观而实际的想法,欧阳的真话让我内心感到一份震撼。有多少曾经也是军人的人能在自己仕途十分辉煌的时候敢于放弃?敢于拥有这样一份不加掩饰的真切追求?不管是军人还是其他什么人,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并不多,这也决定了芸芸众生之中,英雄与豪杰最后总是少数。
欧阳注定将成为与众不同的成功者。但欧阳新的一次人生拼搏,几乎葬送了他全部的希望与努力。十年“下海”历练后,欧阳时常说的一句话对我印象极深:“如果在转业前我知道创造财富竟然会有那么难、要吃那么多苦,我肯定会继续留在部队吃稳稳当当的饭……但人生之路没有后悔药可吃。既然选择了我就走下去,走下去后我才发现每个人的潜能其实是无限的,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否具备了真正想破釜沉舟、不胜而不休的决心与勇气。”
你行吗?假如你是一名转业军人,请你这样叩问一下自己。
你行吗?假如你是一名大学毕业生,请你这样叩问一下自己。
你行吗?假如你是一名自认为一点前途没有的农家子弟,请你也这样叩问一下自己。
还有你,还有你们,当你十分不满足现实、又很想自己干一番事业时,你是否也有欧阳祥山这样义无反顾、不胜而不休的决心与勇气,请你们都这样叩问一下自己:我行吗?
别看欧阳现在腰缠亿万财富、一出手可以是数亿元,但几年前他跟我们所有普通穷人、普通百姓、普通转业军人、普通大学毕业生、普通农民没有丝毫差别。
1994年8月18日,这是欧阳辞去部队营职干部、脱下军装、告别军营的日子。很巧,“8·18”,做生意人喜欢选择这样的吉利日子,但欧阳在这一天却格外忧伤。虽然一个多月前他已经选择了转业和不要组织安排工作的决定,可当部队首长真的前来宣布令他离开部队时,他仍然从感情上难以接受。“那天我暗暗落泪,好像没有了组织、没有了靠山,孤独地在茫茫大海上漂泊,离开了部队,离开了战友,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回到家后,自己偷偷地哭了好一阵。一想起自己当年多么渴望参军入伍的情景,在部队这些年里自己基本一路顺风地升迁并有过无数次十分荣耀的成绩时,那种对部队的眷恋之情,非语言所能表达……我知道自己现在离开了部队,就什么都不是了,甚至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在深圳,人家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着也是有辆车,存折上也有几万、几十万存款吧!可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几套军装,只有刚刚拿到的6500元转业费。你问我平时有没有积蓄?没有!真的没有。那时我爱人虽然随军了,她的户口也到了深圳,尽管她从服务员到班组长,再从班组长到副经理,可工资太低,加上我们还有孩子,平时我的工资基本每月都是空的,即使偶尔有一点积存,也都全部给了远在湖北老家的父母和几个亲戚,而且永远是填不满的亏空--这就是我下决心离开部队想自己干的最直接原因。我想过,如果我在部队干下去,即便干到将军级军官,我可能还是穷光蛋一个。你们想想:我一家四口人不说,家里年迈有病的父母要管吧!瞎子姐姐姐夫一家四口要管吧!还有哥哥姐姐几大家子,大哥发发一家都患有肺结核,他们大多养活不了自己,都需要帮助,我无法拒绝。父母生下我们姐妹兄弟五个,都成了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我们老家那个地方没灾没难的年份,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只能糊弄一张嘴,我这些亲戚初中生都少,高中生更是没有,他们哪有啥前途可奔?只能靠我,在他们的眼里,我是吃皇粮的军官,又在深圳,以为我就有花不完的钱,什么事都得来找我。哪一家有点事,我就得掏腰包,这其实也没说的,我在姐妹兄弟几个中最好嘛,我不掏谁掏?再说了,人总得讲点孝心和良心嘛!更何况他们都是与我有血缘的亲骨肉,想想小时候一家人流浪算命、讨饭挨饿的日子,毕竟现在的日子要好多了,能帮一把、搭一把也是我的责任。可总这样下去,我知道我们欧阳一家就永无出头之日。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靠我了!可靠我在部队里干下去还是不能根本上改变我们欧阳家族的贫穷呀!所以在这样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选择了下海--其实说‘跳海’更贴切一点。”欧阳这样袒露十年前的心态。
看到了吧:昔日的欧阳与我们所有的普通人毫无差别,甚至境况更惨。
好吧,现在该让大家看看欧阳是怎么完成人生历练和财富积聚的过程--怎样从一个放弃公职、用不到十年的时间由一个穷人成为一名富商的人生轨迹。
欧阳有一点特别可贵,在他成为大富翁时仍然保持着平民心态和平民生活方式,不像有些暴发户或者上了“某某排行榜”之后的人就再不愿别人揭他的老底,仿佛他生来就是贵族,虚伪得很。
不论在深圳的各种高级论坛,还是在北京的全国性和国际性大会上,欧阳都以自己雄辩的口才和相貌堂堂的风度展示过自己,但他从不回避“我是农民出身”和“我从开小卖部做
起”这两句话。“农民身份有什么不雅?中国百分之八九十的人是农民出身,我不觉得自己因此而自卑。”“我发财靠的是勤奋努力,开小卖部有什么丢面子的?就是从捡垃圾开始起步也是很自然的事嘛!”这是欧阳常说的两句话。他认为:除了有权有势的人,除了想靠歪门邪道的人外,只要你是靠自己辛勤劳动和智能努力起来的人,即使你是靠捡垃圾发展起来的也照样很光彩,而且,你的起步越低贱,你的成功含金量将越高值。
欧阳走出军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小卖部。
1994年的深圳已经相当发展了,用行内的话说:该富的早都富了。那些看着无数淘金者富了之后眼红而从各地赶到深圳的人此时也大多小富了。深圳从上世界八十年代初成为特区,经过十余年的大浪淘沙,发大财的比比皆是,大财的标准应该是几千万、几个亿甚至几十亿的概念吧!发中财和小财的人基本属于彼此彼此了。这话的意思是:在深圳工作的人,如果一年不装进口袋几万、几十万元的,等于在深圳白活了!但在那个时期的深圳,人们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所有“赚钱的坑”全都有人占了,剩下的也都是些陈芝麻烂骨头了。当然,在经济高层另有一种说法:香港和澳门即将回归,深圳还有一个发展机遇,那就得“大进大出”,即:在与成熟的港澳连成一线的经济市场后的深圳,若再想干点“大买卖”,必须得有足够的资本下赌进去,方能实现大利。
欧阳就是在这个时候,怀揣6500元转业费,走向那个激烈竞争的深圳的。
6500元能干什么?这样的问话,你现在去问深圳人,恐怕多数人会朝你哈哈一笑,或者干脆告诉你:上饭馆撮一顿后上吊算啦!
在军营那个与经济和市场无关的纯洁圣地十几年的欧阳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悲哀。十七年前走进军营时,他本以为可以通过一身军装彻底地改变自己及欧阳家族的贫苦命运,十七年后他发现自己什么使命都没有完成--他欧阳还是个穷光蛋!
十七年与6500元之间,欧阳无法找到一种平衡与解释。不错,这十七年的军旅生涯,他没有白耽误,甚至可以说与所有同期入伍的战友们比,他欧阳是最棒的,荣耀和官位也都最多、最高。然而除此还有什么?欧阳反反复复思考着……当然喽,人生经验,意志锻炼等等,但这些并非只有在军营才能获得的,几乎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岗位上都同样能获得。欧阳想来想去,这十七年只有一样东西他认为是无价之宝,那就是他曾经的军人身份。
中国的军人是一种荣誉的象征,是社会信任度的一种象征,也是一种能力的象征。为此,欧阳在跨出军营大门时给自己悄悄留了一件东西:军官身份证。
军官身份证与公民的身份证具有同等的法律地位,同时它又比公民身份证更多了荣誉、信任度和能力的无言含金量。欧阳从内心太爱自己的军人身份了,所以他瞒着部队做了一次唯一的违反军纪的事:转业头一年时间里,他时不时将离开部队时撒谎说“已经丢失的”军官身份证亮出来。“那个时候我什么资本都没有,军官身份证为的是掩掩丑,掩掩一个三十多岁还两手空空的一个男人的丑!”欧阳为自己当了十七年兵后所做的一次违反军纪的行为作了如此辩解。尽管无力,但却很真实。
欧阳从军营大门走出来后,已别无选择,是他自己给“活路”堵死的--不去组织安排的单位。他是想彻彻底底地下到海里,“救生衣”和“游泳衣”他都没带,是光秃秃的一个身子,还有就是6500元的转业费。
同在军营一二十年的几位铁杆战友得知欧阳已经“下海”准备挣大钱去,吵吵嚷嚷地前来“祝贺”。欧阳不得不装出一脸豪气,仿佛他的“下海”选择已经就是黄金万两了。
“吃,放开肚子吃!今天我请客,平时我不让你们喝酒,怕耽误了战友们的军务。现在不一样了,今天我们是‘军民关系’,不好好地干上几杯,就是对我这个‘民’不够意思!来,痛痛快快地干!”欧阳逼着好友们干杯。
“好,为了欧阳辉煌灿烂的前程和日进斗金的明天,干--!”
那一顿饭,是欧阳到深圳十七年来请战友吃饭掏腰包掏得最多的一次,其实也就花了500元。可它却耗去了当时欧阳全部家底的十三分之一。
现在他只剩6000元。6000元能干什么?欧阳办完转业手续的第二天,捂着口袋里的这6000元钱,像条迷失方向又饥饿至极的野狼,整一个上午在外面转悠……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深圳市区竟然那么陌生:深圳还是很大呀!在一条马路边上,跑累了的欧阳看着从自己眼前行色匆匆走过的人群和闪电般跑过的车辆,不由暗暗寻思起来:怎么搞的,在深圳呆了十几年了,以前为什么没感到它有这么大!随即他突然沮丧起来:可不,过去在部队时,出来回去都是坐在车上的。当小兵时,他有自行车骑;后来当官了便有了专车。军车和警车到哪儿都是威风凛凛,再远的路也是一瞬的工夫……那一刻,欧阳十分怀恋昨日的军官身份和军旅生活。
身后的路不可能再回头走,前面的道却太长、太远……欧阳立即意识到:要想在深圳干点事,没有基本的交通工具等于节奏慢了几倍。买,咱也得买一辆!
买汽车?欧阳是想过,但他没有这能力。借钱买一辆?欧阳不敢这么做:刚下海就背上一身债,肯定往后的日子更难过。怎么办?弄辆自行车?那可不行,这也太丢份了!而且深圳本市人骑自行车的也很少。对了,先搞辆摩托车,速度不比汽车慢多少,也还算“酷”吧
!好吧,就它了!两个飞轮总比两条肉腿能耐和经折腾吧!可当欧阳从马路边站起身的那一刻,他又犹豫了:一辆摩托也得上万元呀!即使再差一点的也要六七千元,自己身上只有6000元,买了摩托,这后面的事咋做?欧阳心头暗暗叫苦:我的妈,这转业费是谁定的?
问清谁定的又有什么用?中央军委的决定轮得到你操心?等新的转业费再调整,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
思量再三,几番折腾,欧阳终于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花2000元钱,从废品店里买回了两部废旧的台湾产“神鹰牌”摩托车进行“组装”。那一天,他在修理厂与修理工一起挥汗战斗,东拼西凑,临傍晚时,一辆半新不旧的“神鹰”摩托车竟然在他手下飞驰了起来。哈哈哈……夜幕下,欧阳使出在部队开警车时的那股劲,“神鹰”一路风光地出现在金光闪闪的车水马龙大潮中。
欧阳好不得意:这是他的第一份“资产”,也是他通向富裕之路的航帆……
“嘶--”眼看快到家了,欧阳猛地一踩油门--他想把走出军营的第一份喜悦告诉在家等候他的妻子。可是,几乎就在同时,欧阳突然又把“神鹰”的油门熄灭了。
怎么回事?谁也搞不清。
只见欧阳从“神鹰”上下来,然后双手推着车把,猫着腰将摩托停放在距部队营房几百米的一个菜农家的后面。当他从菜地里走出来时,又见他神色颇为紧张地朝左右瞅瞅:没人!欧阳顿时觉得来了精神。他拢了拢头发,把衣衫扯扯平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昂首走向营房--刚转业那会儿,欧阳的家还在部队营房的大院内。今天他之所以这样做,实在是内心的一份强烈的虚荣心在作怪:刚骑回的那辆破摩托车假如被部队的战友和哪位首长看到了,简直丢份透了。欧阳丢不起这个脸面,所以他在进营房前就赶紧远远地把摩托停放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了摩托车,欧阳便开始盘算起自己的未来了:干什么呢?那几天,欧阳整天驾着“神鹰”,像只逮食的饿狼,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跑。可数日下来,他的那股跃跃欲试的雄心壮志,变得日趋暗淡,焦躁的情绪无处发作,于是就与倒霉的“神鹰”较起劲来--又耗油又没面子,骑你个狗日的干什么嘛!几次加油下来,欧阳开始对“神鹰”烦透了--其实是他内心在为迷茫的前途而焦灼着。
一日傍晚,欧阳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妻子赶忙为他递过擦汗的毛巾同时又询问道:怎么样,有什么眉目?欧阳知道妻子问的是什么,便没有好气地吱了一声:有啊,深圳满地是黄金,可惜都不是我欧阳的。
妻子“噗”地一笑,然后话锋一转:唉,我认识一个小老板,他有个小卖部想出租,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欧阳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突然又暗淡下去:我们全部家底才4000来块钱,连人家要的押金还交不起呢!
妻子说:我问了,人家不收押金,说是干满一个月后再收你租金。
欧阳的眼珠子重新瞪圆了:有这么好的事?
妻子笑了:我用得着骗你吗?
欧阳立即兴奋起来,仿佛前面就是一座金山: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妻子嗔道:你不看啥时间了?
欧阳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只好作罢:那--就明天一早去找他。
第二天,欧阳来到位于深南大道蛟湖71号的那个小卖部。习惯于晚起的李老板很不情愿地揉着尚未苏醒的双眼,费力将那道破旧不堪的钢皮帘门拉开的一瞬间,欧阳伸长脖子往里瞅了一眼后,不由嘘地一声:怎么这么小?还没屁股大一点!
李老板一听有些不悦了:要真比屁股大,你租得起吗?
欧阳第一次感到无财气短,便再不吱声了。小卖部就这么租定下来。
一个昔日驰骋边卡守卫特区的武警营长,现在他站在不足十平米的一间光线暗淡、挂满了那些纽扣、别针、香水、肥皂及五颜六色的女人用品的小卖部里……欧阳的脸红得不知搁到哪个地方。
“唉,同志,你卖不卖嘛!这卫生巾到底多少钱一包呀?”一个操着陕西口音的打工妹站在柜台前,两眼瞪着直愣在那儿的欧阳。
“啊?噢,这、这卫生巾是……”第一笔2块钱的生意是在别人临走时的一句“讨厌”声中完成的。欧阳接过那张薄薄的钱票时,心头一阵酸痛,他不由想起了在部队时曾经犯过的一次“大老冒”事故--
那是1985年的事。从营部书记刚刚提升为武警深圳七支队四中队中队长的欧阳,在夏日的一个午后,他见天气异常闷热,便从营房里走出来。这时,远处的天边不时传来阵阵雷声,不一会儿一场大雨倾盆而降。此刻正值午休时间,战士们睡得正香。身为中队长的欧阳却在惦记上午连队尚未搞完的那片菜地。
雨稍小些时,他便光着上身,下穿一条军用短裤,冲到菜地,当即叫来附近老乡的一台推土机,便在菜地干了起来。突然有人喊道:“连长,这儿有根东西把推土机挡住了,怎么办呢?”欧阳过去一看,便不屑一顾道:“不就一条树根嘛,推!”结果那树根越推越长。
正当他和操作推土机的师傅来回挖、推时,忽听一阵急促的警笛在雨声中呼啸着,而且越来越近……“中队长,不好啦!警车把我们包围了!”文书吴焕强叫起来。
“警车是执行公务的,怎么会包围我们呢?”欧阳本来对没拔出“树根”就很恼火,一听有人说竟然有警车来“捣乱”,十分窝火地吼了一声。
“我命令你欧阳,立即住手!”妈的,谁敢这么猖狂?
欧阳不由抬头一看:天哪,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四周围满了警车和摩托车,几十个公安人员一个个朝他怒目而视。更让他紧张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武警七支队的支队长王攻坚、政委王殿富和大队长刘国棋也都威严地站在他面前。
“欧阳,你过来!”这回是大队长的声音。
“是!”欧阳尽管被眼前的阵势给弄糊涂了,但首长的命令他听得非常清楚,于是朝大队长一个立正--其实样子太好笑:他上身光着,下穿裤衩,两腿上净是泥巴。如此光景,再威武的军人也是一副滑稽相。
有人想笑,可谁也没有笑出来。只听大队长厉声道:“这,是不是你干的?”
欧阳有些疑惑地问:“首长你问的是?”
“这个!是你挖出来的吗?”大队长一下语调高了三拍。他捡起扔在地上的一截截“树根”,又火气冲天地扔在欧阳腿前。
“报告大队长,是我刚才挖的。”欧阳虽知有些不妙,但却不明白不妙在何处。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香港通往东江的铜轴电缆!你知道挖断了电缆,每秒钟要损失多少钱吗?现在整个香港与内地的通讯都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你,欧阳你闯大祸了呀?他妈的……怎么这样干呢?”大队长气得脸通红。
“这、这怎么可能?这树根怎么会是电缆线了?”欧阳的脑子“嗡”地一片空白……
“欧阳啊欧阳,真不知说你什么是好!简直是乱弹琴!”这是支队长的声音。
“树根!亏你想得出这是树根!你家的树长过这样的东西?”大队长又骂起来了。
“是,我家没有过这样的树根!”欧阳这时老实了,大队长骂他,他就笔挺着光溜溜的身子向大队长立正。等支队长训斥他时,又将身子转向支队长。任凭雨水打,任凭泪水流,欧阳就这样站在泥坑里,当着全连战友和那么多公安人员的面,狼狈和耻辱之相,叫人又可怜又可笑。
最后还是支队长解了他的围,让他即刻赶往广州去找广州军区工程团的王团长,恳请王团长调派人马前来修复电缆。那王团长是支队长的老战友。支队长动用了自己的关系让欧阳去搬的“救兵”。电缆抢修用了近一个月时间,事件应当说非常严重,但支队长念欧阳不知情和利用午休时间为连队建设,冒着雨挖菜地时的过失而造成挖断电缆之过,所以除了一顿严厉批评外,并没有处分欧阳。
不过,欧阳“傻冒”的事在部队可是流传了很长时间。
现在,欧阳站在小卖部的三尺柜台之前,他感到自己仿佛比当年错将电缆作树根的那般狼狈相还要“傻冒”!
“坏了!”突然不经意地往大街上一瞥,吓得欧阳恨不得立即掘个地洞钻进去--原来,他看到自己部队的一位战友正从那边朝他的小卖部走来……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欧阳这才从柜台的后面探出头来。第一天的做买卖经历,让欧阳尝足了什么叫虚荣的滋味。
但虚荣换不来做小生意的经验探索,欧阳知道自己必须从这一天起,他得把往日在部队当营长的那颗高昂和荣光的头颅低下去,一直低到地底下,因为你欧阳现在什么都不是,仅是一个只能卖点妇女用的纽扣、针线和卫生巾之类的小卖部的小老板--可能是全深圳找不出第二个小的小老板。
既然头已低下,就不再讲脸面了。
欧阳开始动脑筋:啥叫小卖部?就是方便周围居民和路过此处的百姓,给他们提供又便宜又方便的日用品呗!有了这样的意识,欧阳就着手“武装”起自己的小卖部:原先的服务内容一样不少,还添置了烟酒糖茶、粮油水果、锅碗瓢盆、录音磁带,甚至服装鞋帽……好家伙,屁股大的地方,他欧阳硬是将它“打扮”成一个有数百种物品的“小百货店”。只要想得到的和顾客上门曾经问过的东西,他欧阳全都纳入了自己的营业范围之中。
有个世界巨商说过这么一句话:财富积累的真正本事并不看他的资本到底有多大,关键看他的经营窍门是否超人一着。“如果说我能够在日后的生意方面有所作为,经营小卖部是我获得收获最大最快的一个过程。”欧阳曾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真是小卖部里有大学问呵!
对于手头没有多少本金的欧阳来说,初入生意场上的他时时处处受到牵制和尴尬。而正是这种让他脸红的尴尬处境,也迫使他走过了最小、最窄的经营门道。比如说“百货”,你真要进一百种货,他欧阳手头的几千块本金即使想填满“屁股那么大”的小卖部也不易。于是欧阳采取每天只进少量货,只等哪样东西卖掉了,他赶紧又在第二天一早跑到供货的批发地再进货--欧阳当时落了个“地利”的优势,在他小卖部的后街约四五百米的地方就是个小百货的批发市场。
顾客什么样的都有,想买的东西五花八门,欲要支撑着店面生意兴隆,就得让所有来者尽兴而归。但做到这一点对小本经营者来说谈何容易!可是欧阳竟然做到了:你要什么?我这儿都有!对对,你要的我这儿都有。请稍等一下,我上后库房给您去取,先生请稍等片刻!有一日,一个穿着很体面的男子行色匆匆地从街的对面直奔小卖部而来,一挨柜台就问有没有“中华烟”。欧阳的柜台里其实没有“中华烟”,那一条“中华烟”进价就是三四百元,欧阳进不起。但生意来了,绝不能跑掉,这是欧阳的原则。
“您要几条?”欧阳恭敬地问。
“十条!”顾客说。
天,十条!十条大“中华”一笔生意就是一二百块的赚头呀!“有有,我马上去后面的‘仓库’给您去取!”欧阳的心律在加速。
“那请快一点,我得去见一位朋友!”看得出,那顾客真有急事。
“好好!”欧阳用“一次性”纸杯给顾客递上茶水后,又与旁边的店主打了个招呼,便跨上“神鹰”去“后库”取货--其实他哪有后库,而是上批发市场的一个烟酒店提货去了。
前后不出十分钟,那顾客满意地拎着十条大“中华”出了欧阳的小卖部。欧阳一边擦着汗珠,一边数着钱票,心头甜滋滋的。十来分钟净赚三百来元,这中间的奥妙只有欧阳自己知道:他这边让顾客等着,自己飞速赶到批发商那儿赊账取货--他吃的苦就是以刘翔式的百米冲刺速度完成了从小卖部到批发市场之间的几百米的奔跑,并确保不被顾客感觉有异常。
欧阳的第二招数是:一些销量较多的货物,他上批发市场看清出品的生产厂家在何处,然后直接与厂方联系。每次上厂家,他都摆出要大数目的架势。厂家一看来了个大客户,自然热情接待,主动带“大老板”欧阳参观制作车间。满身长着心眼的欧阳,在参观的同时,很快了解清楚了这个产品的生产工艺流程和成本。当他再向厂家要货时,价格已经不是厂方定了,是他欧阳想出什么价基本也就这个价了。如此这般,到欧阳手里的货,不仅比批发市场便宜了一大截,就连厂方的业务销售员都不可思议地惊呼:“只有欧总才能上我们厂要到这么低的价!”
小卖部,把欧阳骨子里潜藏的智商都给淋漓尽致地挖掘了出来。而这中间,还有两个字同样胜过商界金科玉律,那便是“吃苦”二字。
像是唐僧西天取经一样,命里注定欧阳从商的路需要走过“七七四十九难”。正当欧阳不分日夜地倾情在经营小卖部时,突然有一天市政部门来了一帮人,说深南大道要扩建,蛟湖两侧的民房和商店一律搬迁。
这段时间欧阳白天进货、市场调查,晚上整个一条街他最后关门,夜里一分一角数零钱,社会治安不太好,还要在店里守夜睡在又硬又窄的柜台上。一天天就这么度过。
“这这、怎么会这样嘛?”措手不及的欧阳想发火,却不敢找对手论理。无奈,第一次经商经历就这样半途夭折。回到家,欧阳盘点了一下两个月的收支情况:还好,除本扣租金,净赚了12000元。
“行了,咱们也算‘万元户’了!”妻子幽默了一下,并奖励丈夫两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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