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的。当哥哥把那个叫田玲的恋人带回家时,初次见面我就对她没好感,那种虚情假意我一眼就看穿,那种居高临下的架势更让我作呕,可全家人却像侍奉“女神”一样围着她转,我真是替他们害臊,更替哥哥捏着把汗。
她有什么好的?不就是织布厂老板田一的独生女吗?可我们家在北平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啊,父亲尹达昌是远近闻名的医生,不但开诊所,而且还经营祖传的药房,哥哥尹根更是北大的“英俊小生”,妹妹我还是女子中学的“一枝花”呐!我们哪里需要她来指指点点?哪里需要她来施与恩惠?她除了穿戴时髦,论长相也比不上哥哥的女同学金花姐,她的眼太单薄,而金花姐却有一双好看的杏眼,她的鼻子不够挺,而金花姐的鼻子是标准的“悬胆鼻”,她的嘴虽小但没轮廓,而金花姐的嘴像月牙一样向上弯曲着。母亲悄悄地叮嘱我:“尹花,她是你哥哥的救命恩人,别耍小孩子脾气,对她热情点。”
说到“救命恩人”,我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那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那是去年也就是1935年,12月11日,北平各大、中学校学生联合罢课,12月16日,一场声势浩大的抗日救亡大示威爆发了。金花姐和哥哥走在队伍前列。他们和游行的队伍冲破军警的封锁阻拦,像潮水一样涌入内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自治!”“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声浪随着游行的队伍滚动着,震得天在摇,震得地在动,举起的拳头像刀林。游行的队伍群情激昂,全忘了天已经黑下来了,正当队伍前行时,突然城外四周的路灯全部熄灭,前面的队伍开始骚动起来,军警开始用武力来阻挠和镇压游行的学生。哥哥因掩护金花姐逃离,又躲避军警的刀棍和追捕,猛地从一个台阶上跳下去,不慎扭伤了脚踝,正在危急关头,一个大汉搀扶起哥哥飞一样逃离现场,还没等哥哥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请进了早已等候的轿车内。哥哥惊魂未定,就见车内的美女照他莞尔一笑,礼貌地说:“你好!”也不等哥哥回话,她又命令前面的大汉:“赶快开车!”其实开始哥哥根本不能说什么,他整个人都被一出一出的事惊呆了,当看到车是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开时,他才如梦初醒:“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你是……?”美女又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说:“我叫田玲,家父是织布厂的田一,你的父亲为他医好了顽疾,他常心怀感激。”哥哥又问:“你怎么认识我?你怎么会在这儿?”田玲爽朗地笑起来,盯着哥哥说:“你是北大才俊、爱国青年,大名鼎鼎,我听过好多次你的演讲呐!我看到游行的队伍就猜里面肯定有你,就让司机一路追赶着,看到你的身影,听了你们那位女领袖的演讲,不想竟发生了意外。”哥哥这才打消疑虑,满怀诚意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又想道:“敢问小姐在哪儿就读?看你的年龄比我妹妹也大不了多少,说不定还是校友呢!”田玲笑了笑说:“我在父亲工厂里帮忙,早就不上学了。听父亲谈起你妹妹,说她常在你父亲诊所帮忙,我比她大两岁。”哥哥仔细打量着田玲也笑着说:“看出来了,小学生气没了,多了一种成熟的美,一种神秘的魅力,这倒是与你的年龄不相符了。”田玲抿着嘴不说话了。
对这次“美人救英雄”哥哥很是津津乐道的,他说这就叫“艳遇”,我取笑他学文学的看花边新闻看多了,我试探道:“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看你的眉眼都不对。”哥哥倒也不掩饰,承认自己“有点心动”,我惊问:“金花姐怎么办?”没想到哥哥听了竟严肃起来:“我跟金花可是纯粹的友谊,别胡说啊!”我更加吃惊了:“你对金花姐竟没有心动?她可是比田玲漂亮多了!”哥哥仍旧严肃地说:“我跟金花是志同道合的‘兄弟’,我们之间早已超出了男女之间简单的情感,我甚至觉得跟她谈恋爱是对她的亵渎,有时我又觉得她像圣女,洁白无瑕,不容俗世的玷污!”这理论太悖谬了,或者太深奥了,我觉得如同坠入云里雾里,只好任哥哥自己去。尽管哥哥与田玲花前月下、杨柳湖畔,甚至常带她回家,可金花姐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谁也代替不了,我忘不了她在诊所帮我一起照料病人时的无微不至,忘不了她辅导我功课时的不厌其烦……
可不久,金花姐突然被捕了,那次行动是非常秘密的,只有哥哥几个人知道,怎么会?哥哥记起酒后在田玲面前露了一点信息,在家里的餐桌上哥哥问父亲:“田玲怎么知道你与张自忠师长的交情?”父亲想了想说,可能是她父亲田一来诊所治病期间,我无意透露曾给张师长治好类似的病的事吧。哥哥沉思良久说,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对外人讲了。自此,哥哥明显冷落了田玲。
难道是田玲出卖了金花姐?她的目的是什么?怪不得我一打眼就看她不顺眼,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二
金花姐是学生会地下抗日组织领导人,被捕之前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哥哥的同学好友金晓东出去了,宿舍里只剩下哥哥一人在看书,金花姐到哥哥的宿舍通知星期日晚上开会商量抗日宣传的事宜,因看哥哥在看《基度山伯爵》,她就来了兴致,说自己刚看了不久,至今还游走在故事情节里,两人就一些话题展开了讨论,这时,田玲突然闯了进来,金花姐见过田玲几次,知道她是哥哥的恋人,就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去,田玲质问哥哥为什么多次看到你和金花在一起?你们是什么关系?哥哥见她醋意大发,就哄着她说请她吃饭。饭桌上,哥对田玲的纠缠不胜其烦,就要了瓶酒独自一人喝起来,哥是个不胜酒力的人,几杯酒下肚就觉得头昏沉沉的,田玲见状过去抱住哥哥竟嘤嘤地哭起来,哥哥心软了,恍惚间就稀里糊涂地把金花姐的身份暴露了。第二天星期天,金花姐像往常一样到附近的民主广场散步,可出门不久就被逮捕了。金花姐被逮捕的场景,刚好被从外面回来的金晓东撞上,他赶紧跑去告诉哥哥,哥哥惊恐万状,又万分内疚和懊恼,接连几天,他找北大的进步教授帮忙,又通过校方给当局施加压力,加上金晓东当探长的舅舅帮忙疏通关系,一个星期后,金花姐终于被救出,但条件是她必须离开北平。哥哥和几个哥们儿与金花姐挥泪告别,看着金花姐踏上南下的列车,哥哥觉得自己的魂魄也随着她走了。
虽然田玲百般辩解,说你们许多人都知道,为什么要怀疑我?我们也不能确定她是否泄密,但至少她的“纯洁度”和“素养度”受到怀疑,可田玲对我们的冷遇好像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仍甜蜜蜜地缠着哥,经常到父亲的诊所里闲逛。
这天,田玲的父亲田一给父亲发来邀请,说晚上在“六国饭店”摆家宴,并让父亲邀请好友章修明一家参加。
章修明与父亲是干兄弟,当年章修明曾是“济世堂”里祖父雇的伙计,祖父因念他忠实勤劳,就认了干儿子,并在他成婚后赐给他一个小药店经营,章修明为药店起名为“恩德堂”,祖父规定几种药材只准“恩德堂”进,“济世堂”不准与其抢生意。从日本学医归来的父亲,在祖父去世后又开了一家诊所,并牢记家训,与章修明相处得如亲兄弟,两家经营的“济世堂”和“恩德堂”也相互帮衬,各自的生意也越做越大,日渐红火起来。
家宴在“六国饭店”如期举行,哥哥说他有事没参加,章修明的儿子章敬坤倒是如约而至,他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气的“文人墨客”,只是他做事从不肯脚踏实地,大学念了一半说不自由就辍学,进了报馆一个月受不了束缚就辞职,如今除帮助自己父亲经营药店外,经常和那些自命不凡的“雅客”风流潇洒。只见他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礼数与辞令甚是做作,不过,这倒令花枝招展的田玲很受用。前几年章修明曾跟父亲提亲,说两家结亲会好上加好,父亲是新派人物,反对父母包办,更何况他也看不上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章敬坤,就推脱说婚姻自由,这件事由孩子们自己决定;章敬坤也曾几次在我面前示爱,但都被我嬉闹着挡回去了,我说我从小就把你当成亲哥哥,哪有自己哥哥娶妹妹的道理?更何况我还是一个学生,年龄还小呐。所以今天章敬坤故意当着我的面跟田玲套近乎,按他文人的意思应该是“百花齐放皆是春,独恋一枝是蠢材”,我倒也落得清静,独自一人慢慢品茶听戏,母亲她们三个夫人悄声地说着话,父亲他们三个男长辈杯来酒往,酒桌上渐渐有了气氛。
田一客气地与章修明碰杯,说:“通过尹兄认识你真是高兴,想当年通过日本友人结识在日本留过学的尹兄,帮我治好了顽疾,从此我就对医生和经营医药的人士怀有敬意,抽空我要登门拜访,看看你都经营什么,说不定还能帮你找到销路呐!”章修明一听赶紧站起来,连声道谢,并回敬了一杯。席间,田一突然问父亲是否还跟张自忠师长来往?父亲说,那次是受朋友之邀到天津游玩碰巧张师长染疾在家,朋友因与张师长是故交就把我介绍给他治病,张师长的病与田老板的顽疾有点类似,我在他府上医治十几天方才好转,因惦记京城里的生意,我便给了他药方,并叮嘱了一些事项就离开了。张师长是个重情义的人,他的病彻底治愈后,竟亲自到我诊所里来致谢,并邀我到府上做客。我是个自恃清高的人,以为为人治病、救死扶伤是行医者的职责,不愿攀附显贵,以后也就与张师长日渐生疏了。父亲又惊奇地问田一:“你问这干吗?有事?”田一显出为难的样子说:“近几年时局动乱,我们织布厂的销路也不顺畅,若是能与军队联系上,军衣裤和被褥的布料从我们厂订购,那我们织布厂可就火了!如果谁能帮上这个忙,我就分给他百分之二十的红利!”
“区区小事一桩!”还没等父亲和章修明开口,章敬坤抢言道,看来他是想在田玲面前表现一番了。
“贤侄竟有这等本事?说来看看!”父亲惊讶地看着章敬坤,章修明红着脸抢过话来说:“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也就是二十九军的宋军长曾经得了一个怪病,需要新鲜的雪莲花做引子,找遍了京城大小药店未果,小儿得知消息,委托他那些狐朋狗友,竟从天山挖掘一棵飞速托运而来,宋军长得到后惊喜异常,深深赞许小儿神通广大,又得知小儿通文采,更是大加赞赏,随与小儿成为密友,常邀小儿到军中玩耍。”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田一听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竟起身要敬章敬坤酒,惹得章敬坤诚惶诚恐,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但眼珠一转又说:“田叔的事小侄愿效犬马之劳,小侄还要等着那百分之二十的红利呐!”田一听了哈哈大笑:“果然是爽快聪慧之人,只要小侄办成,我立即与你签合同!”说完,大家也跟着笑起来,章修明不禁为自己儿子洋洋得意起来,父亲也对章敬坤刮目相看,田玲更是夸张地加以赞赏,连连敬酒,眉目言语间竟有了心仪,全忘了与哥哥的恋情。
席间,田一谈论到时局,父亲和章修明只叹气,可章敬坤竟说,中国和日本军事力量差距太大,国人大可不必浪费人力物力,更要珍惜生命,保护好文物,暗地发展壮大,找准时机反扑。章修明骂他谬论,父亲也说保家卫国是每个中国人的责任,国若没了还壮大什么?田一倒是很欣赏章敬坤的理论,说我们做生意的就是需要安定的环境,管它谁掌权?又叮嘱父亲:“你家公子太锋芒了,要教育他明哲保身,别给家里惹麻烦!”父亲淡淡地说了句“谢谢关心”就不欢而散。
我回家告诉哥哥田玲和她父亲的事,哥哥冷笑了一声说:“真是功利之人!莫非田玲是冲着张师长的事而来的?但金花的事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是谁布下了这样的网?学生会地下抗日组织失去了领导人,到现在还没恢复元气。”看到哥哥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试探着问:“还没金花姐的消息?”哥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闷声道:“没有。”又说:“原说她到上海安定下后就来信,可我们一封没收到,托人到上海去打听,却如同大海捞针,至今竟连半点消息没有,人好像从人间蒸发了!”我安慰着哥哥说:“也许金花姐有事脱不开身,哪有一个大活人说没了就没了?”不料哥听了这话一下激动起来:“我最怕她出事,或者是遇到棘手的事无人求助!”听了哥哥的话我不由惊了:“哥,你是不是爱上金花姐啦?只是你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哥哥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才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我们是战友,是好兄弟,她常打扮成假小子与我勾肩搭背的,从没见她流露出一点男女私情!”这下我又不懂了,哥哥与金花姐跟我看到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完全不同,就连外国的名著也没有,我又不甘心地说:“哪有女人主动求爱的?看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知因谁而起。”哥哥叹息道:“我是因她而起,可是我魂牵梦绕的还是她那个哥们儿的样子,分手了才知道一起学习、一起活动、一起玩耍是那么默契,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懂我似的。”我帮哥哥分析道:“你就没想过她男人的外表下那颗女人的心?你与田玲谈恋爱是否为了逃避她?也许你与田玲的恋情暗暗伤了她的心呐!”哥哥神经质地抓住我的手说:“莫非因为这个她才不肯给我回信?丫头,只知道你跟父亲学医,没想到连心理学也学到了!”
什么心理学?我只不过是歪打正着,我暗笑哥哥在男女情爱上的愚笨。但哥哥也是一个干脆利落的人,趁机与田玲断绝了恋情,田玲也一改往日的黏糊劲儿,痛快地离开哥哥,并迅速地投入章敬坤的怀抱。
三
说到跟父亲学医,是父亲的无奈,也是我的又一个歪打正着。原本父亲是想让哥哥继承家业,动员他考医学,并打算送他到国外学习,但哥哥对医学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讨厌医院消毒液的气味,讨厌中药房的药味,每次到诊所或药铺,他都夸张地捂着鼻子、皱紧眉头,父亲气得真想揍他,但也无奈,只好随他而去。见父亲松了口,哥哥随心所欲地学习起文史地理、诸子百家来,并顺利地考进了北大。我与哥哥正好相反,我喜欢酒精的气味,喜欢中药房的气味,从小我就喜欢到诊所看父亲行医治病,并常偷偷地到药铺拿核桃、红枣吃,管家看了只让我签个字,也不阻止。我长大了以后因可怜父亲没有得力助手,整日形单影只地劳碌,便抽空帮他,或帮他整理一下病案,或帮他抄写一些药单,或帮他查找一些医学书籍,并常伴父亲左右看他为人治病,不知不觉中,我竟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课余时间,我就捧着父亲的医书看,并偷偷地学针灸,直到有一天我因拿着自己的身体练习针灸术晕倒,父亲才发现我的秘密,并大惊失色地说:“你怎能拿着你这条小命开玩笑?你以为行医是闹着玩儿的吗?”训斥之余,父亲也颇感欣慰,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尹家总算有个喜欢习医的,可惜是个女孩,要不然我就不愁我们祖业后继无人啦!”说完,连连摇头,我不服气:“女的怎么了?花木兰还能替父从军呢!我就跟你学医,将来替你从医。”父亲开心地笑道:“你是女儿家,有一天总要出嫁的,到时候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无理,却突然冒出一句话:“那我就找一个‘倒插门’女婿!”父亲听了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但从此后,父亲还真的耐心地培养起我来,渐渐地我的医术大进,对一些小毛病我也能开药、行针了,周围人夸我为“才女”,在学校里我被同学们封为“女医官”。
父亲的诊所和药铺是连在一起的二层小楼,后面是一个大花园,内有假山假石、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小桥的两边是婀娜飘逸的垂柳,院子周边栽种了许多树木,有银杏树、山楂树、梨树、洋槐树、枣树、桃树等,其果和叶等均可做药材,院中四季花卉也多是些可入药的草木,如蒲公英、紫地丁、野菊花、栀子花、芍药、牡丹、月季、决明、连翘、覆盆子、苍耳、地黄、白头翁、艾草,而种植最多的是金银花,花丛中、树丛中、角落里、假山上,到处都有这种花在繁殖蔓延,如今正是春季开花的季节,满院子都可见金银相间的金银花。父亲还让人在院中给我做了个秋千,这成了我的最爱,小的时候我常带小伙伴来玩耍,父亲怕出意外,又在秋千架上固定了绑带,人坐上去把带子往腰上一扣,想荡多高就多高,有时我会像小鸟一样飞上树梢,看到那高高的天空和外面的世界我就兴奋地喊叫。等长大了后,母亲让我学淑女规范,就不好意思再在秋千架上放肆了,秋千架就成了我看书和休闲的伙伴。亭台楼阁我是很少去的,那是父亲休闲的地方,父亲在里面的石凳和石桌上和朋友下象棋、聊天、喝茶,母亲有时过来也在里面陪父亲品一会儿茶。
这天晚上我正在梦乡中,却被一阵汽车声和吵闹声惊醒,朦胧中,我正暗自责怪司机这么晚了回来还吵闹,就听哥哥在院子里喊:“爸,爸,快点救人!”听到喊声,父母房间的灯亮了,接着是一阵忙乱声,我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出去查看,刚打开门就被母亲挡了回来,母亲显得很慌张:“不要,不要出去!”母亲进来把门带上,看我惊慌的表情反过来安慰我,可仍旧惊魂未定的样子:“没,没什么,你睡觉吧!”我着急地抓着母亲的手说:“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哥出事了?”母亲双手合十虔诚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把我扶到床上,坐在床边上说:“是你哥的一个同学受伤了——是枪伤!”我“啊”了一声:“哥没事吧?司机呢?”母亲抚了抚胸口,说:“是你哥私自开车出去的,好歹你爸形影不离医疗箱,给那位同学简单地包扎一下就一起到诊所了,伤的是左肩下靠胳膊处,你爸说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到底是行医之家,虽说你哥讨厌医学,但还是知道在现场帮同学绑紧伤口止血。”见我稍微安心了一点,母亲又嘱咐我:“你爸说了此事家人要保密,快点睡吧,好歹最近学校停课,说不定你也能到诊所里去帮你爸点忙。”可我无论如何睡不着,天不亮我就偷偷地跑去了父亲的诊所。
受伤的是金晓东,我知道他和哥不但住在一个宿舍,而且是亲密无间的好哥们儿。父亲已经帮他把子弹取出,并安排他住进了接待室里一个很隐蔽的套间,这是父亲休息的地方,里面带有洗手间,很是方便。父亲对哥说:“金晓东的伤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照顾他的事就让尹花来做吧,进进出出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且尹花在照顾病人方面早已轻车熟路。”能得到父亲的认可,找到用武之地,又是照顾哥哥的好友我自然兴奋不已。金晓东说了一些感激的话,哥哥说该感激的应该是我,这子弹是你替我挡的,要不是你突然推了我一把,说不定我会被打到要害处,这会儿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呐!我赶紧掩住哥哥的嘴,连声“呸呸呸”,埋怨道:“大清早的说什么死的话!”哥哥笑道:“我不迷信!”又转向金晓东:“也真奇了,你怎么知道那人要偷袭我们?”金晓东淡淡地笑道:“我听到了异样的风声,在我们进入胡同发抗日传单、贴抗日标语时,我就看到一个黑影一闪,顿时警觉了起来,等再看到黑影出现发现他举起手时就本能地跳了起来。”哥哥赞叹道:“不愧是练过枪的人!”金晓东像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向我们开枪的人影好熟悉啊!”哥哥说:“这就奇了,我们又不认识日本人。”父亲责备道:“还开着车去,那不是更容易暴露目标吗?”哥哥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的疏忽,但又强调:“若不是及时躲到车里迅速离开,我们也很难逃过枪子!”父亲叹息片刻:“我赞同青年人爱国,这是国家的希望,但我不同意你们去做无谓的牺牲!现在国情复杂、时局动荡,凭你们几个手无寸铁的学生就能救国?别太天真了,好好静下来想一想吧!”说完,父亲忧心忡忡地走了出去。
哥哥说不能耽搁太久了,他要赶紧回学校,他对金晓东说,我会编个理由为你请假,蒙混过关没问题,过后我把你的书包拿来。哥哥又嘱托我好好照顾金大哥,抽空再过来探望。下午,金晓东开始发烧,父亲给他的输液里又加了一剂药,很快他又昏沉地睡去。我把毛巾淹湿了、拧干水,放到他额头上,这才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并暗中与哥哥对比着:他的眼睛好像是细长的,而哥的眼睛是圆的,他和哥的鼻子一样高挺,他的嘴是方的,哥的嘴有点上翘。我换第五块毛巾时,金晓东终于醒了,看到我他有点不好意思,无力地说:“麻烦你了!”我说你真是见外了,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是哥哥的好友,又是哥哥的救命恩人,照顾你是我的荣幸!他笑道:“果然是伶牙俐齿,早就听你哥说起你,只是你本人要比你哥说的好看。”我感觉很好奇:“哥怎样说我?说我是丑八怪?”他突然大笑起来,不料震到了伤口,痛得他歪牙咧嘴,这会儿轮到我大笑了,他强忍住痛笑说:“坏丫头,幸灾乐祸!”我赶紧收起笑容,吓唬他说:“不敢再这样剧烈地笑闹了,影响伤口的愈合你会落下残疾的!”他小声嘟囔道:“哪有这么严重!”我说:“这个我比你懂,你还是再睡会儿吧,养好精神才是最重要的。”他闭上了眼睛,嘴巴却张开了:“你为什么不去上学?”我说老师说时局动乱、暂时停课,什么时候开学听通知。他“哦”了一声说:“那我们两个只有自习了,说不定我还能辅导你功课呐!”这倒是意外的收获,我掩住喜悦轻声说:“那就谢天谢地了!”他睁开眼看着我问:“你不谢我却要谢天地?”我笑道:“还没正式拜老师呐谢什么谢!快养你的神吧,现在首要的是先把你的伤治好。”他重新把眼闭上,抿着嘴偷偷地乐。
金晓东的一日三餐由我给带进去,按父亲的意见,对工作人员就说我在里面复习功课,好歹父亲雇的人都是些重情义的,并不多言语。哥哥来看望金晓东了,当然也给他捎来了课本。金晓东问哥哥外面的时局怎样?他们的事有没有受到追究?哥哥说没有人过问他们的事,北大师生追随李大钊先生思想的也不在少数,学校当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目前时局也没什么变化,但日本人侵吞中国的狼子野心国人已心知肚明。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喜欢内讧?不是军阀之战就是党派之争,如果我们中国人都团结起来一直对外,那些小日本哪敢逞威风?金晓东听罢拍案叫绝,他说,仁兄说的极是!但因为我们的老祖宗一直坚守闭关自守的政策,人家国外都是飞机大炮了,我们却还是土炮、土枪,国力的对比,越发让那些政客们胆虚,日本人和那些侵略者正是抓住了我们的软肋,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我们,这好比“六国事秦”,犹如抱薪救火,我真担心我们要亡国啊!哥哥激动地说:“我们不要当亡国奴!我们要像李大钊先生那样,宣传先进的思想,呼吁民众起来斗争!”金晓东说:“我不赞成什么思想救国,我觉得应该号召全国人民拿起武器来反敌,毕竟我众敌寡,明着打不过他们就偷袭,一对一不行就十对一,用刀、用棍也要把他们赶出中国去!”……哥哥和金晓东热血沸腾,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他们的铿锵之声深深地震撼了我,仿佛为我打开了天窗。
四
田一和章敬坤的交易大功告成,章敬坤说,二十九军的供给很紧张,从军工厂进的物资太少,正想进一部分额外的以弥补不足,田一高兴地说,无论多少,只要能与军队联系上,不愁没有大买卖!不多久,田一的货物就出手了,他不但立即与章敬坤签订了合同,而且还提前预支八十万元给了章敬坤,章修明大喜,立即把邻近的铺子买下,令人装修门面,扩大规模,重整店铺,开张旗鼓。重新开业这天,章修明的店铺门前又是锣鼓又是鞭炮,围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好不热闹。中午,章修明邀请了田一和父亲到“六国饭店”去庆贺。谁知,父亲下午回到诊所后郁郁寡欢,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刚好哥哥来看金晓东,见了父亲大惑不解,问了我得知父亲参加宴会的事,就央求父亲告诉实情,父亲只好吐了苦衷。
父亲说,在中午的宴会上,章敬坤和田玲也参加了,一开始我就觉得自己的孤零,田玲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一个劲儿地给章修明和章敬坤敬酒,一会儿一个“伯伯”,一会儿一个“哥哥”,发嗲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更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田一突然说:“尹兄,我们对你的医术都非常佩服,我想聘请你到我们的工厂做专职医生,至于聘金嘛,我会付给现在你每年所得的一倍。”听了这话,我愣了半天没反应,我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等镇定下来我说:“田老板,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我知道如今你的织布厂也是家大业大,但‘济世堂’是我祖传的基业,我不能让它在我手上毁掉,至于有多少盈利,我从未放在心上,只要尽心尽力了就行。”田一冷笑了一声:“那个‘济世堂’好说,我出资买下来,让章兄替你管理,你们是干兄弟,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而且,他开药房你看病,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我没料到田一会阴险地出这一手,这分明是挑拨我和你们章伯伯的关系,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强装笑脸:“我们生意上的事就不劳田老板费心了!我和章修明是兄弟,从未在生意上闹过分歧,我能帮衬的也都尽力。”田一又阴阳怪气地说:“做人总不能常居人之下,靠别人的施舍来过日子吧!”章修明尴尬了半天,一反常态,打着哈哈:“尹老弟的情谊我会牢记心中,不过我觉得田老板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一起干,药铺我帮着管理,盈利五五分成怎样?”我没想到章修明会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才明白他们摆下的是“鸿门宴”。看我拂袖离席而去,章修明又跑过来赔不是,并说,这都是田一的主意,他最近也才知道田一来头不小,好像黑道白道都有很强的靠山,他惹不起才出下策,请我慎重考虑,我说你什么也别说了,你是被“利”字冲昏了头,从今往后我们兄弟情谊到此为止!
哥哥一跺脚说:这个田一我们不但与他无冤无仇,父亲还帮他治好了病,我与田玲的恋情虽然无疾而终,但也是她移情别恋在前啊,我们怎么就得罪他啦?他何故这样陷害我们?金晓东也觉得不合常理,他说,金花出事的时候他就想过,那些来抓她的人怎么会一眼就认出她来,这显然是有人在暗处指认,且他们早已盯梢了。哥哥大吃一惊:“你是说田玲?!”金晓东说:“你不是也怀疑吗?我们几个人可是久经考验的,以前那么多次活动都没出事,单单这次出事?而且抓的只是我们的领头人,这不是让我们互相猜疑不敢再有新的行动了吗?我已经让当侦探的舅舅开始暗访了。”我也疑惑道:“田玲为什么要害金花姐?是情仇?他们家的背景不小啊!”哥哥沉思道:“说不定害金花的幕后人就是田一,田玲向他透露消息,然后合计谋害,可他们的意图是什么?”父亲说:“时局复杂,如今的北平鱼目混珠,当初介绍田一给我认识的是一个日本友人,田一与日本人也有生意往来,这一点我忽视了,友人回国我也无从询问了。只是我们从此当小心为是。”金晓东说:“伯父的话极是,我会转告舅舅,让他彻底查清。”
金晓东的伤势日渐好转,这期间我除给他换药、吃药、照顾他一日三餐外,就与他一起复习功课,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我随口就问,全不顾及他正投入到自己的学习中,他倒也不责怪,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着,令我又生出几分敬慕之情。父亲进来查看了伤口说,明天金晓东就可以回校了,让我陪他到院子里走走,以尽快适应室外的环境。来到后花园,金晓东看到满园开放的金银花,不禁叹道,没想到在北平也能看到这种花,它们远看像漫天的星星,近看竟是金银相偎、缠绕向上。我告诉金晓东,这种花生命力极强,为多年生半常绿缠绕木质藤本植物,所以又叫“忍冬”,它每年春夏两次发梢,根系繁密发达,萌蘖性强,茎蔓着地即能生根,故有农谚讲:“涝死庄稼旱死草,冻死石榴晒伤瓜,不会影响金银花。”金晓东说:“我的东北家乡也有这种花,只是我那时尚小,没有好好研究它,只听我爷爷说它有个美丽的故事。”我惊奇地问:“美丽的故事?”金晓东卖着关子:“我总不能站着说故事吧。”我笑道:“早就准备好了。”我们来到亭子里,其时已是春末,坐在石凳上也不觉寒意了。我把沏好的金银花茶倒了一杯递给金晓东说:“多喝点,这对你的伤口有好处。”金晓东喝了几口茶说:“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个书生偶遇一富家小姐,两人一见钟情,便在丫鬟的安排下频频约会。有一天他们在园林中散步时,发现有一种花成对开放且清香特别,两人触景生情,便指花为盟,私订了终生。不料,姑娘的父母知晓后,因嫌弃书生家境贫寒,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硬要将他们拆散。书生知道真相后从此发奋苦读,最终考中了状元,并将姑娘明媒正娶。从此,他们把定情之花栽得满院皆是。这种花就是金银花,人们又称金银花为‘鸳鸯花’,把它视为爱情的见证之花。”我沉浸在美丽的故事遐想之中,抬头触到金晓东的目光我感到脸有点发烫,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是东北人?”金晓东幽幽地说:“我的家乡在东北沈阳。”我惊叫道:“那不是日本军人的占领区吗?老师说过,那儿已经成为日本控制的区域,还成立了什么‘满洲国’,你还有亲人在那里吗?”良久,金晓东才沉重地说:“我父亲是沈阳‘满洲国’有名的报刊记者,他常写文章替老百姓讲话,引古喻今地宣传爱国思想,还暗地里帮助抗日游击队运送枪支、弹药、药品,日本军人恨死了父亲,几次想抓他但都没证据,又顾忌父亲的影响力,不敢明目张胆地妄动,于是就制造一个假案将父亲秘密杀害!母亲得知后还没来得及逃走,日本军人又在一个黑夜里把我们家四周架起木柴、浇上汽油、点上了火。当时,我正在同学家复习功课,听到外面嘈杂的议论声才知家里起火了,看到那从我家方向升起的火焰,我想象着母亲和妹妹被大火吞噬的场面,我像疯了一样力图挣脱同学的阻拦回家救人,但被同学的父亲强行拖住了,他说,我们几个人刚从现场回来,有人借着耀眼的火光认出了穿便服的日本军官,就赶紧来报信,我们到达时日本人已撤走,只见房子周围都是燃烧的汽油柴火,火势很猛,房屋开始陷塌,人根本进不去,你这时回去只能送命,老天有眼让你们金家留下你这条根,以后总会有报仇的机会的。我带着大伯资助的路费和衣物连夜逃走。几经周转和跋涉,我来到北平当探长的舅舅家,以后又考入了北大。”金晓东在叙述这段悲惨的往事时,眼中没有泪水,而只有复仇的光芒。我强忍住往外流的泪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五
我们学校终于又开学了。当新老师走上讲台亮相时,我情不自禁地喊道:“金花姐!”但新老师自我介绍说她叫“董花”,是京城古董商铺董老板的女儿。听了这位董老师的话,我想起了金花姐的身世:金花姐从小住在上海,其祖籍是齐齐哈尔,金花姐上大学期间祖母突然病逝,她父亲怕影响她学习就没告诉她,而是和她母亲一起坐火车回老家奔丧,在车上,她母亲遭到了一个日本军人的调戏,她父亲因痛斥日本军人被当场打死,她母亲也在反抗中被枪杀,只有跟随的佣人脱身逃回了上海,金花姐从此成了孤儿,上海的家也只有佣人在打理。金花姐虽然在北平求学,但说话仍有很浓的上海腔。如今这个董老师却有父有母,而且也是标准的京腔,除头发由短发变成长发外,看上去竟然一模一样,真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哥哥听说了急着要去辨个真伪,在校门口等了好久,可董老师见了哥哥完全是陌生的表情,面对哥哥毫无顾忌的询问她觉得很荒诞,不住地笑,不住地摇头,哥哥失望地离开了。金晓东听说了也觉得好奇,想不出个所以然,但却说出了发人深省的话:“你跟田玲谈恋爱,田玲又无故地泄露秘密,金花因此被捕,虽然你救出了她,但她因此心生芥蒂也未可知,也怨不得她没有回信,谁知道她心里的痛楚呢?”哥哥惊讶地:“这么说就是她重回北平也不肯与我相认了吗?那个董老师究竟是……?”金晓东笑了笑:“我只是猜测和分析,哪就成现实了?咱们看古书上那些相貌相似的人可少?”我看了看哥哥对金晓东使眼色:“你说某人对金花是友情还是爱情?”金晓东皱着眉头,摸着下巴说:“这也正是我的困惑,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明明看着爱的事实,但两人却不向这方面发展,也是一大怪事!”哥哥笑道:“但愿金花听了这话不会嘲笑,但愿你不是嫉妒或者是另一种吃醋,你是知道金花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是高于你的。”金晓东也笑了:“如果金花是同性我不知是否嫉妒或者吃醋,但她是异性,我对你们有的是更多的敬重和祝福!”哥哥打住说:“别再说这些情爱的事了,我的头又大了!”我跟金晓东说:“哥是情盲,如果有机会再与金花姐重逢,就麻烦你替哥问问那些心意吧。”
星期日金晓东常到父亲的诊所里来,他知道我这时多在诊所,他来了或与我攀谈或帮助干些杂活,父亲可能想起我说过的“倒插门女婿”的话,竟有意安排我俩独处。开始哥哥也常陪伴金晓东来诊所,我问了句你怎么不怕药味了?他突然醒悟,自嘲太傻,妨碍我们了,金晓东大笑,我也忍俊不禁,哥哥从此就少来了。
这日下午,父亲让我和金晓东把后花园里晾晒的金银花收起来,说等会儿有人来取货。我问父亲还是那个人吗?父亲说是,我莫名地说,我们也就产了这么一点,他干嘛还坚持每年都到我们铺子里来?父亲说做生意最讲究个诚信,我给他的货不但保质保量,而且还与其他药材搭配好,注明用途,外加他要的必需物品,当然他会年年来了。“必需物品?”我不解地问,父亲说了句“这是商业秘密”便不再多言,我也识趣地打住。
打开后花园的门,果香、花香扑鼻而来,见一只鸟在啄食桃子,金晓东随即捡起一块石子击去,正中鸟的尾梢,鸟儿惊叫一声飞离。我拍手称赞好手法,金晓东说我是不想伤及它的性命,如果击它的头部的话它就会立时毙命,我不相信,以为金晓东在吹牛,金晓东指了指一颗还未成熟的小枣说:“你看。”话音刚落他手中的石子就飞起,还未等我眨眼,那颗小枣就被击落到地上,看我目瞪口呆的样子,金晓东笑了笑说:“这没什么,也就是熟中生巧而已。”金晓东告诉我,他从小在长白山下爷爷的家中长大,爷爷经常带他到山上打猎,他五岁起就跟爷爷练枪法,练枪法的第一步就是从这投石子开始的。他说:“爷爷说要当个好枪手首先要有好眼力,还要有好臂力,他教我从盯着大树练,然后到小树、小花、飞鸟、飞蛾,见我投石子的功力练成后,爷爷开始教我用枪,到我十五岁时已能弹无虚发,成了爷爷打猎的助手,爷爷说我是天生的枪手,但趁年幼还是多学点文化好,山下学校里的老师比不得大城市的老师,所以不久他就让父亲把我接回了沈阳。但我还是想长白山的老家,想爷爷,想着他的猎枪,天天盼着放假回长白山,可不久就听说爷爷被日本战机炸死了。”说到这里金晓东的眼里闪动着泪光。
等我和金晓东收拾好了金银花找到父亲时,见诊所的接待室里早已等候了一个中年男子,父亲正热情地请他喝茶,我认识他,他就是那个每年来收购金银花的人。可金晓东见了他却惊呼道:“舅舅!”那人抬头见了金晓东也惊讶地说:“晓东!你怎么在这儿?”金晓东就说了哥哥,说了因受伤来此医治、怕舅舅担心没告知的事,中年人看了看父亲惊喜道:“原来您是尹根的父亲!尹根是晓东的同学好友,去过我家好多次,只是他从来没说起过您,也怨我这个人向来主张民主、自由,对他们关心得太少了!”父亲也惊喜道:“原来您是郭探长!以前只称呼您为郭先生,又听晓东说舅舅是探长,这才对上号,可见我是一个不问政事的人啊!”说完,父亲和郭探长都大笑起来,我和金晓东也感到意外的惊喜。郭探长又疑惑道:“这么多年了,怎么每次来都没遇到尹根?”父亲随把哥哥的喜恶说给郭探长听,郭探长和父亲又是一阵笑。郭探长向父亲探过身子,严肃地叮嘱父亲,对他的身份千万保密!父亲也郑重地点头,连声说:“那当然,那当然,您尽可放心!”我和金晓东面面相觑,对他们的哑语大惑不解。父亲把我们支走后进入内室。等郭探长出来时,我们发现他提了两大箱子东西上了车。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地查看了账簿,发现当天下午除销售的中药外,还有消炎、止痛、麻醉的西药,这可是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进的货啊,他竟然以平价卖出!那个郭探长买这些药干什么?带着疑问我不顾父亲的责备向父亲刨根问底,父亲良久才叹了口气说:“不让你们知道一是人命关天不想牵累了你们,二是这也是做人的良心和根本,三是我是中国人,不能亲自到前线去抗敌,暗中援助一把也是应该的。”无须再问下去了,我一切都明白了。
六
与此同时,金晓东也向他舅舅郭探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郭探长严肃地拒绝了,并严厉地警告他不可乱说。金晓东知道舅舅不了解自己的底细,对自己不放心,他激动地对舅舅说,我身上背着全家人的深仇大恨,每时每刻我都想着要复仇,我除参加学校地下抗日组织活动外,还参加了流亡到北平的东北籍学生的“东北学生抗日会”,秘密加入了“敢死队”,决心与倭贼拼个你死我活!我受了伤不愿意让舅舅知道,除了怕舅舅担心外,还因为我不知舅舅到底是哪条路上的人,如今我看到舅舅是同路人,您知道我有多么惊喜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共同谋划、并肩战斗呢?还有,我让您摸清田玲的来路,就是怀疑她有暗害抗日分子的阴谋!郭探长听了才恍然大悟,他兴奋地睁大眼睛:“原来如此!东东,舅舅竟小看了你!你让我摸清田玲的来路,我还以为是关于儿女情长的事,不过,我还是认真地去办了,我找到管户籍的警官,查来查去北平根本就没有你描述的田玲这个人!想来时局混乱,是外来流动人口也未可知,所以就没往心里去,也没告诉你。”金晓东惊讶地说:“流动人口?不可能,她父亲是北平织布厂的大老板,怎么会不登记户籍呢?舅舅,您一定要想办法弄个水落石出!”郭探长皱紧了眉头,深思道:“原来她是织布厂田老板的女儿!这到底为什么?难道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大阴谋?”他抓紧金晓东的手说:“东东,你是我唯一姐姐留下来的独苗,我不愿意让你铤而走险,有什么事让舅舅来办!”金晓东说:“如今国家危在旦夕,我个人的安危又算什么?我愿意舍生取义!”郭探长心存疑虑地说:“死容易,但如果不幸落入魔爪,你能忍受残酷的折磨,做到临危不惧,不变节、不投降吗?”金晓东咬着牙说:“我宁可与敌人同归于尽,也绝不让敌人得到任何东西!”郭探长一下把金晓东抱住,眼含泪水,声音颤抖地叫道:“东——东!”
原来,金晓东的舅舅郭探长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他从事地下抗日救亡工作已经好几年了,他除收集、发送情报外,还为抗日游击队偷运物资、药材,金晓东的父亲正是受他所托为游击队运送东西时被怀疑上的,因此,金晓东父亲和母亲、妹妹的死始终让他内疚、伤痛,他处处护着金晓东,生怕他出事,但如今,国家危难,还谈什么家和人祥?他看到站在面前伟岸挺拔、意志坚强的外甥,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希望。他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拨通了一个神秘的电话。
郭探长告诉金晓东,东北已成立了“东北抗日联军”,杨靖宇等几位将领活跃在抗日的战场上。郭探长说:“如今这批药材就是要运到‘东北抗日联军’那儿去的,我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去完成,怎么样?有信心吗?”金晓东意外而又激动地:“我……请舅舅吩咐,我保证完成任务!”郭探长按住金晓东的肩膀说:“这药材必须明天早晨由邮车运走,邮局里已安插了我们的人,到时候去取货。你的任务是今晚上把它送到方公馆,那里有人接应你。”郭探长把自己的车钥匙递给金晓东,说:“货在车上,就是你看到的那两个大箱子,今晚我脱离不开,一切就靠你了!”
金晓东按照舅舅指引的行走路线找到了方公馆。来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先生,他客气地把金晓东引到屋里,他一边为金晓东沏茶一边自我介绍说:“我是董花的父亲,董花正在楼上跟她母亲说话,我上去把她叫来。”“董花?”金晓东差一点叫出声,他想起了我说的董老师的事,正疑惑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上走了下来,只是原先俏皮的男子装改成了蓝色花裙。金晓东心里说:“这不就是金花吗?”但他还是谨慎地问:“你是……?”不料对方听了竟开怀大笑,她对呆住的金晓东说:“怎么连同学好友都认不出来了?”金晓东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咧着嘴说:“你是金花!”
此人正是金花,她接到金晓东舅舅郭探长的电话,立刻向组织汇报,组织决定把金晓东拉入自己的队伍,向金晓东说明一切。金花告诉金晓东,自己回到上海后,家里已住进了佣人一家,虽说佣人还保留着自己的房间,且时时勤打扫着,但她已感觉不到家的存在,她决定外出找工作谋生,在报馆里她结识了一位她称作“大叔”的地下共产党员,他是北平人,了解了她的经历后,他经常教她学说北平话,本来在北平住过,她对北平话也不陌生,一来二去越发说得标准。后来这位“大叔”就发展她加入了组织,并通过组织安排她回到北平开展工作。
金花说:“组织这样安排,考虑到我在北平学习过,曾参与过一些活动,了解这儿的环境,暗中可发展进步学生,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与这座房里董先生的女儿极其相像,他的女儿一年前去云南外婆家被强盗杀害,上海组织一成员与她是好友,见到我大吃一惊,说我像极了董先生的女儿,本来董先生夫妇就是一对老地下工作者,这样正好安排我进入他们家配合工作。原先这里的男主人是一个银行家,因担心战争举家迁入香港,董先生以前的身份是这里的管家,银行家委托他管理房子,因董先生有收藏古董的嗜好,银行家临走前给他一笔钱开了一家古董店,他的女儿是师范大学毕业的,我来到他们家里后,组织通过关系把我安排进了女子中学任教员,并改名为‘董花’。”金花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熟悉教学工作,不能露了马脚,虽然在学校里经常看到尹花,但因纪律不能相认,大学同学们的情况她还没来得及了解,她很想知道尹根的近况。金晓东告诉金花关于尹根的一切情况,把尹根因为金花逮捕与田玲断绝恋爱关系的事着重描述了一番,金花听了显出激动和喜悦的神情,她说,我被捕虽然被救出,但却没能完成学业成了我的终身遗憾,因尹根与田玲的关系,我与他产生了隔阂,并因此私下里痛心地哭过,离开北平后我没写信联系,就是想冷静地思考一些问题,忘掉所有的不痛快。听了金花的话金晓东才知道我们的猜测和分析是对的,金晓东又想起我的嘱托,探听金花对尹根的态度,金花只是抿着嘴低着头笑,半天她才幽幽地说:“只有离别才会觉得感情的珍贵!”她又叮嘱金晓东,暂时先别告诉尹根自己的事情,有机会她自己跟他说清楚,尤其是她和郭探长等人的身份要绝对地保密,这一点即便是她自己见了尹根的面也不能说,因为这是组织纪律,组织不让说的事绝对不能说,跟你说是因为得到了组织的批准。
是的,组织不让说的事绝对不能说,这些事是我和金晓东并肩作战后,金晓东想发展我为共产党员才慢慢告诉我的。
在学校里,我们还称呼金花姐为“董老师”,她经常给我们讲解屈原、岳飞、文天祥的诗词,讲述他们的故事。
不久,在金花姐的倡导下,成立了“爱国学生同盟会”,活动地点就在“方公馆”,我和哥哥都有幸加入,当然还有金晓东,在这里,金花姐公开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强调对外还是“董花”“董老师”,只是她共产党员的身份还保密,没有与同盟会的人说。与金花姐“重逢”,最高兴的莫过于哥哥,他一扫前期的忧郁神情,变得精神焕发,只是初次见面时,尽管金花姐热情地主动上前喊他“哥们儿”,但哥哥还是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好歹金晓东在其中周旋,并点破道:“你们俩的自尊到底要坚持多久,明明是各自饱受相思之苦,却要扮演出毫不相干、无所谓的姿态,为什么还要装呢?是否要遗憾终生呢?”金晓东的话其他同学也有同样的感受,只是个人隐私不好干涉。大家的议论惊醒了梦中人,哥哥和金花姐的脸都红了。金花姐赶紧岔开话题,说我们开个会,大家先发表一下自己对目前时局的看法,有的说东北三省轻易地让给日本人,助长了他们侵华的野心,他们不但扩大侵略的范围,对北平早已虎视眈眈了;有的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搞内战,让日本人有了可乘之机,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有的说看来日本人了解我们的国情也不是一日啦,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的;有的说日本军人最会搞小人把戏,表面谈判讲和背地却练兵,真是狼子野心啊!有的说国军太懦弱,就是不肯开第一枪,跟小日本讲什么君子协定?你君子人家才不君子呐,不如来一个打一个,免得他们增加实力,扩大侵略地盘……金花姐说:“共产党早有跟国民党合作的诚意,提出搞统一战线,与敌人同仇敌忾,联合起来共同抗日!”大家一听兴奋起来,说只有这样中国才有希望,军民上下团结起来,几个小日本再厉害也征服不了我们泱泱大国啊!金花姐最后布置了任务:通过关系秘密联系二十九军的人,要从底层做起,向他们宣传联合抗战的重要性,鼓动军人的士气,激励他们积极抗日;联络进步同学发传单、贴标语,找机会再举行一次爱国的示威游行,游行的横标上就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支持二十九军宋哲元”,既可压压驻扎北平附近日本兵的威风,震慑一下住在北平的日本特务机关,也可鼓舞二十九军的士气。金花姐单独对哥哥和我说:“是否能通过章敬坤摸清田玲的情况?”哥哥想了想说:“让尹花试试吧,我实在不愿意见他们。”金花姐说:“那好,有什么情况让尹花告诉你,你来找我,我跟尹花在一个学校,我不想让别人发现我们亲密的关系。”哥哥痛快地答应了。
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我们在“方公馆”也常跳舞唱歌,这时,我便成了金晓东御用的舞伴,而金花姐和哥哥却趁机偷偷地溜走,到她的房间说悄悄话去了。
七
正好诊所后院的桃子成熟了,我摘了一大兜子,骑上自行车就向章敬坤的家奔去。每年水果成熟的时候,母亲就会让我给他家送些去,但今年我的心情却与往年不同,心里非常忐忑。自行车的轮子在熟悉的胡同里转动时,许多往事恍惚如梦:年少时,章敬坤和哥哥是好兄弟,他们常在这条胡同里与几个男孩子玩耍,我也跟在他们后面凑热闹,哥哥总嫌我碍事,可章敬坤却时时护着我,并叫我跟他们一起做游戏;等年长了每个人的性情与见识也不同了,哥哥与章敬坤不再经常来往,我也看不上他的玩世不恭,虽说我拒绝了他的求爱,但两家以及我和章敬坤的友情却并没有受到影响,毕竟两家的关系不一般嘛。可如今让田一和田玲这父女俩一插足,我们的关系竟是如此尴尬!
来到章敬坤家门口时,发现门虚掩着,我刚想敲门,又停住了手,心想,往年我进出这个大门都是大摇大摆的,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如今门开着还敲门岂不是显得更生疏?进了院门却并不见一个人影,走近客房时听里面传出一阵大笑声,我好奇地轻轻走近,听说话的声音除章伯伯外,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是田一!他来干什么?肯定没有好事!我偷偷地躲到窗外的灌木丛中,听到田一说:“这张银票是除红利外额外加的辛苦费,您的公子可帮我大忙了!”章伯伯说:“田老板,只不过是小事一桩,您这样可真是见外了!”田一阴笑道:“这可不是件小事,由此我与平津地区的军队接触上,知道了他们大概的人数及条件,这可是作战的基础啊!”章伯伯惊叫道:“作战?我怎么听糊涂了?”田一好像喝了口水,停顿了一下:“我是替日本军人做事的,除了做生意还负责收集情报。”章伯伯好像很惊慌:“日本军人?!”田一说:“别这么惊慌,我们交往这么长时间了,说不定还能成为亲家呐,这是缘分,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跟您说清楚,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希望您能劝说公子继续提供军事情报,否则你们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啊!”田一这威胁的话显然吓住了章伯伯,他带着哭腔:“之前您只说白道黑道都有人,我没想到是日本军人,这不是让我们做汉奸吗?”田一冷笑道:“这北平迟早是日本人的天下,到时您就是功臣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您呐!”章伯伯紧张地说:“您小声点,别让家人听了外传!”田一故意高声道:“别怕,我已经安排我的司机、您家公子和管家到厂里搬花去了,那可是名贵的日本花!至于您的夫人和老妈子,我让田玲陪着去买衣服了。”章伯伯说:“他们怎么没跟我说?”田一说:“是我叮嘱田玲,悄悄行动,别惊动了您,说我有要事与您协商。”章伯伯生气地说:“什么要事,不就是让我们做汉奸吗?”田一大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中国历来朝代更替,掌权的也不全是汉人,谁当家不是一样?”章伯伯争辩道:“可是,他们毕竟也是中国人啊!难道您不是中国人?这么情愿地做汉奸?”田一大笑:“哈哈……,中国人?汉奸?”田一停顿了一下说:“好了,您好好与公子商量商量,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不过,你们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秘密您都知道了,不合作的话不但您的店铺会变为灰烬,而且全家人的性命也难保啊!”……后边他们再说什么我不想听下去了,我只觉得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我脱掉鞋子,提着兜子,飞速地逃离。当我穿好鞋子骑上车走出胡同时,听到后面一阵汽车喇叭声,真是万幸,那辆车是从胡同的另一个方向开进来的,我下车回头看时,见章敬坤正和管家往下搬花,章敬坤大声呵斥管家,怎么走时不把门关好!管家嘟囔什么我没听清,但看那些花却很妖艳。
等了一天不见哥哥的踪影,这家伙也不知忙什么,平日住校不回家也就算了,星期天也不回家!星期一上学时,我焦急的心情等不得按规定通过哥哥传递消息了,放学时我找到金花姐:“董老师,您有时间吗?我找您有事。”金花姐愣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说:“过会儿到我办公室说吧。”我知道她说的“过会儿”是等老师们不在的时候,所以就磨叽着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才去了金花姐的办公室。我到门口刚要叫“董老师”,金花姐一下把我拉进去,并随手把门带好,她把我按到椅子上说:“有情况了吗?慢慢说。”我太激动了,开始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金花姐让我喝了口水,我慢慢平静下来后才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事情的经过。金花姐听了大吃一惊,她像自言自语道:“田一可能是日本特务!”我不觉“啊”了一声,金花姐急忙安抚我,让我不要惊慌,也不要告诉其他人,找机会再接近章敬坤,委婉地劝阻他不要投敌卖国,但千万不能让他觉察出什么,一切就看他的良知和造化了!
如果田一是日本特务,那么田玲是干什么的?这更加确定金花姐的被捕就是田玲干的!金花姐没有给我明确的答案,我白天上学、晚上父亲不让我出门,哥哥和金晓东见不到,章敬坤也联系不上,搞得我整日心事重重。星期三下午学校早早放学了,我看时间尚早就又摘了一大兜桃子向章敬坤家走去。
章敬坤和他父亲不在家,只有伯母一个人,伯母见我来了亲热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摸摸我的脸蛋,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直夸我越来越俊俏了,接着她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搞得我浑身不自在,全没了往年的那种随意,伯母见我尴尬就感叹道:“我真想我们两家像以前那样经常地走动,你伯父也不知让什么魔住了,竟然跟你爸闹僵去亲近那个姓田的,好处虽得了,这家业也大了,可天底下有几个像你祖父样的善人?不料竟入了人家的圈套,你伯父整天唉声叹气的,这真是作孽啊!”伯母说着就念起了佛珠,我在旁赶紧宽慰她,又问她:“敬坤哥还好吗?”伯母又叹气说:“他呀,本是个没心没肺的,可自从恋上田玲就变得少言寡语的,整天一个人憋在屋里发闷。”我试探道:“你们就没跟田玲家提亲?”伯母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儿子这样神魂颠倒的,做父母的能不着急吗?可我们几次提亲人家都说不急,好像我儿子离了他家闺女就不行了似的!”伯母又拉住我的手说:“花儿啊,虽然你和敬坤没缘分,但你们却是自幼长大的好兄妹,你抽空就开导开导他吧。”我赶紧应承下来,并暗示道:“我一定劝说敬坤哥保护好自己,凡事小心!”我又对伯母说,明天晚上在“六国饭店”请敬坤哥吃饭,就说有要事相商。伯母听了高兴地握住我的手。
星期四晚上,我给父母留了张纸条,说到同学家复习功课,趁没人注意就悄悄地溜了出来。到“六国饭店”刚坐定,就见章敬坤郁郁寡欢地走来,见了我也不打招呼,一屁股坐下就问:“什么‘要事’还要请客?”我不理会他,拿起菜单递给他:“说吧,想吃什么?今儿妹妹我也放回血!”这句话倒是把章敬坤逗乐了,他笑道:“越见生分了不是?先说事!”我说:“最近我们学校准备会演,我想请你帮我写个歌词,或者朗诵诗什么的,你肯帮忙吗?”他松了口气说:“我当什么事,区区小事一桩!不过我可只会风花雪月之类的,至于抗敌救国这样的大题目我就不会了。”我说:“我们中学生谈什么风花雪月?也不是什么大题目,爱国的就行,比如赞美祖国山河的。”章敬坤说:“这也不难,就拿我那篇赞美卢沟桥月色的诗吧。”我趁机说:“我们中国有多少这样的美丽风景,如果拱手让给外国人岂不可惜!”章敬坤沉思不语,突然夸张地说:“饿死我了,咱们点菜吧。”他随即回过头去刚要吆喝服务生,却整个人凝固住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觉也睁大了眼睛:只见田玲挽着一位像是官员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上楼梯,她穿着艳丽的旗袍,每向上跨一步就会露出她那雪白的大腿,间或还传来一阵浪笑。我扯了一把章敬坤,他这才转回头来,他的脸色很难看,痛苦地说:“我知道她跟许多男人有来往,上周还看到她跟一个日本军官从同一辆车子上下来,我也质问过她,但她说都是为了父亲厂子做生意拉拢人脉,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可我实在是接受不了!”我惊问:“日本军官?她还跟日本军队有来往?”章敬坤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说:“此事你千万要保密,她威胁我如果随便说就跟我一刀两断、一了百了!”我讥讽道:“平日看你风流倜傥的,全不把那些崇拜你的小女子放在眼里,或者在风月场里左拥右抱,怎么这会儿倒让一个给你戴绿帽子的女人折磨成这熊样!”章敬坤尴尬地说:“这可能就叫一物降一物吧,我也不知为什么这样迷恋她,她说我是与她上床的第一个男人,说这一生除了我谁也不嫁。”我嘲笑道:“你真是傻瓜!”但看到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安慰道:“世界上好的女人有的是,凭你的才情找一个称心女人也不是难事。你越怕田玲,她越奴役你,不如分手算了!”我是真心希望章敬坤能离开田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这没用的家伙却像个女人一样嘤嘤地哭起来,我见状又暗藏玄机地怂恿说:“你应该安排人暗中跟踪她,看她都跟谁在一起,是否在逢场作戏,说不定由此抓住她的把柄,让它成为你手中的王牌。”章敬坤听了感动地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好妹妹!”
八
金花姐最近几天好像故意躲着我,我知道她是怕我露馅,可我装了一肚子事啊!哥哥见不到,金晓东也不来找我,真是郁闷死了!事后我才知道,这段时间,金花姐、郭探长、哥哥和金晓东等人一直在忙碌着。
“方公馆”里,金花姐向她的“父母”汇报情况。
一茶馆的幽静处,金花姐的“父亲”董先生跟郭探长低声地交谈着。董先生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金花的消息,田一是替日本军人做事的,他很可能是日本特务,你查一下。”郭探长皱紧了眉头说:“我早就怀疑了,田玲的行为,田一对中国军队的关注,还有最近一个蒙面人暗杀抗日分子的事,都让我联想到了他们父女俩。我已经安排人联络在日本的地下反战组织,估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董先生看着眼前的报纸说:“注意自身安全,下次我让夫人跟你接头,金花同志尽量不直接与你见面,尽管她现在叫‘董花’,但不是人人皆知的,万一在公共场合与你接触时被认为是北大的那个激进学生就麻烦了。”郭探长点头应了一声,两人故意地大声说了几句笑话,先后离去。
地下密室里,郭探长和金晓东在练手枪,郭探长赞赏道:“不愧为猎人的后代,比我打得还准!”他看了一眼金晓东说:“听说你们又组织了一次游行示威,还打出拥护宋哲元的横幅?”金晓东笑道:“就是想刺激一下二十九军,让他们别麻木了!”郭探长也笑道:“很有头脑嘛!”金晓东说:“是集体的意见,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郭探长沉思了片刻说:“如果让你去刺杀日本特务,你敢吗?”金晓东立即回答:“敢!我恨不得明着跟他们干!”郭探长搂着他的肩说:“舅舅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记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耐住性子,等待时机,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哥哥和金晓东虽说积极参加地下抗日组织活动,但也并没敢耽误学业,哥哥见金晓东从他舅舅郭探长那儿搞到一个现成的案例,以此为题发表己见,提前准备好了教授布置的论文作业。哥哥想按照教授的要求亲临现场抓住一个新闻点,然后编写自己的论文。这时,他想起了金花“做基层官兵工作”的话,感到这是一个难题,暗想,一个在社会上还没立足的大学生,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但他也想起金花前面那句“通过关系”的话,他知道自己曾经跟金花谈论过家父与张自忠师长的关系,但要求父亲出面干这件事是万万不可的,而自己又不认识张自忠,怎么办?他开车到卢沟桥附近,但那儿的驻军把守很严,他套近乎人家也不理,他说自己是张自忠的朋友,要求见他,那当兵的就嘲笑他说,你怎么不说是玉皇大帝的朋友?张师长是谁都可以见的吗?再说了,他现在在天津也不在北平。另一个军人厉声说,你再啰唆就把你抓起来!他只好把手中的传单悄悄地扔进去。正当他要离开时,一位穿着新军装的军人走了过来,旁边那位军人对哥哥喊道:“这是张师长的通信兵,让他跟你说吧。”通信兵问明白了怎么回事说,要采访得有记者证,再说这儿是军事要地,小心别把你当成特务抓起来。他只好搬出父亲,把父亲与张自忠师长的交情说了一遍,通信兵答应帮助传递信息,但还是催着他快离开。
这天,哥哥在街头闲逛,希望能抓个别的新闻焦点,先把论文完成了再说。他看到街角几个卖艺的,就决定采访他们,他想先拍几组镜头、然后等他们献完艺再问他们话。哥哥正拿着相机上下左右拍得起劲,不料几个流氓走了过来,他们侮辱性地把几块大洋扔在地上,要求一女艺人倒立着把它们取到盘里,遭到老艺人拒绝后,那几个流氓就无理取闹起来,他们向艺人们吐唾沫,骂骂咧咧地说艺人们假清高,虚伪恶心,实际上是乞丐,却要装出与乞丐不同的样子。艺人们一直忍耐着,不理他们继续表演,可那几个流氓不甘心,一位公子哥打扮的头目上前扯住女艺人,用手托住她的下巴说:“这样的美貌流落街头太可惜了,洗一洗去掉身上的酸臭味,那就是出水芙蓉了,不如跟我回家做个小妾吧!”女艺人怒骂了一句,奋力挣脱,老艺人和其他几个艺人也停止献艺护过来,双方对峙,剑拔弩张,哥哥赶紧调转镜头拍下现场,谁料,那几个流氓看到哥哥手中的相机,又调转方向指着哥哥大骂,有几个流氓开始抢夺哥哥手中的相机,哥哥死命地护住相机扑倒在地,艺人们过来帮忙,随即与流氓们撕打成一片。正在这时,一辆小轿车开过来,从车上下来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他们持枪制止了一场恶战,其中一位正是哥哥在卢沟桥碰到的通信兵,他见了哥哥愣了一下,惊问道:“又是你?怎么回事?”哥哥简要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几个艺人也上来帮腔,那几个流氓见势不妙刚要溜走却被军人喊住了,那个通信兵走到车窗前跟车里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话,车门随即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英俊威武的军官,通信兵悄声对哥哥耳语道:“这就是张师长。”哥哥惊喜之余,刚要向前施礼,却见张师长怒视那几位流氓大声呵斥道:“你们有国不保、有家不守,却出来惹是生非、寻衅闹事,尽给国人丢脸,还不快滚!”那几位流氓听了一边低头作揖认错,一边往后退,然后狼狈逃窜,人群中响起笑声和掌声。张师长转向哥哥问:“恩人尹达昌是令尊?”哥哥回答说:“正是。”张师长对哥哥说:“别急,有话到车上说。”
张师长听了哥哥的话说,这不难,但只准问军人生活,不得涉及军事秘密。随即安排身边的警卫员抽空与哥哥联系。张师长又问了哥哥父亲的情况,让哥哥替他问好。
与哥哥见面的又是那位通信兵,哥哥觉得他面善,倒也愿意跟他交流。他们是在一西式餐厅里见面的,想不到那位通信兵很健谈,他除了提供给哥哥写论文的基本素材外,还谈论了当前的时局,许多观点竟与哥哥不谋而合,他了解到大学生的思想,感到很新奇,很受鼓舞,哥哥趁机说让他给自己多介绍几个军人,他非常喜欢与军人交朋友,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成为一名军人呐!通信兵兴奋地说,那时我们就是战友啦,我可盼望着这一天呐!通信兵果然不食言,不几天就联络几个当兵的弟兄找到了哥哥,他们见哥哥从北大的校门口出来,羡慕得直咂舌,他们说来这儿的人不知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呐,恐怕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说得哥哥笑弯了腰。哥哥大方地请他们海吃了一顿,当然不忘记向他们宣传抗日救国的事,几个当兵的几杯酒下肚也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
九
这天晚上哥哥突然回来了,他说有急事拉着我就往外走,他怕被父亲发现,搂住我弓着腰从花坛旁溜走,等上了车我才敢出气:“什么事啊,这样急?”哥哥只顾开车也不搭理我,气得我威胁他说:“爸不让你晚上自己开车出去,我回去告诉爸去!”说着,我假装要打开车门的样子,哥哥一看急了,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小姑奶奶,你别闹了!我们要到金花家去凑情况,你不是接到任务了吗?进行得怎样了?我怕漏掉一些细节,还是你自己去说吧。”我笑道:“还不是见到金花姐紧张,拉着我壮胆!”见哥哥没反应,看他阴沉着脸我就不敢作声了,半晌我又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看你心事很重啊!”哥哥说:“我们最敬爱的王教授被人暗杀了!”我掩住嘴巴,把那个大大的“啊”声压下去,我忍不住告诉哥哥自己发现的情况,又埋怨哥哥不回家让我无处诉说,哥哥惊讶之余才说了他最近的活动。
在金花姐的“父亲”董先生的引领下,哥哥把车开进“方公馆”的树底下隐蔽好,等我们下车时看到了另一辆车,哥哥低声嘟囔了一句:“这车好面熟。”董先生也不答话,引着我们继续往里走。进了屋我和哥哥都一愣:不知什么时候郭探长和金晓东来了!金晓东看到我脸上露出惊喜,我却装作生气的样子不理他,郭探长连忙说:“我跟董先生是棋友,约好了今晚上玩个痛快,晓东说要跟金花说事我们就一起来了。”接着他拉住董先生说:“走,我们到楼上玩儿去,让他们年轻人在一起说说话吧。”董先生笑了笑就跟他上去了。哥哥还未坐定就对金花姐说:“我们的王教授被暗杀了!”金花姐眼含泪水说:“金晓东跟我说了,这又是日本特务干的!日本军人表面上亲和,暗地里却杀害中国人,欠下了一笔笔血债!王教授是我们的带路人,是北大抗日最坚决的一个,门下弟子如云,这样的人怎能不使敌人害怕?……刚才我正想让金晓东把你找来,商量一下秘密为王教授开追悼会的事。”金晓东岔开话题说:“刚才我们还说到尹花提供的情况,都夸她机灵勇敢呐!”我一听就知道是在讨好我,便故意把头转过去。这时,金花姐也平静下来,她说:“一切情况都查清楚了:田一和田玲是日本人,田一的真实姓名是武田一郎,田玲的真实姓名是武田玲子,他们都是北平日军特务机关的人,田玲还受过专门的特务训练,尽管她和田一是父女俩,但在特务机关内部田一是田玲的属下;他们热衷与军队打交道就是想搞到准确的情报,猎取军事秘密,以此为战争做准备工作。由此可见,中日之战一触即发啊!”金晓东说:“还据调查,田玲利用女色接近掌握情报的人,除章敬坤外,她还跟几个行政长官来往密切,对驻扎京津的中国军队他们现在还不敢出手,但对抗日进步分子却暗中迫害,日本特务已经秘密杀害了两个地下共产党员。”哥哥接过话题来说:“最近外界传言说,夜间常发现一个娇小的黑衣人在各条胡同里游荡,王教授就是被那个黑衣人杀害的。”金晓东突然说:“我想起来了,那次击杀我们的也是这个穿黑衣的娇小身影——她是田玲!”我也想起那天在“六国饭店”,与章敬坤发现田玲挽着一官员上楼的情景,就立即反映出来,哥哥听了此言,咬牙切齿地说:“无耻!我真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金花姐说:“正好以此劝住章敬坤,别让他叛国投敌!”我无奈地说:“看他那样子对田玲可是很痴情,恐怕陷得很深了。”金晓东说:“现在关键是怎样通知二十九军,让他们务必提高警惕!”金花姐说:“金晓东说得对,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哥哥说:“你有认识的人?”金花姐犹豫了一会儿说:“也不太熟悉,是一个学生的家长。”哥哥说:“还是我去吧,正好我最近认识了一位通信兵。”于是,哥哥就把他这几天经历的事说了一遍。金花姐和金晓东听了都非常高兴,连说哥哥是大大的功臣!我转脸问金晓东:“你的功劳呢?”金花姐笑道:“还是让他单独跟你汇报吧!”随即拉着哥的手走开。
真单独跟金晓东在一起时,彼此倒是无话可说了,金晓东看着我直笑,我却转过脸去不看他。良久,金晓东扯了扯我的衣角说:“你好像生我的气啊!”我嘟着嘴,装着强硬地说:“谁稀罕!”金晓东又笑了:“那你跟谁赌气?”我说:“不要你管!”金晓东说:“都快成了花木兰了还这样耍小孩子脾气?”我这才转过身来没好气地说:“快一个月没看到你的身影了,还以为你在做什么大事,却是陪着舅舅来玩儿啊!”金晓东装作委屈的样子说:“尹小姐真是把人看扁了,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有多么辛苦吗?”接着,他把怎样跟老师同学组织示威游行,怎样亲自制作和发放传单,怎样跟舅舅练枪法,怎样说服舅舅查田一和田玲的情况,怎样帮助舅舅查阅档案资料等等,一口气说了个明白,只是没有透露舅舅的身份。末了,他又强调说:“我们的尹小姐也是队伍里重要的一员了,相信你绝不会泄露秘密的。”我把嘴一撇,自豪地说:“那当然了!”随即觉得不够严肃,又郑重地说:“这不但牵扯到个人的安危,而且也是关系到国家的安危,我自然会拿性命来保证,绝不泄露半点机密!”金晓东两眼闪着光说:“我果然没看错人,你真是我完美的伴侣!”我一听脸像被火烤了,赶紧低下头去,小声嘟囔道:“谁是你的伴侣?”金晓东笑道:“当然是尹小姐了,难道你不愿意吗?”正当我不知如何对付他时,郭探长从楼上走下来,他说,他必须先走了,太晚了他的车太显眼,就不跟我们一起走了,那样不方便。他让金晓东留下玩,并提议今晚就住在这儿吧,太晚了走夜路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又叮嘱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说跟哥哥在金晓东舅舅家,别让父母担心。然后,他让送他的董先生留步,自己一个人急匆匆地离去。
我马上给家里打了电话,想不到父母真的着急了,正不知我到哪去了操心呢!金晓东感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怕他想到自己的父母难过,赶紧给他削水果吃,并岔开话题说别的,金晓东接过水果两眼盯住我幽幽地说:“尹花,你是我的亲人!”我瞬间被他感染了,眼里含着泪说:“我知道!”他这才道出真情:“其实,我这段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总希望快点把事办好了去看你。”我哽咽着说:“我又何尝不是!”
好歹“方公馆”有许多房间,金花姐把一间的铺盖换了就把哥哥和金晓东安排进去,我自然是和金花姐一个房间了。
跟金花姐躺在床上我们就说起了闺蜜话。金花姐说,你哥早就把你介绍给他的好哥们儿金晓东了,只是他嫌你小,怕你不懂事,所以一直不肯登门造访,想不到一次枪伤却成就了你们的姻缘,现在他是真真地爱上了你,一进门就打听你的消息。金花姐问我:“你也很爱他吗?”我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随即把头靠在金花姐的肩上。金花姐看着天花板,微笑着,两眼憧憬着。我抬起头看着她说:“你和哥也是非常恩爱吧?”金花姐仍旧看着天花板微笑着说:“非常爱!”我又问:“那你们以前在一起那么多年,为什么不表白呢?你没给哥暗示过吗?”金花姐笑道:“我暗示过了,可是你哥真是比梁山伯还木头,在这方面好像少根筋,搂着我称兄道弟的也没觉出我脸红心跳!”我也笑道:“哥真是木头!不过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却是第一位的,他说与你谈情说爱是亵渎了你,你是她心目中的圣女!”金花姐一下转过身来激动地说:“他真这样说过?”我赶紧答:“是的。”其实哥当初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样吧,看金花姐兴奋的样,知道她爱哥很深。金花姐说:“你知道吗?得知你哥跟田玲恋爱的消息,我假装祝贺他,背地里却痛苦地哭泣,你哥竟一点没看出我难过的心思来!”我替金花姐打抱不平说:“我都看不惯,那个田玲怎能跟你相比?想不到还是个特务,我哥差一点引蛇入室!不过他怀疑田玲出卖你后,就冷落田玲跟她分手了,可见还是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最重要。我曾提醒他是否爱金花姐,可他还说你是他亲密的弟兄,这傻瓜!”金花姐也笑了:“他不知道除了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男女之间只有爱情而没有友情,或是男女互爱,或是男的暗恋女的,或是女的暗恋男的,只要这爱不歪曲,就可以形成摧枯拉朽的力量,可以书写美丽的爱情故事,可以创造神奇的童话。”我插话说:“你现在和哥正在爱情的童话里畅游吗?”金花姐脸微微一红,幸福的目光一闪一闪地说:“自从我们敞开心扉,我们的爱情就一发不可收,你哥再也不是那个木头,而是温情脉脉的情种,他给我爱的力量太巨大了,我几乎承受不起了。”我又问:“不见面的时候你会想他吗?”金花姐说:“非常想,但我们都是用完成重要的任务来排解相思的!”……
我听着这甜蜜的爱情故事,想着自己同样甜蜜的爱情,渐渐进入了梦乡。
十
王教授的追悼会是在一个小礼堂里举行的,我也跟着哥哥去了,遗憾的是金花姐不敢公开露面,她只好把自己包裹好,戴着大墨镜,远远地流泪观看。尽管是秘密办的,但还是来了不少师生。为了安全,有几个同学自觉站在门口放哨,里面的人则把门关上,有向遗像献鲜花的,有献花圈和挽联的,最后一位老教授主持了会议,哥哥上台致了悼词,悼词还没念完台下就传来了哭泣声。我看站在我身旁流泪的金晓东,偷偷地递给他一条小手绢,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还算好,追悼会终于顺利完成,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因为是星期天,哥哥、我、金花姐、金晓东按照约定,陆续地来到诊所的后花园。前面忘记交代了,这个后花园的门通向父亲一楼的办公室,里面的工作人员是不能随便进来的。
刚从追悼会走出来,大家的心情还沉浸在悲痛中,我们几个人沿着院中石径默默无语地走着,踏着石阶上了山,又下来走上桥。桥下池中的鱼无精打采地游走着,院子里的树木和花卉萎靡不振。金花姐走下桥依着柳树沉思,哥和金晓东看着花园发呆,我趁机去沏茶。
我泡好一壶金银花茶端到亭楼里,时值深秋,石凳石桌让人心生寒意,我在石凳上铺好棉垫才请各位入座。哥哥和金晓东不急着入座,指着金银花连连惊叹它的生命力,只见那墨绿色的金银花枝叶,藤蔓缠绕,爬满了石山,爬满了树丛,并借着辅助物往上伸展,竟成了院中所有植物的生力军。金花姐也突然眼睛一亮,高声喊道:“我们当向它学习!走,喝茶去!”在金花姐的感召下,大家暂时把悲哀放下,专心品起茶来。金晓东品着茶说:“这茶与上次味道好像不太一样,有清爽的感觉,还有橘香的味道。”我笑道:“数你舌尖毒,我在金银花里加了薄荷和桔梗,你竟然品出来了!”哥哥笑道:“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跟你在一起自然也知道中医的味道了!”金花姐也附和道:“说的有道理,你看我跟你哥在一起竟然也对中医一点兴趣都没有,喝了半天却全不知啥滋味。”我说:“这真是大大的谬论!”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美滋滋的,不由暗自称是,与金晓东目光相遇也是心有灵犀。
良久,金花姐说:“日本军人这样暗地迫害我们的仁人志士,难道我们就这样袖手旁观吗?”哥哥说:“我已经把我们获知的情报送出去了,只是这一连串的人命案都与那个日本特务田玲也就是武田玲子有关,我们却束手无策。”金花姐说:“田玲在暗地里搞情报、暗杀仁人志士方面,比男性日本军人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这颗钉子不拔除真是祸国殃民啊!”金晓东说:“现在中日军队谁都不敢公开打第一枪,军队是指望不上了,可这如何下手?”哥哥说:“只能智取,比如说某个意外事件。”金花姐一拍掌说:“这正好与我想到一块了!这两天我一直思考这件事,我记得以前与田玲打照面时,发现她戴着一条很贵重的钻石项链,我就想拿我做诱饵,制造一起抢劫案!”听了金花姐的话我们感到很疑惑,睁大了眼睛看着金花姐,哥哥禁不住问:“你做诱饵?”金花姐说:“田玲早就想害我,但她并不知道女子中学有一个貌似金花的董花,如果把这一消息透露给她,她一定会亲自出面辨认,到时候我把她引入僻静处用匕首把她干掉!”哥哥听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金晓东说:“田玲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你怎么是她的对手?”我说:“那条项链是她的宝贝,我也见过,但她是否天天戴着就未可知了,我坚决反对金花姐冒险。”可金花姐说:“我在上海拜过师,多少也会几下功夫,即便是她不戴项链也要除掉她。”哥哥说:“就你那几下,怎是田玲的对手?不行,不行,你不能拿命来赌。”金晓东想了想说:“这件事我来配合。”我惊问:“你?”哥哥和金花姐也惊问:“你来配合?”金晓东说:“金花把她引入僻静处,我躲到暗处用枪把她击毙!”哥哥拍手道:“我忘记我们有个神枪手了!只是这枪……?”金晓东说:“去偷我舅舅的。”金花姐说:“不是偷,是商量。你舅舅郭探长是位爱国人士,让他帮助咱们再周密地考虑一下,然后,再让他把枪做销声处理。”哥哥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开车,我把晓东送到隐蔽处,你们一完事我马上带你们离开现场。”我着急地说:“那我干什么?”金晓东笑道:“你就在家等我们胜利的消息吧。”哥哥说:“说不定我们哪位受了伤还需要你帮忙呐!”我连连说:“呸呸呸,怎么会受伤呢?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金花姐想了想说:“就让尹花去吧,让她带上药箱,万一有个意外什么的。”我不安地制止金花姐:“姐,别说了,哪会有什么意外?”金花姐笑道:“我们光说行动的事,好像万事俱备了似的,关键是怎样透露给田玲消息?什么时候行动?”哥哥说:“正好这段时间教授放假让我们到社会上找题材写论文,就在这十天之内吧。田玲的事还得通过章敬坤传话,找章敬坤的事还是尹花来做吧。”金晓东说:“关键是田玲得知消息会去吗?”哥说:“百分之百地去,而且她不会带人去,她知道对付一个金花不是难事,她太好奇,也太要强了。”金花姐说:“好,咱们先这么定下。”
见大家低头不语,金花姐说:“咱们别搞得这样沉闷,咱们就院中的花作诗好不好?”哥哥说:“现在花园里的花大都凋谢了,怎样以花作诗?”金花姐说:“咱们就想那开花时的情景,每人吟一种花,不许重复!”哥哥接过来说:“不许啰唆,只一阕诗表达意思即可。”我连忙说:“我可不敢关公面前耍大刀,你们是学文科的大学生,而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怎么敢比?”哥哥说:“别谦虚了,从小你就喜欢唐诗宋词,舞文弄墨的也不甘落后,这会儿怎么胆怯了?正好是一个检验的机会嘛!”金晓东也鼓励说:“重在参与,咱们又不是去参加诗歌比赛。”见大家期待的目光我也不想扫兴,勉强答应了。金花姐说数尹根年长,就从尹根开始吧。哥哥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就抛砖引玉吧,我吟‘菊花’。”哥哥随即起身,一只手背在腰后,一只手比画着,来回走动着,就差一把扇子了。他吟道:
百花杀时尔独放,暗香浮动醉儿郎。
宁可抱得傲骨死,不向风霜把头降。
刚吟罢,金晓东就笑道:“好一个‘醉儿郎’!只是后两句太悲烈了。下一个就看金花怎样应对了。”金花姐微笑着说:“我就来一个‘白头翁’。”哥哥连忙说:“别别别,来一个别的吧。”哥哥越是阻拦我们越是好奇,非让金花姐吟这首不可。金花姐将茶杯捧在手上,还未吟竟先笑上了,哥哥催她快点,别磨叽。她笑吟道:
满园春色姹紫嫣红,风吹花海掀舞“白头翁”。
群鸟做媒蜂蝶通融,堪笑“白头翁”不辨雌雄。
吟声刚落哥哥就急道:“谁不辨雌雄啦?再说,现在也不是春色啊!”我笑道:“金花姐吟诗你急什么?莫非那个‘白头翁’是你?”金花姐笑道:“可不是嘛,私下里我就是这样叫他的,谁让他是个‘少白头’呐!”金晓东笑着说:“还是个不辨雌雄的白头翁呐!”我们又是一阵大笑。说起哥哥的这个“少白头”是遗传父亲的基因,从十几岁开始头上就有了白头发,哥哥自然很是苦恼,好在父亲是医生,经常给他制作药汤喝,用药汤洗头发,头发渐渐地变黑了,但哥哥可能从小喝够了这种药汤,见着、闻着药味就犯恶心,所以就越来越懒于用药汤,头上竟又有了一些白发。我接着说:“是不是春色有何紧要?难道那些大诗人写诗都是应景的?情到了自然景也到了。”金晓东笑道:“看不出你还有心得,就不知做的诗怎样了。先听我的,我吟‘金银花’。”金晓东站起来扶住亭栏,眼观院中茂盛的金银花吟道:
金尹联姻金银花,对对同心赛鸳鸯。
缠绕攀缘抗冰霜,除掉“毒瘟”美名扬。
这次是集体掌声,金花姐说:“真是千古佳话,金尹联姻竟与此花如此巧合!”哥哥说:“借着你的诗预祝我们除‘毒瘟’成功!”说着,以茶代酒与各位碰杯,然后我们集体饮下。本来我想再以茶回敬他们几个,把作诗的事敷衍过去就行了,可偏偏金晓东认真,非等着我做完了诗再喝。无奈,我挠了挠头皮说:“我就作‘芍药’的诗吧。”我双手托住下巴,闭着眼睛思考着,金花姐逗我:“你可别睡着了啊!”我说我要想象一下花儿盛开的景象,哥哥和金晓东又催起来,我只好吟道:
一日数变“沉香亭”,玄宗玉环酒惊醒。
娇艳多姿舞绿盘,挽救花农把艺献。
还不等我喘口气,金晓东就追着问:“这是什么典故?快说说。”哥哥和金花姐也催着我快说,可我偏不急,也不看他们那急迫的眼神,慢慢地饮着茶才娓娓道来:
沉香亭,是唐明皇欢宴群臣,与杨氏姐妹纵情游乐的地方。不仅亭榭轩昂,而且终年花草树木非凡。有个花农名叫宋单父,专养芍药花,能将扬州芍药移植北方,色泽更鲜,花朵更大。可是这一年阴阳不和,暖气不动,到了开花季节偏不见蓓蕾萌发,眼看圣上就要加罪了。芍药仙子们感念花农宋单父的灌溉之恩,议定合力各开放一株一茎,以挽救花农。于是,在次日清晨芍药忽然开放,每一枝头开放两朵,姿态各异,在朝露煦风中皆呈深红色;正午时分,芍药突然变成深碧色,如同碧玉般;待到暮色降临,一片片芍药花瓣皆呈深黄色;明月升起了,月光之下,花儿又变成粉白色。随着色泽的变化,香气也各异,时而幽香,时而浓郁。风流天子唐玄宗与贵妃杨玉环见后大惊,一夜醉酒顿时惊醒,游走在花丛中,赏花嗅香,谈笑风生,花农因此逃过一劫。
大家不知是沉浸在典故中还是什么原因,都默不作声了。好久,金晓东才说:“善良的芍药花仙,可怜的花农。”金花姐说:“在皇帝眼里,一个花农还不如一朵花的命值钱!”哥哥说:“什么时候人类才能重视人权,过上人人平等的日子?”金花姐说:“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视人命为草芥,还谈什么人权?”金晓东怒道:“不把这小日本鬼子赶走我们就没一天好日子!”我插言道:“金花姐不是让我们现在放松放松吗?咱们不谈这些扫兴的东西啦!”听我的建议大家随即转移了话题,每人谈起了自己的理想,金花姐说她真是喜欢上了教师的职业,等和平了她要出国进修教育理论,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教育家;哥哥说他要办报纸杂志社,宣扬真善美和自由,扶持有志报国的青年;金晓东说他要成为一个军旅记者,他觉得记者就是战士,是在不同战场上的战士,所以,毕业后他就参军,当一名战地记者;我当然是想当一名医生了,我想成为父亲那样有名望的医生。说着说着我们又想到了我们未来的家庭。哥哥说,他们的孩子要叫“尹冬”,与“忍冬”音相近,你们(金晓东和我)的孩子就叫“金银花”,咱们的孩子同一根系,希望他们能团结在一起,像金银花一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听了哥哥的话我们都开怀大笑起来。
夕阳落到枝头上,我真想抓住它把它系住,留住我们这青春欢乐的时光,可弹指一挥间晚霞就映红了半边天,并铺满了整个院子。几只大雁披着霞光、鸣叫着从树顶上向南飞去;柔和的霞光抚摸着树林,又穿过树隙,铺在金银花和其他绿色植物上,它们的枝叶刹那间就流光溢彩;小桥下的水五光十色,轻轻地流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霞光来到亭子里,我们的脸上都透露出兴奋的红光。
十一
金花姐传出消息:我们的刺杀计划得到批准,但一定要造成抢劫的假象。想来即便是田玲不戴钻石项链,身上也必定有值钱的东西,到时灵活处理。我的任务虽然没有危险性,但却是整个环节的关键。
我找到章敬坤说王府井大街新开了一家日式料理店,里面的寿司特别好吃,想请他和田玲去品尝。看到章敬坤疑惑的表情,我又装出可怜的样子说:“你也知道,我们家这段时间生意一直不好,我就想让田玲帮忙让她父亲多体贴点,好歹我父亲还治好了田一的病呐!”章敬坤一听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他知道我们家的生意也与他家有关,我又不失时机地摇着他的胳膊央求着:“敬坤哥,看在我们从小的友谊份上,你就帮帮我吧,我还特地为田玲做了一件真丝缎旗袍呐!领子和袖口都是用金线绣的边,还用金线在胸口绣了一朵牡丹花,田玲一定喜欢。”章敬坤红着脸有些内疚地说:“你为了叔父的事业真是用心良苦,这个忙我一定帮!”
章敬坤没有食言,两天后的晚上他带着田玲来到了日式料理店。我找到一个僻静的雅座,要了一壶上好的茶,点了几个精致的日式菜,各种口味的寿司搭配上碟。田玲刚一进店我就注意到了她脖颈上那闪闪发亮的钻石项链,心中不由一阵窃喜。田玲品尝着刚出炉的寿司,美滋滋地脱口而出:“好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寿司了,我家里的厨子都是些笨蛋,做出的寿司让人想吐。”我和章敬坤也品尝起来,章敬坤夸张地说:“美味、美味!京城第一家!”我也附和着说好吃,又邀功地说:“不是美味怎敢请两位大人光临!”章敬坤连忙说:“别说得那样远,我和田玲都是你的好朋友。”田玲抬起头狡黠地对我笑了笑,我突然想起那件旗袍,随即把一精美的礼盒递给她:“这是给你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田玲说了句“谢谢”就把礼物接了过去,我说还请姐姐多在田老板面前美言几句,我们的“济世堂”需要他照顾啊!田玲淡淡地说:“我试试看吧。”章敬坤提醒她道:“你就不打开看看?”田玲用湿毛巾擦了擦手打开礼盒,立刻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惊喜,她把礼盒盖上说:“是我喜欢的花色。”又停顿了一下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说:“你哥还好吗?”我马上接过话题来说:“还好,只是前一阶段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心神不安。”田玲和章敬坤异口同声问:“什么事?”我装作糊涂和神秘的样子说:“说来奇怪,我们学校来了一位与金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教师,可她不叫金花,却叫董花,我哥前去辨认却遭到冷遇!为这事哥常犯嘀咕,总也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奇事!”章敬坤问:“金花是不是那个被抓的北大女生?”我说正是,田玲和章敬坤都拍案惊奇,田玲更是异常关心,向我打听了更多的细节,我添油加醋地说:“那个董老师经常给我们讲爱国的故事,还动员我们回家做抗日的宣传呐!”田玲沉思片刻低着头说:“我与金花见过几次,对她印象非常深刻,其实她很爱你哥,只是你哥看不出来,为此,我多留意了她几眼,发现她的脸部有一个特征!”我惊讶地问:“什么特征?”田玲自负地说:“那个特征只有我才能觉察到!”章敬坤好奇地说:“抽空我们去看看,辨认一下真伪,不要让别有用心的分子坏了校规,影响了北平的安宁。”田玲冷笑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我见鱼儿上钩暗暗欣喜,随即热情地敬茶、布菜。
金晓东的舅舅郭探长给金晓东一把柯尔特手枪,郭探长说这是美国的一个朋友赠给他的无声手枪,外界没人知道,隐蔽性很强,他还嘱咐,射击对方的胸部即可,击头部枪法太准了反而会引起怀疑。我向学校请了病假,天天提着药箱跟哥哥和金晓东在女子中学附近偷偷地溜达、观察。
这天,金晓东终于从望远镜里看到了在校门口徘徊的田玲,他让哥哥把车开到隐蔽处,叮嘱哥哥见机行事,只身一人偷偷下了车,并迅速躲到暗处观察田玲的一行一动。我从望远镜里看到放学的师生开始涌出校门口,不多会儿,一个头戴遮盖帽的女子走出来——是金花姐!田玲立即上去攀谈,金花姐把帽盖压低,低着头匆匆向前走去,很快进入一条寂静的小巷,田玲尾随而去,金晓东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哥哥驾着车远远地跟着,我继续从望远镜里观察,只见田玲跃上一步抓住金花姐的衣领,金花姐奋力推开田玲往旁边闪去,就在这时金晓东的枪举了起来,田玲随即倒地,金花姐急忙扑上去解田玲的钻石项链,可突然田玲一个鲤鱼打滚翻身起来向金花姐开了枪,只听一声枪响,金花姐一下扑倒在地。还不等田玲还击躲在后面的金晓东,田玲的头部已中枪倒地。这前后一瞬间,我那个“啊”字还没喊出口,就听哥哥大喊:“金花——!”接着发疯一样开着车奔过去,哥哥下车把金花姐抱在怀里,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轻轻地呼唤着:“金花,金花,你醒醒!”我急忙把急救包拿出来,给金花姐止血包扎,此时,金晓东已经从死去的田玲脖颈上解下项链,他催促道:“快走,听到枪声马上会有人过来!”哥哥抱起金花姐上了车,金晓东开着车飞驰而去。
虽然父亲医术很高,但金花姐伤势太重,父亲也只能感叹回天无力了。哥哥流着泪质问金晓东:“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神枪手吗?为什么没有一枪把田玲击毙?”金晓东说:“她穿着防弹背心!”父亲说:“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活,万事还要往前看!仓库里有我的棺材,先给她用了吧!”又强调说:“就埋在后花园里,免得动静太大了惹人耳目!”哥哥抱着金花姐亲吻着她冰凉的额头,死活不肯松手,我也抱住金花姐不停地哭泣,金晓东不知如何劝说,只好陪着流泪。直到夜深了,哥哥才在疲惫中松开手,父亲和金晓东连忙把金花姐下葬,听从金晓东的建议,父亲把金花姐葬到了缠着金银花藤蔓的花架底下。
失去了金花姐,哥哥像丢了魂儿一样,开始不言不语,只默默地流泪,后来竟发起烧来,烧得直说胡话,一会儿喊“金花”,一会儿说“金花别走,等等我”,吓得母亲不停地给菩萨磕头上香,父亲也不停地给哥哥灌汤药,可哥哥一口也喝不进去,全给吐出来了。金晓东情急中背着哥哥跑到埋葬金花姐的地方,他对哥哥说:“金花就在下面,你有什么话就对她说吧!”哥哥扑倒在地哭喊着:“金花,你不是说要跟我白头到老吗?你为什么不管我一个人走了?都怪我没能保护好你,我怎能让你一个女子去冒险!我还给你吟什么‘菊花诗’,这不是咒你吗?我真是混蛋!金花,我对不住你,金花——!”哥哥大喊一声吐出一大口血痰,金晓东惊叫着扶起哥哥,父亲却松了口气说:“这下总算好了!”果然,哥哥到傍晚就进了药汤,不几天人就活过来了。
田玲的死引起了很大的动静,田一像疯狗一样嚷嚷着一定要捉拿住凶手,他要亲自剐了他。章敬坤疑惑地问我是否知道事情真相,我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而且还心不跳脸不红,事后我暗自为自己的镇定感到骄傲!可章敬坤很快知道“董花”老师失踪的消息,因为他想到了田玲说要去辨认真假金花的事,他就到学校探听“董花”老师的情况。章敬坤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田一,但他没有说金花的事,也没有牵扯到我,也算他还有良心。田一立即派人搜查学校,学校只给他提供了“董花”老师的家庭情况,别的表示一概不知,田一又把董花的“父母”抓到宪兵队,因没问出什么来竟丧心病狂地把董先生和夫人活活打死!党组织在北平失去了这么重要的几位成员,都默默哀悼,金晓东和郭探长更是悲伤不已。
十二
进入冬季,北平城里贴出二十九军招生的布告,布告上说,为给二十九军培养军官,特招收有志从军的青年人,考试录取后学制两年,毕业后即可成为准尉军官。哥哥和金晓东竟先斩后奏,悄悄地报了名。
哥哥怕父母一下难以接受,就先在家里的饭桌上讲二十九军招生的消息。父亲说他看到布告了,他说:“这是件好事,中国人就是需要培养自己的有文化、有知识的军人。在里面既能学到知识又能投军报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对个人而言不失为一条好出路。”母亲接过话题说:“听你爸说上学还有每月三元的津贴,这对一些困难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种救济。”哥哥听了父母的话放下碗筷:“爸、妈,你们真这么认为?那我也报名参加好了!”父亲和母亲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哥哥点着头说:“是啊,我想参军。”父亲的脸一下拉下来说:“乱弹琴!人家招收的是初中以上毕业的青年,你都是大学生了还去学什么?再说你还没毕业呐!”母亲也说:“不行!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可不想让你去送死!”我看看父母,又看看哥哥,不知该替谁说话,就拉了一下哥哥的衣角,示意他别激动,哥哥耐心地说:“你们也知道如今的形势,仗真打起来我们还能安安稳稳地上学?不参军就安全了?东三省那些被炸死的无辜老百姓有多少?再说,参军上战场也不是去送死,有人还经过战争的锤炼成了将军,成了人们尊重的人。好男儿当在国家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忠心报国是我们家的光荣!”母亲流着泪说:“话虽如此,可你哪知道这做父母的心啊!”父亲抚慰着母亲,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儿子虽是我们的心头肉,但他的话也有道理啊!国不保谈何家,家不保人怎保!哎,都是日本强盗带来的灾难。”我的心情与父亲是相同的,只是从感情上舍不得哥哥,我上前抱住了哥哥。哥哥悄悄告诉我,金晓东也报名参军了,我不由心头一震。
临行前,哥哥到金花姐的坟墓前道别——说是坟墓,其实就是在缠绕着金银花藤蔓的花架底下的一块新土,我们为了掩饰,又把挖出的花草重新栽上,因时令不对,有的花草都枯萎了,父亲又在上面用扦插育苗法栽植上金银花。哥哥跪在那里,一面跟金花姐说着悄悄话,一面擦眼泪,我在远处看着觉得鼻子一阵发酸。不多会儿,金晓东也来了,他对着掩埋金花姐的方向鞠了一个躬,说了句“我们会为你报仇的”,然后从衣兜里拿出那条钻石项链对哥哥说:“先把这个埋在这儿吧,虽说金花不喜欢,但这也是殉葬品,既可告慰金花的灵魂,也可保守秘密。”哥哥点头同意,两人随即在一棵粗壮的金银花根旁挖了个小穴把项链埋在里面。金晓东给我擦着眼泪说:“别难过,我会常给你写信的,有机会我就回来看你!”我的泪水更加不听话地往外涌,我使劲关那个泪闸,可还是徒劳!本来以为自己很坚强,会笑着欢送他们,给他们信心和勇气,营造喜庆和祥和的兆头,可我这是怎么啦?不要悲伤,要快乐!我使劲咬住下唇,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透过泪眼颤抖地对金晓东说:“我等着你和哥哥平安归来!”
哥哥和金晓东一走,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常常听着课、看着书就走了神,回家常发现母亲倚在门口张望,她可能是期盼儿子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父亲看报时常拿倒了也不觉。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段日子,一家人慢慢想开了:好歹人都在,照顾好自己别分了他们的心才是正事。
不久,哥哥和金晓东都来了信,我和父母拿着信就像见到宝贝似的,争相传阅着,通过信我们知道了他们在军队的情况:哥哥和金晓东都免除了文化课的学习,只学习军事理论和进行实战训练,这样他们比别的学员有了更多的时间练枪、练刀,金晓东更是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哥哥;他们的训练非常艰苦,旅长何基津被学员和士兵们背地里叫“何阎王”,张自忠被叫作“张扒皮”,训练中,想去厕所得先报告班长,班长说“去吧”,学员一溜儿小跑,先跑到单杠区,至少拔三个杠子,再来个腰部转回,然后才能去上厕所。大家虽然恨训练官,但也知道他们是为了大家好:练得一身好本领就是为了在战场上保命杀敌。其实,张自忠师长很有原则,并不是滥用棍杖,他有“八不打”:有病不打,盛气不打,盛暑不打,饭前不打,无思不打,罚过不打,夯兵不打,不知不打。金晓东很快被发现射击的特长,随即被破格任命为射击教练,哥哥随后也成了一些文化课的教官,许多学弟成了他俩的崇拜者。张自忠师长在巡视时认出了哥哥,鼓励他好好干,一定给他一个用武之地。开始,哥哥和金晓东都不明白为什么要练大刀,有枪不就行了?后来他们才知道,二十九军虽然抗日热情相对很高,但中央军给二十九军的配备最差,全军只有野战炮、山炮十几门,重机枪不过百挺,轻机枪每连只有两挺,步枪多数是汉阳造和山西仿制的“三八式”,没办法,军中士兵每人手持一把大刀,操练时,刀砍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
哥哥的信中还提到了一件事:他发现二十九军还跟田一做布匹生意,又见章敬坤出入二十九军,他带着疑问托人打听那个张师长身边的通信兵,可结果让他大吃一惊,那个通信兵早就因被怀疑是地下党员被国民党特务处的人抓走,也就是说他可能根本就没来得及向张师长反映情况!哥哥随即通过身边的长官向上级反映了田一是日本特务的情况,这引起了首长的高度警惕,很快终止了与田一的生意往来。哥哥的信中有一句话的下面加了重点号:我们军队的情况不要外传!
全家人知道了他们在军队的情况,既替他们的进步感到高兴,又为他们的辛苦感到心痛,更替他们的军事装备感到担忧。
金晓东给我的来信说:“首长任命我当射击教官,我感到莫大的荣幸!我除了跟学员们一起练习爬岩、跑步、对打、耍大刀外,就是教导学员狙击的本领。你知道怎样才能当一个好狙击手吗?强健的身体和钢铁般的意志是基础,然后练就一手好枪法,作战时,要选择战术机动路线,潜伏行进,构筑射击阵地,就近取材伪装自己,观察风向和距离,鉴别可疑声音和方位,会看同伴的手势暗语,选择两个以上的撤出路线,盯准目标迅速射击、迅速转移。这是我结合小时候打猎的常识和学到的军事理论总结出来的,并在演练中得到完善,很快受到首长的赞扬和学员们的认可。”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我,他说:“虽然每天训练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但一躺倒床上眼前全是你的倩影,离开你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见信如见面,时虽值冷冬季节,我却如沐春风、如荡绿水,欢乐的曲子来回在脑海中跳动,多日的担忧和牵挂在这一时刻扫光。我想象着金晓东在练兵场上百发百中的矫健英姿,想象着他当教官的威风,想象着他和哥哥受人追捧洋洋得意的神情……我提起笔决定给他写封回信,又想到父亲委托我给哥哥写信的事,一股浓浓的亲情涌来,哥哥在家时的点点滴滴绘成一幅幅图画在我眼前翻动。
日子就在这样的书信来往中貌似平和地度过了1936年的冬天,迎来了春寒料峭的1937年。
十三
虽说哥哥不喜欢经商,对父亲经营的“济世堂”不愿意涉足,但他毕竟是长子,在重大问题上父亲还是愿意跟他商量,父亲说哥哥看的书多,又接触了外面的世界,应该有自己的见解,哥哥倒是不负众望,几次建议都收效显著,父亲自然既宽慰又欣喜。自从哥哥当兵以后,经常有人跑到店铺里来捣乱,不是说药材短斤缺两,就是说药材以假乱真,多时候父亲当场验货,以行家的眼光辨别真伪,予以当面澄清,但也遇到几个难缠的户,让他们索要去许多钱财不说,还直接影响了店铺的信誉。后来管家摸到底细,说有的人是田一织布厂的,其他人也可能是田一雇的。父亲因没有确凿的证据,又怕田一闹出更大的动静来,便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但眼见着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诊所里也冷冷清清,父亲只好含泪辞掉了几个人,只留下管家和两个常年在“济世堂”打工的人。好歹父亲慢慢地看开了,他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有衣穿、有饭吃就好,那些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为此,他也乐得清闲,经常到后花园里去整理那些花花草草,也多亏他的辛勤照料,在掩埋金花姐的地方,栽植的金银花全部成活了,不久,便和院中其他金银花一样,开出了金银两色的花朵。
这天,父亲在他的办公室里正和管家商量事,田一突然带着几个黑衣人闯了进来,父亲不知来者何意,正想起身做做表面文章,可那田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也不称兄道弟了,直呼父亲的大名说:“尹达昌,你认识金花这个人?”父亲一愣,但随即镇定下来:“金花是谁?你问这个干吗?”田一以歹毒的眼光看着父亲说:“你真不知道?她可是你儿子的同学好友啊!据我调查,我女儿的死很可能与这个人有关!”接着,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田一自从女儿被枪杀后,他一直都在追查凶手。他发觉女儿的钻石项链没了,认定是持枪抢劫案,同时他发现女儿手里握着枪,枪里少了一颗子弹,又看到女儿旁边地上的血迹,就推定对方一定中了枪,血迹在附近消失,说明对方有接应的同伙。田一委托章敬坤到军队里暗地访探,排除了军人作案的可能,他又派人在各医院调查有无治疗过枪伤的病例,派人暗中检查北平警区持枪的情况,但均无收获。因失去恋人田玲,章敬坤一直处在悲伤中,不久,他终于按捺不住,道出董花与被捕的金花容貌极其相像的情况。本来就多疑的田一,立刻着手调查,终于得知金花从上海迁入北平的情报,田一想,看来金花是冒称董家的大小姐进入董家的,自己是错杀了董家夫妇了,但杀几个中国人又有何妨!他突然又想到了“济世堂”,后悔自己怎么在调查医院时忽视了“济世堂”的诊所,他早就听田玲说金花是尹根的同学好友,莫非他们是同伙?但他又否定,尹家家境殷实,不会为一条项链动杀机的,那个金花倒是个穷主,但有董家还算温饱的日子,她就那么贪婪?她怎么会有枪?一定是她的同伙开的枪,而她的同伙可能就是穷困潦倒的共产分子,要不那枪法会那样准!那条价值连城的项链可是不小的一笔经费。如果是她作的案,她受伤后就很可能让同伙带她到“济世堂”的诊所医治,然后悄悄离开北平。不管怎么说,“济世堂”有重大的嫌疑,他要亲自调查审问。
见父亲矢口否认,田一挥了挥手,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架起父亲就往外走,父亲厉声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田一冷笑道:“王法?我带你到一个地方讲王法去!”说着就不顾父亲的反抗硬是把父亲拖走了,管家见此架势,惊惶地喊叫着:“老爷——!”他企图去阻拦,但被黑衣人一脚跺倒。
我放学后得知这一噩讯,惊得如同五雷轰顶。母亲流着泪说,她已经去章修明家了,她求章修明找田一说情,放父亲回家,要多少钱都行,并把家传的一幅珍贵字画托章修明带给田一。母亲握着我的手着急地说:“得赶紧通知你哥哥,让他知道家里发生了大事,也让他想想法子,以防万一啊!”我说我这就去找人帮忙。我去找了金晓东的舅舅郭探长,求他帮助通知哥哥。晚上,章修明来说,田一躲着他不肯见面,明天一大早他再和儿子章敬坤一块去找他,他安慰了母亲几句就走了。
直到第三天章修明父子才见到了田一,田一还说是看在章敬坤忠心的份上。章修明说,尹达昌是冤枉的,田玲出事前几天,“济世堂”的管家曾求助过他,说“济世堂”消炎和治外伤一类的药没了,“济世堂”最近人手不够,一时脱不了身,希望他进货时帮忙给捎点,年后“济世堂”再派人去进货。接着,章修明又把那幅字画献上。章敬坤也对田一说,尹花那段时间刚送给田玲一件旗袍,求田玲跟你说情,多照顾她家的生意,此事应该不会与她家有关。章敬坤因自己的怀疑引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感到内疚,他趁机又补充了一个新的消息,说据调查,一个男老师暗恋上了那个冒称董花的金花,这让暗恋男老师的一个女老师心生嫉恨,说她经常宣传反动言论,扬言要向当局告发她,金花因此害怕逃走也未可知。田一想想因自己思女心切,前后推断也有许多牵强,但尹达昌家中毕竟有大日本帝国的对抗者中国军人,何况,自从这个尹根参军后,中国军队竟断绝了与我的生意往来,对这样的人家怎能轻易放过!再说,自己的女儿难道就这样白白地死了?总要有人替罪才行。他阴险地对章修明父子俩说:“放出他可以,但你们必须让他交出‘济世堂’,否则我就把你们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捅出去,到时候你们可是两面不讨好啊!”
哥哥知道父亲的消息后,立即向军队的首长求助,在中方军队的压力下,加之章修明父子的求情,父亲终于被放出来,但却被折磨得伤痕累累,一条腿也被打瘸了。父亲说田一把他押到日本的特务机关严刑拷打,简直是惨绝人寰!哥哥愤怒地要找田一算账,父亲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先忍着,以免影响大局。章修明把田一让父亲交出“济世堂”的话告诉了父亲,他惭愧地说:“我因一时糊涂中了田一的计,现在让他握住了把柄,真是生不如死!但我再也不敢对‘济世堂’有任何妄想,因田一怀疑织布厂的生意与侄子有关,他女儿的死又没调查清楚,恐怕他不会轻易放过,我看尹弟还是暂且出去躲避一下好。”父亲听了也没责怪章修明,只是连连叹气:“可叹我尹家世代相传的基业毁在我手上!”哥哥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让田一付出代价!”
章修明走后,父亲跟一家人商量,说章修明的话有道理,为防万一,他暂且和母亲到昆明舅舅家躲躲,诊所关门,药铺由管家看着,只把剩余的库存卖完即可,不必再进货。父亲对我说:“你先安心学习,眼看快毕业了,别前功尽弃!家里有佣人吴妈照料你,等你毕业了再去找我们。”又再三叮嘱哥哥一定耐住性子,报仇要找准时机,但现在不是时候。言毕,一家人哭成一团。
怕夜长梦多,等父亲安排妥当,简单收拾了一下,哥哥便和几名士兵护送父母离开了京城。
十四
姥爷生前是做药材生意的,在昆明有很大的家业,想当年父亲就是在昆明采购药材时结识母亲的,姥爷一家人对父亲很敬重,舅舅继承家业后,常常邀请父亲去那边行医,一来可互相帮衬,二来也好兄妹团聚。想来父亲此次去昆明,舅舅定当喜出望外,父母安身之地倒是无须担忧。但如今一家人各在天涯,面对着空洞洞的家我还是悲从中来,扑倒在床上独自哭泣,佣人吴妈过来喊我吃饭我也不应答,她无奈地坐在旁边陪着我掉眼泪。
诊所的门封死后,我就只能从药铺的大门进去,然后穿过里面的一个小门进入诊所,再通过父亲的办公室进入后花园。如今,管理院中的树木、花草,成了我排遣寂寞孤独的方式,更是我消解相思的良药,我想父母、想哥哥、想金晓东。金晓东来信说知道家里的变故他非常难过,本来想跟哥哥一同回家的,但军训太紧张,长官不准假,他想私自偷偷跑回家,但被哥哥拦住了,他常因在梦中担忧我而惊醒。安顿好的父母也来信了,看得出他们对京城的留念,而他们更放心不下的是我,信中他们左嘱咐右叮咛,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放学要赶紧回家,不要一个人在外面逗留。其实除上学外我哪里也不想去,后花园是我唯一的去处,放学后或星期日,我多数待在后花园里,浇水、施肥、剪枝,这些都是跟父亲学会的,一忙碌倒是可以让自己暂时忘掉烦忧。天气渐渐变暖,金银花一片一片地开放,像一对对鸳鸯游走在绿色的水面上;各种花卉也相继开放,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嫩绿的、紫的,真正是姹紫嫣红!金花姐、哥哥、金晓东和我在凉亭里作诗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如果他们现在置身在这片五彩缤纷的花丛中,那将会引发出他们多少诗意啊!可如今物是人非,让人怎能不伤感!我向金花姐哭诉自己的心境,又坐到秋千架上看着天发呆,那天空中飘游的白云让我羡慕不已,我就把心放到它上面,一会儿游去看父母,一会儿游去看哥哥和金晓东。
一日,章敬坤来到后花园找到我说,华北日军主动与冀察当局改善关系,不仅史无前例送二十九军十几门山炮,还邀请宋哲元军长和张自忠师长访日,日本商界也频频伸出橄榄枝,他兴奋地说:“看来北平不会狼烟四起了,你哥的枪也用不上了,说不定你父母看到风平浪静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不啻是一个好消息!我向章敬坤连连道谢,并给他泡了上好的金银花茶。章敬坤说,他母亲让他捎话给我,家里缺什么尽管过去拿,需要帮忙的也别客气。我道谢后说:“不麻烦了,家里什么都有,现在也没什么大事。”又问了章敬坤母亲近来的情况,表示抽空去看她。
哥哥来信说他和金晓东因表现优异,都被破格提拔,他被安排到张自忠师长部的警卫连任副连长,金晓东被安排到佟麟阁副军长的教导团部任副连长。金晓东来信中说,虽说现在表面风平浪静,但一切可能都会发生,中方军队一直都在努力,争取和平解决战争,不发第一枪,以在国际舆论中占主动权,并求得追求和平的世界人民的支持。随后他又说:“我是多么希望没有战争,世界人民共享和平!那时我们就能长相厮守,在一起赏月吟诗,柳下散步,到香山看枫叶红遍,到北海划船戏水……我会让你给我生男育女,我们天天享受天伦之乐。”看了金晓东后面说的这几句话,我的心咚咚地直跳,既害羞又向往,我想象着金晓东做我丈夫的样子,想象着我们共同教育子女的情景,不禁偷偷地笑出了声。
这是个阴雨天,外面下着小雨,我正在学校图书室里看书,一位同学跑过来说,一位军官在校门口等你。我一听丢下书就往外跑,快到校大门口时我终于看清了——是金晓东!我真想张开双臂飞奔过去投入他的怀抱,但羞涩和矜持使我放慢了脚步,我看着他,慢慢向他靠拢,觉得心跳加速、脸儿发烫。金晓东穿着军雨衣,威武英俊,见到我竟脱口而出:“尹花,才几个月不见你越发漂亮了!”我惊讶地问:“你怎么来啦?”金晓东并不答我,却关切地说:“正下雨呐,你怎么也不打伞?快过来!”说着,就一下把我拉入他宽大的雨衣里面,看着他一身的戎装,听到他如鼓的心跳,我的脸更烫了。金晓东把我搂紧了,贴着我的耳边喃喃地叫着:“尹花!”然后沉重地告诉我,舅舅向他透露消息,日本从关外调关东军入关,平津间日军增加三四万人,这意味着日军企图进行更大的阴谋,平津间的中日之战一触即发。他说:“如果战争爆发,就会有不停的连锁反应,作为军人我必当马革裹尸、以身报国,恐怕我们今生难见了!”我一听吓得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眼含泪水说:“不,不会的!章敬坤告诉我战争不会发生,即便是发生战争我也等着你胜利归来!”金晓东冷静了一会儿叮嘱我,别想得太多,好好学习。我看着他闪着泪光的眼睛,心痛而动情地叫了一声“晓东”,就感到一阵晕眩,慢慢地闭上眼睛,他轻轻地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推开我哽咽着说:“我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车走去,我流着泪愣在那里,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眼泪。一个士兵给金晓东打开车门,金晓东还是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车轮一转我急着要去追赶,可我的脚不听使唤,我就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金晓东去了。等我回过神来,那辆车早就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的心揪了起来。我做梦都没想到,这竟是我与金晓东最后的一次见面。
七月份,日军终于露出了凶神恶煞的真面目,他们借“丢失士兵事件”,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刹那间,炮火声响彻了北平城外。
十五
战争毁了和平,打乱了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我们无法再继续上学,我和其他大中学的爱国学生一起参加了救护站抢救和护理伤员的工作。因为我的医学知识,很快成为医生的得力助手。伤员从战场上一个个被抬下来,大炮炸断了他们的胳膊,炸断了他们的腿,子弹击伤了他们的肩、胸、腹、胳膊和腿,清理着他们沾满污泥的伤口,我的心一阵阵疼痛,几次快支撑不住了,我真想跑出去大喊几声!
更让我焦虑和不安的是,我既害怕又渴望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每次一批伤员进来我都会上前探望。战火一天天燃烧着,伤员越来越多,清理、包扎、手术、打针、喂药,救护站里天天重复着这样的工作,我们饿了随便吃点,困了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虽然辛苦,但想想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我们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微不足道的。
意想不到的是,在这期间,哥哥趁着战乱,认定田一必定放松警惕,便穿着黑衣、黑裤,蒙住脸部,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地潜入到田一的住处。田一的家哥哥很熟悉,田玲曾几次带他来过。哥哥见一个送茶水的,便悄悄地尾随其后,接近一个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田一的淫笑,哥哥赶紧隐蔽起来。等送茶水的出来走远后,哥哥踢开门闯了进去,只见田一搂着一个日本歌妓咿咿呀呀地唱着,旁边另一个搂着女人、打着拍子合奏的竟是章敬坤!哥哥的闯入破坏了他们的“雅兴”,也吓破了他们的胆,歌妓吓得“啊、啊”大叫,田一惊魂失魄地大喊:“来人呐!”章敬坤也大喊:“有刺客!”哥哥拉下遮布骂了一句章敬坤:“你这个汉奸!”随即举起手枪向田一开了火,正当哥哥回身急忙撤退时,闻讯赶来全副武装的家丁包围了哥哥,哥哥拉开衣襟露出了捆在腰间的一排手榴弹,他狠命踢了一脚章敬坤喊道:“快滚!”接着拉响了手榴弹……
这是多年后,章敬坤交代的,虽说日本占领北平后他当上了真正的汉奸,过了一段耀武扬威的日子,但日本投降后他还是被中国人民押上了审判台,并结束了他可耻的生命。
在救护站工作的日子,我挂念着哥哥和金晓东,想到哥哥在首长身边还算安全,但金晓东却生死未卜,我的心便时时为他提着。这天看到一个脸部血肉模糊、昏迷不醒的下级军官被抬进来,我那高度紧张的神经突然崩溃了,我一下扑到担架上喊:“晓东——!”但那军官慢慢睁开眼摇了摇头,我尴尬地慌忙躲开,跟在他后面被抬进来的小士兵神智清醒地说:“你是找金晓东副连长吧?”我惊喜道:“你认识他?”小士兵好像很骄傲地说:“他是我们的射击教官。”接着,他告诉了我关于金晓东的情况。小士兵说,他们在南苑一带作战,日军踩上了他们以前埋好的地雷,一大批日军丧了命,他们正在瞄准还击,佟麟阁副军长率领军官教导团的人赶了过来,小士兵兴奋地说:“副连长金晓东一枪击毙了一个日本高级军官,日军阵地开始混乱起来,接着,金晓东副连长又带着我们左击右躲,歼灭了一个个日军,日军遭到了惨败,被从阵地上赶了出去。”这个小士兵真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连连说:“谢谢、谢谢!”不料这个小士兵痛苦地“哎哟”了一声,我这才发现他的胳膊受伤了!周围的伤员见此情景友好地笑了起来。这笑声是胜利的笑声,是希望的笑声,它笑到了我的心里,多日的辛苦、疲劳、担忧都被它消灭了!
这天我正奇怪怎么没伤员送来了?空闲之余我刚想闭上眼睛歇会儿,突然一个人闯进来拉着我就往外走,等我看清来者大吃一惊:是金晓东的舅舅郭探长!他边走边说:“没时间了,到车上再说。”等我们上车后,郭探长对前面的司机说:“出城!”“出城?我们这是到哪去啊?不行,我不能跟您走,我还要去护理那些受伤的士兵,还要等哥哥和金晓东。”在车里,我着急地跟郭探长嚷嚷着。郭探长解释道:“二十九军马上就要撤离北平了,日军占领北平后,知道了你们家的情况一定会报复的,我这次是带你到后方共产党的根据地的,这也是晓东的意思,之前,我们在北平的地下共产党大部分已经撤离了。”“共产党?”“晓东呐?”郭探长没有回答我,沉默了片刻,他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在南苑阵地上虽然二十九军击退了日军,但很快日军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发动了第二次进攻,日军飞机也赶来助战,南苑阵地的外壕外墙被日军多处突破,没有防空经验的二十九军守军损失惨重。在大炮面前,金晓东他们的狙击战术发挥不了作用,他让其他人掩护佟麟阁副军长先撤,自己领兵留下来垫后,那些学生兵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去,最后他们的子弹打光了就挥起了大刀,金晓东正左右开刀杀得勇猛,突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应声倒地,敌人正想开第二枪,却被赶来的郭探长击毙。郭探长抱住金晓东滚入玉米地的水沟,撕下衣襟给金晓东包扎好伤口。金晓东惊异地问:“舅舅,您怎么……?”郭探长告诉金晓东,战争打响后,经北平地下共产党的组织,他带着部分地下共产党员,联络在北平暗中活动的东北抗日“敢死队”,秘密进入南苑抗战,怕国民党排斥共产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穿上了国民党的服装。金晓东捂住伤口忍着疼又问:“您带的人呐?”郭探长低下头痛心地说:“都牺牲了!”接着他命令金晓东说:“我掩护你,你快向东边撤退!”金晓东含笑看着郭探长说:“舅舅,我掩护您撤,我的伤势很重,我心里有数,我恐怕出不去了,但您必须出去,我有东西要托您带给尹花。”说着,他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了郭探长,然后看着郭探长背上的弹药袋说:“袋子里有多少子弹?”郭探长说:“有二十几发吧。”金晓东说:“这就足够了,帮我解下背在身上的狙击枪,我掩护您冲出去。”郭探长抱住金晓东流着泪说:“不行,我不能丢下你!”金晓东一把推开郭探长喊道:“快走,否则我们一个也走不了!”说完,抓起弹药袋滚到另一个方向开枪把敌人引过去,等郭探长冲出来回头看时,敌人已经将金晓东围住,金晓东像神一样突然站了起来,手中挥着一把放着红光的大刀向敌人砍去,敌人吓得倒退了几步,随即向金晓东集体开火,金晓东慢慢地倒了下去……
当时,还不知哥哥的情况,郭探长看了看泣不成声的我,安慰我说:“你哥哥在张师长身边应该没问题,家里的事他会去安排的。”接着掏出一封信哽咽着说:“这是晓东留给你的。”
这是一封被血染红的信,金晓东在信中说:
尹花:
我是多么爱你!但是战争不许我们相爱!一个随时准备为国献身的军人又有什么资格谈爱?这不是要误了你的终生吗?忘记我吧,以后会有人好好疼爱你!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已成为一名正式的地下共产党员,是舅舅帮助我成长的,他既是我的亲人,又是统一战线上的同志。我根据你的愿望向舅舅推荐了你,祝你早日加入组织。
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了解你是一个爱国、抗日、聪明上进的女子,我要安排人好好保护你,让你的聪明才智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而这只有到共产党的根据地里去才能实现。所以,请你跟舅舅走吧!
祝你的前途光明!祝你的未来幸福!
金晓东绝笔
我把信紧紧地贴在胸口上,仿佛看到金晓东正在向我微笑着挥手,我看着他默默地说:“晓东,你不会死,我会一直等着你,因为我们是一条根上的金银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