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世宗雍正-励精图治新政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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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甘凤池与教书匠

    名满天下的甘大侠与穷山沟里的教书匠奇迹般地相遇了。道相同,亦不与谋。教书匠说了一个痴人说梦般的故事,甘大侠只好跟他“拜拜”了。

    柳州府辖永兴是个偏远穷苦的小县城。深秋卯时的太阳放射出万道霞光,像一件五彩的霞衣披在鸟笼似的城池上,使她显得更加小巧玲珑。

    永兴四面环山。山里人起得早,这辰光四乡八村进城办事的人们已经赶了几十里的山路。城外的驿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正值太平盛世,守城门的兵士早将城门打开。赶早的人们已在城里了。

    今天守城门的两个卒,一个叫钱要光,另一叫光要钱。这俩小子在这小小县城也算是小有名气,可那是臭名。方园三十里五十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他们是贪财敛钱的小鬼,只要这两小鬼守城门,谁要想不拔根毛就过去,准被找茬抓起来。瞧,这两小子又在城门口转悠开了,两双眼睛贪婪地在人流中搜寻着。不多时,两人会心地一笑。钱要光用手一指一个正要进城的年青人叫道:

    “喂,站住!”

    那青年虽是山民打扮,却也农衫整齐,背着一只包裹,身后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青年听到喊声,止步问道:

    “军爷,您叫我!”

    “就是你。”钱要光踱到青年人的眼前,盯着他背上的包裹一本正经地盘问道:

    “干什么去?”

    “家里有病人,进城请大夫。”青年人平静地答道。

    青年人身后的老者这时也走到近前,陪着小心说道:

    “军爷,我们真的是请大夫的。”

    “嗯,”钱要光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却道,“把包裹打开,我们要检查。”

    那青年和老者极不情愿,同声说道:

    “军爷,这包裹里只是些行李盘资。”

    “少啰嗦,拿过来吧!”在一旁的光要钱忍耐不住,冷不防抢过包裹。

    “你们要干什么?”青年气得虎目圆睁,就要上前争夺。

    “山娃子,别莽撞。”老者赶紧拉住青年的手,慌忙陪笑道:

    “两位军爷辛苦,小民应该有点孝敬才是,请军爷高抬贵手,还给我们包裹。”说着,贴身掏出几块散碎银子毕恭毕敬地呈上。

    “这还差不多。”两小鬼一见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光要钱赶紧礽下包裹,伸手去接银子。可手还没伸到,那银子却被另一只手劈手夺过。

    “爹,为什么要给他们银子?”山娃从爹手里抢过银子不服气地嚷道。

    “傻娃子,别犯倔,快给军爷。”老者叹息着劝道。

    “就不给,他们这样欺负人。”山娃子将包裹紧紧抱住。

    这时,城门口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嚷着,表示对山娃子的声援。

    “小伙子别怕,我们帮你。”

    “他们敢欺负你,就去县衙告他。”

    “县里告不倒,就去府里告,去省里,告到皇上那儿去。”

    “是呀!听说皇上最恨那些欺压百姓的贪官恶吏。还拿几个朝廷大员开刀呢。”

    钱要光和光要钱眼见吃不着鱼,却惹一身腥,真是倒霉透了。但无论如何不能在众人面前栽了面子,否则以后还怎么混。光要钱一抬头看见墙城上那张不知何年何月贴上去的,只剩半截纸的通缉告示。顿时,计上心头。便手指众人故作威严地叫道:

    “乱喊什么,想造反吗?我们是执行公务,缉查朝廷通缉要犯甘凤池。”说着手一指那半截字迹皆无的通缉令。

    钱要光绝顶聪明,立即上前揪住山娃子,得意地叫道:

    “小子,我看你就像通缉要犯甘风池,跟我到衙门走一趟吧!”

    众人这才想起贴在城门口,那张早已被人们淡忘的通缉令,其中有认识字的忙凑到墙根仔细辨认,却只能依稀看出个“缉”,字,别的啥也看不出了。有人开始讥笑道:

    “两位军爷真会找茬儿,通缉甘凤池可是康熙年间的事儿,如今已经是雍正五年了。”

    “是啊,蒙人也太玄了。甘凤池的主子朱三太子早在康熙六十年伏法了。甘风池被通缉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多半是死了。”有人附和道。

    山娃听见众人帮腔,胆气壮了,猛然用力想挣脱饯要光,却被钱要光死死揪住。光要钱却向众人大声恫吓道:

    “你们晓得啥!如今虽是雍正朝,可还是大清的天下。甘凤池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通缉令没有撤销。你们还不知道,在大地方通缉得很紧,不像咱们这偏远的小地方,天大的事也像没人知晓似的。”

    看热闹的人听光要钱说得正儿八经的,没人再敢多嘴。钱要光乘机一推山娃子喝道:

    “走吧,小子。”

    “军爷且慢。”山娃子的爹慌忙拦住钱要光陪着笑脸道,“凡事好商量,军爷是奔前(钱)程的,小民明白,一定加倍孝敬。”

    “可你儿子不开窍啊。”光要钱不快地说。

    老头走到儿子跟前,低声劝说道:

    “倔娃子,咱就认了吧,要不,把你带到县衙。”

    “去就去,我还要去县衙告他们呢。”山娃子硬蓉脖子说道。

    老头气得揍了儿子一拳泣道:

    “倔娃子,咱到城里是干啥来的,你娘躺在家里,病成那样子,正等着大夫去救命昵。你就是去县衙告倒了他们,那要到什么时候,咱们还请大夫不请。”

    “娘!”山娃子难过地叫道,“好吧,我昕您的。”

    老头从儿子手里取过银子,又从包裹里拿出些许散碎银子,凑在一起,恭恭敬敬地送到两兵卒的跟前。

    得了银子,钱要光和光要钱喜出望外,当即放了“甘凤池”。

    围观的人们见事情完结,渐渐地散开了,钱要光和光要钱今日“赚”得大钱,便不再理会进出城的人们,便面对面蹲在城门洞里吹起牛来。

    突然光要钱闭上呱呱冲牛的嘴,两眼直直地盯着城门外。钱要光不知所以,忙顺他的目光一看,只见城外一前一后走来一个年青的姑娘和一个中年和尚。两人显然不是一道的,因为前后相距十几步远。那姑娘走在前头,一张脸长得端庄秀丽,身上虽是布衣衩裙,却也整齐合身,显得体态丰盈。显然,光要钱的目光是被这女子吸引住了。

    “喂,要钱兄,别想歪了。”钱要光大声叫道。

    光要钱嘻嘻一笑道:“老弟,咱平日里只是为了弄壶酒钱,今儿个也该开个洋荤吧。”说着用手一指那位就要进城的女子。

    钱要光胆儿有点小,不放心地说,“算了吧!别弄得人家到处告咱。虽说县老爷偏向咱,也不太好吧!”

    “放心吧!老弟,我只想浑水摸摸鱼儿,谅她也无法去告。”光要钱信心十足地说着。随即两人起身,迎着那女子走去。

    那女子已走进城门口,正要进城,忽见两名清兵迎面走来,慌忙一侧身想走过去,光要钱早已伸出手臂横在女子胸前。

    “小姐。且慢。”

    “你……你们要干什么?”女子这时已经认出他们是经常在城门口讹诈百姓的兵痞。吓得哆哆嗦嗦地说,“军爷,我……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光要钱故作轻松地一笑道:

    “小姐别怕,我们不是剪径的强盗,我们是官兵,接上峰指令,在此缉查朝廷通缉钦犯甘凤池。对不起,例行公事,对小姐也要搜查。”

    那女子听他并无讹诈之意,约略放宽心,平静地说道:

    “两位军爷,俺家就住在这城东门外二里庄。天天要进出城里,街坊都认得俺。哪里是什么朝廷钦犯。再说,俺空身一人,搜啥呀!”

    “不行,”光要钱存心想占人家便宜,故意正儿八经地说,“虽说你不是钦犯。可谁担保你不会为钦犯通风送信。”

    “俺为谁通风送信……”女子胀红了脸辩解道。

    光要钱乘机奸笑道:“除非你让我们搜身,否则,你就是钦犯同党,……”说着,开始对女子动手动脚。

    “我……我……”女子有口莫辩,羞愤难当。

    站在旁边的钱要光见女子不敢反抗,胆子也壮了,急忙上前帮光要钱抓住女子的双手。光要钱腾出另一只手,淫笑着向女子乳房摸去。

    “住手!”

    突然一声喝斥,像平空打了个炸雷一样,震得两个兵痞耳膜嗡嗡直响,吓得他俩一哆嗦,放开双手。那女子乘机哭着跑开了。

    钱要光和光要钱这才看清刚才喊叫的是个和尚,就是那女子后面的那个和尚,此时已站在面前怒目而视,那和尚看去四十来岁,生得体格高大威武。一对剑眉下,双眸有神,似能洞察人的五藏六腑,甚至像钱要光、光要钱这样经见些世面的兵混混也在他的目光下不寒而粟。可这俩小子还要硬撑住脸面,便不约而同拔刀在手,光要钱怒声骂道:

    “哪里来的秃驴,竟敢妨碍军爷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和尚不屑一顾地讥笑道,“贫僧看你们是存心调戏民女。”可能是看到那女子已经脱险。和尚也不愿多生事,不再理睬这两个小鬼,抬步就走。

    “难道就让这秃驴走了。”钱要光不甘心地看着光要钱。

    “秃驴休走。”光要钱当然更不甘心,早已一阵飞跑拦住和尚的去路。钱要光也随后跟上。

    “二位有何贵干?”和尚不慌不忙地问道。

    “好秃驴,你骗谁也骗不过我们哥儿俩。”光要钱脑筋转得快。怕和尚再提起他们调戏妇女的事,便故意诈道,“你就是朝廷要犯甘风池,别以为装成和尚,我们就不认识。”

    “对,我们早就认得甘风池。当年在山东擒拿朱三太子时,我们和甘风池交过手呢。”钱要光也添油加醋地瞎蒙。其实,这两小子长这么大也没走出过柳州府,哪里见过甘凤池这样成名的江湖侠士。

    那和尚听到他们提到甘凤池,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随即恢复了镇定。后来听到他们说得漏洞百出,到底也闹不清他们是不是真的认识甘凤池。最后决定还是以少生事为妙。

    钱要光和光要钱见和尚一声不吱,以为他害怕了,便双刀一指,同时说道:

    “秃驴,跟我们去县衙吧!”

    和尚毫不理会,抬步就走。

    “秃驴,哪里去!”钱要光、光要钱哪里肯放,撒开双脚就追。可奇怪的是,那和尚不慌不忙地在前面走,钱要光、光要钱在后面拼命地追,却总也追不上。他们不知道,和尚怕引人注意,尚未使用轻功。如果稍用轻功,瞬间便没了踪影。

    和尚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转瞬便走过几条大街,仍然没能甩掉两个小鬼。便心生一计,舍弃大街,钻进一条胡同,满以为到了转弯处即可甩掉对方。不料,刚到胡同转弯处就见光要钱迎面追来。那钱要光和光要钱地形熟,早料到和尚要走这条胡同,便从另一头追过去。

    和尚无奈,只得回转身往回走,谁知刚走到胡同的中间,就远远地看见钱要光从胡同口追过来。

    和尚这才知道俩小子还真够鬼精的。看来,只有武力解决了。正思谋着,忽然看见墙上有一扇木制小角门,仅容一人通过。便轻轻一推,门开了。和尚急忙闪身进去,回手将门闩死。这才发现原是一处院落,那角门便是这院落的后角门。院子的正前方是一排整齐的房舍,有些破旧。和尚见除了草坪,再无藏身之处。便只好向那排房舍走去。到了房舍的前面,才看清楚原是一家书馆。正思谋着寻个藏身之处,忽见书馆内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一身儒生打扮,大概是这书馆的先生。和尚正要躲藏,那先生已走到跟前,端详着和尚,面露惊异之色。问道:

    “大师来此有何贵干?”

    和尚正要回答,忽然后面传来一阵喊声:

    “蒲潭先生,快开门!”

    “我们要搜查钦犯,再不开门,就不客气了。”

    那先生听到喊声,明白过来。慌忙拉起和尚,边走边说:

    “大师,快随我来。”

    和尚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只得将信将疑地随他走进一间厢房。厢房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一把竹椅,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八仙桌后面放着书橱。看来这里是先生的书房。那先生轻轻将书橱推开,然后用力一推后面的墙壁,那墙上立刻开出一道小门,仅容一人爬进去。先生忙道:

    “请大师在此委屈片刻,我去打发他们。”

    和尚只得爬进墙内,先生重又将书橱移回原处。

    那夹墙却很宽敞,可容四、五个人立身,和尚坐在地上暗忖,一个书馆的先生,房中竟有夹墙,看来决非良善之辈。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传来光要钱的声音。

    “明明看见那个秃驴跑进来,怎么会不见了呢?”

    先生的声音说道:

    “老夫确实没有看见什么和尚、道士。如果有,恐怕也混在放午学的学子中间跑出去。两位信不过,可以进去搜查。”

    “老兄,我看算了吧。”钱要光的声音道,“一个穷和尚,一个子儿没有,抓到又咋地。你还当他真是钦犯呀!”

    “好吧,”光要钱终于说道,“蒲潭先生您是咱永兴做大学问的,我们岂敢在您这儿乱搜,就便宜了那秃驴。”

    脚步声渐渐走远。

    不多时,书橱被移开,蒲潭先生笑道:

    “大师,他们走了。”

    和尚出了夹墙,慌忙向蒲潭先生施礼道:

    “贫僧谢过先生相救之恩。”

    “大师请坐。”蒲潭先生恭敬地说道。待和尚落坐,便问道,“不知大师因何被追到此?”

    “是这样。”和尚便把经过详说了一遍,最后笑道,“可笑两个官兵硬说贫僧就是钦犯甘凤池。”

    “着实可笑,”蒲潭先生笑道,“这么说大师真的不是甘凤池大侠。”

    “贫僧哪敢冒甘凤池之名,再说他是钦犯,岂不要了贫僧的性命。”

    “大师差矣,”蒲潭先生依然笑吟吟,“甘大侠匡扶正义,一生英名满天下。得睹其颜,虽死尤荣,又有何惧。”

    和尚大为惊疑道:

    “这么说,先生非常仰慕甘风池。”

    “仰慕至极。而且数度得睹尊颜,为其风采折服。”蒲潭先生满面红光。神彩飞扬地说道。

    和尚突然觉得蒲潭先生有些面熟,便问道:

    “不知先生何曾得睹甘大侠尊颜。”

    “二十年前在浙江石门东海夫子之子吕葆中府上,我曾数次见过甘大侠,可惜,我人微盲轻无法参与甘大侠的大事,以至甘大侠对我毫无印象。”蒲潭先生说着已是热泪横流。

    “先生莫不是曾静?”和尚忽然忆起。

    “甘大侠,在下便是永兴的曾静,东海夫子吕留良的弟子。”蒲潭先生突然跪倒在和尚跟前。

    和尚正是名满天下的反清复明义士甘凤池。此时见对方一片赤诚,且早已识破自己的身份,忙伸手相搀道:

    “先生且莫行此大礼。甘某担当不起。”

    曾静这才起身,两人正要叙话。这时,一个十五六岁、书童打扮的男孩子跑进来,那书童惊奇地看了和尚一眼,向蒲潭先生恭敬地一礼,道:

    “先生,夫人吩咐,叫您快去用午膳。”

    “安子,这位大师是为师的朋友,快来见过。”曾静急忙介绍道。

    安子很机灵,立刻走到甘凤池面前,屈膝施礼道:

    “安子见过大师,愿大师万事吉祥。”

    甘风池当即扶起,赞叹道:

    “好一个英俊娃子,将来定有出息。”

    随身摸出几块散碎银子,赏给安子。

    曾静道:

    “大师,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甘风池见他一片谦恭,且又是东海夫子吕留良的弟子。那吕留良是一代儒学大师,著名的反清复明的思想家。甘凤池一生仰慕至极,吕留良虽然早已过世,但其反清复明的思想在江浙一带颇有影响。甘凤池与其子吕葆中交情甚笃。曾静既是吕留良的弟子,也算是同道中人。于是不再客套,便由安子前面带路,一行三人走出房间。

    曾静的府邸就在书馆的隔壁,原来和书馆是同一院。曾静的祖父在明崇祯年间曾出任过柳州知府,官职虽不高,但在穷山深谷的永兴也算是出了大人物,曾家可谓煊赫一时,所以在永兴城里曾家建起了高大的府第。到了曾静父亲,明朝已亡,科举因战乱取消,曾父虽有满腹经纶,却只能在南明小朝廷的一位将军门下充当幕僚。南明被清廷剿灭,曾父再无音讯,多半已在乱世中死去。唯有这一处大宅地留与子孙。

    甘风池、曾静来到府中。曾静立即吩咐仆从准备酒宴。曾家这时虽有高大的府第,却是外强中干,府中仆从只有三、五个,曾静一声吩咐,大家立刻忙活起,连曾夫人也跟着帮忙料理酒宴。因为甘凤池尚在通缉中,曾静于是笑问道:

    “大师‘法号’怎样称呼?”

    甘凤池略一思忖,答道:“贫僧出家于大岚山西圣寺,法号一风。”

    “一风大师”,曾家盍府上下就这样称呼这位远道而来的神秘客人。

    吃罢中午饭,曾静便领甘凤池来到自己的书房。这间书房与书馆的那书房大不相同,不光宽敞明亮,布置得古朴典雅,最主要的是书多字画多。书案正面的墙上,悬挂着“心有开明”四个隶书大字。两旁则是东晋五柳先生陶渊明的诗词和唐诗宋词的上乘之作。书案后面是两个大书柜,占满了整整一面墙,里面摆放得整齐有序,全是书,有《大学》、《中庸》、诗、书、礼、易和二十四史等史籍。甘凤池本是武林中人,虽然也略通诗书,却不是以文为要。现在突然置身书香之中,却是别有一番意境在心头,便笑道:

    “蒲潭先生儒学中人,此种书香之气,足以使甘某‘放下屠刀,立地从文’,将来也许会科举成名,博个光宗耀祖。”

    “博取功名!甘大侠真会说笑。”曾静苦笑着,“如今是满人的天下,满人在马上得天下,也崇尚武力安天下,哪里还有我们读书人的希望。”

    甘凤池摇头道:

    “虽说满人崇尚武功,但科举取士还是沿袭,不是有许多汉人学子通过此途步入朝廷的吗?”

    “是啊,”曾静不置可否,脸色凄然道,“我只是可惜。满清乃夷狄之邦,形同禽兽。我堂堂衣冠汉民岂能为之所用。甘大侠是反清义士,我不妨向大侠剖落心迹,我视满清朝廷如寇仇,早已绝了科举入仕之念。”

    甘凤池不禁为之动容,双手抱腕,钦敬地道:

    “蒲潭先生既明大义,甘某万分钦佩。甘某奔波多年,为的就是推翻满清朝廷,恢复我明汉江山。你我也算是同道中人。”

    曾静激动不已,忙道:

    “谢大侠抬爱。我一介穷儒,能和义士共议反清复明大事,实是三生有幸。不瞒义士说,我早有反清之心,只是人微言轻,又无缚鸡之力,虽然也联络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却都是跟在下一样的儒生,实在不足以起事。今得遇义士,真是永兴人的造化。还望义士能留在我们永兴,以义士的威名,必能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则大事可成,明室有望。”

    甘凤池听得心潮翻涌,看着曾静说得口沫四溅,脸色通红,心里却愈加不是滋味。半晌不曾吱声。

    曾静止住话头,不解地望着脸色凝重的“一风大师”。

    好半天,甘凤池才说道:

    “不知蒲潭先生可曾听说朱三太子案。”

    曾静应道:

    “永兴地处偏远,信息闭塞。但朱三太子案是康熙年间的事,消息早已传遍天下。在下怎会不知。”

    “朱三太子乃前明崇祯皇帝第三子朱慈焕。甘某与其子邬思道、张思遆素有交往。甘某原以为,朱三太子乃前明后裔,以朱明反清为号,必能使天下归心,应者云集。于是,甘某偕同浙江大岚山张念一和尚拥戴朱三太子起兵反清。可是,起事之后,我汉民响应者廖廖。清兵进剿,我反清志士拼死杀敌,浙江民人却闭门不出,不愿助我杀敌,结果可想而知,念一和尚被俘,朱三太子也被抓到京城,康熙钦定谋逆罪处死。”甘风池一口气说完,泣不成声。

    曾静听完,气得胡须乱抖,骂道:

    “真是愚民不可教也。难道他们不是汉人?不知道满清是我华夏的仇敌?”

    “是啊!”甘凤池稍微平静下心情说,“事败后,我就在想,为什么老百姓对我们的反清行动这样冷漠。清廷通缉令下到各州县,我们这些反清义士处境越来越困难。原以为康熙皇帝死,清廷天下必乱。可是雍正继位后,依然是清廷的太平盛世。我们在浙江却愈加艰难。浙江巡抚李卫虽是雍正藩邸出身,却颇有才能,我反清义士在江、浙的组织尽被他破获。其实李卫也是个难得的好官、清官,他在浙省办理盐务、赋税改革、清查三空、清丈土地、修筑海塘。”

    曾静愤然道:

    “李卫既残害我反清义士,他就应该死。以大侠的绝世武功,取其人头易如反掌。”

    “不,”甘凤池摇头道,“甘某的武功,要取十个李卫的人头也易如反掌。可是,李卫不同于那些贪官恶吏,甘某钦佩李卫其人。如今正是满清鼎盛时期,杀李卫无助于推倒清廷,却使甘某背上杀清官的恶名。李卫在浙省刷新吏治,惩治贪污,修筑海塘,做了许多有利于民的事。”

    两人正说得热烈,门外传来安子的喊声。

    “先生,您该去书馆了。”

    曾静这才察觉到已是未时,忙起身道:

    “义士,我要去书馆了。义士可在此先看看书。待放晚学。再作叙谈。”说着,用手一指书柜。

    甘凤池笑道:

    “甘某一向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不过,先生尽管忙去吧,我自会打发时光。”

    “实在抱歉得很,”曾静苦笑道。“为生计所迫只得开馆授书。”突然想起似的,走到案后从书柜夹层里拿出几本书道。

    “这里有几本书,义士肯定喜欢。”

    甘风池接过,却是《吕晚村诗集》、《吕晚村文集》和一本吕留良的《时文评选》。这几本书都是东海夫子吕留良所著。具有强烈的反清复明思想。甘凤池曾拜读过,非常喜爱。

    曾静又吩咐家中仅有两个使唤丫头秋风、春月侍候好客人,这才告辞离去。

    甘凤池坐在桌案边,翻开其中的《吕晚村文集》。虽说都已是早年拜读过的东海夫子的文章,但如今再读一遍,心中确另有一番领悟。这些年为反清复明事,一直遭到通缉。东海夫子的著述都是清廷禁书,不便携带。难得有机会悉心阅读。甘凤池暗暗感激曾静。

    吕留良,浙江石门人。生于明崇祯二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二年,少有才名。但不参加科举考试,拒不为满清服务。他隐逸山林,以评选时文,倡导朱熹学说著称于世。被时人尊为“东海夫子”。他怀念明朝,以为汉人应站稳华夏的民族立场,绝不能效忠于夷狄政权。满清朝廷的出现是华夏汉人的绝大灾难。他誓死不入仕清廷,坚辞清廷的威逼利诱,被逼吐血削发以明志,出家做了和尚。

    “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义。”甘凤池低声咏诵,仿佛看到东海夫子在满腹忧愤地吟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甘凤池回想自己空有报国之志和绝世武功,却对这满清天下无可奈何,不禁怅然若失。书,再也看不进去,便信步走到院内。丫头春月、秋凤以为客人有事,慌忙上前听候吩咐。

    这时,曾夫人从外面走进来大声道:

    “春月、秋凤快些备茶,家里来贵客了。”又向甘凤池说声,“对不住,一风大师。”便催着春月、秋风去。

    时候不大,曾夫人领着三个人走进院内,走在前面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穿着件华丽的湖绸夹袄,一条油亮的发辫在脑后晃动,后面两个是长随打扮。那男子一眼瞧见院中站个和尚,便向曾夫人道:

    “嫂夫人,这位大师是……”

    “噢,王兄弟,这位是一风大师,我家先生的朋友。”曾夫人快嘴快舌地介绍道,遂又将来客介绍给甘凤池。

    “这位是王澍兄弟,我家先生小时的朋友。”

    甘凤池客气地双手合十一揖,那王澍也还礼道:

    “不知曾兄家有贵客,多有打扰了。”

    曾夫人慌忙道:

    “都是自家兄弟,快别客气。两位请书房里坐。”

    众人到书房落坐,春月、秋风侍候茶水,王澍的两名长随也被安排到下房休息。

    曾夫人开口道:

    “王澍兄弟,你如今做了太老爷,尽享清福了。快说,这一路上都有什么新闻。”

    王澍笑道:

    “哪里有什么新闻。人家公家衙门忙得紧,咱闲呆着也无聊,还是回咱乡里好。何况,还挺想家乡人哩。唔,曾兄还在教书吗?”

    “他不教书,家里吃啥。”

    “嫂子不能这样说。你们曾家也出过做官的人,很风光过一阵。曾兄有学问,又有志气,不会甘居人下的。我和他从小光屁股在一起,当然知道他。”

    “休说他,”曾夫人对王澍的话不感兴趣,便转向甘凤池艳羡地道,“一风大师,你不知道这位王兄弟养了个有能耐的儿子,如今做到什么游击啦,听说能带一万兵哩。”

    甘凤池趁他们说话的空儿,早已将吕留良的那几本书藏在抽屉里。这时便敷衍道:

    “如今是太平年景,在军中供职极舒服的。”

    “是王澍兄弟来了吗?”

    随着一阵脚步声,曾静声到人到。来不及和甘凤池打招呼就上前拉住王澍的手,故作生气地道:

    “你还记得愚兄吗,如今做了太老爷了,脸子也阔了,衣着也光鲜了。一年多没回来了。”

    “曾兄哪里话,”王澍急忙辩白道,“兄弟无时不在思念曾兄和嫂夫人,而且还有件好事要说与曾兄。”

    “什么好事?”曾静夫妇异口同声地问。

    “其实,我看也算不上好事,可是我儿子阿灿非要我跟曾兄说不可。”王澍欲言又止。

    “兄弟就别卖关子了。”曾夫人焦急地道。

    “是这样,”王澍呷了一口茶,“原先的川陕总督年羹尧被皇上捋下去了,岳钟琪做了新川陕总督,阿灿就是岳军门的部下,如今也升为参将了。”

    “阿灿这孩子真有出息。”曾夫人赞叹道。

    “别打岔。”曾静一瞪眼。

    “阿灿说,他现在官越做越大了。需要找个人做幕僚,帮着他。他说曾伯伯是咱家乡最有学问的人,想请曾兄做他的幕僚。”

    曾夫人惊喜得一拍双手道:

    “太好了,先生不用再去教书了。”

    曾静却把眼一瞪。骂道:

    “妇人懂得什么,还不下去。”

    曾夫人不敢还嘴,快快退下。

    曾静看了甘凤池一眼,向王澍道:

    “兄弟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实在不愿做什么幕僚。”

    王澍忙道:

    “阿灿还说,要是你不乐意,可叫你的弟子——那个叫张……那个极英俊、极有才华的。”

    “张熙。”秋风在旁提醒道。

    “你是说敬卿,”曾静道,“他是我最得意弟子,学问也好。可惜他到河南赶考去了——秋风,敬卿去了多少日子了?”

    “一个月零八天。”

    “算着早该回来了,怎么耽搁这么久。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曾静自言自语,显得焦躁不安。

    停了半晌,曾静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王兄弟,刚才你说阿灿请我做幕僚,不一定是好事……”

    “是啊!……”

    王澍答应着,用眼角瞟瞟甘风池,欲言又止。

    曾静明白其意,爽朗地一笑道:

    “王兄弟放心。一风大师是我的莫逆之友,兄弟能跟我说的话,就可以跟他说。”

    王澍这才开口道:

    “兄弟一路听到传言,说岳钟琪本是宋人抗金英雄岳飞鹏举之后。还说岳军门忧国爱民,敢直谏,惹恼了当今雍正皇帝。岳军门不久也会落得像年羹尧一样的下场。”

    甘风池一直无心听他们的谈话,这时不禁为之一振。

    曾静这时也对岳钟琪产生了兴趣,兴奋地追问道:

    “这岳钟琪真的是岳武穆的后人吗?”

    “看来是千真万确。”王澍郑重地说,“你和张熙都不要去做幕僚的好。万一岳军门倒了霉,你们也没个好。如今我还要为阿灿担心,这小子就是不相信。”

    曾静仔细听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没言语。甘凤池看着他发呆的样子,觉得很古怪。

    不觉已是掌灯时分,秋风点亮两根蜡烛。

    这时,春月走进书房,垂手道:

    “老爷,酒宴已经备齐。夫人请老爷和客人入席。”

    曾静这才惊醒过来,便道:

    “也好,咱们边吃边谈。”

    几个人走进客厅,酒宴果然已经备好,整鸡、整鱼摆了满满一桌,极为丰盛。这对已经家道中落的曾家来说,实为不易。王澍激动地道:

    “曾兄,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如此破费呢。”

    “应尽地主之谊嘛。”曾静毫不在意地道。

    甘凤池还是和尚身份,不愿在王澍面前露出破绽,便离席道:

    “对不起,蒲潭先生,贫僧出家人不能入荤席。”

    “对,对,对,”曾静知他疑虑王澍,也不便点破,遂连声说,“一风大师说得是。春月,速去为大师备办素席。”

    王澍忙道:

    “小弟一向信佛,我看还是撤去荤席。我们一起陪一风大师吃素的好。”

    吃完晚饭,三人又回到书房,叙谈片刻,见天色已晚,王澍起身告辞。

    曾静道:

    “天色太晚,贤弟还是明日再走吧!”

    “不妨事,”王澍笑道,“我家离曾兄府邸不过二里地,想来就来,想走即走,何在乎天晚。”

    曾静不再挽留,吩咐安子拿来纱灯,亲自送至大门口,望着王澍主仆三人打着灯笼走远,才回到书房。

    甘风池正坐在书寨旁低头沉思。听到曾静进门的脚步声,抬头道:

    “甘某在此打扰多日了。因有要事在身,明日就告辞了。”

    “义士,何出此言?”曾静大吃一惊,“莫不是舍下有所慢待。”

    甘凤池忙道:

    “尊府待甘某如上宾,甘某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反清大计毫无着落。甘某怎敢在尊府独自逍遥。”

    “义士为国忧愤令人钦敬,但曾某也早有举事之心,永兴百姓亦和曾某一样早有反清之心。以义士的英名,何不在此地领我们做·番大事。”曾静目光中充满期待之意。

    甘凤池不便拒绝,只得道:

    “如今湖南官丰民富,百姓生活安定。恐怕没有人甘冒杀头的危险跟我们一起反清。”

    “不,义士差矣。”瞥静异常坚定地道,“驱除夷狄,还我汉人江山。此乃天地之大义。曾某为大义而死,虽死尤荣。况且曾某也交接了一些仁人义士,他们平日早有献身大义之意。义士可否在此稍待两日,我可招集这些义士来舍下共议大事。”

    甘凤池颇觉可笑,他是当今名满天下的反清义士,多次真刀真枪地与满清斗过。凡天下知名的反清义士无不知晓。曾静所说的义士,无非是同他一样,空有反清复明思想的儒生,迂腐得可爱。他们哪里晓得流血牺牲的残酷。于是便婉转地说道:

    “蒲潭先生不必操之过急。纵观满清天下,如今还是清廷鼎盛之时。盲目举事只能是以卵击石,白白牺牲同志的生命。为今之计,只有耐心等待天下有变,寻机发难。方可一举推倒清廷,恢复明室天下。”

    “耐心等待,”曾静自顾自地叹息道,“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曾某年过半百,一事无成。今生还有几个年头?我愧对先人啊!”

    甘凤池只得好言劝慰道:

    “人生荣辱自有天命,何必过于计较个人得失。”

    曾静默默地坐下,低头想着心事。

    “曾兄,”甘凤池有意引开话题,王澍说岳钟琪升任川陕总督,看来是真有其事。”

    “岳钟琪!”曾静精神一振,变得异常兴奋道,“我有一计可使雍正皇帝天下大乱。”

    “曾兄有何计策?”甘凤池不名所以。

    “此计一定可行。”曾静目中闪着兴奋的光,仿佛已是胜券在握。王澍说岳钟琪本是宋人岳飞鹏举的后人。岳钟琪想必心里向着汉人,如果我们向他晓以大义,讲明利害。他必会起兵反清,以求自保。雍正天下必乱。我等可趁乱起事,夺取天下,恢复明室。”

    甘凤池听得哭笑不得,这位迂夫子竟将反清大事视作演戏,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曾静正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想象中,异常坚决地说:

    “明日我便动身去西安,亲自上书岳钟琪,劝他起兵反清。”

    甘风池不得不打断他的话道:

    “曾兄,王澍所盲只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据我所知。岳钟琪出身将门,在军中屡立战功。雍正即位时随年羹尧破西藏王罗卜藏丹津于青海,后又率军攻下准噶尔部落。岳钟琪死心踏地为清廷卖命,深受雍正信任。官职由游击、参将副将升川陕甘提督,甘肃巡抚,一直到顶替年羹尧升到川陕总督加兵部尚书衔。雍正的宠臣悍将,他怎么会反叛!”

    曾静料不到甘凤池对岳钟琪了解这么详细,不愧为反清复明的斗士。但他头脑中策反岳钟琪的念头却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且振振有辞地道:

    “岳钟琪手握重兵,一定为雍正疑忌。他也会像前任总督年羹尧一样落得丢官降职,直至被害了性命。只要向他说明利害,他必会举兵反清,以求自保。”

    “曾兄,”甘风池劝道,“做大事不能仅凭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岳钟琪不同于年羹尧。年羹尧帮雍正谋位不正,才奇功高又洞悉雍正的诸多隐私。雍正即位后,年羹尧居功自傲,功高震主。雍正皇帝必欲除之而后快。岳钟琪则不同,他以军功升职,不参与宫中储位之争。雍正任用他为川陕总督,无所疑忌,当然不会以待年羹尧的手段待他。岳钟琪屡屡升迁,当然会身感皇恩,誓死效忠皇上。哪里会有反叛之心。曾兄徒以口舌之利劝其反清,岂不是缘木求鱼吗!”

    “不,即便岳钟琪不为雍正疑忌,但他是岳武穆的后人,曾某也会劝导他,夷夏之分大于君臣之伦。今日的满清就是宋时女真人的金国,岳氏祖上岳飞的仇敌。岳钟琪既为忠臣之后,就该替岳氏先祖报不共戴天之仇,岂可以汉人之躯事夷狄禽兽。”

    甘风池想不到这位曾老夫子竟如此倔强,简直不可理喻,只得叹息道:

    “曾兄视大事如儿戏,恐怕枉送了性命。”

    曾静朗声道:

    “即便舍了性命,曾某也在所不惜。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曾某也可青史留名。曾氏族中也多了一个仁人志士。”

    甘凤池苦口婆心说了半夜,曾静上书岳钟琪策反的主张不但没有丝毫改变,反而更加坚定。这倒是出乎甘凤池的意料之外。甘凤池一生行走江湖反清复明,结交的仁人志士无计其数。念一和尚、杨启隆、邬思道、张思遆、张云如、周昆松……,无不是为大义舍生忘死之士。像曾静这样的“义士”,甘大侠还是第一次遇着。

    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得互道晚安,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天,天刚放亮,曾静就直奔甘凤池歇息的房间。原来他一宿没睡,连夜赶写了洋洋万言的上书川陕总督岳钟琪的信。这时正赶着给甘凤池看。

    “一风大师!”

    曾静连喊数声,房内无人应声。心中奇怪,用手轻轻一推,房门竞没有拴,只是虚掩着。曾静走到房里。但见那床上被褥整齐,只是没了和尚的踪影。再一看床头枕上放着一封信。曾静急忙拿过。那信封上写着:蒲潭先生亲启,取出信纸,只见上面字力遁劲,洋洋数言。

    “蒲谭先生台鉴:

    多蒙厚待,甘某感激不必言表。然先生欲为之事,吾以为甚为儿戏。你我同志道中人,当殚精竭虑,共为大义。先生将所为,某不敢苟同。上书一事,绝不可行,切切为念。

    恕不辞行。

    某拜上。”

    曾静看完,很是气恼。自己剖心倾胆反清复明,却不为名满天下的反清义士理解。甘凤池明明是瞧不起自己,我却偏偏要做一件轰动天下的事,给他甘风池瞧瞧。

    决心已定,曾静便奔回卧室,将准备上书岳钟琪的事跟尚未起床的曾夫人说。曾夫人吓了一跳,紧紧拉住丈夫的手叫道:

    “这可是诛灭九族的罪,你莫不是发疯了吗?”

    曾静不耐烦地道:

    “你平日不是也讨厌满人,支持反清复明吗?”

    “平日只是说说,你怎么当真就去上书造反,明摆去送死呀?”

    “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名垂青史,死了也值。”

    “名垂青史?”曾夫人讥笑道,“出名、出名,你就知道想出名。屡试不中,出不了名,就恨世道,恨满人。如今,竟要提着脑袋想成名。要知道,人想成名,那是命里注定。含糊不得。”

    “胡说八道。”曾静气得一把推开老婆,“你要是怕死,就变卖家产逃到深山老林去。我一定要亲自上书岳钟琪。”

    曾夫人一见老头真动了倔劲,要一条道跑到黑。只得劝慰道:

    “这样大的事,也不能说去就去。敬卿去开封赴考,也该回来。我看等他回来,你们再商量商量。”

    曾静不再言语,他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敬卿就是他的最得意弟子张熙。平日尽得老师衣钵真传,很有些学问。在永兴地方也小有名气。因他原籍河南,所以去开封参加科举考试。曾静想到张熙,才止住一颗冲动的心,决定等张熙回来。师徒商议后再作打算。

    说来也巧,天刚过午。一位满面风尘的英俊儒生来到曾府。他就是张熙。春月、秋凤一见,欢喜得一齐迎上前去,接行李,掸风尘。问东问西。曾静这时也从学馆回府,听见动静。忙和曾夫人一起走出房来。

    张熙看见老师和师娘亲自迎出房来,慌忙走到跟前磕头施礼。师徒人等人室坐定。曾夫人着急地问道:

    “敬卿,考得怎么样?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唉,别提了,今科没指望了。”张熙垂头丧气地说。

    曾静不安地问道:

    “难道考得不顺利?是不是又出偏题,怪题。”

    “其实根本就没能考试。全场罢考。”

    曾静夫妇吃惊地问道:

    “怎么会出这种事?”

    张熙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道:

    “说来都是因河南总督田文镜而起。田文镜非科甲出身,当然没有师生同科的援引。因偶然的机会参奏山西巡抚德匿灾不报,谎称收成甚好、无需赈济而得雍正的赏识,直升至今天河南总督的位置。田文镜因不是科甲出身,对待属吏和读书人尤其苛刻。在豫省竭力推行新政‘官绅一体当差纳粮’,使读书文人不愿在豫省做官。这才引起士子们联名罢考。”

    “河南学政怎么料理此事?”曾静追问道。

    “河南学政张廷璐就是当朝第一宣力之汉臣张廷玉的弟弟。但据同科的士子说,就是他在暗中煽动罢考。想借机把田文镜赶出河南。田文镜集河南军政、民政、财政、文政于一身,这次罢考是开国第一次,后果严重,田文镜当然亲自过问。为首的士子已被总督衙门拿了。凡参加罢考的士子当年不得应考。也有人说田文镜还要向皇上参劾张廷璐。这位雍正皇帝的‘模范总督’根本没把张廷玉当回事。”

    曾静安慰道:

    “敬卿,不必难过。雍正任用田文镜这样的酷吏,哪里还有咱们读书人的出路。即便这次不罢考,即使你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以满清官场的黑暗,也未必金榜题名。”说完,向曾夫人不满地翻翻眼皮。

    曾夫人当然明白老夫子是在回敬自己,气得转过脸去不理他。

    张熙向老师微微一笑,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说道:

    “弟子秉承恩师教诲,时时不忘自己是汉民。决不为清廷服务。此次赴豫省考试,无非是想借机打入官场,从其内部推倒清廷,恢复汉人天下。”

    “你不忘为师教诲就好。”曾静甚感快慰,便道,“为师正有一事与你商议。”说着,从衣内取出那份策反信,放在张熙面前。

    张熙一目十行,匆匆看过,吃惊地道:

    “恩师,您要做什么?”

    “为师要亲自去上书岳军门,劝其起兵反清,报汉人之仇。”

    张熙愈加惊奇,钦佩地道:

    “恩师真是神人妙算。弟子赴开封赶考,一路听人传言,说岳钟琪本岳鄂王之后,现手握重兵,有朝一日必夺雍正天下,路经长沙岳麓山时,弟子遇见一个白发白须的道人,挑着招牌‘云水道人,善观气色’八个字,路人争相请道人看相。道人一一看了,无有不准,临走时,那道人在桥上写了八个字‘五星联珠日月合璧’。弟子当时就记下了。”

    “会有这样的事。”曾静惊讶不已,低声念道,“五星联珠,日月合璧’,这是暗喻复明之意。看来是天下将乱,世道将变。”

    “恩师所说极是,”张熙兴奋地说,“弟子也是如此看法。我们应该有所行动才是。”

    曾夫人一直在听他们师徒说话,原以为张熙会劝阻老师不给岳钟琪上书。现在看来这师徒怕是要一起发疯了。果然,曾静接着道:

    “为师近日就准备动身去西安,上书岳军门。”

    “不,恩师。”张熙忙阻止道,“此去西安路途遥远。您年过半百,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还是由弟子代劳吧!”

    曾夫人一听张熙所言,心中暗喜,忙从旁劝道:

    “敬卿说得对。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万一有个闪失,岂不误了大事。”

    曾静怒视着夫人道:

    “此次上书有杀头的危险,怎好让敬卿代劳。”

    “恩师,”张熙见老师如此珍爱自己,激动地纳头便拜,“反清复明本是弟子平生之志,至死不渝。弟子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还是由弟子代您去吧!”

    “老爷,您还有学馆里那么多的学子,这一去,他们可怎么办?”曾夫人寻找时机劝阻着丈夫。

    张熙跪在地上,热泪横流。道:

    “您要是不答应,弟子就永远不起身。”

    曾静无奈,只得答应道:

    “快些起身,为师的答应就是。”

    第二天,张熙收拾好行李,藏好书信。便踏上行程,曾静和夫人送了一程又一程,临别的话交待了一遍又一遍。此时深秋已过,山风吹在脸上,已颇有些寒意。几颗光秃秃的老树无精打采地站在路旁,倾听着小桥下面单调的流水声。

    “恩师请留步。弟子就此别过了。”张熙也知此去也许就是从此阴阳两隔,因此,声音哽噎着说道。

    曾静无声地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半晌低声吟道:

    “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张熙闻听,精神为之一振,慨然道:

    “弟子如今就是那刺秦王的荆轲。请恩师静候弟子佳音。”说完,毅然转身,向着驿道大步走去。

    二、西安策反岳钟琪

    教书匠的学生,做着跟老师同样的梦,背着一口袋窝窝头,千里迢迢去了西安。朝廷督臣跟他做了兄弟,兄弟交心之后,他的梦才惊醒。

    立冬刚过,江南还有着晚秋的暖意。地处西北的西安古城却是一派严冬的萧条景象。驿道两旁的老树光秃的枝丫支挺着,在微微的寒风中冷不丁地颤抖几下。街上不得不外出办事的人们穿着厚厚夹袄,萎缩着头,快步穿过路口,直到避风处才肯歇下脚。总督府门前的清兵还没换上过冬军装,个个袖着双手,怀抱长枪,无可奈何地在寒风中挺立着。

    “得,得,得……”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只见一匹火红的战马,挟着一阵寒风飞驰而来,到了总督府门前,那马突然打住。马身上跳下一位年轻的军官。门前的清兵一见慌忙接过马的缰绳。那军官快步如风,进入总督府。

    岳钟琪正在小客厅跟陕西巡抚西琳谈论公事。自年羹尧被雍正解除川陕总督的职务后。岳钟琪就顶替他的位置,雍正皇帝为示信任,又加之兵部尚书衔,任宁远大将军。岳钟琪自是感谢皇恩浩荡。但并没感到轻松。因为像他这样的汉人手握重兵,自清一代并不多见。如今深得皇上信任,红得发紫,自然也成众矢之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朝廷大员在皇上面前告刁状呢!

    “岳大帅考虑的甚是周详。”西琳点头道,陕、甘两省应该早作准备,以免到忙的时候抓瞎。”

    “有巡抚大人这句话,陕、甘两省我无忧也。”岳钟琪欣然道。

    西琳起身道:

    “下官回去后,就照大帅的意见办,保证陕西省做到平时不闲,战时不乱。告辞了。”

    西琳刚刚退出,守门戈什哈进来禀道:

    “大帅,参将王灿有要事禀告,”

    “叫他进来。”

    不多时,一位年轻的军官走进小客厅。向岳钟琪深施一礼道:

    “王灿叩见大帅。”

    岳钟琪用手一指旁边道:

    “坐下说吧,最近西边情况怎样?”

    王灿落坐,禀道:

    “回大帅,准噶尔王策旺阿喇布坦三天前去世,其子噶尔丹继位。噶尔丹性行狡诈,野心勃勃。依末将看叛贼罗卜藏丹津极有可能投靠噶尔丹。”

    岳钟琪认真地听着,一边用手指着书案上写着噶尔丹的名字。

    “王将军,你的这些情报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我一定奏明皇上,早作准备,讨伐噶尔丹。”

    王灿又详细禀告了噶尔丹最近军队的动向,岳钟琪细心地听着。不时插话,赞扬王灿几句。

    待王灿禀完公事。岳钟琪道:

    “将军一路劳乏,今天就不必回营了,在此歇息一天。”

    “谢大帅。”王灿感激不已。

    这时,守门戈什哈又走进来禀道:

    “大帅,府门外有个年轻秀才,说是从南方远道而来,有要事当面呈报岳军门。”

    “不见,”岳钟琪没好气道,“又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故弄玄虚,欺蒙本帅。本帅再不上当了。”

    王灿听说是南方来的秀才,便道:

    “也许人家真有要事禀告大帅呢。”

    岳钟琪笑道:

    “将军真好雅量。既如此,本帅就权当再上当一次。——传来人进见。”

    时辰不大,一位儒生打扮的青年人来到客厅。岳钟琪仔细一看,这人二十多岁,相貌英俊,虽是一身的风尘,却是精神饱满,虎虎生威,心中便先赞叹了一番。

    王灿一眼看见来人,就觉格外眼熟。莫非来人真是家乡人。心里想着,面上露出欢喜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不料,那青年全然不视王灿的存在,径直走到岳钟琪跟前。王灿只得尴尬地退回原处。

    年青人向岳钟琪深施一礼,朗声道:

    “小民张倬叩见岳军门。”

    岳钟琪见张倬不亢不卑的神情,心中又多了一分欢喜。心中暗道,此人定有一定的才学,不知是谁荐来做幕宾的。便和气地问道:

    “张倬,你有何事要面呈本帅,尽管说来。”

    “谢大帅!”张倬答道,“小民受人之托,有封书信面呈大帅。”说完,便从贴身内衣里取出书信呈上。

    岳钟琪接过书信,暗道:果是人家荐来做幕宾。便撕开书信,展开一看那信头上的称呼当时惊得目瞪口呆。

    那信的抬头称呼为:

    “南海无主游民夏靓顿首拜上宋鄂王岳元帅武穆公保之后无东元帅东美将军麾下。”

    岳钟琪当然知道岳飞是南宗抗金英雄。

    岳飞精忠报国,汉人气节,光照日月。时下有人传言岳钟琪乃岳鹏举之后。其实,岳钟琪是四川成都人,字东美,号客斋。其族谱表明成都岳姓与南宋河南汤阴岳飞的岳姓早在西汉时就已分支,根本毫不相干。但这信的称呼显然是应了时下人们的谣传,自然是有着极深的用意。

    “无主游民”,意即无皇上之民。是表示不承认现今的清朝朝廷。

    这显然是一封策反信,岳钟琪怎能不胆颤心惊。

    岳钟琪毕竟为官多年,经多识广,很快恢复了镇静。重新打量着站在旁边的下书人张倬。

    张倬正是化名的张熙。自湖南永兴别过恩师曾静,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用了将近一个月才赶到西安。原以为要见到声势显赫的岳大将军恐怕要费一番周折,没想到轻而易举就被总督接见了。看来是个好兆光,张熙心里高兴,显得特别有精神。

    张熙一直在仔细观察岳钟琪,岳钟琪脸上瞬间的阴睛变化全看眼里。立刻他就感到不妙,仿佛一股冷气从脚下直透全身,直感到透心的冰冷。但张熙是有备而来,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泰然自若地注视着岳钟琪。

    岳钟琪强压着怒火将书信看下去。

    书信很长。首先是称颂岳飞抗击金兵,百折不挠,气贯长虹。可恨遭奸人陷害。如果赵构英明,坚持抗金,倾南宋之力,尽岳飞的将才,哪里会有风波亭的遗恨。其次是历数满人入关,虐杀汉人的种种暴行。称满人为夷狄,形同禽兽,满人立朝,得统不正。更兼当今雍正皇帝矫诏篡位,继统不正。当今皇上身犯十大罪恶:害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任佞。如此无德残暴的人君,人人得而诛之,最后说历代勋臣功高震主,决不会有好下场。岳将军的前任年羹尧就是兔死狗烹的活生生的例证。劝将军勿要愚忠,况且“夷夏之分大于君臣之伦”。今日的满人,就是当年金国的女真人,即岳氏祖上的仇敌,将军既是衣冠汉人,不可再做夷狄禽兽的臣民。而且将军是忠臣鄂王之后,更应及早改弦更张,替先祖报不共戴天之仇。如果将军能高举义旗,举十万雄兵出三秦讨清,夏靓则一呼可动员江西、湖南、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六省响应。那时,沉睡百年的中原之地复苏,岳帅可正位为天下之君或为新朝的功臣。此时天降大任于岳将军,救亿万华夏民人于水火,就在将军一念之间。

    岳钟琪一目十行,匆匆扫视来书,越读心情越是沉重,不知不觉头重脚轻,浑身起鸡皮疙瘩,直冒冷汗,颜面失色。这夏靓是何等样人,与我无怨无仇,分明是自己不要命,又写这样发昏的书信陷害我!如今是太平盛世,江山稳固,劝我造反所为何来!造反大逆,灭族之祸。岳钟琪越想越怒,哪里还顾总督的仪态,将书信往地上一礽,随即大声喝道:

    “狂徒大胆!来人!给我抓起来,重枷送入大牢。”

    张熙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时反倒神态自若地道:

    “大人何须动怒,你当然可以拿小民向满清主子邀功请赏。可恨大人功利熏心,甘做岳门不孝子孙,又忍睹亿万苍生于水火,你不是人,是满人的走狗。”

    两旁的亲兵戈什哈哪容他多嘴,早冲上前将他擒住。张熙一面大声叫骂,一面被带下去。

    这一切,参将王灿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不知那信上到底写些什么,竟惹得大帅如此动怒。便小心问道:

    “大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惹您动怒?”

    岳钟琪视王灿为心腹,不用瞒他。便用手一指礽在地上的书信,气咻咻的说:

    “你自己看看去。”

    王灿捡起书信,粗略地看了一遍。方知岳钟琪震怒的原因。当即忧虑地道:

    “大帅如今地位显赫,深受皇上宠信。在百官中已成众矢之的。京城传言有不少的朝廷大员在皇上跟前说您拥兵自重。培植私党,有的甚至说您密谋造反。民间则盛传大帅是南宋忠臣岳鄂王之后,说大帅忧国爱民,敢直谏,触怒了皇帝,地位已岌岌可危。在此君臣关系微妙之际,冒出这个张倬投书,劝大帅造反。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我正是为此忧虑。”岳钟琪道,“此事关系重大,就是本帅也不便单独审理此案。还是请陕西巡抚、按察史一同会审为宜。”

    王灿道:

    “大帅考虑的甚是周详。”

    此时天已正午,岳钟琪和主灿一起到后宅简单地用了午饭,便差人去请陕西巡抚西琳、按察史硕色。

    第二天,按察史硕色准时来到总督府。巡抚西琳因督察军务暂不能前来。岳钟琪简单地向硕色说明了事情经过。两人便一同来到签押房。

    不多时,两名戈什哈把张熙从大牢中提出带到堂前。因为没有岳钟琪吩咐,狱卒也没有为难人犯,只是将他关在牢内。所以,张熙还是衣衫整齐,但却没有了昨日的精神头。

    硕色打量了一下人犯,向岳钟琪道:

    “督帅,开始吧!”

    岳钟琪点点头。硕色和西琳都是旗人,岳钟琪请他们来会审就是想洗脱嫌疑,堵他们的嘴。因此,他微微一笑道:

    “还是由大人主审吧,本督旁听即可。”

    硕色见总督大人如此抬爱,颇为得意。便将案上惊堂木“啪”地一拍,问道:

    “堂下人犯姓名。”

    张熙被惊堂木惊得一震,反倒来了精神,看来自己要做英雄的时候到了。因此将头一扬昂然答道:

    “无主游民张倬。”

    “张倬,夏靓是什么人,家居何处,你们为何要造反。”

    张熙微微一笑道:

    “我不想烦劳大人一件一件地问。该说的便说,不该说的大人也休想让我说。夏靓是学生的老师。我师徒二人看不惯满人朝廷欺压汉民。贪官污吏毒如蛇蝎,老百姓苦不堪言,便立志推翻满人朝廷,恢复汉人江山。”

    硕色见张熙如此狂妄,勃然大怒,骂道:

    “大胆逆贼,你可知造反大逆是灭门之罪吗?”

    “哈,哈,哈……”张熙一阵狂笑,大叫道,“怕者何来。好汉做事好汉当,何必株连他人。”

    硕色抑不住怒火,转向岳钟琪道:

    “督帅,看来不给点颜色看看,这张倬不知道王法的厉害。”

    岳钟琪早被张熙的狂妄激怒,咬牙道:

    “尽管大刑侍候。”

    硕色立刻大声命道:

    “来人,重责五十大板。”

    两边戈什哈如狼似虎,将张熙按倒在地,抡板子就打。

    二十板子下去,张熙韵臀部已是血肉模糊,但是他咬牙切齿,一声没吭。

    五十板子打完,张熙的腰下已是个血屁股,硬是没叫出一声。

    “说!”硕色厉声问道,“你家居何处?都有哪些同党?”

    张熙忍着疼痛,强笑道:

    “大人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什么。实话说了吧,张倬和夏靓都是化名。”说完,便再也不说一句话。

    “你……”硕色气得说不出话来。

    岳钟琪按捺不住,叫道:

    “本督今天非撬开你的嘴不可。”

    “呸,”张熙一听岳钟琪说话,气得一口唾味吐向书案,咬牙骂道:“你这个满人的走狗,岳门的孬种。认贼作父,残害同胞。天下汉人恨不能食你肉寝你的皮。你等着,不会有好下场。”

    张熙的话字字如刀,劈向岳钟琪。气得他大叫道:

    “来人,给我拉下去,乱棍打死。”

    戈什哈架起张熙往外就走。

    硕色慌忙劝道:

    “大帅不可性急。如今尚未审清问明就将人犯打死,恐有不妥。”

    岳钟琪闻听,心里激凌一下醒悟过来。是啊,要是就这样打死人犯,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赶紧吩咐道:

    “快传本督话,将人犯暂押大牢。”

    天将近午的时候,陕西巡托西琳才赶到总督府。同岳钟琪、硕色见过面后,岳钟琪道:

    “本督今天身体不适,烦请两位大人审理人犯。一定要撬开他的嘴巴,不惜动用大刑。”说完,便由两名戈什哈扶着走了。

    岳钟琪是在推托,他害怕再听到刚才张熙骂他的话。所以将审讯张熙的工作推给了西琳和硕色。

    西琳没见过张熙,以为只要用上大刑,不怕他不招出实情。于是,满怀信心地开堂审讯。但是,几个回合下来。西琳有些撑不住了。无论他软硬兼施,张熙只是一言不发。所有的刑具倒是用遍,可叹张熙这条硬汉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硬是挺下来了。西琳只得认输,命人将张熙送回牢房。

    岳钟琪在焦急地等待审讯结果,连午饭也吃不下,一个人在房里踱来踱去,不时地掏出怀表看看时辰。

    黄昏时候,西琳和硕色才走进岳钟琪的客厅。岳钟琪急不可耐地问道:

    “二位大人,审出结果没有?”

    西琳摇头道:

    “此逆贼真是冥顽得很,我是没办法了。”

    硕色叹道:

    “此人真是一条硬汉,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岳钟琪一听毫无结果,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跌坐回座位上。西琳趋前禀道:

    “大帅,近来,噶尔丹放出风声,说是要遣使来我朝讲和。不知是真是假。”

    岳钟琪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这个,便反问道:

    “你看呢?”

    “属下以为噶尔丹较其父策旺阿喇布坦更为狡诈。其觊觎我边地已久。今天突然又要遣使讲和,恐怕另有所图。我们还是提防些为好。”

    岳钟琪心不在焉,不知是不是在听。只是点点头。

    西琳道:

    “为防噶尔丹突然偷袭,我们应在北面阿尔泰山和西面巴里坤增派兵力,加强防守。查廪将军的两万八旗兵可就近进驻阿尔泰山。参将王灿的两万绿营兵可屯巴里坤。”

    “你下去布置吧。”岳钟琪终于说了一句话。

    西琳和硕色起身告辞,天色已黑了下来,岳钟琪命亲兵送两位大人出府。

    张倬上书的事没有审出结果,像是什么东西卡在岳钟琪的脖子上,扰得他寝食难安。午饭本来就没吃,晚饭也是在夫人的一再督促下,才吃了几块点心。

    经左思右想,权衡利弊,岳钟琪决定还是尽快推托责任为好。于是当即展开纸笔给雍正写一份详细的奏折,将张倬如何投书,自己如何与西琳、硕色会审,动了大刑他也死不招供等情由原原本本写出,最后请求皇上准予把张倬押送京城交刑部审理。书写完毕,亲自用火膝封好。交给身边的戈什哈吩咐道:

    “快,用六百里加急驿使送往京城,交皇上御览。”

    只四、五天功夫,京中驿使送来雍正亲批御旨:

    “朕未曾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可笑、可恨、可恶的逆匪,在当今太平盛世胡言乱语,难道他没有看到朕几年来所施行的善政?此事岳卿谨慎对待,不得有半点玩忽懈怠,不得一推了事。卿乃智者,岂能贸然用刑讯呢?逆贼敢来下书,早已不畏死矣,哪能如此轻易审得结果出来。朕于卿是万分信任,卿就不能辜负了朕。卿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审出实情;卿要慢慢地讲道理,讲我大清立国之政,先帝六十多年文诏武功之盛,讲朕的仁政恩德,再动之以情,劝导逆贼归化本朝,就学岳卿的榜样,干一番事业。只要揭出背后主使,就可将功补罪,不要往死路上走,指派你投书的人,其实是害你的人。岳卿亦可劝道:张倬敢投书策反,犯大逆大罪,真是一条好汉子。你师夏靓更是非凡之人。你师徒皆国家栋梁之才,何不洗心革面,出来为国家做大事,留名青史呢?为什么要替别人当枪使,自己也死于草野,成为逆匪而死无葬身之地。总之,朕要卿务必审理清楚,逆贼究系何人?特别要挖出后台主谋。”

    岳钟琪反复将雍正批旨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心里又是喜又是忧又惊,喜的是皇上仍然对自己宠信有加;忧的是这张倬软硬不吃,得用什么办法方能审出实情;惊的是雍正皇上这样重视逆匪投书,作了如此具体的批示。自己若是处理不慎,就会受到皇上猜疑。

    岳钟琪正在揣度雍正旨意。这时,一名戈什哈禀道:

    “大帅,参将王灿拜见。”

    岳钟琪一直视王灿为心腹,这时也想听听他的意见,便道:

    “叫他进来。”

    王灿进见,施礼问安已毕,便道:

    “大帅,近日噶尔丹军马调动频繁,末将以为戎狄准噶尔恐生事端。驻巴里坤我军将士高度警戒,以应急变。”

    岳钟琪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了自信,道:“噶尔丹年少气盛,待我军奋戈一击,打他个下马威,他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大帅,我军还是谨慎的好。据末将的细作探知,青海叛匪罗卜藏丹津和他残余兵将都被噶尔丹收留,其力量不可小视。”

    “你说的当然也有道理。但就朝廷的实力来说,打败噶尔丹的叛乱,应该不是问题,当年,噶尔丹的父亲策旺阿喇布坦和罗卜藏丹津相互勾结,反叛朝廷。结果落得十万大兵投降天朝,罗卜藏丹津只身逃往准噶尔。如今,噶尔丹在走他老子的旧路。”

    王灿知道雍正初年平定青海罗卜藏丹津的叛乱,是由年羹尧做主帅,全面指挥的。岳钟琪当时是川陕甘提督,功劳也不小。但如今年羹尧已是钦定罪人,自然不便提起,于是便道:

    “当年一战而败罗卜藏丹津,当然是皇上英明策划得当,再加上大人您指挥得当,调度有方的结果。”

    岳钟琪心中甚是舒贴,口里却道:

    “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嘛!王灿还有公事吗?”

    “没有啦,大帅。”王灿轻轻摇摇头。突然又想起似的道:

    “大帅,那张倬投书事问得怎样了?”

    “你很关心吗?”岳钟琪似有深意地问道。

    “不。不。”王灿慌忙摇头。“末将只是觉得事关大帅前程,所以为大帅着急——末将并不认识此人。”

    王灿的话明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岳钟琪并没怀疑,只是被他的话提醒,一个主意便在胸中产生,于是说道:

    “张倬冥顽至极,西琳和硕色两位大人用尽酷刑也未审出个子丑寅卯。本帅唯有让你去审。”

    “我?”

    “对,就是你,王灿将军。”

    王灿颇感意外,为难地说道:

    “末将乃一介武夫,升堂问案并非所长。何况,末将还有军务在身。明天就要返回军中。”

    “不碍事。”岳钟琪胸有成竹地道,“你的军务可暂由副将纪成斌料理。你只管集中精力去问张倬一案。”

    王灿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踌躇道:

    “大帅,我怎么去做?”

    “王灿,听口音,你和张倬都是南方人,本帅教你……”

    再说张熙被西琳严刑拷打,皮开肉绽,体无完肤。身带重枷,下在死囚牢里,又暗又湿昏昏迷迷熬了三天三夜,几次差点见了阎王。第四天,突然被去了枷锁,转移到了一处宽敞清洁的宅院。一个温文尔雅的年青人上前侍奉饮食汤药,关切备至。张倬认识年青人,正是王澍的儿子王灿。只是不明白王灿身为参将,为什么要来侍奉“逆贼”。也许是岳钟琪命他来套出自己的口供。其实,张熙刚到总督府见岳钟琪的时候,就认出坐在旁边的王灿。因为王灿有几次省亲,排场不小。十里八乡的人见了都认得,张熙也认识他。但王灿却记不起张熙。张熙当时不知道岳钟琪的态度,怕事不成功连累王灿,所以装作不认识他。

    张熙心有戒备,对王灿仍装作不认识始终一言不发。奇怪的是王灿只是侍奉饮食汤药,嘘寒问暖,态度非常谦恭,绝口不提投书的事。一连十多天都是如此。张熙反倒耐不住,心想,王灿既然想举荐老师曾静作幕僚,想必不会出卖家乡人。于是在一天午饭后,张熙试探着说道:

    “这位兄台,听口音像是南方人。”

    王灿一听,一改往日的官话,用永兴土话说道:

    “咱们不止是同乡,还在故乡见过哩。因为我一见您就眼熟的紧。”

    张熙一听乡音,倍感亲切,欣喜地道:

    “我一开始就认出你,你是王灿。只是不知岳钟琪对上书的态度,怕牵连你王家。不敢相认。”

    王灿一听,激动得热泪直流道:

    “张兄真是倾心为我王家着想。王灿感激不尽。如果张兄相信在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直说。”

    张熙摇头道:

    “我做的事可是犯死罪事,你帮不了,不过——”

    “张兄要做什么,尽管说。”

    “我只是想知道,岳钟琪为什么这样不审不问,好生待遇,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张兄莫急,岳军门只是谨慎行事而已。他是明白人,尊兄老师夏靓先生的信中所说的道理,大帅怎会不懂?大帅的前任年羹尧就是前车之鉴,功高震主,历朝如此。岳军门比你们更有体会。他心里非常赞成夏靓先生的主张。但军中皇上的耳目众多,稍有不慎便会引起皇上的猜忌。使得大事难成。为不走露消息,大帅特命我来侍奉张兄饮食起居,其余人概不得与张兄相见。”

    张熙一听,喜出望外,连道:

    “这是真的吗?岳军门真的愿意反清?看来师父所见不差。”

    王灿故作忧虑地道:

    “岳军门虽有叛清之意,却不敢贸然起事。因为不知夏靓先生到底有多少兵力可供使用。”

    “岳将军大可放心。”张熙有些得意忘形,便信口说道,“我老师蒲潭虽无一兵一卒……”

    “你的老师不是夏靓?”

    王灿惊奇地问道。

    “当然不是。”张熙得意地说道,“夏靓是我老师曾静的化名,他人称蒲潭先生,张倬也是化名,我真名叫张熙,字敬卿。”

    “小弟明白,请张兄继续说下去。”

    “我老师虽无一兵一卒,但凭他老人家的学识声望,结交了不少仁人志士,只要他振臂一呼,江南数眢的百姓即可起而响应,千军万马立刻召至麾下。”

    “不知尊师都结交哪些仁人志士?”

    “这个……”张熙欲言又止道,“我要和岳军门见面后再说。”

    “也好。”王灿说道,“我就去禀明大帅。”

    岳钟琪刚好办完军务,回书房休息。王灿进见,叙说了张熙所说的情况。最后道:

    “看来张熙还没有完全清除戒备心理,不愿说出他们的同谋。”

    岳钟琪非常满意,道:

    “王灿,你功劳不小。余下的事,由本督来做。”

    王灿在前,岳钟琪在后。两人走进张熙住的宅院。王灿走近张熙道:

    “张兄,大帅看你来了。”

    张熙站起身来,看着走进门的岳钟琪却没有说话。岳钟琪慌忙一躬手道:

    “义士,岳某让你受苦了。”

    张熙略一躬身道:

    “张熙不敢。”

    三人落座,岳钟琪看着张熙脸上的伤痕,不安地道:

    “岳某惭愧,让义士受此酷刑。也是岳某糊涂,害怕朝廷见疑,竟对义士动用大刑。当看到义士宁死不屈,是个真正的英雄,岳某才由恨到敬,认真地考虑信中所言和自己的前途。”

    张熙道:

    “岳军门能有此转变,实为我汉人的幸事。”

    “岳某早有驱除清虏之心,只是未逢知己不敢稍露,又身在公门,身不由己。今得遇义士和尊师教诲,使岳某迷津顿开,勒马回首。岳某感激不尽。如蒙不弃,岳某愿与义士结为金兰,不知高攀得起吗?”

    张熙见岳钟琪说得这样诚恳、坦率,信以为真,心中一阵欢喜,想不到对方身为川陕总督兵部尚书、抚远大将军竟与一个穷乡僻谷的穷秀才结为异姓兄弟。将来我张熙何不成就一世声名。便道:

    “岳军门既如此说,张熙从命就是。”

    岳钟琪立即吩咐王灿摆设香案。两个人对天盟誓。岳钟琪大声道:

    “苍天为证,岳钟琪愿与张熙结为兄弟,为光复汉人的家业,矢志共讨清虏,生死同心。如有背盟,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张熙也是同样盟了誓。

    岳钟琪长张熙近二十岁,当然为长。当下便道:

    “贤弟,你我既然是兄弟,便需同心协力共赴大义。请贤弟详细说明曾静先生都有哪些义士相助。愚兄也好心中有数。”

    张熙道:

    “如今江西、湖南、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六省连年水旱天荒,官府压迫,百姓愁苦流离逃窜,人心思动,处处欲乱。蒲潭先生结交天下豪杰义士,策划起事,像湖南的有谯中翼、刘之珩,浙江的严赓臣、沈在宽、孙克用……”

    “严赓臣、沈在宽也与尊师有交往?”岳钟琪吃惊地问道。严赓臣,字鸿逵,当世大名鼎鼎的人物,当朝大学士朱轼还曾推荐他进国史馆修《明史》。严鸿逵抗旨不就。这是岳钟琪都知道的。

    “当然是真的。”张熙同这位新结拜的盟兄越来越投机,说起话来便有些信口开河,便把他所认识的一些读书人的名字说了出来。岳钟琪却在暗中欢喜,默记着一个个人的名字。

    两人一直谈到深夜,张熙还意犹未尽,岳钟琪起身告辞。

    岳钟琪套出口供,兴奋不已,回到书房。连夜给雍正皇帝写奏折,而且把迫不得己的情节也写进了奏折,表明自己竭力为皇上办事,不惜屈身辱志,与逆贼结拜,求皇上宽恕。第二天,岳钟琪将奏折连同西北军务谍报用六百里加急发往京师。

    快过新年了,北京紫禁城内外早已是过节的情景,过年的喜庆的气氛荡漾在人们的心间,使得北方的冬天显得不是那么令人心寒。

    雍正皇帝早已退了早朝,回到养心殿,伏案批阅奏折。胤禛继位以来,致力于刷新政治推行新政,诸多事务,千头万绪。每天除了御门听政,接见官员,披览奏章外,最繁重的工作就是朱批这些来自全国各地、各机构的奏折。雍正比历代皇祖都更重视奏折。首先简化了奏折传送的手续,使臣下的奏折直接送达皇上的手中。

    三、新皇登基三把火

    政敌一个个被铲除了,雍正盘算着要干出几件漂亮的事来,让那些瞧不起他的家伙见识见识他的才干。

    送达的奏折愈来愈多。雍正从中掌握了每个臣子的真实情况。对朱批繁多的密折乐此不疲。

    不知何时,雍正感到头有些胀痛,眼前也越来越模糊了。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朝到现在已经连续操劳两个多时辰没有休息。便站起身来摘下眼镜,走下御座,活动一下疲劳的筋骨。殿内空无一人。因为雍正吩咐过,所有宫人太监一律在殿外侍候,未经招唤,不得入内。

    “吴德才!”

    雍正突然喊道。

    吴德才就是雍正的御前太监,听到皇上的喊声,急步躬身进来。

    “奴才在,皇上有什么吩咐?”

    “去看看衡臣在干什么,要是不太忙,叫他来陪朕说说话。”

    “是。”

    没多大会儿,吴德才回来了,禀道:

    “回皇上,张相公正在军机房批旨呢,不过张相公说没有要紧的,马上过来。”

    吴德才话没说完,张廷玉已经走进殿门。雍正站在御案前,待张廷玉走近,便问道:

    “衡臣,圆明园的工程完工了吗?”

    张廷玉躬身答道:

    “已经完工多日了。只等皇上御临。”

    雍正轻轻点头,道:

    “朕每日忙于朝政,实在感到太疲劳。宫中枯燥无趣,朕想搬到圆明园去。”

    “皇上说的是,国事固然要紧,但龙体更要保重。”

    “衡臣,你陪朕去圆明园看看去。”

    雍正吩咐吴德才摆驾,便和张廷玉一起走出养心殿,刚到军机房门口,正巧,方苞从房里走出。慌忙躬身道:

    “皇上吉祥。”

    雍正面带微笑道:

    “方学士,朕要和衡臣一起去圆明园看看,你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也一起去吧!”

    “臣遵旨。”

    君臣三人正要走,雍正突然又回过头来,向旁边的小苏拉吩咐道:

    “告诉兵部捷报处,凡有西北军务的奏折随时送到朕的手上。”

    雍正一边往前走,一边向两人说着话。

    “近来岳钟琪来奏折说,西北准噶尔首领噶尔丹招兵屯粮,蠢蠢欲动。还有一份奏折说有一个叫张倬的南方人,上书岳钟琪,策动他反叛朝廷。实在是可恨。”

    张廷玉道:

    “当年青海罗卜藏丹津兵败逃往准噶尔,就留下了祸患。现在噶尔丹若是和罗卜藏丹津相互勾结,势力不小。朝廷应早作防范。至于张倬上书东美。岳钟琪为脱嫌疑,一定会问个水落石出,皇上尽可放心。”

    君臣之间说着话,已是到了乾清门外。车轿早已备齐。三人上了轿。吴德才喊声:“起驾!”三乘轿向紫禁城外走去。

    圆明园原是前明朝皇室的一处废园。康熙四十八年,圣祖将此园赏给刚刚被封为雍亲王的胤禛。康熙亲赐园名:圆明园。当时的圆明园只是一处水景园,总共五千多亩,包括前湖后湖六十亩。胤禛即位后,因喜爱此园,便旨令园中进行大规模兴建,历时一年多,圆明园内建起二十八处各具特色的建筑群。

    雍正君臣三乘暖轿来到圆明园门前停下。雍正揭开轿帘儿道:

    “衡臣、灵皋,咱们就在这儿下轿,边走边看。”

    “奴才依着主子的意。”张廷玉说着先下了轿,过来扶着雍正。后面方苞也跟着下了轿。

    雍正站在门前,抬头看见康熙亲赐的“圆明园”三个字。心中似有所动道:

    “朕当年独得圣祖皇帝圣眷。圣祖于皇子加封每人赐园一处。朕却分得三处:雍和宫、圆明园、小宫。”

    囚回头见方苞也仰面注视着园名。雍正便道:

    “灵皋,你是饱学之士。这‘圆明园’三字到底是什么意甩?”

    方苞素来慎重,慌忙摇头道:

    “为臣恐怕说不清,不过‘圆明园’三字与皇上推行的政策,其意很是贴合。”

    “灵皋话虽不多,却是一语中的。”雍正颇为赞许地道,“‘圆明园’三字大有深意:园而入神,君子之时中,旺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以此为政,就要符合时宜,既不宽纵废弛,也不严刻满民。”

    方苞由衷折服,赞叹道:

    “皇上诠释贴切,寓意深远,臣望尘莫及。”

    君臣三人走进园内。

    圆明园的内部建筑也和紫禁城一样分为外朝和内朝两大部分。外朝位于园内的南部,是皇帝的施政之所。正中也修建了正大光明殿,由皇上坐朝。东侧的勤政亲贤殿为接见臣僚,披阅奏章之处。正大光明殿之南依次为内阁和六部值班房。雍正对这些似乎不感兴趣,只是匆匆走过,不作一句评断,只是当看到勤政亲贤殿后的楹栏时,突然吩咐道:

    “吴德才,笔墨伺候。”

    吴德才没料到皇上这个时候会要纸笔,慌忙下去,好半天,才找到。张廷玉和方苞,一个忙着研墨,一个铺开宣纸。张廷玉研好墨,将笔送到雍正面前,恭敬地道:

    “皇上,请。”

    雍正提笔在手,不加思索,挥笔写下“为君难”三个字。随手将笔一礽,吩咐道:

    “吴德才,叫人做成匾额,挂到楹栏上。”

    张廷玉和方苞相互看了一眼,颇为惊疑。雍正看得清楚,苦笔道:“朕不想跟你们说什么,这‘为君难’只有朕才身有体会,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圆明园的内朝是皇上和后妃寝息和玩乐的地方。在正大光明殿的北面,前湖和后湖之间是一处古朴典雅的阁楼式建筑,名九州清晏,意谓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后湖的对岸有一观音庙,名慈云普护。主持文觉禅师闻皇上驾到慌忙出迎。

    雍正一见,上前扶起欲行大礼的文觉禅师,道:

    “文觉大师,久违了。”

    文觉禅师道:

    “皇上自即大位,便不曾言及佛事。想当年皇上为雍亲王时,对佛学造诣颇深,老衲也甘拜下风。”

    “大师所言不差。”雍正喟然道,“当年,朕与佛学颇有渊源,曾想以身事佛。可是,圣祖皇帝将社稷托付于朕。朕恐天下臣民不理解,以为朕崇尚佛事,轻视政事。不得已,自断佛缘。其实,佛一直在朕的心里。”

    从观音庙出来,雍正无心再观赏。君臣回到勤政亲贤殿。那“为君难”三字已做成匾额,高悬在楹栏上,雍正用手一指道:

    “朕少年时性喜佛学,本无意大位。但圣祖既托大位于朕,朕必倾心竭力。为君之难,可见一斑。”

    张廷玉知道雍正只要说起“为君难”就没个完。便有意引开话题道:

    “圆明园的工程已经完工,皇上明日就可搬来办公。”

    雍正道:

    “朕是为了更好地处理朝政,决不是贪图享乐。这里比较安静,比嘈杂喧嚣的大内更适宜办理政务。再财,朕喜欢幽雅的环境,有山有水,令朕赏心悦目。公务之余,朕可以松懈一下精神。”

    张廷玉附和道:

    “为臣也有同样的想法,是不是明日的朝会就在后园中办公?”

    雍正点头道:

    “可以通知六部九卿的官员们。”

    这时,吴德才走进殿内,躬身道:

    “禀皇上,刚才兵部捷报处送来川陕总督岳钟琪的六百里加急奏折。”说完,将奏折呈上。

    雍正接过一看,是两份奏折,便打开第一份,却是西北军务的谍报。仔细看了一遍,说道:

    “东美说西北的军务紧急。准噶尔首领噶尔丹和清海叛匪罗卜藏丹津互相勾结,不断向官兵挑衅,并掠我财物,杀戳边民。请朝廷定夺。今天不是朝会,我们先初步议一议。衡臣你有什么看法?”

    张廷玉道:

    “准噶尔部一直未被我征服,有损我大清国威,本朝元年的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就是准噶尔王策旺阿喇布坦的支持下发生的。虽然罗卜藏丹津被我战败,但却逃往准噶尔与噶尔丹结为一体与朝廷为敌。如果准噶尔不被征服,则我西北边境永无宁日。就我朝廷内部来说,此时已与万岁初登大位时不同。随着新政的逐步推行,天下政局稳定,财力充足。完全有条件解决准噶尔的问题。”

    雍正点点头,转向方苞道:

    “灵皋。你看呢?”

    “臣赞同张相公的看法。只是在指挥和布署上要因事因时而宜。与准噶尔人的战争有它自己的特点,远距离的粮草淄重运输就是个难题。准噶尔人以骑战为主,机动灵活,我方要想方设法制服敌手。”

    雍正笑道:

    “灵皋的育外之意,朕明白。‘因为国家安享太平日久,旗人的武功很多被荒废了。现在的议政王大臣都是世袭的贵族,他们大多没有实践经验,早已不熟悉。朕早有些想法,就是要选几名股肱之臣,专侍朕的左右,帮朕谋划军机要务,代朕朱批和面谕拟旨。这样,朕的旨意可以直接送达前线将帅。避免人多冗杂,泄漏机密。”

    张廷玉一听,暗暗赞叹皇上果然精明过人,这样做,那些议政王大臣、内阁大学士形同虚设,一切权力都抓在皇帝一人手中。

    雍正见两人没有异议,便又道:

    “具体的事宜,明天的朝会上,朕再和廷臣详细议一议。”说完,又打开岳钟琪的另一份奏折。却是奏张熙、曾静上书策反一案的。

    雍正脸色顿时一寒,将奏折递到张廷玉手中,怒声道:

    “朕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下竟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人,逆情之火,匪夷所思。”

    张廷玉以极快的速度看完,递给方苞。道:

    “皇上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像曾静、张熙这样的逆贼的暴露,说明皇天佑我大清。”

    方苞道:

    “岳钟琪为套出逆贼口供,不惜屈身与逆贼结拜,实是难得。”

    雍正不假思索地道:

    “岳钟琪一心为国,朕心中明白。逆贼要伏法,勋臣也应褒奖。衡臣,拟旨。

    “着副都统觉罗海兰为钦差大臣往湖南缉捕逆贼曾静等人。

    “行文浙江巡抚李卫,缉拿张熙所供逆犯严鸿逵、沈在宽、孙克用。

    “以上逆犯捕获后,交钦差觉罗海兰,湖南巡抚王国栋审讯,务必深挖细查,究出主使逆贼。审讯结果,随时上奏。”

    张廷玉很快拟完旨,盖上雍正玉玺,交付下去:

    这时,吴德才禀道:

    “皇上,三贝勒来了。”

    “叫他来见朕。”雍正扬手道。

    吴德才下去。三贝勒弘时走进殿来。弘时是齐妃所生,生得一表人才,面如冠玉,浓眉如漆。只是太削瘦,使颧骨旁的两颊显得深陷发暗,似是破败之相。

    弘时行完大礼,雍正道:

    “你十三叔身体怎么样?”

    弘时道:

    “儿臣遵皇阿玛的旨意。带着太医去看了。十三叔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雍政约略放心,向弘时道:

    “弘时,你要多学点你十三叔。他日夜为国事操劳,为朕分忧,是硬生生累垮的。”接着又像是对张廷玉和方苞说道,“允祥为人公正廉明,只知为国效力。位居权力峰巅却从不居功,极其谦抑。不似阿其那、塞思黑之辈,一心谋权夺位。不择手段,置天理人伦于不顾。朕要是多几个像允祥这样的兄弟就好了。”

    第二天辰时刚到,大内晨阳钟鼓声大作,悠扬沉重的钟鼓之声漫过重重层楼琼宇,越过灰暗高大的五凤楼,直传出午门来。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一声声的传呼由太监们的口里递送出午门。

    早已候在午门外的六部九卿的官员、王公大臣,听见喊声,立既整理一下衣着端戴,由左右掖门,鱼贯而入。

    太和殿中,官员越进越多,满殿只闻轻微的呼吸和衣带的塞窣声,百官刚一到齐,一个小太监大声道:

    “奏乐。”

    立时殿外庑下百余名太监击鼓撞罄,琴瑟筝笙,编钟排律,齐声大作。供奉太监旁若无人,高声吟唱道:

    “万国瞻天,庆岁稔时昌。灿祥云,舜日丽中央,翕河齐岳征诗章,附舆执靶标星象。胥艹〖〗执木亟,正恩威克壮。奉金根陟响!帝心盼格皇仁广,和铃戛击和鸾响,德化风行草上,刑措兵销,绩熙工亮。春省秋省轸吾皇,句陈肃穆出瑶阊,丛花缭绕时和盎。时和盎,闪龙镇淠淠扬扬……村村绘出升平象,丰京原野裕仓箱。一自龙舆降,九阁佚荡仰龙光。风俗淳美,泉水都廉让,都廉让,成功奏,避轨迈陶唐……时纳庆,岁迎祥,沛殊恩,沾浩荡,王辂听锵锵,酒醴笙篁,饶尧尊,歌舜壤,……”

    在庄严肃穆的歌声中,雍正由西阁门迈步走出,缓缓走向御座,他面含微笑,扫视一下黑压压跪在殿前的王公大臣。方才走到座位前端正坐下,怡亲王允祥、诚亲王允祉、宝亲王弘历、三贝勒弘时、方苞、张廷玉撑着马蹄袖跪伏在御座前。

    雍正坐在四边不靠的御座上,脸上平静得如无风的水面。为争夺坐下这个雕黄龙、盖黄绸面的龙座,二十四个弟兄中,有九个卷入波澜起伏的储位之争中,整整十五年,九弟兄各显身手,不惜伤残手足,拼死争夺,个个斗得焦头烂额,死的死、疯的疯、败的败。如今自己虽然笑在最后,却是来之不易。在做皇子时,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做皇帝是最苦的差事,也曾专心于佛事,以示自己无夺嫡逐鹿的野心。但那是为了麻痹政敌,做给天下人看的,以内心讲,九五之位的无比荣耀,一语定乾坤的无尚权威,撩得人多少个夜晚,像烙烧饼一样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睡不着。他自认是圣祖皇上诸皇子中最有才能最讲仁德的一个。原以为,做了皇帝以后,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自己就可施展身手,大展鸿图,很快就能“振百年之颓风”。清理财政,整顿吏治,做一个皇考那样的一代名主。但允祀、允禟却不甘心失去的皇位,以恢复“八王议政”为由,妄想夺取大权。自己不得不将他们圈禁起来。在整肃吏治,西北用兵中间又夹着诺敏、年羹尧、隆科多几个大案。自己要做一番事业,有多少人从中作梗,多少人暗中使绊子。想自己每天为国事操劳,又有几人理解。也只有在此刻,当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君臣大礼时,自己才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任何东西无法替代的。往日的疲倦、郁抑的心情都在鼓乐之声中消散了。

    钟鼓礼乐声止。执事太监大声喊道:

    “向吾皇万岁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万岁!万万岁!!!”满殿大臣伏地跪拜,山呼雷动。

    雍正面上含笑,双手摆平道:

    “众卿免礼。”又转向允祥等人道,“各位亲王,王大臣赐座。”

    允祥、允祉、允礼、弘历、张廷玉、方苞等人皆入座。只有弘时站在御座前,脸色如猪肝一样难看。他比弘历大十岁,可是人家已经封为宝亲王,自己却是贝勒身份。

    雍正这时也看出有些不妥,正要吩咐太监赐座。弘历却站了起来道:

    “皇阿玛,儿臣是小辈,原不应坐着,就让儿臣和三哥一起站着吧!”

    雍正还没说话,大殿里立时传来百官喷喷称羡的声音,因见空着一个座位,便用眼扫视一下群臣道:

    “朱轼大学士,你做过朕的师傅,又是有年岁的人,您请这边坐。”

    百官四下环视,只听礼部班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哽咽着道:

    “臣朱轼谢万岁盛恩!”

    接着一位须发皆白的官员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向着这边走来。弘历一见,慌忙迎上前去扶着朱轼到座位前坐下。

    “各位爱卿,”雍正一改微笑,显得异常庄重严肃,声音铿锵有力,“新年刚过,召集大家来,就是有几件要紧的国事要商量。朕即位以来,秉承圣祖教谕,推行一系列新政,浙江由李卫推行‘摊丁税入田赋’;河南田文镜则推行‘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鄂尔泰在广西、云贵推行改土归流。到底成效如何?朕接到奏折,浙江府库收入较推行‘摊丁税入田赋’之前增加四成,而且浙省原本是南明小朝廷盘踞之所,社会秩序比较混乱,民间反清复明的盗匪活动猖獗,一直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李卫一举破获江宁张云如、甘凤池为匪首的逆犯团伙,甘凤池等人在浙省再无立足之地。田文镜在河南的成效也不错,火耗钱子只收到四钱,比别的行省都低……”

    雍正舒了一口气,端好奶子茶,只啜吸了一下,正要接着说下去,突然,殿下有人高声道:

    “万岁,臣有事要奏。”

    雍正被打断了话,面露愠色。

    吴德才喝斥道:

    “大胆,有什么事待皇上说完话再奏。”

    “皇上刚才说到田文镜治理河南事,和臣所奏之事有关。”

    雍正这时听清楚声音是从刑部班中传来的,便向跪在前头的刑部尚书周鑫明问道:

    “是谁要奏事?”

    “是……”周鑫明脸上冷汗直冒,哆哆嗦嗦地说,“是刑部员外郎陈学海。”

    雍正语气温和地道:

    “陈学海,你站起来,到前面来奏。”

    “臣谢主子隆恩。”

    刑部班中站起一个四十多岁,身体矮胖的人,走到御座前,跪伏在雍正面前。

    “陈学海,你有什么要奏的?”

    “田文镜是奸邪小人,皇上却多次称他为模范督抚。皇上信任这种误国害民的小人,臣恐有碍新政的推行。”

    雍正皱眉道:

    “朕说的是国政,不是针对人品。”

    陈学海连忙叩头道:

    “人品卑劣,何来公德。田文镜在河南垦荒,致使饥民四散逃荒。他实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虐视士子,不容读书文人在豫省为官,引起开封士子罢考,百姓有谚,‘模范不模范,从东往西看,去年吃不上饼,今年喝稀饭’。”

    “河南自古民风刁颓,官善民欺,也是常有的。至于士子罢考一事。”雍正转向张廷玉道:“田文镜也上奏了。”

    张廷玉脸上一红,道:

    “河南士子罢考一事,皆因臣弟河南学政张廷璐而起,罪不在田文镜。张廷璐已被革职处分。”

    陈学海正要再奏,下面有人高声道:

    “奴才有事要奏。”

    雍正命道:

    “近前来奏。”

    吏部班中一个高个子四品官爬到御座前,在陈学海旁边跪下。

    “臣湖南布政使张井元。”

    “说吧!”

    “陈学海所说河南饥民四散逃荒是实,湖广乃河南近邻,汉阳三镇的饥民十之八九是河南人,田文镜匿灾不报,反报丰年,而且有嘉禾祥瑞为证,田文镜难逃欺君之罪……”

    雍正一声不响,心思都不在张井元身上。田文镜并非科甲出身,没有师生同年的援引,出仕四十年还只是个小吏,是靠皇上的赏识提拔上来的,他感激君恩,图报心切推行新政,手段严厉,措施果断,这正是自己需要。但他得罪了大批科甲出身的官员,屡遭攻击和议论。朕就是看上他那种不避嫌怨,毫不瞻顾的精神,而那些为众称道者可能柔善沽名,未必可靠。况且自己当年也是公臣,无所恃援。对田文镜的评价,关系到自己振刷数百年颓风的革新政策,对田文镜的评价,就是对自己用人制度的评价。想到此,便打断张井元的话道:

    “你不要说了,田文镜推行新政,措施严厉,当然会触及一些人利益。你们所奏并非其大节。若是田文镜有失政之处,朕倒是很乐意听听。其实在朕心里,比你们更加关注田文镜。下去吧!”

    陈学海和张井元互相看了看,忙谢恩退下殿来。

    “弘历!”雍正突然叫道。

    “儿臣在。”

    “陈学海和张井元的话倒使朕更加想知道田文镜在河南到底做得怎么样,朕就命你以亲王身份巡视江南,顺便看看河南的情况。”

    “儿臣遵旨。”宝亲王答应着站在一边。

    雍正见再无人奏事,便道:

    “宣鄂尔泰进殿述职。”

    鄂尔泰就跪在大殿的角落那批进京述职的外官中,闻听皇上召见,慌忙甩甩袖子,弹弹官服上的灰尘,躬身来到御座前,跪拜叩头。

    “臣云贵总督鄂尔泰见驾。”

    雍正面露欣喜之色,起身离座,伸手相扶起:

    “毅庵,你总算回来,这一去三载,朕无时不在思念,来呀!赐座。”

    一个小苏拉太监慌忙搬来一张椅子,放到鄂尔泰跟前。

    “谢主子隆恩。”鄂尔泰在朱轼旁边坐下。

    “毅庵,西南改土归流的情形详细跟朕说说。”

    “奴才正要禀明主子。”鄂尔泰站起身来说道。

    “坐着讲吧!”

    “谢主子。奴才赴任之前,就将改土归流的目标、方针、措施同主子商议妥当。到任后奴才就亲自深入各地山寨,详细察访,对地方的疆界形势、险要山川、域池、衙署、营讯、兵丁、户政、粮饷、赋役等了然于胸。便按照主子的布置,调兵遣将,推荐官吏,剿抚并重。力经三载,云贵,广西三省七个土府,六个州十个长官司以及东里宣愿司江内六版纳,全部实行改土归流。”

    “毅庵为国立了大功。”雍正笑道,“只是太过谦恭,这改土归流的首议和推行都是你一人所为,不要牵扯着朕,朕可不能贪臣之功。”

    “奴才岂敢贪天之功。”鄂尔泰愈加谦恭。

    “你这次功劳不小,朕要把你留在京师。”

    “改土归流虽完,但仍需奴才善后。”

    “朕不是留你在京师安享清福,是有更重要的差事让你做。等一下,你就会知道。云贵的差事仍交迦杨名时。”说完,雍正转向张廷玉道,“衡臣,把东美的西北要务的奏折发给大家看。”

    张廷玉说声“遵旨”,便取出早已誉写成数份的奏折,分发给各位亲王、王大臣,鄂尔泰、弘时、弘历也各一份。

    雍正待众人看完,开口道:

    “准噶尔部一向与我朝为敌,始终是我西北边地的隐患。朕意出兵准噶尔,将其一举征服,既扬我天朝国威,又永保西北安定。岳钟琪奏折中亦有‘十胜’的把握。你们怎么看。”

    鄂尔泰因受皇上恩宠,便率先言道:

    “我大清入主中原以来,安享太平盛世六十余载。臣恐朝廷武事生疏,出兵准噶尔即可历练兵事,又可稳固天朝版图,何乐而不为。”

    “老臣没有毅庵那么乐观,”年近七十的大学士朱轼手捻雪白的胡须道,“这打仗岂能儿戏,哪能想历练就历练呢,打胜了固然好,打败了就要损兵折将,劳民伤财的。”

    鄂尔泰一听,老大不高兴道:

    “朱师傅怎么尽说丧气话,我天朝国富民丰、兵强马壮。我大兵一到,准噶尔人必望风披靡。”

    朱轼不以为然。

    “我天朝固然国富民丰,兵强马壮,但准噶尔地处边远苦寒之地,朝廷恐怕鞭长莫及。即使我劳师动众将其征服,也是得不偿失。”

    鄂尔泰还要争辩,雍正发话道:

    “朱师傅,毅庵,你们不要争了。”说完转向允祥问道,“十三弟,你有何高见。”

    允祥已经坐了半天没说话,他的身体太差了,这时感到有些疲劳,但仍打起精神道:

    “臣弟主张出兵,但朱师傅的话也有道理,准噶尔地处偏远苦寒之地,用兵会有很多困难。皇上应和边将认真谋划,筹措得当,确保一战即胜。”

    张廷玉和方苞的意见已经跟皇上说过,雍正不用再问,便道:

    “看来众卿主张开战的居多。朕明日就下旨开战。但是,现在的议政王大臣都是世袭的,没有实际作战经验,也不熟悉军国大事。况且内阁远在太和门外,离天街更近,人员冗杂,极易泄密。朕便想专门设立一个衙门,专侍朕的左右,帮朕谋划军机,处理军务,朕就叫它军机处吧。首任军机大臣就旨定为怡亲王、衡臣、毅庵。”

    雍正一语定乾坤,军机处便告成立。

    四、二子争宠

    三贝勒没钱逛窑子挨了揍,却也值得。他有了意外收获。皇阿玛舍弃不用的奴才被他当作神仙一样供着。

    弘时散了早朝,一个人闷闷地走出午门。迎面一个青衣长随慌忙迎上前去。

    “贝勒爷,下朝了,乏了吧!奴才陪您找乐子去。”

    弘时好像没听见,只管一个劲儿往前走。青衣长随赶紧上前拦住道:

    “爷的轿在西华门外。”

    弘时醒悟过来,转身向西,来到停轿之处正要上轿,忽听身后有人叫道:

    “三哥!”

    弘时听出是弘历的声音,便懒得答理。弘历已赶到跟前,道:

    “三哥,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到我府上去吧。皇阿玛命我巡视江南,明日就动身,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咱哥俩今晚好好叙叙。”

    “对不住,宝亲王,您是大忙人,我还是不打扰你的好。”弘时不轻不重地说完。向那青衣长随命道:

    “冯荒,起轿。”

    弘历不明所以,看着绿呢大轿渐渐远去。

    弘时坐在轿子里,越想心里越气。今天在早朝上,份子丢得太大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同样是皇上的儿子,弘历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宝亲王,自己年近三十,还是个贝勒。皇阿玛太偏心了。在朝堂上也是有意出自己的丑。论才干、论德行,自己哪一点比弘历差,可是弘历总是样样占先,出尽风头。自己则落于人后,默默无闻。

    弘时胡思乱想,不觉已到了府内。便下了轿,直往卧室走去。四福晋佟氏忙跟上去柔声道:

    “爷怕饿了吧,都晌午了,还是先吃了饭再歇息吧!”

    “不吃。”

    弘时硬梆梆地丢下一句话。便走进卧室,自己胡乱脱了官服,一头扑倒在软榻上。

    佟氏不知道爷在生气,便也走进房内,躺在弘时身边。因见弘时两眼盯着房顶出神,问道:

    “爷不是乏了吗?咋睡不着。”边说边用手抚摸弘时额头。

    弘时感觉那小手柔软温暖,十分舒服。便伸手将佟氏拉到身边,另一只手伸进她小衣,在她光滑柔润的肚皮上抚摸。佟氏见他摸了上面又往下摸,便啐了一口,飞红着脸,娇嗔道:

    “大天白日的,叫丫头们看着嚼舌头。”

    弘时见她娇媚可爱,欲火撩得更旺,便一把拉她盖上被子。佟氏也被揉搓得浑身发痒,半推半就地随他宽衣解带。弘时急不可耐,匆忙进入。谁知只两个来回便泄了。佟氏已被撩起欲火,原想一番享受,不料竟如囫囵吞枣,难品其味,便有些气恼道:

    “原以为爷能行呢,不想爷竟是银样枪头,这么不中用。”

    “不中用,你说谁不中用。”弘时突然暴怒起来,一脚将佟氏踹下床去。佟氏光着身子,冻得浑身发抖,却不明弘时因何发怒,只是嘤嘤啼哭。

    弘时余怒未息,胡乱穿了衣服,也不管佟氏,自顾走出房来,府中奴仆见贝勒爷脸上阴云密布,哪个敢上前劝阻。弘时便一个人走出府来,到了街上。

    那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弘时心中烦闷,边走边看。看了又走。不知不觉便走远了,这才感到腹中饥饿。便在一家小店要了一壶酒和几个小点,自斟自饮,不觉喝得半醉。起身要走,店家拦住道:

    “客官,您还没给钱呢。”

    “钱?”弘时有些明白,便用手去摸衣带,却是空空如也,竟一个子儿没带。

    “爷没钱。”弘时眯着双眼,醉薰薰地道。

    “没钱?”店家气恼地叫道,“想白吃白喝呀?”

    “你放屁!”弘时醉眼一瞪,一手揪住店家的衣领道,“爷吃饭从来没给过钱。”

    店家吓得把头一缩,吓得再也不敢言语。自认倒霉。

    弘时出了酒店,借着酒兴,哼着俚俗小调在街上横冲直撞。行人一见,像躲瘟神一样闪到一旁。弘时却哈哈大笑,径直走到一处高大的宅院前,见那门口进出的人很多,便也跟着人流走进门去。

    “哎哟,这位爷来了。”一个衣着妖艳半老徐娘走到弘时跟前满脸陪笑道,“爷面生得紧,没来玩过吧!”

    弘时摇摇头。

    “那么您是要生货,还是要熟货。”

    “我要什么货?”弘时莫名其妙地道。他其实并没有醉,所谓七分醉意三分装,只是借酒发泄怨气而已。

    那妖艳妇人笑道:

    “没想到爷还是个雏,到这儿来当然是要姑娘了。”

    弘时这才知道原来是家妓院。抬头看,那门头上书着“春香楼”三个字。妖艳妇人就是老鸨。

    “姑娘们,接客啦!”

    老鸨发一声喊,楼上立刻跑来三四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牵手勾背,把弘时围住。

    “这位爷,上去玩玩吗?”

    “爷,侬好想你哦!”

    弘时一时手足无措。因为雍正平时对子女管制极严,他从未涉足这种风尘之地。没想到今天借酒泄愤,竟闯到这种地方。想要回去,却被那几个女子连推带拉拥上楼来。

    老鸨见弘时上楼,也跟着上楼。进了一间房内,老鸨问弘时道:

    “爷今儿个看上哪个姑娘了,尽管说。”

    弘时被那几个女子撩拨得心动神移,早忘了恐惧,见老鸨发问,便用手一指左边长着鹅蛋脸的年青女子。

    “春桃,你真好福气哟,让这位爷看上了。”老鸨哑着嗓子叫道。

    春桃满面喜色,上前拉着弘时的手道:

    “爷,您这边请。”

    弘时被春桃带到左侧的一间厢房,房内倒也整齐。春桃拉了弘时的手在床边坐下,一双俏丽的眼睛不时投来秋波。弘时顿时局促不安起来“敢问爷尊姓大名。”春桃很会来事,想分解客人的紧张心情。

    弘时一怔,慌忙诌了个名字。

    “黄加仁。”

    “原来是黄大爷,”春桃说着便拉起弘时的手放在自己高耸的胸脯上道,“依一见黄大爷,就喜欢上了。”

    弘时哪里经得起她的挑拨,那手便老实不客气地伸进衣内,将那两个圆嘟嘟的宝物抓在手中,饶有兴趣地把玩着。

    春桃不知是真是假,竟被撩拨得哼哼呀呀地呻吟起来。

    弘时此时已欲火腾腾,再也不顾其他,拦腰将她抱起,放入红罗帐中。青桃早等这一刻,三下两下便将所有障碍物除去。二人遂成就好事。

    弘时穿戴整齐,就要往外走,春桃叫道:

    “黄爷,你还没给钱呢。”

    弘时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他平日外出总有冯荒等奴仆跟随;随时付帐。自己从不装银子。刚才进来时,忘了这一层。这会儿只得道:

    “爷今儿个没装银子来,明儿个差人送来。”

    “那不成,这事儿哪有赊帐的。”春桃虎着脸。“明儿个我加倍奉还还不成吗?”春桃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成,看你穿得挺光鲜的,原却是想赖帐,我叫妈妈去。”说完,扭着腰枝出去了。弘时没想到这女人说变脸就变脸,竟傻呆呆地站在那儿。老鸨听了春桃的汇报,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走进房来,一见弘时,便问道:

    “这位爷,姑娘您玩了,这银子哪能不给。”

    弘时见情势不妙,赶紧陪笑道:

    “不是在下想赖帐,实在是匆忙之间,忘了带银子。明日当加倍奉还。”

    老鸨一听,真的没钱,登时气得吼道:

    “没钱到这儿找什么乐子,给我打!”

    那两个打手不由分说,冲到弘时跟前,挥拳就打。弘时吓得一闪身,往外就跑。一个打手好像早防着他,一个虎跃扑到前面。弘时一看急了,他在小时候宫中跟谙达(满人武术教师)学过功夫但都忘得差不多。这时候只能想起哪招用哪招,于是东一拳西一脚跟两名打手斗起来。居然将两个人打倒,脱身冲到楼下。

    老鸨一见,忙向下面喊道: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弘时正要跑出楼梯,那院子里突然冲出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手执木棒往自己冲来。他这时真的感到害怕了。又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得闭着眼睛往外冲。两个冲在最前面的打手被他打倒,后面的便一拥而上。弘时哪里招架得住,身上早挨了两棒。老鸨却在楼上叫道:

    “打,打,给我往死里打。”

    众打手棍棒齐下,眼见着弘时要被活活打死,突然有人大声叫道:

    “住手!”

    打手们闻声停住手中的棍棒,却见左侧厢房檐下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男子。那中年男子走到弘时跟前,老鸨也从楼上下来。

    “敢问老板娘,为什么殴打这位爷。”中年男子问道。

    老鸨“哼”了一声道:

    “这种人打死活该,没钱别找我们姑娘的乐子。”

    中年人听清了原委,点点头伸手从衣内掏出一块银子,足足有二十两,礽在地上道:

    “这些钱够了吗?”

    “够,够,足够了。”老鸨赶紧捡起银子,眯着眼叫道,“快,放了那位爷。”

    打手们丢下弘时,四散走开。中年男子俯下身来,将弘时抱起。叫道:

    “这位爷,醒醒。”

    弘时没被打中要害,刚才只是被吓昏过去,不多时便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中年男子,大吃一惊。

    老鸨一见他醒来,指着中年男子道:

    “是这位爷给了银子才救了你。”

    弘时闻听,故作感激地道:

    “这位兄台,多蒙相救,在下感激涕零。”

    中年男人会意地一笑,道:

    “这种小事,不值一提。快看伤着哪儿没有?”

    弘时活动一下,站了起来,看来没伤筋骨只是腰上挨了两棍,有些酸麻地痛。便笑道:

    “还好。邬先生,你怎么也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那中年男子正是邬思道。他故作夸张地一笑道:

    “你先说,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弘时只得让步,笑道:

    “都别说,彼此彼此吧。”

    邬思道道: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找间房子叙一叙。

    弘时不再推辞,便跟着他走进一间房子里叫来两杯茶,两个一人一杯。弘时笑吟吟地问道:

    “听说邬先生早已离开雍和宫,不知在何处屈就?”

    “一言难尽。”邬思道叹息道:“小人当年原是赴京赶考来到京城,不想名落孙山。无颜回家乡见父老,便投了雍亲王府。如今雍亲王已贵,小人自忖才疏德寡,才乞请离开雍和宫。因无处可去。便在京城到处盘桓寻乐,不想巧遇三爷。”

    弘时听了,才知邬思道也是皇阿玛遗弃的人。同病相怜。内心对他便油然而生同情之心。正想着,忽觉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是见了怪物似的,他心中不快道:“邬先生为何这样看我?”

    邬思道神秘兮兮地一笑道:“小人有未卜先知之能,可以预知未来。”

    弘时觉得有些好笑,便道:

    “邬先生说说看。”

    “小人有祖传相面之术,刚才发现三爷竟生成少见的富贵之相,故尔惊疑。”

    “有何种富贵?”

    “贵不可言,轻则出将入相,重则……”

    “怎么样?”

    邬思道迟疑道:

    “在下说出来,请三爷千万不可外传,否则有杀头之罪。二爷的贵相可享九五之尊。”

    弘时不禁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

    “邬先生真会说笑话。想我弘时已届而立之年,一事无成。哪里来的九五之相。”

    “话不能这么说。”邬思道煞有其事地说,“三爷虽生有富贵之相,但须遇贤人辅佐,经自己的努力才可实现。所谓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即意此也。三爷前半生虽平平淡淡但如果自己努力争取,再遇贤人辅佐,仍可成就大业。”

    一席话说得弘时怦然心动,自己本就生在帝王之家,这将来的皇位,除了弘历,就是自己的。自己以前不存非份之想,是因为看了皇八子党的下落,心里怯了。邬思道说得有理,虽有富贵之相,自己不去争取也是枉然。自己为什么不能振作起来,同弘历斗一斗呢!父皇今天的地位也是靠打拼得来的。

    弘时心里这样想着,精神便振作起来,眼前的邬思道就是天降的贤人来辅佐自己成就一番事业的。

    “邬先生,请随我到府上,有要事相商。

    弘历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梳洗完毕,小苏拉送上早点。便随便用了些,拿起那本《贞观政要》读了几页,当听到院里奴佣杂役都已经起床的声音,便向身边的小苏拉:

    “刘统勋起来后,叫他这边来。”

    小苏拉出去,不多时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红脸汉子进来。

    “奴才刘统勋给宝亲王请安。”

    弘历一摆手道:

    “这里是爷的书房,不要太拘礼。都准备齐全了吗?”

    刘统勋应道:

    “都齐备了,只待爷动身了。”

    “不忙,”弘历道:“先去圆明园陛辞,顺便看看皇阿玛还有什么训谕。辰时,我们就动身。

    两人出了府门,弘历嫌乘轿太慢,便改乘一匹红色蒙古马,刘统勋也跨上一匹白马,急驰而去。

    两匹马很快就到了圆明园门口。弘历老远就看见两旁停放着十几乘绿呢大轿,看来九部六卿的官员已经搬来值班了。刘统勋道:

    “还是万岁爷圣明。找到这么个地方办理政务,再好不过了。”

    弘历下了马,就要进园子,忽听南面有人叫道:

    “四弟。”

    回头看时,却是三贝勒弘时大步走来。弘时刚从轿中出来,因被几乘轿挡住,弘历没有看见他,他却看见了弘历。

    “四弟,这么早来园里有公务?”弘时一脸的笑容,情绪好极,与昨天愁闷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弘历见他热情,早忘了昨天的不快。答道:

    “我是来陛辞的,听听皇阿玛有什么训谕。三哥,你有什么公务?”

    弘时笑道:

    “我哪里有公务?就是来给皇阿玛请安,还有,十三叔也搬进园子里住了。他身子骨儿不好,我也想看看他。”

    刘统勋乘他们说话的缝儿,向弘时请安。

    “奴才给贝勒爷请安。”

    弘时见过他几次,嘻笑道:

    “四弟将来是做大事的,你跟了他,不怕没有好前程。”

    弘历今早第一眼看见弘时,就觉得怪怪的,看他嘻笑着说话,仿佛变了人似的。他努力想弄个明白,却总也不明白。便道:

    “三哥,我们进见吧!”

    弟兄两人进了园门,穿过山水相间的前湖,又走了一段长长的甬道,才来到勤政亲贤殿的门前。值班的小苏拉太监一见,慌忙跪拜行礼。

    “皇阿玛在做什么?”弘时问道。

    小苏拉讨好地道:

    “皇上正在生气呢,两位爷进去小心点。”

    弘历只是轻轻点点头,举步便进了殿门。弘时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他是被父皇训斥怕了,生怕稍有不慎,又要挨骂。但见弘历神态自若的样子。只得稳稳心神,跟随着进去。

    “王国栋无德无能!”弘历刚走进殿中,就听见父皇厉声斥骂。这时也不敢请安,见左边鄂尔泰木木地站着,允祥大概身子不太好,坐在躺椅上,用两只胳膊支撑着身子,无声地注视着皇上。张廷玉和方苞站在左边站着,一声不响。弘历蹑着脚在方苞的下首站了,弘时也学着站在他的下首。

    雍正正值盛怒,显然没有觉察到两位皇子,自顾自骂着:

    “王国栋在湖南当巡抚两年,是怎么当的!出了弥天逆贼全然不知。他如果能尽力宣扬圣心国恩,让愚民懂得君父天伦,哪里会出这等逆案,如今岳钟琪提供了新线索,着他去缉捕,也没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一点也说不清这些逆犯狂言乱语的根源。”

    直骂得口干舌燥,才端起奶子茶喝了一口。弘时、弘历趁空上前跪拜道:

    “儿臣拜见皇阿玛。”

    “你们来得正好,也站在边上听听。”雍正等他们站回原处。接着刚才的话题道:

    “曾静、张熙只不过是偏远地方的村夫野叟,也居然想造反,他们还搜罗了那么多谣言,可见天下毁谤朕的人很多,众口铄金,非同小可,决不能掉以轻心。王国栋偏偏不是这么重视,他以为抓住了曾静和几名从犯就可以完了差事,却不去深究他们骨予里为什么造反,也不去追究谣言的来源。既然办不好,朕就撤他的职。逆犯押回京师,朕另派员审理。衡臣,就照朕的意思拟旨。”

    张廷玉一听有些犯难,皇上这话太笼统。王国栋既然撤了职,旨意该下给谁?逆犯由谁押解来京,但他不愧为朝廷权臣,很快拟好了撤职王国栋旨意,然后说道:

    “这长沙离京城三千多里地,曾静又是逆犯,一路恐怕会有其同党图谋不轨,皇上还是钦点得力官员押解钦犯进京。”

    雍正刚才只是一时之气,信口说来,经张廷玉这么一提醒,竟找不出合适人选来。允祥不顾病体,欠身请旨道:

    “皇上,您既是这样重视钦犯,还是臣亲自走一遭吧!”

    “不,十三弟,”雍正看着允祥瘦削的脸,心疼地道,“你这样的身子骨儿哪经得起鞍马劳顿。”

    鄂尔泰深感圣恩有加,这会子也赶紧讨好道:

    “既是怡亲王贵体欠安,就让奴才去吧!”

    “毅庵,你也去不得。西北战事正急,朕左右哪能缺少谋划之臣。朕已有人选……”

    “皇阿玛,”弘时突然进身上前奏道,“儿臣日夜想着为您分忧。可惜,总没有机会。这次押解逆犯进京,就由儿臣去吧!”

    “你?”雍正带着疑虑的口吻道,“曾静是朕钦点的逆犯,一路必有其党作乱,你能当此大任吗?”

    弘历也从旁劝阻道:

    “三哥,那些逆党武功高强,手段狡诈,令人防不胜防,像你这样未经历过江湖险恶,恐怕不易胜得他们。”

    “四弟,”弘时一听弘历,气就不打一处来,只是记起邬思道的话,才强忍着把火气压下去道:“你又经历过多少险恶江湖,不也照样可以巡视江南吗?凡事事在人为,不让我试一试,怎么知道我不行呢?”

    “事在人为,好!”雍正面上含笑,赞赏道,“弘时,朕今天就特别喜欢你这一句话。这么多年,你就从没跟朕这样说过。你们都是朕的皇子。朕看着哪个都一样心疼,看着哪个有出息都高兴。其实,朕即大位以来,就存着一个心思,今儿个不妨当着几位爱卿和两位皇子的面说出来。圣祖皇帝在位的时候,他老人家的二十多位皇子中就有几个为着将来继承皇位不顾天理人伦明争暗斗,气得圣祖将太子位反复立废。朕本无心大位,自小就觉得做皇上是最苦的差事,偏偏圣祖就选中朕继承大业,朕不得不以如履薄冰之心躬对天下,偏有阿其那、塞思黑之流,不甘罢休,屡屡给朕使绊子。其党羽、信徒到处造谣、中伤朕。就连曾静这样一个穷苦偏僻的儒生也信其谣言。朕对这皇子党争有着切肤之痛,所以朕就想一个密秘建储法,就是把立为太子的皇子的名字由朕在龙驭上宾前书写在绢绸上,放入匣内,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的匾后,待朕归天后,由御前大臣共同启示百官,诏告天下。”

    允祥、鄂尔泰、张廷玉、方苞一听,都吃了一惊,想不到雍正此刻竞说出这些话来。无疑秘密建储法比历代立储法都更’加明智,允祥心里一番感叹,道:

    “皇上真是圣明,秘密建储可算是彻底消除皇位之争的根源,实是皇室的大幸。”

    鄂尔泰也赞赏道:

    “皇上此举可谓前无古人,皇子们如果有意大位,必须不断地靠自身的努力去赢得皇上的信任。”

    弘历一听,心里有些不快,本来自己很是受皇阿玛宠爱,是被当作接班人来培养的,弘时根本就不被皇阿玛注意,弘昼还小,自己做太子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皇阿玛会突然改变主意。弘时又一改往日不问政事的习惯,这次表现主动,是有意讨皇阿玛的欢心,岂非无心!看来这皇位属谁,还是指不定的事,自己稍不谨就会前功尽弃,功败垂成。因而,弘历面呈钦敬之色道:

    “皇阿玛圣明,解决了天下之根本。”

    弘时心里高兴,看来邬先生真是料事如神,自己依着他的话去做,果然就见奇效。看来以后只要有邬先生相助,自己再加把力,鹿死谁手,还很难预料呢。于是便道:

    “皇阿玛,儿臣也和四弟一样看法。只是儿臣请旨的事……?”

    “朕准旨就是”,雍正今天显得情绪特别好,“不过,你要加倍小心,为防万一,朕准你从大内挑选几名高手,作你的左右助手。”

    “儿臣谢皇阿玛盛恩。”弘时答应一声,高兴地退到一边。

    雍正看了一眼弘历道:

    “弘历,朕着你巡视江南,也该动身了。”

    “是,皇阿玛,儿臣特地来陛辞的,不知皇阿玛还有何训谕?”

    “朕命你巡视江南,是因为朕日夜忙于国事,无法亲自去访查下边的吏治民情。你去了,要多了解民生、社情。朕的新政已经全面推行下去,但究竟成效怎样,朕只是从臣子的奏折里知道一些,恐怕不够全面,也不一定真实。田文镜应该说干得不错,朕是非常相信他的,但是,有那么多人弹劾他,朕心里也不踏实。你路过河南的时候,顺便听听,看看那里的情况,直接奏朕。李卫那边,浙江应该是治理的不错喽,但也有文人骂他,说他收秦淮妓院的烟花鉷充作官员的养廉银,听起来确实不雅。谢世济是浙江监察御史,浙江的吏治情形他知道得最清楚。李绂,朕调他任直隶总督,广西巡抚一职暂由金鉷代理……”

    雍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人,弘历一一记在心头,暗想着如何把皇阿玛交代的事一件件一桩桩漂漂亮亮地办好,以讨得皇上的欢心。

    “儿臣一定不负皇阿玛的厚望。”

    弘时、弘历从圆明园出来,两弟兄虚情假意,互道珍重,便各自回府,准备动身。

    弘历带着刘统勋回到府门前。那些随身的长随侍卫仆从早已候在门外,只待宝亲王的到来,就可登程赶路,弘历看了一眼其中四大带刀的贴身侍卫,不禁苦笑。想二哥弘时得皇阿玛准许,不定能从大内挑选怎样的武林高手,自己身边的这几位平时都是府中娇养惯了的,没见过多大阵仗,怕是着急时根本派不上用场。刘统勋似是看出弘历的神色变化,忙问道:

    “王爷,您不满意?”

    “如果用他们为本王装点门面,倒也不错,若是带他们行走天下,持刀厮杀,恐怕不是他们保护本王,倒要本王保护他们。”

    “以王爷的功夫倒是不假。奴才早为王爷留意几个用得着的江湖好手。”

    弘历大为惊喜,忙问:

    “人在何处?”

    刘统勋却不急不躁地道:

    “王爷别着急,用得着的时候他们会来的。”

    五、君臣交际论新政

    雍正皇帝被老爹召去阴间臭骂一顿,大臣慌张无措。云水道人一声断喝,才把雍正从阴间拉回来。

    雍正终于放下心来,叫人立刻去通知范时缝,做好一切准备。

    第二天,天还没亮,马兰峪大营的官兵就吃过早饭。卯时刚到,中军大营里“轰隆隆”二十四声礼炮响过。雍正皇帝着龙袍皇冠,由怡亲王允祥和贴身内侍护卫着骑马出了营门。范时缝率一千名官兵簇拥两旁。十几里夹山驿道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全是范时缝昨儿夜里安排好的。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范时缝紧赶几步来到雍正马前道:

    “回皇上,前头就是圣祖爷陵寝,这儿比大内还要讲究规矩,请皇上和十三爷下马走几步吧!”

    雍正点点头,早有太监伏在马身旁,雍正踩着下了马,允祥和其他兵将也全下了马。范时缝的一千官兵井然有序。各自走到自己的哨位。他本人则带着十几名亲兵在雍正左右跟着。雍正向北望去,从马兰峪山口出去约一箭之地一片宽阔地带座落着寂廖无人的康熙陵寝。高大的景陵背山而起,依山而下是巍峨的拜殿,环绕着长城的下面,是老得发黑的古松柏,当中是一座座飞檐斗拱的屋宇。陵寝正门是三座一块整石刻的石坊,鹅石通道从当中穿过。甬道两旁也是郁郁葱葱的松柏,掩映着一对对石象、石马、石仲翁、天禄、辟邪……每一处都打扫得丝尘不染。正门前的陵碑上镌刻着: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之灵位。陵碑前摆设香案,长明烛、三牲供品。青烟缭绕。

    吉时已到,雍正正冠整衣,双手接过司礼太监奉上的香烛,向着景陵陵碑跪倒。允祥也在下首接过香烛跪下。两旁侍立的太监、侍卫、清兵将士齐斩斩跪倒一片,整个景陵一片肃静唯有雍正身后的杏黄龙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雍正对着陵碑三叩头,站起再跪拜三叩头。当第三次跪下时,忽听身后“啪”地一声,接着一片惊呼声“啊……”

    雍正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却见掌旗太监手中的杏黄龙风旗不知何时,拦腰折断,太监手中只拿着根旗杆儿,傻呆呆地站在那儿。允祥也听出异响,回头看见,惊得面如土色,不顾一切冲到掌旗太监跟前,夺过半截旗杆,礽在地上,一扬手“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打过去,声音恐怖地叫道:

    “怎么回事?”

    拜祭祖陵,龙旗折断乃是大不吉利之兆。在场的宫监、侍卫、清兵无不惊恐失色,景陵前顿时一片骚动。

    允祥忙着上前扶住雍正,只见他脸色煞白,双目呆滞。登时怒极,一边吩咐人侍候雍正,一边吼道:

    “来人,把这个没用的东西拖下去,乱棍打死。”

    那掌旗太监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闻听允祥的吩咐,吓得只顾拼命叩头,语不成声地叫道:

    “王爷饶……饶命……”

    范时缝也吓了一跳,但他毕竟经历得多,慌忙吩咐清兵将雍正围在当中,严密保护。当听到允祥的吩咐时,立刻命几个清兵上前,拖起掌旗太监就往下走。那太监拼命嚎叫道: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慢!”

    雍正突然神智清醒,推开身边的人大声叫道,“放开他。朕自有道理。——来人,将折断的龙旗交朕验看。”

    早有人捡来折断的龙旗,听见皇上的吩咐赶紧呈上来。雍正面色平静,接过龙旗,和那旗杆仔细查看,突然勃然大怒大声叫道:

    “分明是有人蓄意图谋朕,提前折伤旗杆,怡亲王,你看这断痕,一望而知。”

    允祥正不知所措,听了他一番话,顿时明白,暗暗佩服老四果然有些手段。当下便装模作样验看一番,道:

    “皇上圣明,旗杆果然先有折痕,分明有奸人施诈。掌旗太监可暂不问罪,待押解回京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一个可怕的突发事件就这样被雍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化为乌有。众人心里一阵轻松。拜祭景陵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气氛依然肃穆庄重,神圣的感情从每个人的心底涌起,仿佛刚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拜祭完景陵,雍正由贴身太监扶持着回到行宫,允祥放心不下,紧紧跟在身后。两名太监架着雍正进了寝房,说道:

    “皇上歇着吧!”

    不料,两个太监刚一松手,雍正就歪倒在卧榻上,吓得他们尖声叫道:

    “主子怎么啦?”

    “皇上晕过去啦!”

    允祥也慌了,但心里明白,皇上肯定被龙旗突然折断吓坏。忙着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后背。一边叫人去范时缝军中请军医来。少顷,雍正悠悠醒转,口中喃喃地道:

    “父皇,你不要这样……”

    允祥急忙道:

    “皇上醒醒。臣弟在这几陪着您呢!。”

    雍正睁开眼睛,看见允祥,一把紧紧抓住,神情紧张道:

    “御弟,朕害怕极了。”

    允祥扶他靠在床头故意轻松地一笑道:

    “皇上还是为圣祖凌前折断龙旗的事。您不是说那是有人故意折断旗杆,恐吓皇上的吗?”

    雍正叹息一声道: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那不过是朕的一时权宜之计,旨在稳住众人的心。拜祭圣陵,龙旗折断,此大不吉之兆,鬼神之事,即天地之理,不可以偶忽也。凡小而山陵,大而川岳莫不有神焉主之,故皆当敬信而尊事,景陵乃皇考灵柩所在,莫不是圣祖爷有怨怒迁怒于朕,稍示薄惩。”

    允祥也是敬天命,信鬼神之人。发生这样的不吉之兆,也是惶恐至极。只是为着安慰雍正,不敢形于颜色而已。现在听了雍正的话,竟惊慌失措,问道:

    “皇上,现在怎么办?”

    “叫下面人只说是有人故意折断龙旗,图谋不轨。对外不许泄漏朕身体有恙的消息。姜半仙占卜失灵,徒有虚名,但朕不愿再开杀戒,不究其罪,赶出宫去。还有那个掌旗太监也一并饶过吧!”

    正说着,太监朱儿进来道:

    “禀皇上,怡亲王爷,范时缝带着军医来了。”

    雍正莫名其妙,望着允祥,允祥忙道:

    “臣弟刚才见皇上昏迷不醒,特地吩咐人去请军医来。”

    雍正听明白了,微微欠身,向朱儿吩咐道:

    “朕现在没事,要安心歇息,叫范时缝带人回去吧!”

    “喳。”朱儿应着,躬身就要退出。

    “慢着,”雍正突然叫道,“刚才朕和怡亲王的话你都听到了?”

    朱儿极伶俐,听出雍正话里的意思,爽快地答道:

    “奴才听到了,请皇上放心。奴才知道规矩,不会乱嚼舌头的,自打去年秦少义口无遮拦,被主子活活蒸死,宫里的太监宫侍规矩多了。”

    “知道规矩就好。”雍正安定了许多,但脸上仍无血色。这时侍女端过一碗参汤来,雍正看也不看道:

    “给怡王爷吧!”

    允祥也只喝了半碗。看着雍正疲惫不堪的样子,不安地道:

    “皇上,您龙体要紧,还是叫军医看看吧!”

    “朕没有病。”雍正显得极不耐烦,一手抓住允祥的手虚弱的声音不容置疑地道,“御弟,马上陪朕离开这里,快,马上就走。”

    允祥感到那只手冰冷冰冷的,心里又惊又怕。但此行的最终目的——勘查陵址,还没有进行,难道就这样回去。于是迟疑着问道:

    “皇上陵址还没勘查呢!”

    “顾不得这么多了,朕要你现在就离开。”雍正狂躁极了。

    “喳,臣弟遵旨。”

    允祥不明白他为什么急着要离开马兰峪,莫非和景陵前折断龙旗有关。但此刻不容他细想一边叫人照顾好皇上,一边亲自出去吩咐人准备车轿,另命人通知范时缝带一千名清兵护送。一切准备妥当。便回到雍正室内命人搀扶着皇上上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允祥不放心,自己也和皇上同乘一车,也好一路上照应。

    范时缝稀里糊涂被允祥召来,大营的军务也来不及交待。要见皇上也不准。只得遵命莫名其妙地带着一千兵护卫左右。

    马车沿着山路行驶,盘旋而下。因为山路崎岖难行,所以行走缓慢,雍正脸色煞白,靠在允祥身上,不停地催促车夫,车夫不停地甩着响鞭,吆喝着健壮的蒙古马。雍正仍然嫌慢,不停地吼着。车夫吓得头冒冷汗,小心翼翼地赶着。允祥不明白皇上今天为什么这样失态,看着他喷火的眼睛,又不敢问,只得婉言劝慰,这支人马马不停蹄,只是一个劲儿往西赶。一路上的行人看见皇上的执事急驰而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互相打听探问。眼看天已过午,人马过了蓟州。雍正丝毫没有歇息的意思,允祥只得传命下去,叫人马行走之中随便吃些干粮。范时缝带了多年的兵,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心知必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雍正、允祥乘坐的马车因为赶得急,一路颠簸。雍正不时发出呻吟之声,苍白的脸上冷汗直冒,允祥大惊道:

    “皇上,您龙体欠安,应该马上请医生疗治,不可如此奔波。我真后悔没带太医来。”

    雍正努力张口道:

    “太医在也没用,朕心里明白,也许朕的大限就在今天。听天由命吧,朕现在只想马上回到京城。”

    允祥骇怕极了,再次传命加紧赶路。一边又命范时缝派快马先去京城请太医接应。人马急行,再不停留。经过一夜的兼程,次日寅时已过通州。因为京城没有接到驿报,也没有人来迎,通州知县倒是听到差役的禀报,等穿戴齐整,带着一班县丞等赶到驿道时,皇上早已急驰而过。

    雍正半睡半醒,听到外面人声嘈杂,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问道:

    “到了京城没有?”

    “已经过了通州,马上就进城了。”允祥答应着。突觉雍正身子一歪,几乎从自己身上瘫倒下来。吓得允祥失声大叫:

    “皇上!皇上!……”

    跟随左右宫监侍从听到喊叫,慌忙喝叫停车,范时缝听到喊叫,慌忙赶到跟前,才知雍正龙体有恙。允祥急得捶胸顿足,狂呼乱叫道:

    “太医呢,他奶奶的,太医怎么还不来。”

    范时缝倒是带了军医来,慌忙叫过来。几个军医围着雍正,号脉、翻眼皮、掐人中。雍正依旧脸色煞白,昏迷不醒。军中郎中都是外科好,治疗跌打损伤不在话下,于内科都是外行,有说是痰涌的,有说是中风的,有说是虚脱的,乱嘈嘈吵成一片,范时缝见允祥急得直敲脑袋,忙道:

    “十三爷,太医们没到,咱们也别干等着,先进城吧!”

    允祥没办法,只能这样,范时缝带着几名亲兵在前面开道,车夫小心翼翼地赶着马车,因为怕颠着皇上,不敢走得太快。进了城,才遇着弘时带着张廷玉、鄂尔泰等人和几个太医来到,范时缝一见,如遇救星,也不及施礼,慌得在马上叫遭:

    “皇上龙体有恙,救人要紧。”

    弘时等人吓得变了脸色,慌忙涌到马车前,允祥早已探出头来,叫道:

    “快叫太医来。”

    几位太医早已上前,只是被弘时、张廷玉等人挡住,近不得前。弘时顾不得上前探视,忙着让太医近前。众人都是一片慌乱,小小的马车被围得水泄不通。

    毕竟张廷玉遇事沉着,大声说道:

    “大伙这样乱嘈一团,于万岁龙体无助,前面就是驿馆,先把皇上送到那儿医治。”

    允祥觉得有理,首先点头同意,弘时亲自上前把雍正拥下马车,太监们找来一只软床让皇上躺在上面,然后抬起,拼命往驿馆跑。允祥一路紧张惊吓,刚下马车就晕倒了,慌得众人一阵忙乱方清醒过来,叫人背着往驿馆来。

    鄂尔泰早带着人来驿馆安排妥当。驿丞哪见过这阵势,慌成一团。雍正被抬进一间上房,太医们赶忙围上前去,仔细检查救护。允祥由太监搀扶着坐在旁边守着,弘时等人神色紧张地站在一边。

    突然,院内传来一个粗大嗓门的哭叫声:

    “主子啊!您这是怎么啦?”

    众人惊得往门外看,却是李卫和尹继善急惶惶赶来,李卫只穿着睡服趿着鞋,扯着大嗓门叫着。

    “主子啊!您好歹和奴才说句话,咋能就这么不声响就……”

    允祥气得强挣着站起。走前几步,吼道:

    “李卫,你嚎得什么丧?皇上还有气息呢?”

    尹继善也是衣冠不整,来不及给允祥施礼就急火火地问道:

    “万岁爷怎么啦?”

    弘时拦住他们道:

    “都别吵吵,太医正要救治。”

    允祥听见他说话,气咻咻地道:

    “弘时,我早就派快马来宫中请太医,你为什么迟迟不到。”

    弘时委屈地道:

    “十三叔,我哪敢耽搁,得了信儿就带人赶过来了。许是你派的人半夜里找人耽搁了时辰。”

    张廷玉劝说道:

    “盛郡王说得有理。十三爷,现在怪罪谁都没用,还是等皇上醒过来要紧。”

    李卫耐不住性子,抹着泪珠子叫道:

    “主子咋这么长时间醒不过来。这班太医干什么吃的?”

    尹继善忙着劝慰他。这时一名太医走到允祥跟前,躬身道:

    “王爷,奴才们无能,看不出皇上有什么要紧的病。虽说受了点风寒,也不至于昏迷……”

    允祥瞪着双眼,喘息着骂道:

    “一群废物。难道皇上没救了?”

    几个太医吓得跪伏在地,连连叩头。一个战战兢兢地道:

    “皇上气息均匀,一时不会有生命之忧。”

    “就是这样昏迷着也急死人了。”李卫大声叫着,挤开众人,跪倒在雍正旁边,嚎哭起来,允祥、弘时等人急得干搓手,嘴里反复着一句话。

    “这可怎么办?”

    这时,一名驿丞来到允祥跟前,双手递上一张道篆道:

    “王爷,外面有一道士求见,声言能救人危难?”

    “不见。”允祥气得骂道,“你瞎了眼,我顾得着见什么道士!”

    驿政吓得维维连声,正欲退下。弘时却近前问道:

    “什么样的道士?”

    “白头发、白胡须,慈眉善目的样子。”

    “快快请来。”弘时如遇救星,连忙道,“十三叔,这道士有些道儿,侄儿见识过。”一边说着,也不管允祥同意不同意,就大步走出,亲自迎接去了。

    允祥、张廷玉等人半信半疑。不多时,弘时引着一个白发皓首的道士进来,态度极为谦恭。

    那道士正是贾士芳。弘时指着允祥等人一一介绍。那贾士芳只是对着允祥一揖道:

    “贫道贾士芳给怡亲王爷请安。”

    允祥虽说将信将疑,但此刻却把希望寄托在这个道士身上。所以谦和地还了一揖道:

    “仙长,皇上蒙难,还请援手相救。”

    贾士芳平静地道:

    “不劳王爷吩咐,贫道知道贵人有难,特来结缘。”说完,分开众人,来到雍正卧榻前,李卫一把拉住道袍,可怜兮兮道:

    “好道士,你显显道法救救皇上。我李卫给你修殿宇、塑金身,下辈子做牛做马都成……”

    他杂七杂八地混说一通,众人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来。弘时伸手把他拉开道:

    “又蚧,大伙跟你一样着急,你耐心等着。贾道长会救皇上的。”

    贾士芳走近雍正,不知何时手中竟多了一只细细柳条,口中吩咐道:

    “取水来!”

    宫女慌忙端过一碗水来,贾士芳用柳条蘸着水,轻轻往雍正脸上扑洒,然后从贴身药葫芦里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白色药丸放入雍正口中。做完这一切,面向众人,微笑道:

    “贵人无大碍,稍待即会醒转过来。”

    允祥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能耐,眼角不安地扫着依然昏迷的雍正。贾士芳像是猜中他的心思,似笑不笑地说道:

    “怡亲王爷,信不过小道吧!其实您根基也很虚。恐怕撑不得多久就会晕倒。贫道这里有丹药一粒,服下即可无妨。”

    允祥本就半信不疑,哪里肯吃他的丹药,口中说道:

    “本王自料无妨,还是先看看皇上再说。”

    众人一齐将目光盯着床榻上的雍正皇帝,不多时便见雍正蠕动了一下身躯,翻身坐了起来。李卫第一个冲上去,也不顾君臣礼仪,只管上上下下打量着雍正。

    雍正的双目中带着少许的迷茫,像是刚刚从梦中回来。他看了一眼李卫,有些惊奇地问道:

    “怎么是你这个奴才?这是在哪儿?”

    允祥见皇上醒过来,惊喜得流出了眼泪,挣扎着身子站起来道:

    “皇上不是和臣弟一起从马兰峪急赶着回京吗?谁知刚过通州您就昏迷不醒,若不是这位道长……”他话未说完,竞身子一歪,瘫倒下去。幸亏两名太监扶得快,才不致摔倒,雍正和众人又唬得失声大叫。弘时忙向贾士芳一揖,谦恭地道:

    “请仙长再结善缘,救怡亲王于危难。”

    “贫道早有意相助,奈何王爷信不过贫道。”贾士芳嘴里说道,还是从葫芦内取出一粒黄色药粒,放人允祥口中,只一袋烟的功夫,允祥醒转过来,开口第一句话便道:

    “惭愧,惭愧,本王对仙长失礼了。该着有此一劫。”

    贾士芳淡淡一笑道:

    “是王爷命中该有此劫。不是因不信贫道才有此劫。”

    雍正像是大梦初醒,上下审视着贾士芳道:

    “朕想明白了。是这位仙长救了朕。”

    李卫接口道:

    “主子终于明白了。不是这位仙长还有是谁?真把奴才们吓得够呛。奴才还答应为仙长修殿宇,塑金身呢!”

    “朕不昕你啰嗦。”雍正依旧打量着贾士芳像是熟识很久似地道:“朕和怡亲王都亏得道长相救。朕应该厚厚赏赐道长才是。”

    贾士芳无所谓地一笑道:

    “贫道也没为皇上做什么,皇上只是和圣祖爷晤得久了,贫道给召回来而已。至于怡亲王,只是疲劳过渡,体质虚弱所致。并无大碍,贫道只为结缘而来,无意于赏赐。”

    “结缘?”雍正目光灵动,像是对着贾士芳又像是对着满屋的人道:“朕自幼便和佛法有缘。为皇子时,曾随柏林寺主持性音大师参禅悟道,感悟颇深。自号破尘居士。可是,圣祖却将江山托付于朕。朕岂敢稍事懈怠?遗憾朕只是个不穿僧服的野盘僧,无有闲暇为众生走奔四方。在这一点上,朕很羡慕贾道长”。

    雍正像是遇着知音,当着众人的面,和贾士芳大谈佛道。允祥也是信教极虔诚的,曾被雍正视为道士,这时加入谈佛论道之中。张廷玉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时君臣抛开国政大事,大谈佛法,于礼不合。但皇上初愈,正在兴头上,也不便说什么。

    雍正似乎十分投入,边说边连发感慨。

    最后,淡然一笑道:

    “贾仙长道学渊博,朕有意请教一、二。你们先退下吧!”众人一愣,想不到皇上竟要和一个不曾相识的道士单独晤谈。但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谁敢抗旨。张廷玉对着允祥附耳道:

    “这贾道士说不定是妖人,魇镇皇上也未可知,十三爷您要防着点。”

    允祥会意,点点头,看着众人一个个躬身退出,便向雍正道:

    “臣弟一向信教极虔诚的,这会儿也想和皇上一起聆听仙长圣教,请皇上恩准。”

    雍正面上一丝不悦之色闪过,随即一笑道:

    “御弟的心思,朕明白。且把心装到肚里去,退下吧!”

    允祥从未被雍正冷遇过,这会儿折了面子,满心的不痛快,但也只得闷声不响地退下了。

    房内只剩下雍正和贾士芳两人。贾士芳哂然一笑道:

    “皇上,私晤贫道,恐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雍正道:

    “仙长果然看得明白。朕的这几个近臣,都是忠勇可敬之臣,为着朕的安全担忧,他们信不过仙长。”

    “皇上怎么就信得贫道,还要私晤贫道?”

    “仙长若有不轨之心,何须救朕!”雍正面色微变道,”朕一向还算康健,此次拜祭景陵却突然病倒,不知为何?”

    贾士芳笑而不语。

    雍正颜色愈恭:

    “请仙长赐教。”

    贾士芳正容道:

    “皇上虽为九五之尊,但乐善事佛,慧根深厚。其实已是心知肚明,何烦小道聒噪。”

    从来没有人敢在雍正面说这种不软不硬的话。但雍正一反常态,异常的谦恭道:

    “仙长所言极是。只是朕不知怎么做才可以平息圣祖爷之怒。”

    “解铃还须系铃人。”

    雍正顿时脸色煞白,惶然道:

    “难道还要朕再上景陵,向圣祖爷告罪?”

    “这倒未必。”贾士芳语气轻松地道,“圣祖爷只是有些生气而已。不会降罪于皇上,不管怎么说,四爷做了皇上,把大清治理得国富民强,连圣祖爷也自叹弗如。圣祖爷生气韵是四爷心太切,大位继承得不光彩。”

    “这个,其实不关朕的事。”雍正心虚地辩解道,“都是隆科多那个狗奴才,为着讨朕的恩宠,故意威吓圣祖爷。如今,朕已经治他的罪,圣祖爷若是还不满意,朕就处斩他。”

    “这都是王室家事,贫道焉敢妄加议论。该说的话儿,圣祖爷昨儿个一夜也和皇上说了。皇上好自为之就是。圣祖爷那边,贫道自会为皇上说些好话。请皇上放心。”

    雍正约略放心,亲自走下卧榻,称谢道:

    “多谢仙长美言。”

    贾士芳慌忙揖手道:

    “折煞贫道了。皇上还有政事在身,贫道也该告退了。”

    “请问仙长仙居何处,有事也好早晚请教。”

    “贫道一向在白云观修行。皇上有事,自会前来。”贾士芳说完,又是躬身一揖。

    允祥被雍正赶出房来,满心的不痛快。瞧见弘时、李卫等人都在院子里坐着,只好叫人搀扶着走过来。驿馆并不算小。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王公大臣,宫监侍卫,显得拥挤不堪。范时缝带来的一干马兰峪大营的清兵还呆在外面。李卫瞧着院中的阳光温煦,便招呼众人干脆就呆在院子当中,宫女、太监赶忙找来杯子、大板凳,请各位大人就坐。李卫见允祥过来,急不可耐地说道:

    “十三爷,皇上到底怎么啦?跟个牛鼻子道士搅在一起,像什么话!”

    允祥心里窝着火,都无处发泄,气咻咻地道:

    “李卫,你见着十三爷就这个礼?当初不是十三爷抬举你,你能混成这样!”

    李卫这才意识到忘了给怡亲王行礼,慌忙跪倒,边磕头边道:

    “奴才只顾欢喜给忘了,求十三爷多担待。”

    “起来吧!”允祥自知不该拿他作出气筒,便温和地问道,“何时到京的?是进京述职吗?”

    “奴才是昨儿个到的,进京述职的。今儿个才知道皇上和十三爷都不在京里。”

    尹继善也忙过来行礼。允祥亲手拉起道:

    “听说皇上升任你为两江总督。这会儿是回京陛见的吧!”一边又向李卫道:

    “李卫,你瞧瞧人家元长(尹继善字),到底是有学问的人,举手投足皆是礼。如今,三十岁不到就做了两江总督,了不得。”

    李卫只是涎着脸,一声不响。尹继善瞅空子回答允祥的话。

    “奴才是进京陛见。碰巧和宝亲王、李大人同路。”

    “弘历也回来了?”允祥一脸的惊喜,“你们咋不早说,他人在哪儿?”

    李卫道:

    “宝亲王在京里有府邸,当然不会住驿馆,这会儿当然在他府上。”

    “那是自然之理。”允祥自知问得多余,自己打着圆场。看着尹继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元长,你府上在京城,怎么也住在驿馆?”

    尹继善面色一暗,半响才道:

    “奴才瞧着驿馆清静,也便于陛见。就没到家里去。”

    “那哪成?”允祥摇着手道,“你出居外任多年,难得回京一次,也该尽些孝道。难道你爹老子尹泰不生气吗?”

    尹继善低头不语。李卫忍不住道:

    “元长,你也别瞒着十三爷了,说出来也许十三爷能帮你。”

    尹继善摇头道:

    “李大人,怡亲王刚刚消停些,还是别拿这些芝麻大的小事烦他了。”

    允祥听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跺着脚道:

    “到底什么事儿,神秘兮兮的。李卫,你说。”

    李卫看了尹继善一眼,道:

    “十三爷,是这么回事:元长的生母是老尹泰的侍妾,在府中地位卑微,虽然儿子官位显要,还得青衣侍候主母。元长早有意接母亲到任上,以尽孝心。可是碍于父亲的面子,一直不敢提出。这次回京陛见,元长本该住到家里,可是他怕看到母亲受尽委屈的样子,更怕和父亲争吵,索性住在驿馆里了。”

    允祥听完,鼻子里哼了声道:

    “尹泰真是太不像话,有这样出息的儿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尽给儿子出难题。待我抽空儿,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这时,众人已围坐过来,听允祥说话儿。鄂尔泰第一个吧嗒着嘴说道:

    “真是想不到,尹泰是翰林殿大学士,有名的理学家,在外头接人待物极有涵养的,一回到家里,竟如此霸道。十三爷,您要是不教训他,元长母亲永无出头之日。”

    弘时道:

    “尹大学士恐怕多半是惧内的。所以不敢厚待元长母子。”“……”

    众人一阵乱七八糟的议论。尹继善被说得面红耳赤,只是低头不语。张廷玉止住众人道:

    “都别说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元长的心里恐怕不好受。虽说老尹有些不对,但归根结底还是元长母亲没有名分。怡亲王就是教训老尹一顿,恐怕他多半表面应承,回到府上依然故我,怡亲王总不能天天呆到他府上……”

    正说着,院外忽来一阵嘈杂声,众人正惊鄂间,只见从门外走进来果亲王允礼、恒亲王允祺等人,后面跟着弘历、弘昼、弘晓和几位贝子、王室近族。允礼、弘历等人来不及给允祥行礼,就忙着询问皇上的情况。众人详细作了回答。允礼等人才放下心来。大家互相见过,拉着各自的熟人说着话儿。弘历双目如利箭,直逼弘时。弘时正偷眼看他。目光相撞,弘时心虚,慌忙转过脸。这时,太监朱儿从里面出来,高声喊道:

    “皇上有旨,各位王爷和大人可以进去了。”

    众人一听,慌忙拥着允祥往房子里去。因为人多,挤得满满一屋子,有几个贝勒和宗室只得站在门边,允祥一见只有雍正一人,惊奇问道:

    “皇上,那位贾道士呢。”

    雍正道:

    “仙长已经离去了。”

    允祥一惊。

    “怪事!我们这么多人就坐在院子里,怎么没见有道士出去?”

    李卫也是一惊一乍地叫道:

    “是啊!难道他会遁地术,从地下出去的!我看这个道士有点儿邪门。皇上要小心点儿。”

    雍正没理这个茬,看看满屋子乱哄哄的人,说道:

    “对不住,让大家虚惊一场。朕现在没事了。你们牵挂着朕,朕心里明白。但差事重要,你们这么一唿喇全来了,宫里的事怎么办?朝廷上的事怎么办?所以请大家都回去吧!弘历、李卫、元长和怡亲王留下陪朕说说话。朕歇息一会儿也回宫去。”

    允礼、张廷玉、弘时等人一听,一齐请了安陆续退下。房里只剩下稀落落几个人。

    李卫往雍正跟前凑了凑,躬着身嘻笑着道:

    “主子爷,难得您还记挂着奴才。奴才有千言万语要和主子说,这会儿算是有了机会。”

    雍正随手摸了把纸扇,敲了敲他低垂的头,正色道:

    “李卫,你也争口气,别在朕面前这么没规矩。朕听说你在浙江任内也学会文人附庸风雅那一套,还为浙江名族吕家送去匾额表示亲近士人。有这回事吗?”

    李卫瞧着不妙,结巴着嘴道:

    “有……有这回事。主子不是说奴才粗猪狂纵……”

    弘历在旁边纠正道:

    “是粗卒狂纵。”

    “啊,是粗卒狂纵。皇上还要奴才多识字多读书、长学问。奴才照着旨意做,想那吕家出了个吕留良,虽然人死了几十年了,文人士子还奉若圣贤,必是有学问的人。奴才就叫人送去一块匾,以示褒扬。”

    “够了,李卫。”雍正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也许是朕错了。不该让你去识字读书。你还是大老粗一个好。弘历,告诉他,吕留良是什么样的读书人。”

    “儿臣遵旨。”弘历答应一声道,“吕留良确实有学问,堪称儒学大师。但此人骨子里装满反清排满情绪。誓死不从我大清,多次拒绝地方官员的推荐。而且著逆书,立邪说,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名望,散布反清复明的流毒,在江浙一带很有影响,致使江浙叛逆不断。吕留良死后。文人士子中仍有人藏逆书,信邪说。”

    李卫听不到一半,就气咻咻地骂开了。

    “他奶奶的,吕留良他为啥要反清复明。明朝皇帝给他家什么好处……”

    雍正哈哈一笑,道:

    “朕是性情中人,大悲大喜从不掩饰。最是喜欢这种毫无矫饰的漫骂。朕保证以后不逼你去读书识字了。念你这几年把浙江治理得不错。朕不追究你的过失。但浙江巡抚一职。你不适宜再任……”

    李卫不忧反喜道:

    “谢主子恩典。无官一身轻,奴才正好搬回京师,也能常和主子见面……”

    “你想得倒美。朕还要你出任直隶总督,休想清闲。”雍正微微叹息一声道,“李绂朕本来也很宠信他,但他和谢世济私结朋党,朕岂能容他。你们也知道。朕对于朋党,一向深恶痛极。汉人官僚大部分都是科甲出身,他们很多人往往讲假道学,不务实政,只能因循苟且,博安静持重的虚名。”

    允祥一听,不胜感慨道:

    “臣弟对科甲朋党感触颇深。前次奉旨清查亏空。臣弟所遇最大阻力也是官员之间的偏徇庇护。凡钻营势利之徒。皆互通声气,投拜师门,一成师生,遂成朋党,求分说情,常常以直为曲,偏循庇护,不顾纲纪。官员挪移亏空的原因多半是为了应付‘打秋风’。‘打秋风’,皇上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允祥看看雍正,又看看李卫、尹继善、弘历三人问道。

    雍正摇头道:

    “朕没听过‘打秋风’一词。”

    弘历笑道:

    “儿臣这一番出巡,倒是有所耳闻。‘打秋风’就是一人升职,老师、世兄、同年、故旧都要上门送礼。人情的名目很多,又没有来源,必定剥削民脂,贪污亏空。科举场下的师生关系,自隋唐而今日,相沿千年,难以易移。”

    允祥道:

    “弘历所言,可谓入木三分。”

    雍正叹道:

    “朋党为祸不浅。前朝就有一批官员私下聚集在废太子允礽和阿其那门下,图谋不轨,其势可倾朝倾国,连圣祖爷也要让他们三分。朕也深受其累。本朝的年羹尧、阿其那、隆科多也是私结朋党,为祸社稷,朕不得不处治他们。如今又出李绂、谢世济。看来科甲之习一日不革,则天下公理一日不章。朕一定要彻底洗涤这种累朝积习。就算是废掉科举也在所不惜,明日的朝会上,朕就向朝野颁布诏书,严禁私结朋党。李绂是真正有学问的人,朕非常怜惜这样人才,不会把他等同于年羹尧、隆科多,对于他,朕是一手打一手拉。”一边说着,一边眼角扫着弘历,问道:

    “弘历,这一番出巡,看到些什么,有何收益呢?”

    弘历见问,脸色一暗,旋即一笑道:

    “儿臣一路,见闻颇多,一言难尽。皇阿玛龙体有恙,还是明日朝会上再说吧。”

    李卫也道:

    “主子这番遭际不同寻常,还是早些回宫请太医调治为正理,不能尽信那牛鼻子道士。”

    雍正点点头笑道:

    “朕依着你们,回宫就是。李卫,你也不必住驿馆。和怡亲王一起住宫里,早晚也陪朕说说话儿。你是朕的老奴才了,不必讲究太多的规矩。”

    李卫正求之不得,高兴得连连给雍正磕了三个头。

    雍正眼角一扫,看见尹继善,关切地问道:

    “元长,你也该回府上住,一年没来京了,也该回家尽些孝心了。政务上的事,明日朝会上朕再跟你说。”

    尹继善低垂着头,半响才答道:

    “奴才遵旨。”

    允祥知道他的心事,站起身,走到跟前,安慰道:

    “元长,放心回府吧!你爹老子那里有本王担着。”

    “谢王爷”,尹继善一动不动,低声答道。

    雍正莫名其妙,问道:

    “十三弟,你们说什么呢?”

    “皇上,您别管。回到宫中,臣弟自会跟您说。”允祥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人准备起驾回宫。

    尹府距驿馆并不远,穿过西大街往东一拐弯四五里地便是。尹继善带着两个书童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他这样迟疑不前,就是怕见到父亲像呵斥下人一样对待母亲。虽然自己和父亲长谈过几次,但他惧怕大太太,依然故我。这次来京,尹继善原打算住在驿馆不回家,也好给父亲点压力。没想到弄得满朝皆知,连皇上也要他回府尽孝心。他哪里敢违旨,只得畏畏缩缩地往家里去。

    “老爷,到府门口了。”

    书童小六子见老爷到了家门口还低头想心事,忍不住提醒道。尹继善抬头看看高大的门楣,脚步迟疑着,思量着见到父亲该怎么说。这时府里跑出个家丁来。小六子忙大声叫道:

    “百哥。”

    那家丁正是尹府中的小五子,和小六子是同胞兄弟。听见喊声,忙跑过来惊喜地叫道:

    “小六子,是你们。尹老爷也回来了。瞧你们这阔气劲儿。不仔细瞧还认不出来呢。”边说边给尹继善行礼。

    小六子知道主子发怵,故意打听尹泰的情况。便问道:

    “五哥,老太爷、大太奶奶都在府上吗?”

    “都在呢,老太爷为着大老爷的事刚从刑部张大人那儿来。正和大太奶奶说这事呢!”

    尹继善一昕便知父亲为着大哥尹继厚的事到处投门路,说人情。尹继厚是尹泰嫡生的儿子,年近五十只做个道台。大太太梁氏因为亲生的儿子名位不显,偏偏要压制继善生母徐氏。生怕徐氏倚仗儿子的势力压倒自己。竭力撺辍老尹泰运用自己的名分地位抬高尹继厚,无奈尹继厚才能平庸,政绩一般。尹泰用尽全力也难以如愿。

    “二老爷,进府吧!奴才先去禀明太老爷和大太奶奶。”小五子一边说着,一边飞跑进去。

    尹继善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一趋地进去,完全没有了平时干练利索的劲儿。走了好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来迎。当穿过一道篱笆花墙时,便听到北书房内有人说话。尹继善心里一惊,竟站住了。这时书房里跑出小五子,对他一揖道:

    “二老爷,太老爷请您进去呢。小六子,你们两个这边来。”

    两个书童跟着小五子去了。尹继善只得一个人进去。却见父亲和梁氏对面坐着。父亲的背后生母徐氏恭敬地侍立着。尹继善立刻双膝跪地毕恭毕敬道:

    “儿子给爹、大娘请安。”一边叩头,一边拿跟瞅着徐氏。徐氏一眼瞧见儿子,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嘴角动了动,随即又恭恭敬敬地侍立不动。

    尹泰觉察到徐氏的细微变化,冷漠地道:

    “徐氏,这里不需你侍候了,下去吧!”

    徐氏盯住儿子,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尹继善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却只能在心底呼唤着娘。

    梁氏看着徐氏走出,才说道:

    “起来说话吧!”

    尹继善站起来,尹泰也不看他一眼,面对影壁墙问道:

    “听说你是昨儿个回京的,是吗?”

    “是!”

    “为什么不到府上住,要住驿馆呢!”

    “儿子为着大哥的事,想请李制台和怡亲王帮忙。”

    “李卫和怡亲王怎么说?”

    “他们说,大哥政绩平平,恐怕不好办。”

    “当然不会好办。”尹泰突然发怒道,“你根本就没尽心去办。还想骗你爹老子。在驿馆你都说些什么,弄得满城风雨。你是要看你爹的好看。”

    梁氏也在一旁帮腔道:

    “元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自家里的事,哪能在王公大臣跟前说呢!有什么话不可以在家里慢慢地说呢?”

    尹继善血往上涌,拼命压着怒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儿子说过多少次了?管用吗?儿子不明白,爹在外面接物待人温厚亲切,多么有度量涵养。为什么一回到家里就变了样,除了大娘,什么人都是奴才。”

    梁氏一听,脸上挂不住了。她是尹泰随康熙西征时半道结识的将门之女,一身的好武艺,随夫立下赫赫战功。被康熙钦封为一品诰命。可惜这位巾帼英雄养了个才能平庸的儿子,年近五十才做到道台,还得尹泰舍着老脸皮托人情找门路。偏偏徐氏的儿子年不到三十,一路夺关斩将,做到两江总督,连老尹泰的侯爵也是沾了尹继善的光封的。梁氏怎么会甘心,当时便使开了火爆性子,指着尹继善骂道:

    “你这个不知礼义的东西,也配做到封疆大吏,居然说你爹老子在家里变了样。你说他变成什么,是土皇帝还是太上皇?你就不怕犯逆!我在他眼里也能算上人吗?我也是他的奴才。”

    尹泰被她吵得恼怒起来,跺着脚道:

    “你吵什么!这里还有老爷我在。”

    梁氏这才有所收敛,住口坐在一旁。尹泰看着儿子,嘴唇哆嗦着说道:

    “好,好,你今天终于说出要说的话了。你娘受了委屈不是?你看着难过,要尽孝心不是?其实爹老子心里也为她抱着冤屈。你和你大哥,无论嫡出庶出,爹都是一样地疼。只是现在你官位显赫,位居封疆。而你大哥只做到道台,做爹娘的自然偏心于他,操心于他。关于你娘,她是乐户出身,是贱民。

    爹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她去求皇上开豁贱籍吧!”

    梁氏听着,得意地一笑道:

    “这会儿你该明白了。你娘是吹鼓手出身上不得台面,只能永远做奴才。”

    尹继善心头抽搐一下。母亲是贱籍,自己有什么本领能为她脱籍。但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把母亲接到自己任上去,尽尽孝心。正要说话。忽见母亲端着茶盘进来,口里说道:

    “老爷、夫人请用茶。”

    先给尹泰,而后梁氏,最后递给尹继善,尹继善忙起身一揖,又长跪在地,双手接过。母子已是泪眼相向。却听梁氏一声冷笑道:

    “不就是儿子来了吗!又不是客人,用得着过来献茶吗!不管怎么说,元长也是老爷的儿子。难道老爷能把他吃了!”

    尹泰看了看徐氏,威严地道:

    “这儿不需要你侍候,还不快些退下去。”

    “是!老爷。”

    徐氏从儿子手中接过杯子,眼含着泪,转身欲走。尹继善恶从胆边生,一把拉过他娘紧紧拥住,咬牙道:

    “娘,不要走。儿子有胆气有声势有学问这会儿就带你回南京享福。任谁也休想阻拦。”

    尹泰气得一阵发昏,嘴唇动了动,却只说了句“你们母子好自为之”,一甩手,夺门而去。梁氏呆住了。狠狠地瞪了尹继善一眼,哭喊一声“老爷”,追尹泰去了。

    徐氏哪见过这么大的乱子,流着泪埋怨儿子道:

    “儿啊,娘知道你心疼娘,可是也用不着这么说这么做啊!娘只要能看上你一眼,心里就踏实了。不管到了哪里,娘都是乐户,是贱民,对你的前程不利啊!还不如让娘呆在这儿,也不挨饿受冻的……”

    “不,娘,儿子一定把您带到南京去。没有娘,哪来儿子的今天。外面人任他们说去。儿子官位再高,也还是您的儿子。走,去你房内收拾东西,儿子这就带您走。”亲母子拉着手到了徐氏居住的小房间里。尹继善帮着胡乱收拾一下,便往外走。迎面却见小五子飞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

    “尹老爷,有旨意。”

    尹继善不知旨意何事,提着包裹有些慌乱。徐氏接过来推着他道:

    “儿子,快去接旨,娘自己能行。”

    小五子忙道:

    “不只二老爷一人接旨。老太爷、大太奶奶、二姨奶奶都去接旨。”

    徐氏鄂然。

    “还有我?”

    “就是您,没错,快些去吧!”

    小五子一边说,一边夺过徐氏手里的包裹。

    母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半天,徐氏才忙着去翻衣服。尹继善按住她的手道:

    “娘,你甭打扮了。反正也是个乐户就这样去吧。”

    徐氏一阵心酸,只得随着儿子往前头大厅走,却见满院都点着灯烛,照得一片雪亮。那台阶上内务府的人站得到处都是。尹府的仆佣忙着燃放爆竹、置办酒席,一片忙碌。尹继善扶着母亲进了正堂,见香案早已摆好。尹泰袍冠整齐,梁氏霞披锦冠站立在一旁。两人看见他母子进来,面无表情。尹泰良久才轻声道:

    “你们也一起站过来吧。”

    尹继善忙扶着母亲在梁氏下首站了。徐氏何时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瑟瑟发抖,站立不稳,尹继善双手扶着她才站稳。一抬头才看见是宝亲王弘历前来传旨。

    弘历一脸的严正,目光由尹泰而梁氏、徐氏换个儿打量个遍。直到小太监喊道:“接旨人已齐。”才点点头,向身后轻轻一挥手。

    转眼之间,一个小太监上来,双手托着一只金盘,金盘里放着一套金光辉煌的一品诰命服饰,边上两个鸡蛋大的金元宝,诰命服上压着镶金花座的朝冠,三颗朝珠围着一粒红宝石,颤突突熠熠生辉。此时,大厅外的廊下早已站满仆佣后随丫头婆,黑鸦鸦一片,一看这套行头都知道是大太太梁氏独有的,却不知怎么又送来一套。尹泰一家四口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大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出声音。

    弘历这才到香案前,面南而立,取出圣旨,高声叫道:“尹泰、尹继善、尹夫人、尹徐氏听宣:

    “万岁!万岁!!万万岁!!!”

    尹泰四人慌忙跪下叩头。

    弘历朗声念道:

    “尹泰累朝老臣,卓有功绩,且教子有方,其子尹继善忠诚事主,廉清爱民,位居封疆以来于军国政务办理殊为妥善,可谓一代名臣,父子同为柱石之臣,乃朝廷之幸,亦乃汝家之福也,然继善之生母尹徐氏相夫教子之功亦不可泯。今继善名显,而其母仍屈列青衣,实有悖于母以子贵之礼。着即遣宝亲王弘历亲往宣诏,开豁尹徐氏乐户贱籍,加恩抬人镶黄旗,封一品诰命夫人,赐一品诰命服饰。尹徐氏受封可随子赴任,勿负朕望。钦此!”

    尹泰、尹继善四人一齐愣在那里。

    弘历双手捧着圣旨,对尹泰嘻嘻一笑道:

    “尹相爷,想不到吧!还不快快谢过圣恩。”

    尹泰如梦方醒,慌忙连叩三个头,声音哽咽着道:

    “老臣谢恩!”

    尹继善三人也慌忙叩头谢恩领旨,弘历看着他们,道: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本王也特别高兴,想讨杯喜酒吃,不为过分吧!”

    尹泰、尹继善慌忙站起,却见徐氏和梁氏两个瘫软在地,站不起来。尹泰胀红着脸,忙扶起面条似的徐氏。尹继善极机灵的人,忙着扶起梁氏。四人各自有不同的心情。尹泰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拉过弘历的手道:

    “四爷这杯喜酒是吃定了。来人,准备酒宴。”

    徐氏二听,慌忙往外走,道:

    “老爷,我去吩咐下去。”

    弘历上前拦住,笑道:

    “这些让下人去做,你现在是一品诰命夫人了。来人,为夫人更衣。”

    徐氏一阵迷惘无措,却被四个丫头扶着进了内间。一袋烟的功夫,四个丫头又扶着出来。一个凤冠霞披、光彩照人的贵妇人出现在众人面前,真个把梁氏给比下去了。那梁氏躲在墙角,听着众人的啧啧赞叹,只是低头不语。

    少顷,酒席抬上来。尹泰躬‘请弘历入席,弘历极谦逊的,诚恳地道:

    “尹相累朝老臣,小王岂敢僭越,还请相爷上坐。”

    尹泰不再推辞,便坐了主席,两个一品诰命夫人分坐两旁。弘历坐陪,尹继善则转着圈儿斟酒。

    几杯酒下肚,尹泰的脸更红了,一边喝酒一边摇头叹息道:

    “不怕小王爷笑话,尹泰枉称理学大师,于贱内徐氏甚是有愧,倒不是我有意冷遇她,实在是她那乐户的贱籍令人望而生畏。继善有意带她到任上尽孝,我也是知道的,但不能由她去,怕的就是误了继善的前程。现在好了,万岁宠恩有加,开豁了她的乐户贱籍,治好我们全家的一块心病。尹泰深感皇恩浩荡,敢不以死效命。”说着,站起对着紫禁城深深一揖。

    弘历笑道:

    “皇恩浩荡,岂止相爷一家沐浴甘霖。皇阿玛决意开豁天下所有贱民贱籍。准予贱民改为良人。”

    “真的?”

    一直拘谨不言的徐氏惊喜得泪花翻涌,口中连念阿弥陀佛。尹继善为母亲擦着眼泪道:

    “娘,不是菩萨有灵,是万岁为天下贱民脱了籍,您要感谢的是万岁爷。”

    “对,对,是万岁爷。”徐氏拉着儿子的手连声道,“儿啊!万岁爷的大恩,娘没本事报答。你现在官做大了,一定多为皇上排忧解难,替娘报答他老人家的再生之恩。”

    尹继善点头道:

    “娘,您放心。儿子一定不负圣恩。”

    弘历看着,也是鼻子发酸。他双手端起酒杯,送到徐氏面前,道:

    “二夫人一生卑贱,受尽屈辱,还教养出元长这样的好儿子,实在可钦可敬。本王敬你一杯。”

    徐氏见他身为皇子,态度谦和,激动地站起身,恭恭敬敬接过酒杯,热泪潸潸地道:

    “小王爷折煞奴家了,敢不饮干。”说完一饮而尽。她本不会饮酒,再加上一天的情绪波动,一杯酒下肚,人已有些站立不稳。尹继善慌忙扶住道:

    “娘,您歇息一会儿吧?”

    徐氏却还头脑清醒,推开儿子的手道:

    “儿啊!宝亲王在座,娘哪能失礼呢。”一边说,一边坐下。对弘历说道:

    “王爷是皇室贵胄,自然不知道乐户贱民的苦难。奴先祖乃前明翰林侍读徐有贞。景泰八年,帮助在‘土木之变’中失去皇位的英宗皇帝发动宫廷政变,扶持英宗再次登上皇帝宝座。然而,兔死狗烹,英宗登基后,即把杀死景帝和兵部尚书于谦的罪名推加在先祖头上。徐有贞当市腰斩,其妻女后人被罚入教坊司,充作乐户,世代相传,至今二百余载,不容乐户跳出火坑。奴不论先祖徐有贞功罪是非,然其后人绵延二百载,蒙垢忍辱,何罪之有?”

    弘历凝神听着,唏嘘不止。尹泰、梁氏、尹继善从未听她说过。徐氏一向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连尹泰面前也不曾提起。这时细细道来,听得三人心如锥刺,泪如细雨。梁氏想起自己平日对她的嫉妒和压制,又羞又愧,走到徐氏跟前,搂抱着失声痛哭,边哭边歉疚地说道:

    “苦命的妹妹,我对不起你。”

    弘历偷偷抹了一把眼泪,换上笑脸道:

    “两位诰命夫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许哭哭啼啼的。来,本王陪你们满饮此杯。”

    众人破啼为笑,一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弘历看了看尹继善道:

    “元长今日去了一块心病,回去还不写份谢恩折子。”

    尹继善热泪潸潸道:

    “我已经想好了,回去就动笔写。”

    六、出奇料理曾吕案

    皇帝受谤,自白辩诬;赦免造反主犯,拉个死去几十年的死人灭门……初九日,紫禁城击鼓撞磬,乐声大作。雍正帝出乾清门,御太和殿。

    御座前,允祥、允祉、允祺、允礼、弘时、弘历、弘昼、方苞、张廷玉、鄂尔泰呵腰撑袖趋步而入依次跪下。他们身后,六部九卿翰唐科道的官员,各归本部,依序黑压压跪倒一片。李卫、尹继善等进京的外官单独在大殿的左侧跪侍。整座大殿但闻一片呼吸声,话语咳嗽一概不闻。

    雍正端坐在御座上,一双锋目细细打量着满殿的臣子。如今他已完全没有了初即大位时的那种激动的成功感。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太累。先是铲除一个个凯觎皇位的弟兄,然后惩办植党营私、尾大不掉的年羹尧。然而,令他寝食难安的事远远没有完。隆科多之狱还夜夜扰得心惊肉跳。拜祭景陵、折断龙旗,仿佛圣祖的圣灵跟定他似的。曾静的谋逆案说明天下不知有多少人骂他是暴君。就是跪在自己跟前的这些一向标谤忠心事主的臣僚当中又有几人不是朋比为奸,蒙蔽自己。

    雍正努力睁大有些发涩的双眼。每晚批阅奏折至深夜,使他严重失觉。但他是个性情刚强的人,既定要做的事,一定要毫厘不爽地完成。于是,他端起御案上的奶子茶,呷了一口,润润喉咙,清声道:

    “诸爱卿,朕登基以来,致力推行雍正新政,刷新吏治,均平赋税,沿圣祖爷文治武功之威烈,宏扬我朝列祖列宗之圣德,振累朝之颓风,造一代之盛世。而今丁口繁盛,政治修明,生业繁荣,仰赖内外臣悉心辅弼,忠心事主,始有今日。然新政役大投艰,仍须君臣文武同心同德,始有成效。”

    雍正口风一转道:

    “今天,朕还想说说‘朋党’,朋友本是人之常伦。但作为朝廷官员之间交往情厚,只可对于私事。至于朝廷公事,就要讲究‘公正’二字,万不可把平目的私情掺入公事中。朕无论是御门听政,还是朱批谕旨,都曾谆谆告戒臣下要以‘朋党’为戒。宋之欧阳修作《朋党论》,说什么君子认同道为朋友。他说的‘同道’,是什么?是结党怀奸、夤缘请托、欺罔蒙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面是背非。自古朝廷闹朋党欧阳修难辞其咎,他的《朋党论》是祸患之源,倘若欧阳修生在当代,朕不会放过他,一定会拿他开刀。但本朝也真的出了个欧阳修一样的朋党分子。”

    雍正的话立刻在群臣中引起轻微的骚动,有人立即猜测出皇上说的是谁,心里一阵发紧,也有人不知所措,小声嘀咕着,向身边的同僚打听。

    雍正清咳一声,阶下立刻一片肃静。他脸色一凛道:

    “朕说的这个人也是朕的宠臣,他和欧阳修一样的有学识。朕钦佩的正是这一点。但朕正是因为宠他,才会抓他朋党的过失。朕是一手打一手拉,全然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达哈维!”

    跪在刑部班首的达哈维听见皇上点自己的名字,吓得双腿打颤,应道:

    “奴才在。”

    “你到前面来,当着众卿的面说说李绂的事。”

    “奴才遵旨!”

    达哈维跪爬到丹墀下,先给雍正叩头。然后面向东跪着——因为要说给满朝的大臣听,又不能屁股对着皇上,他只能这样跪着。

    达哈维面东而跪,脸转向群臣,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

    “臣奉旨查李绂、田文镜互参案、谢世济参田文镜案。经查李绂参奏田文镜‘任用佥刑,贤否倒置’不实。黄振国、张玢、邵言论、汪减都和李绂一样是康熙四十八年进士。黄、张、邵、汪四人在河南私结朋党,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到处传播田中丞无端排斥士人,不容读书人在豫首做官的流言。另外,黄振国参奏田中丞经查不实。由此可见,李绂与黄、张、邵、汪四人朋党为奸,构陷耿臣。另有原浙江监察谢世济参奏田文镜,所言竟与李绂一一吻合,丝丝人扣,经查李绂、谢世济也是同年,私结朋党,昭然若示。”

    达哈维一口气说完,转身面向雍正重新跪好。

    雍正双目如箭,射向大殿,语气冰冷道:

    “朋党之议,乃是老话题,今日重提,就是因为除恶勿尽。朋党之徒无君父国法,唯有其一己之私利。不是其同党就攻讦构陷,是其一党则百般庇护,犯了国法也不顾。这是个大事。每个人都要思量清楚,不可阳奉阴违。李绂这个人,朕主张严办。具体交由刑部议处。诸卿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可奏来,言者无罪嘛!不要在下头议论。”

    大殿内立时一片嗡嗡之声,但许久也没有人敢当出头鸟。雍正正要说起下一个议题,忽听礼部班中有人高声道:

    “万岁!臣有话说。”

    雍正目光在礼部班中搜寻。

    “有话到前面来奏。”

    满殿文武大臣一阵紧张,偷眼看时,却见一名一品文官来到御座前跪倒。

    “臣翰林院编修陈梦雷!”

    雍正知道,陈梦雷是当代著名学者,现在正和诚亲王允祉、方苞一起主持修纂《律历渊源》和《古今图书集成》大型类书。因此他和颜悦色地道:

    “陈学士,有话尽管说,朕洗耳恭听。”

    “谢万岁!”

    陈梦雷道:

    “臣不想说李绂、田文镜互参案究竟谁是谁非。臣是专做学问的,于政事一窍不通。但世间总有一些事,且不论是非,总让人如骨鲠在喉,非发不可,臣的意思是,李绂乃当代著名学者,身上有着一股读书人的耿介之气。也许田中丞施政有偏颇之处、李绂也是骨鲠在喉非发不可。至于存心植党营私,未必是实。”

    雍正听完,微微一笑道:

    “陈学士的话真有意思。看来读书太多的人都有一种耿介之气,但看事情未必就深刻。李绂结党营私,证据确凿,是板上钉钉的事,朕不会冤屈他。陈学士,你退下吧!”

    陈梦雷不敢再多说,只得悻悻退下。

    雍正面向群臣,疾言厉色道:

    “朋党为祸日久,朕今日亲书《御制朋党论》颁诏朝野,晓谕内外臣工,务以‘朋党’为戒,公诚事主,公正为国。刑部也要制出具体条例,任命给事中、御史、吏部司官要变通旧例,不一定非从科举出身的人中选拔,知府知县师生要回避,师生随习循私庇护要处分。朱儿,把朕的《御制朋党论》宣示群臣。”

    “喳!”

    太监朱儿双手捧旨,尖声高诵:

    “宋欧阳修朋党论创为邪说,日君子以国道为朋。夫罔上行私,安得谓道?修之所谓道,亦小人之道身,自有此论,而小人之为朋者,皆得假同道之名,以济其同利之实,朕以为君子无明,惟小人则有之,且如修之论,将使修其党者,则为君子,解散而不终于党者,反为小人乎?朋党之风至于流极而不可挽,实修阶之历也。设修在今日而为此论,朕必诛之以正其惑世之罪。”

    “……”

    “朕唯天尊地卑,而君臣之分定。为人臣者,义当唯知有君,唯知有君则其情团结不可解,而能与君同好恶,夫是之谓一德一心而上下。乃有心怀二三,不能与君同好恶,以至于上下之情睽,而尊卑之分逆,则皆朋党之习为之害也。”

    “夫人君主好恶,惟求其圣公而已矣。……人臣乃敢溺私心,树朋党,各徇其好恶以为是非,至使人君惩偏听之生奸,谓反不如独见公也,朋党之罪,可胜诛乎?”

    朱儿念完,躬身退到一边。雍正看着一直跪在丹墀上的达哈维道:

    “达哈维,朕没有命你退下,就是还有事问你。朕交待你的差事办得怎样了?”

    达哈维又是一阵哆嗦,结巴着嘴问道:

    “皇上是说审理曾静谋逆一案吗?”

    雍正轻轻点点头。

    “臣会同六部九卿的主要官员经过一个月的审讯调查,已将曾静谋逆一案审清问明,审讯的结果,都已整理成文,请皇上过目。”达哈维说完,掏出一份折子恭恭敬敬双手呈上。朱儿接过,呈送到御案上。

    不料,雍正看也不看,道:

    “朕命你会同六部九卿公开审理,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此案的真相。今天在朝堂上,你不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叙说审理此案的经过,有一说一,不必多虑。”

    “奴才遵旨。”

    达哈维想起被罢职的湖南巡抚王国栋,不知自己的审讯结果是否让皇上满意,是福是祸不得而知。他用袍袖擦擦额上的冷汗,再一次面向东而跪,畏畏怯怯地说道:

    “臣谨遵圣训,不对逆犯用刑,而是晓以大义,臣讲我朝立国之正,先帝六十年文治武功之盛,讲皇上的仁政恩德,再动之以情,劝导逆贼归化我朝。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逆犯终于幡然醒悟,愿意将功补罪,供出其叛逆思想皆是受浙江名儒吕留良蛊惑所发。其逆书中那些荒诞离奇的谣言皆是听路过湖南的几名钦犯太监所说。臣录供后即调阅从湖南查抄来的逆犯藏书,其中果然有吕留良评选时文数篇,内容大多有反清思明倾向,实为大逆不道。逆犯所言不虚。臣又据逆犯所供,行文广西、湖南,将近几年流放广西的犯人一查清。经查,近五年流放广西路经湖南的犯人共五案八名:有马守柱、蔡登科、耿桑格、吴守义、霍成、达哈链和儿予达成德。其中蔡登科和耿桑格已死。其余六人经查:

    “达哈链,原大内茶叶库大使。人还老实,儿子达成德少不更事。”

    “吴守义,原阿其那太监。流放一路,心怀反叛,谣言惑众,恶贯满盈,到广西后,暗中买通看守脱逃。”

    “马守柱,塞思黑太监,充军路上发牢骚造谣惑众,和吴守义同时脱逃。”

    “其余两太监霍成、耿六格认罪较好,仍在广西服法。”

    “据此,臣敢断言,曾静逆贼的那些昏热胡话就是阿其那、塞思黑的太监吴守义、马守柱等发配重犯散布的。”

    达哈维说完,正面跪好,请旨定夺。雍正似笑不笑道:

    “散布谣言的不是他们还会是谁?这两个狗奴才从广西私逃同京。几天前,朕和怡亲王去遵化拜祭景陵,半道还遇着他们行刺朕。可是苍天有眼,他们不但没伤到朕一根毫发,反丧了自己性命,真正善恶有报。看来阿其那、塞恩黑余孽未尽。朕不诛他们,天也难饶他们。前日宫人来报,阿其那、塞思黑先后生恶病而殁。但朕对这种丧心病狂之手足实在难生骨肉之惜。”

    雍正一言既出,百官中立刻引起轻微的骚动,许多人还不知道允祀、允禟之死,惊闻之下,愕然相顾。知情的低头不语。弘历亲眼看见允禟之死,不觉鼻子发酸。但他是聪明人,强抑住悲愤,保持脸上的平静,往前跪爬几步,说道:

    “皇上,儿臣以为阿其那、塞思黑已遭天诛,虽然罪大恶极,也可弃之不究。”

    “宝亲王所言极是。”雍正异常宽容地道,“人已经不在,朕还计较什么。”

    旋即脸上乌云叠起,咬牙道:

    “但是有一个人既便死去几十年,朕也饶他不得。”

    “皇上说的是吕留良!”弘历极伶俐,脱口而出。

    “吕留良凶恶狠毒、好乱乐祸,蔑视纲常天伦,辄敢私著黑书,立逆说,胡说宋之灭亡,无人入主,天昏地暗,空前绝后,诬我朝入主中原是第二次地陷天崩,其门徒严鸿逵等逆犯承其衣钵,恶毒攻讦,叛逆气焰,甚是嚣张。在逆毒蛊惑之下,曾静等人中毒极深,竞谋逆策反朝廷命官,实为大逆不道。达哈维,按我大清律令,此等逆贼,当作何处置?”

    达哈维正在暗自庆幸,看来皇上对审讯结果还算满意,自己大概不会像王国栋一样被罢职,看来弘时的指点不会错。忽听皇上又问到自己,他赶紧大声答道:

    “按我《大清律》,吕留良及其子、门徒犯十恶不赦谋逆之罪。吕留良处凌迟,其子、门徒处斩立决,其余吕氏族人按律坐,处发配充军。吕氏家产全部充公。吕留良所著一切文集、诗集、日记均应列为禁书,民间所藏收缴焚毁,匿藏不交者从重处治。”

    雍正点点头道:

    “你退下吧!”

    达哈维如蒙大赦,慌忙叩头谢恩,躬身膝行,回到本位,方觉全身冰凉,那两重内衣,竟全部被汗水湿透了。

    雍正扫视满朝文武,语气严正地道:

    “达哈维乃刑部尚书,于《大清律》自是熟稔,定罪也有根据。但朕想请今日朝会的诸位爱卿一起讨论定罪,朕对此案不自专,也好让逆犯明白其逆行乃人神共愤,天理不容,非朕一人之成见。言者无罪,朕虚心纳谏从善如流。”

    雍正话音刚落,便有一群见风使舵的大臣揣摸准了圣意,纷纷上前跪奏,请旨按律惩治吕氏一家,也有顺承雍正之意,力主严惩的,雍正面带慈祥的笑容,一一表示准奏,张廷玉是极精明的人,看出雍正把自己的乾断意志,以集体讨论的名义强加于臣下,手腕可算高明到家。

    但也有逆圣意直言上奏的。刑部侍郎陈学海就是一个。他上前奏道:

    “吕留良乃前朝名儒,倚声名立逆说,著逆书,散布反清复明之流毒,其罪当诛。但吕氏终归只是停留在著书立说上,并未将其言论付诸行为。皇上却说吕氏比曾静恶十倍,臣不敢苟同。况且吕留良与其长子吕葆中已死,凌迟之罪如何加之?”

    “浅薄之词!”雍正脸上微怒道:“似你等目光短浅,只能看到曾静表面赤裸裸的造反,却看不到一个死去几十年的人仍在兴风作浪。王国栋就是跟你一样的人,所以朕要革他的巡抚之职。朕居高临远,看得清楚。我朝立国已近百年,天下承平日久。但汉人还有如此强烈的排满反清情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可不防微杜渐。但如何去防,仅仅处斩几个像曾静一样在表面蹦跶的臭虫是远远不够的。秦始皇焚书坑儒,落下千载骂名。朕不可能效法他,但朕也不会有妇人之仁。既然众卿公论当按律惩治,朕即照准,这就是国法难容。陈学海,你逆公论而谏,本该有罪,但朕说过言者无罪,你退下吧!”

    陈学海一脸的惶惑,不敢多说,慌忙谢恩。满朝文臣众口一词,再无人敢作仗马之鸣。

    雍正似乎颇为满意地扫视一片群臣,又道:

    “朕还有一事也请诸位爱卿一同议处。曾静投书谍逆案经由达哈维会同六部九卿的审理已审清问明,再无可疑之处。曾静、张熙两名逆犯该作何处置,请大家议一议。”

    大殿上,立刻响起一遍嗡嗡的议论声。群臣依着刚才皇上在吕留良案上的态度揣测着圣意,大多认定曾静、张熙必被按律严惩。有几个大臣竟不顾朝堂礼仪,慷慨激昂地述数曾静张熙的大逆罪。雍正只是半咪着眼睛,倾听着大臣们的争论声。约莫一袋烟的功夫,他才轻轻一摆手,朱儿立刻走到阶前,大声喊道:

    “肃静!一个个奏来。”

    达哈维今天的心情特别好,看来皇上对他的差事很满意,连处置吕留良一案也依从了他的意见。曾静一案是自己亲自审理的,如果不在朝堂上奏明自己的处置此案的意见,似乎于理不合。为着再次讨雍正的欢心,达哈维第一个高声叫道:

    “臣达哈维有本奏!”

    雍正欠身扫了他一眼,道:

    “你就在那儿说吧,朕听得见。”

    “臣亲自审理此案,万分震惊。曾静、张熙所犯谋逆之罪,逆情之大,为历朝不曾有。其逆书满纸呓语,荒谬而恶毒,此等大逆不道之徒,非按律严惩而不得立国威,倡圣德。按我《大清律》,臣以为当如此治罪:

    一、将曾静、张熙凌迟处死;

    二、曾、张之祖父、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男丁十六岁以上,依律斩立决;三、两家男丁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姐、妹、子、女。解送刑部发配功臣之家为奴。臣启奏完毕,请皇上照准。”

    雍正点点头道:

    “你是刑部尚书,按律而奏,自然是正理。诸卿有不同意见,也可奏来。”

    话音刚落,礼部班中有人叫道:

    “臣有话说。”

    雍正欠身看了看,却没看见是谁说话,朱儿近前一步喊道:

    “请到前面来奏。”

    礼部班中立刻走出一名二品朝官,来到丹墀前,叩头道:

    “臣礼部侍郎阿克里。”

    雍正道:

    “说吧!”

    “臣参加过曾静一案的会审。曾静谋反大逆,历朝未有,臣审讯之下,无时不切齿恨愤此等逆贼,虽食肉寝皮,难消臣恨,臣请旨立斩曾静、张熙及两家男女、仆佣,以儆效尤。”

    雍正打断他的话道:

    “你的意思是比达哈维所奏还要严惩。”

    “是!”

    “朕知道了。退下吧!”

    阿克里一腔的愤恨,、本来还想多说几旬,被皇上一句话给打发了。只得悻悻退下。

    雍正面带微笑,扫视群臣道:

    “达哈维和阿克里所见略同。曾静谋逆之罪,乃板上钉钉,毋容置疑。你们当中持相同看法的人肯定不少,但是朕想听听是不是有不同的意见,同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看,就得出不同的看法。陈学海敢于逆公论而奏,虽然荒唐浅薄,朕还是欣赏他的胆识。朕说过,言者无罪。有什么看法,大胆地讲。”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弄不明白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雍正一再声称言者无罪,但陈学海刚刚遭到申斥,就是有不同意见,谁还敢再作出头鸟。何况曾静一案也如皇上所说,板上钉钉,毋容怀疑。

    见半天没有人出来说话,雍正一笑道:

    “看来大家对处置曾静、张熙一案没有异议。但是朕有不同的看法,不妨今儿个当众说一说。”

    群臣中立刻出现一阵骚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允祥、张廷玉等一班近臣素知雍正处事不拘常理,随心所欲。猜测这一次他肯定又有别出心裁的料理。于是,一个个凝神侧目,洗耳恭听。

    果然,雍正清咳一声道:

    “达哈维所奏,对曾静、张熙的量刑不为过分。二逆犯大逆不道,虽凌迟处死也不足以赎其罪。但是,朕以为二逆贼尚有可赦之情由。留之不杀,于朝廷功莫大焉。”

    雍正一语既出,满朝皆惊,群臣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连允祥、张廷玉、弘历、鄂尔泰等人也惊讶不已。李卫是个急性子人,一下子从东屏风下站起来,大声叫道:

    “主子您是怎么啦?这种人也能饶他!”

    文武百官从未见过有人敢在朝堂上对皇上这么说话,又是一阵骚动。尹继善用手一拉他的袍袖,着急地道:

    “李大人,皇上自有道理。你也跪下听听再说。”

    李卫不听,索性躬着腰,大步走到雍正御座前,跪倒叩头道:

    “皇上,说什么也不能饶了那两个混球。”

    雍正一看是他,气不打一处来,虽说是自己的雍邸宠臣,但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竟如此无礼。自己若不严加申斥,臣子会怎么看。因此他把脸色一捋,怒道:

    “李卫,该着叫你,朕自会叫你。如此无礼,成何体统,快些退下。”

    “皇上!”

    “莫要以为功绩卓著便如此张狂。再不退下,看朕怎么砍下你的狗头。”

    “是……”

    李卫见他脸色铁青,心里害怕了。再不敢说什么。灰溜溜地退下去了。群臣中立刻响起一阵轻轻的讥笑声。

    雍正缓和一下脸上的怒气道:

    “朕若不念他一片公忠之心,定不饶他。朕接着说。去岁张熙给川陕总督岳钟琪投书,严刑拷打,逆犯至死都不肯说出实情。岳钟琪没办法,只得上奏。朕批示他多动动脑筋。岳钟琪不负朕望,不惜屈尊降贵与逆犯义结金兰,骗出实情。岳卿虽是假意,但结拜已成事实。三尺之地皆神明。朕如果杀了曾静、张熙,岂不令岳钟琪违背誓言,陷他于不义?为着岳钟琪是朕不杀此二逆贼的第一个原因。曾静,一个穷乡僻谷的穷教书先生,居然也想到造反,而且还搜集到这么多诋毁朕的谣言。可见天下诋毁朕躬的不知还有多少人。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朕岂敢掉以轻心?必竭力塞其源而截其流,方为根本,如今达哈维已经查明,恶言诽谤诋毁朕躬的就是阿其那、塞思黑之流。其太监在流放途中,到处散布谣言,为曾静搜集情报。如果不是曾静、张熙投书案的发生,朕恐怕永远也无从知道民间有如此恶毒的流言。没有曾静,也暴露不了吕留良的大奸大恶。单就这一点,曾静还算有功呢,他既然幡然悔悟,朕何必一定要治他的死罪呢。当年圣祖爷平息三藩之乱,那么大的逆情,只要真正悔过,也尽数不加罪。曾静、张熙又算什么?严格地说,他们只是吕留良的从犯。受吕留良的蛊惑才犯逆的。首恶元凶是吕留良。曾静满纸呓语,辱及朕躬的全是荒诞不经,无凭无据的谣言,朕光明磊落,心胸坦荡,此等小人谣言,朕容得下,也就从轻发落他们。诸位臣工也知道朕,一向无妇人之仁,也不想博取仁君的虚名。宽赦曾静、张熙,实在是有利于大清的江山社稷。朕意已决,将曾静受审的全部供词,朕逐条驳斥逆书长文特谕和其他有关谕旨,一并刊刻,朕亲题书名《大义觉迷录》。书成即通行颁布天下各府州县远乡僻壤,使读书士子及乡曲小民共知之。并且各地书馆、学宫必收藏一册,备将来后进新学之士,人人观览知悉。如有未见此书,未闻朕旨者,经朕随时察出,一定将该省学政及该县教官从重治罪。宣诚亲王、方苞、陈梦雷!”

    “喳!”

    朱儿遵旨,阶前高呼:

    “诚亲王允祉、翰林院侍读方苞、翰林院编修陈梦雷近前见驾!”

    允祉和方苞就在丹墀下,两人早已听见雍正亲口宣他们,慌忙往御座前跪爬几步。

    “臣允祉见驾!”

    “臣方苞见驾!”

    陈梦雷还在礼部班中,慌忙膝行到方苞下首跪了。

    “臣陈梦雷见驾!”

    雍正一脸严正之色道:

    “你三个也算是学界泰斗。朕今日就把《大义觉迷录》交由你们编纂刊刻,务必使出全力,像编纂《律历渊源》一书一样认真。不得有误。”

    对于允祉、方苞、陈梦雷三人来说,编这种书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他们这样的学界泰斗来编这种小儿书一样的东西,未必有些屈尊。但这是圣旨,圣命谁敢违抗。于是三人一齐叩头道:

    “臣弟遵旨!”

    “臣遵旨!”

    允祉、方苞、陈梦雷刚退下。朱儿又高声喊道:

    “刑部左侍郎杭奕禄、户部尚书史贻直听宣!”

    杭奕禄在刑部班中正跪得双腿发麻,忽听喊到自己的名字,顿觉浑身发软,头皮发乍。当初在湖南审讯曾静、张熙时,就遭到雍正申斥,还险些像王国栋一样被革职。这次又喊到自己,不知是福是祸。他这么一犹豫。户部尚书已到了御座前跪好,朱儿以为他没听见,又高喊一声:

    “刑部左侍郎杭奕禄听宣!”

    “奴才在!”

    杭奕禄慌忙答应一声,连滚带爬地到了御座前,在史贻直身边跪好。

    雍正看着他的狼狈相,半嗔半怒地道:

    “杭奕禄,当初曾静、张熙案发时,朕命你为钦差大臣,会同王国栋审理,竟没有问出任何结果来。王国栋因而被罢职。朕念你祖上有功,只加申斥,未曾降罪。今日朕给你一个立功补过的机会。朕命你为南路观风整俗使钦差大臣,携曾静沿江苏官道,往浙江、江西、湖南一路。史贻直!”

    “臣在!”

    “朕命你为西路观风整俗使钦差大臣,携张熙沿西安官道往山西、陕西、湖北、湖南一路,曾静、张熙由朕特赦,不再是朝廷钦犯,而是随行的观风整俗使成员。你们两人记住,要一路缓慢行走,沿路让曾静、张熙巡回演讲,现身说法,宣扬《大义觉迷录》,让他们讲我大清立国之正,讲圣祖皇帝六十年文治武功之盛,讲朕的仁政恩德,抵湖南后,可将二人留在巡抚衙门听从观风整俗使调用,也可听随其便。总之,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朕的恩德无物不可化悔。曾静、张熙虽冥顽不化、大逆不道,犹为朕恩德所化。”

    杭奕禄、史贻直惶惑不解,只知叩头领旨。

    “臣遵旨!一定不负圣望。”

    “臣遵旨!”

    雍正这一番出奇料理,不仅杭奕禄、史贻直和满朝文武大为惊奇,就是允祥、张廷玉等一班近臣、宠臣也始料不及。张廷玉是宦海中滚久了的人,至此才明白,案发伊始,皇上就定下了“出奇料理”的方针。利用曾静一案小题大作,揪后台、惩朋党。雍正莫测高深,工于心计,非历代为君者所能比。

    满朝文武正在惊愕之机,忽听朱儿又叫道

    “李卫、尹继善进前见驾!”

    李卫、尹继善忙不迭地跪爬到阶前。雍正看着自己的两位得意宠臣,略显得意之色道:

    “你们两个,一个是进京述职,一个是陛见,这些不是紧要的。李卫可在散朝后,向怡亲王述职即可。朕叫你们过来,有两件事。一是李卫补直隶总督的缺,明日走马上任。家眷可派人接来。浙江巡抚之职交由程元章署理。‘二是元长署两江总督,明日即刻赴任。朕已命兵部捷报处行文浙江杭州将军鄂弥达,缉拿吕留良全家。元长抵任后,即将吕氏全家就地正法。不必押解至京。朕有特旨给元长。朱儿,宣旨!”

    朱儿躬身取过圣旨,走到阶前站定,尖嗓高声念道:

    “浙省逆儒吕留良者,悍戾凶,好乱乐祸,自附明代王府仪宾之孙,追思旧国,愤懑诋讥。著邪书、立逆说,丧心病狂,肆无忌惮辄敢于圣祖仁皇帝任意指斥,公然骂诅,以毫无影响之事,凭空撰造,诋毁圣朝。实为大逆不道。今吕留良虽死,其后子弟仍承其衣钵,敌视天朝,逆情之大,亘古罕有。不惩将律历不行,朝威不立。特旨两江总督按律惩治。

    一、着吕留良及长子吕葆中二人已死,开棺戮尸;二、充没吕氏家产:

    三、着将吕留良之九子吕毅中斩立决;吕氏族人按律坐:罪,流放荒漠;四、吕留良所著文字,凡文集、诗集、日诘皆为禁书,民间收藏,收缴焚毁,匿藏不交者以重治罪。”

    朱儿刚读完,朝堂上又是一阵骚动。雍正赦免造反主犯曾静本已出人意料,现在又拉了个死人戮尸灭门,更是奇上加奇。尹继善一下子就看出皇上“出奇料理”,棋高一着,忙双手接过圣旨道:

    “臣领旨!”

    雍正面色温和,会意地一笑道:

    “元长,此次赴任,一身轻松吧!”

    尹继善连叩三个头,感激得涕泪交流道:

    “皇恩浩荡,臣敢不以死报效圣上。”

    “不仅你感激圣德,朕今日就当廷颁诏,开豁天下所有贱民的贱藉。”

    七、西洋之教不得行于天朝

    雍正要办自己臣民的罪,一帮西洋教士偏要在一边指手划脚。皇上恼了,让他们全部滚蛋。

    弘历辞了陈刘氏。回身上轿,匆匆赶往宫中。今儿个虽不是朝会的日子,但进宫面圣的官员还是很多。弘历赶到午门时,旁边的空地已停放着很多轿子。经过陈刘氏一事的耽搁他显然来得迟了。弘历下了轿,只身一人进了午门往后宫来。他因为来得迟了,只顾匆忙赶路,当经过朝房门口时,忽听有人喊道:

    “宝亲王先生,请等一等。”

    弘历一听这称呼怪怪,惊奇地往左边一看。只见朝房门口一个黄卷发、蓝眼睛的高个子洋人正向自己招手。他一看,认得这位洋人就是上次来京面见雍正的葡萄牙使臣麦德乐。麦德乐见弘历走过来。忙躬身揖手行了个中国礼问道:

    “宝亲王,你是去见皇上吗?”

    弘历点点头。

    “那好,麻烦宝亲王给皇上说一声,请他尽快接见我们,我们有要紧的事跟他谈。等不及的。”

    弘历这才注意到朝房内还有二十多个传教士。其中就有经常到宫中来的苏霖、戴进孝、雷孝恩、宋君荣等人。他猜测着,这帮洋教士来肯定与苏努家有关,便冲麦德乐礼仪性的一笑,不软不硬地道:

    “对不起,麦德乐先生。皇上这会儿肯定很忙。该召见你们时,自然有人通知,用不着本王跟他说。”说完,继续往里走去。麦德乐碰了软钉子,遗憾地耸耸肩,只得耐心等候。

    弘历穿过乾清门,来到乾清官门外,太监朱儿迎上前来边施礼边责怪道:

    “王爷怎么这时候才来到,里面议政马上开始了,就差您一个了。”

    弘历来不及跟他解释,急忙走进殿内,只见张廷玉、鄂尔泰、方苞、弘时、弘昼、允禄、允礼等和六部九卿的主要官员分列两旁站在大殿内。他赶紧轻手轻脚走到方苞的下首站好。这时,司礼太监高声喊道:

    “万岁爷驾临乾清宫!”

    众人侧目看去,只见雍正走进殿来,在御座前站定。众人赶紧跪下叩头,齐呼万岁。

    雍正在御座上坐下,扫视众人一眼,双手平起,温和地道:

    “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大家不必太拘礼,平身吧!”

    “谢万岁!”

    雍正待大家站起,继续说道:“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朕却把你们这些王公近臣召来,就是要议一议苏努一家人西洋邪教的事。苏努诸子昨日已押解至京,朕命达哈维连夜审讯,绪果怎么样?达哈维!”

    达哈维熬了一夜,到现在还未曾合眼,因此双眼通红。听到皇上叫他,慌忙跪倒,膝行上前,恭恭敬敬地答道:

    “奴才在!”

    “苏努一家,审问得如何?”

    达哈维连连摇头道:

    “回万岁爷,奴才方法用尽。可是苏努一家像是中了邪似的,笃信洋教,誓死不移。乌尔陈甚至说他本确实就是天主教徒,但愿为皇上效力,同时亦崇拜天主。”

    “一派胡言!”雍正龙颜大怒,扫视众人一眼,斥道:

    “乌尔陈之词,昏愦糊涂。他一家乃是我旗人,理应与朕同俗。如今竟图谋不轨,弃我朝法俗,入洋人邪教。依其理论,岂不是有两个上天在其心中?天下之大,只共有一个上天。一国之中岂有二主?此种大逆,当如何处置?朕请你们议一议。达哈维,退下吧!”

    雍正话音刚落,众人立刻交头结耳,纷纷议论起来。乾清官立刻响起一一片嗡嗡声。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只听雍正清咳一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雍正扫视众人一遍,谦和地道:

    “今天畅所欲言,言者元罪。有什么看法当着朕的面说。不要在下面瞎议论。谁先说?”

    “奴才先说!”

    只见鄂尔泰从张廷玉身边迈出一步,朝御座前跪下。雍正一挥手道:

    “毅庵(鄂尔泰字毅庵)不必拘礼,站着说就行了!”

    “谢万岁!”鄂尔泰重新站起,愤然道,“苏努一家本是阿其那一党的铁杆老保。乌尔陈、勒什亨与阿其那结党乱政,大逆不道,按律当诛其一族。但我皇万岁宽泽仁厚,赦免其罪,令其悔悟。苏努一家才苟延至今。如今苏努诸子不仅不思悔悟,反而加入洋人邪教,变本加厉,仇视朝廷。此种大恶,天理不容,当按律治罪,处苏努诸子凌迟之刑。”

    雍正听他说完,把双眼微闭,痛苦地摇摇头道:

    “毅庵说的对。当初朕就不该赦免他一家的罪。否则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但当时朕的初衷是想以圣德化其冥顽。没想到这家人竟如此冥顽不化。算了,朕说这些话也没用。还有谁要说?”

    “儿臣说说!”弘历喊道。雍正也准他站着说。弘历躬身说道:

    “鄂相爷主要说的是苏努一家结党乱政之罪。儿臣说说他们信奉洋人邪教之罪恶。苏努一家身为旗人却加入天主教,按律应是罪上加罪。尤其可恨的是,京城的天主教士公然站在苏努家族一边,对其表示异常的同情和关心,不但在舆论上支持而且在金钱上给予赞助。京城内,一时谣言四起,视听混淆。天主教公然插手我皇室内部事务,苏努家族,难逃其罪。”

    弘历刚说完,雍正就高兴地赞叹道:

    “说得好,爱卿说出了朕想说的话。多年来,朕待天主教甚是宽仁。没想到洋教士不但不感激圣恩,反而横行不法,使我天朝之民轻信误听,人心渐被煽惑。朕岂能容他?今天,朝房内还有一班子洋教士等着朕召见,待咱们议完,朕就宣他们进来,作一番料理。衡臣、弘时、十六弟、十七弟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廷玉、允礼等人齐声答道:

    “我等赞同鄂相和宝亲王的意见。”

    雍正轻轻点头道:

    “好,朕也赞同他二人的意见。看来苏努一家按律当凌迟处死。但是当年他们与阿其那结党乱政、图谋大逆,朕尚且饶过。今天仅以入天主教之罪处之以极刑,西洋人必定以为他们是因为加入天主教而遭杀戮,反而使他们在西洋扬了名。朕以为不如处以终生监禁,既惩其罪,又足以塞西洋人之口。”

    众人一听,初时一怔,仔细一想,皇上的见解的确高人一等,便齐声称道:

    “皇上高瞻远瞩,圣虑周详,臣等不及也。”

    雍正哈哈一笑道:

    “苏努一案就这么定了。那帮洋教士恐怕早在朝房里等急了,传他们进来吧!”

    朝房内麦德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但是他还要耐着性子劝慰那些不停地叫嚷的传教士。因为他明白,他这一次只是以一名普通传教士的身份接受大清国的皇帝召见的。所享受的礼遇自然与三天前不同。三天前,他是作为身肩重任的葡萄牙使者,来北京朝见雍正皇帝的。雍正很看重天朝作为礼仪之帮的大国风范,以最高的礼遇接见葡国使臣麦德乐。接见时,麦德乐向皇帝提出葡萄牙的丽项请求,一是请清朝归还被没收的天主教堂;二是请求对天主教在中国传教开禁。雍正根据前朝成例,一律不予照准,但是因为麦德乐是西洋使者,他依然礼遇有加,当廷赐给麦德乐人参、瓷器、漆器、纸墨、字画、香囊等物。并命监察御史常保柱安排麦德乐去江南浙江、江西等富庶发达地区观光旅游。可是麦德乐还没有动身,恰逢苏努诸子被押解至京。北京的洋教士苏霖、戴进贤、雷孝恩、宋君荣等人,为了表示对已成为天主教徒的苏努诸子的同情和支持,以教会的名义向紫禁城提出抗议,为增加对雍正的压力,他们把麦德乐请来,作为代表请求皇帝召见。雍正答应召见,但麦德乐只能以一名传教士的身份进宫。身份变了,礼遇自然有些悬殊。麦德乐今天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正当众洋教士等得着急的时候,乾清门突然跑出一个太监,高声叫道:

    “万岁有旨,传麦德乐等西洋教士进见!”

    众洋士一听,雍正终于召见了。便一齐涌出朝房。麦德乐在澳门经商多年,知道中国人最看重礼仪,何况在皇帝家里。他忙拦住众人,让他们排成一队,自己打头,学着清朝官员的样子,鱼贯而入。进了乾清官,麦德乐学着上次朝见的样子,双腿屈膝,躬身揖手道:

    “葡国传教士麦德乐朝见陛下!”

    其他传教士也学着他的样子,一齐给雍正施礼。

    张廷玉、弘历、允礼等人一见大惊失色。这帮传教士竟如此大胆,见了皇上也不下跪。弘历忍不住厉声喝斥道:

    “你们好大胆子,见了皇上竟然不行三跪九叩之礼。难道不知道我天朝礼仪吗?”

    雍正双目微睁,脸色越来越阴深。

    麦德乐见中国皇帝要动怒,心里有些害怕却辩解道:

    ”尊敬的陛下,前日朝见您,也是这样行礼的。”

    雍正额上青筋一跳,冷冷地道;

    “前日你是一朝使臣,朕念你们夷邦小国,不知天朝礼仪,加恩让你免跪。今天你是西详教士,还敢如此无礼吗?苏霖、戴进贤、雷孝恩、宋君荣!”

    麦德乐身后的四个传教士突然听见皇帝冰冷威严的声音点到他们的名字,不由自主地一齐跪倒在地。雍正冷笑一声道:

    “你们也算得上京城响名的传教士了。朕或公或私不止一次召见过你们,就是现在朕的养心殿里还有你们送的西洋假发。你们自己说,每次见朕都是什么样的礼仪。今天怎么突然见朕不下跪了?是不是仗着人众,要挟众压朕呢?”

    苏、戴、雷、宋四人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叩头道:

    “陛下息怒,我等知罪了。”

    麦德乐见他们这样,不敢一人硬撑下去,他两腿一弯,跪倒在地,学着清朝官员的样子蹶着屁股给雍正磕了个头。道:

    “尊敬的陛下,您不要生气,我给您磕头还不行吗?”其他洋教士见他都跪下了,便一齐跪倒,给雍正磕头。

    麦德乐怪模怪样,洋腔洋调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弘时讥笑道:

    “有人说,洋人的腿不打弯儿,像根棍子似的,跪不下来。今天怎么就跪下了?”

    雍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乾清官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洋教士们稍微放了心。只听皇帝又道:

    “我天朝乃礼仪之邦,也不计较你们外夷小国的礼仪得失。所以朕不治你们的罪。但是朕正告你们,苏努一家乃我天朝要犯,按律治罪,理所应当。如果天主教再敢公然助桀为虐,谣言惑众,朕决不轻饶。”

    麦德乐听雍正提到正题,忘了害怕,乘机说道:

    “尊敬的陛下,我们不会过问您的政事,但是,苏努全家已接受天主的洗礼,他们是天主的孩子,不再是您的臣民,您不能治他们的罪。”

    “无稽之谈!”雍正勃然大怒道,“苏努家族乃朕的臣民,而且还是旗人,他们犯了王法朕作为天朝之主,按律治罪,理所应当。”

    “不,尊敬的陛下,您错了。天主才是最至高无上的神,他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您惩罚他的孩子,他要惩罚您的。”

    麦德乐一言既出,在场的王公近臣无不大惊失色。这个不知深浅的洋鬼子,狂妄至极,竟敢对皇帝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弘历按捺不住一腔怒火,近前一步,厉声斥道:

    “荒唐!莫非你夷帮小国就是这样无君无父,只信奉一虚无渺茫之天主吗?竟敢以西洋之天主无视我天朝君父。若按我大清律历,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要全部砍了。”

    麦德乐一看皇帝和皇子都发起怒来,有些心慌了,但只是缓和了一下口气道:

    “我不敢惹尊贵的陛下和王子生气。可是苏努曾经是陛下的王爷,他的家族接受了天主的洗礼,足以说明天主的爱会泽及每一个人的,苏努不惧陛下的王法,献身于天主,是天主最虔诚的儿子。天主教徒将以他为楷模,敬仰他。他的儿子也是天主的最优秀的孩子,天主一定会保佑他们的。”

    雍正一听,不唯不怒,反而哈哈一笑道:

    “麦德尔,你口口声声称天主,天主到底在哪儿,你看见过吗?你们天主教尊奉天主。而天朝的回民地方也有一个敬天的阿訇,他们也尊奉一个教主。其实都是一回事。不过你们那儿有一个成为人的神,还有什么永恒的苦、永恒的乐,这是神话,再荒唐不过了。佛像是用来念佛、敬佛的,可佛像明明是人自己塑的或画的。你们的天主画像难道不是自己画的吗?和天主教一样,佛也有化身、也有转世、也很荒唐。你们有十字架,满州的萨满教在祭祠中也竖一根杆,这和你们的十字架一样荒唐。其实,什么和尚、喇嘛、道士、阿訇,还有你们的传教士,很少有人真正理解所尊奉的教义。西洋人大谈天主,说天主无时不在,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朕就明白地告诉你,苏努一家,朕就是不杀。杀了他们,你们会说,天主接他们去了天堂。朕让他们终生监禁,就在刑部大牢内,看你们的天主能不能救走他们。”

    雍正说到得意时,目光扫视着阶下的每一个人,忽然看见张延玉一个劲地努嘴使眼色他才突然醒悟,自己那一番话足以惊世骇俗。等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自己笃信佛教,自诩于佛学参悟颇深,还不止一次向臣工谈禅论道。今天竟突然当众说出这种叛佛背道的话。实在不适合九五之尊的身份。雍正顿觉说走了口,立刻闭嘴不言,乾清宫陷入一片难堪的寂静。

    弘历也听出皇阿玛失了口,见他突然闭口不言,赶紧上前,躬身道:

    “西洋之教与我儒家思想相距甚远。有些西洋教士还攻讦理学。规定天朝教徒不准祭天、尊孔、祭祖,圣祖爷反感之极,才颁布了禁教令。”

    雍正恢复了常态,接过弘历的话头斥责道:

    “宝亲王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朕岂能帮你们洋人引进谴责我天朝教义的西洋教义;岂能容忍攻击儒教的西洋教在天朝任意传播?如果朕也派一帮和尚、道士到你们西洋去,对你们的国事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你们的女王能答应吗?你们的天主能答应吗?”

    雍正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人情人理,有着强有力的说服力。任凭这班西洋教士再有“天主”也无反驳之力。麦德乐等人无言答对。但是他得知苏努一家没有被处死,已颇感意外。按他们既定的目标,能说服中国皇帝不处死苏努一家就行。至于要求清朝政府解除天主教禁令,则根本没抱多大希望。既然目标已经达到,还有必要惹中国皇帝发怒吗!麦德乐于是又叩了个头,恭恭敬敬地道:

    “尊贵的中国大皇帝,您韵训谕非常有道理,作为敝国使臣,我一定向女王陛下转告您的话。”

    雍正见这几个洋鬼子终于服软了。十分得意。但除恶务尽,他还要出一出最后一口恶气,便道:

    “念你们是远邦小民,朕法外施恩,不追究今日之罪。但天主教决不能在天朝存在,西洋教士尽数驱逐。张廷玉,拟诏!”

    张廷玉赶紧走到御案前,铺开诏纸,提笔等候。雍正一字一顿地道:

    “西洋之天主教,蛊惑民心,混淆视听,攻讦政令。着各省即将大小圣堂拆毁尽净。其教堂之房屋院落,或改为仓廒,或改为书院,一所不留。京师顺天府之文安县、古北口、宣化府等处教堂,均改为官所,京师之北教堂,可改为病院。凡教堂之圣像、圣龛,尽行焚毁;西洋教士尽皆驱逐。天朝子民不得信奉西洋之教。钦此!”

    张延玉一听,这诏旨也太过琐细了。但毕竟出自皇帝之口,他不敢更改一字,照雍正所说,一字不差地书写好,盖上皇帝印信。雍正看出他的心事似的,笑道:

    “这诏旨是否太过琐细了。朕想那班西洋教士没为我大清做过一件有益的事,唯有教堂房舍可为我所用,所以朕不厌其烦,详加说明。”

    众人一听,这一纸禁救令还包含着皇帝的精打细算。雍正一向训谕臣民节俭戒奢,但对几间教堂也斤斤计较,未免太小家子气。

    洋教士们没想到雍正非但没解除禁令,反而严厉打击天主教,一个个面露愤恨之色,但慑于皇帝的威严,义不敢多说,便一齐把目光投向他们的代表麦德乐。麦德乐只好鼓起勇气,先给雍正磕丁个头道:

    “尊敬的陛下,也许我们有些教徒做出了使您不高兴的事,可是这与整个天丰教无关。您的这个诏令太残酷了,贵国的康熙皇帝对天主教一向很宽容的,您却反其道而行之,太不可患议了。

    雍正看也不看他,扫视一遍他的王公沂臣笑道:

    “看来洋人还是不服气,要与朕理论。哪位爱卿能驳倒他们?”

    张廷玉谦恭地一笑,道:

    “万岁,就让奴才跟他们理论吧!”

    他向麦德乐走近两步,很有礼节地一揖手,不急不缓地道。

    “麦德乐先生,你说的不错,岂止康熙爷对天主教很宽容,前明皇帝对天主教也是不加干涉。因为那时的洋人传教十尊重我天朝的固有的礼仪风俗和儒家理学,谦恭地自称为‘海外鄙儒’。我天朝乃礼仪之邦,自然容得下礼义之教。但是到康熙朝末年,西洋几次遣使来朝,蛮横地规定我朝天丰教徒不准祀天、尊孔、祭祖,违令的教徒要由教会处以极刑。康熙爷看了你们的告示,极为愤怒,才颁布了禁教令。及至我朝,禁教令虽仍在执行,但万岁宅心仁厚,禁教甚是宽松。既便有西洋教士横行不法使愚民轻信误昕,万岁爷也多是息事宁人,不予深究。但西洋却屡屡遣使来朝,向皇上施压,要求解禁,且屡反禁令,公然不许教徒祀天。天主教这样做,分明是煽惑人心背离儒家纲常大义。万岁爷即便宽仁,也容忍不得。苏努一案,西洋教士更是狂妄至极,公然阻断我皇乾断朝纲。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今日颁此禁令,势所必然。非此而何?”

    张廷玉说古论今,有理有据,义正词严,铿锵有力。麦德乐等洋教士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戴进贤、宋君荣都是从康熙朝过来的,他们知道那时的天主教和康熙朝廷相互尊重,关系极为融洽。康熙朝前期,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还被康熙晋封为钦天监,官至二品,成为一代名人。可惜的是罗马教皇愈来愈不尊重中国的礼仪风俗和传统思想,导致北京天主教会和清政府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张廷玉没有说错,造成今天这种结局的责任不在清朝朝廷,而在于天主教自身。但是,这种话只能埋在心里,作为北京天主教的教士,戴进贤、宋君荣决不能说出口来。

    麦德乐回头看他们低着头,一副服输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

    “尊贵的陛下和各位王大臣。你们赢了,我们收回请求。可是,我们真诚地希望能再次来中国,天主教不是魔鬼,她会给你们的国家带来和平、幸福和仁爱。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雍正笑容可掬,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阴沉和威严,“麦德乐先生,你还是朕的贵宾,还可以去江南等地观光旅游。”

    “谢谢尊贵的陛下。”麦德乐感激地又给雍正磕了个头,才站起来道:“再见了,陛下!”

    戴进贤、宋君荣等洋教士也纷纷给雍正磕了个头,站起来和张廷玉等王公大臣一一告别后,才排着长队走出乾清宫。

    洋教士们刚走出门外,雍正便哈哈一笑道:

    “看来这些西洋教士也不是不可理谕。天下之事莫过于一个‘理’字,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好了,这洋教的事总算过去了。你们还有事要奏朕的吗?”

    张廷玉忙道:

    “万岁。湖南巡抚赵弘恩递来奏折说,曾静、张熙被送回湖南,长沙省城像炸开了锅,喧闹起来。一夜之间,全城贴出了传单。传单说,曾静、张熙是两只癞皮狗,有志之士要把他们从官府里抢出来,沉入深潭处死。故而请旨将他们送回京师。”

    雍正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不悦道:

    “赵弘恩怕承担责任。朕偏要把他们留在湖南,朕就是不相信那些逆民能翻起多大的风浪。衡臣就照这个意思拟旨。叫赵弘恩小心点就是了。”

    弘历见再没有人奏事声想起早上接的状子,不如递上去,给皇阿玛看看,虽说还没有审清问明,但总可以听听皇上的训谕,也会受益。因此,他进前一步,躬身道:

    “皇阿玛,儿臣今早接到一份状子,恳请皇阿玛指点。”一边说,一边将状纸呈上。

    雍正快速看了一遍,眼睛盯住达哈维问道:

    “达哈维,昨日有一民妇去刑部告状,你知道吗?”

    达哈维心头一惊,慌惊跪倒,答道:

    “奴才听刑部郎中高冰说,确有一民妇告状。但是那民妇的案子已由漳州知府、福建巡抚两级审结,因而刑部没有受理。”

    雍正脸色一沉道:

    “人家既然千里迢迢告到刑部,你就应该详细询问,多方核查,看看是否真有冤情。”

    “奴才知罪!”

    “起来吧!”雍正又看着弘历道,“你十三叔忙着在易县督造皇陵,你就在朕的身边赞襄政务。陈刘氏的案子还是交归刑部审理。”弘历忙答道:

    “儿臣遵旨!”

    雍正又看了一遍状子,扫了达哈维一眼道:

    “这是一桩与贩卖鸦片有关的案子。鸦片久食成瘾,对人体危害极大。我大清子民万不可沾染此恶习。朕两年前就颁布了严禁吸食和贩卖鸦片的禁令。此案虽说尚未审理,朕还是可以提出一些指导性的意见。一是赎卖毒品鸦片的,严惩不贷;二是严格区分药用鸦片和毒品鸦片的用途,毒品严禁,药用则不必干涉;三是对小本商人的财产要保护,达哈维!”

    达哈维忙又跪下。

    “奴才在!”

    “你务必要审清问清,秉公处置。完了奏知宝亲王知道。诸位爱卿有事奏来,无事就跪安吧!”

    “喳!”

    众人跪安后退出乾清官,达哈维见弘历已到台阶下,忙紧赶几步叫道:

    “四爷,请留步。”

    弘历放慢脚步,达哈维恭恭敬敬地道:

    “奴才觉得陈刘氏的案子并不大,有必要由刑部发传票传李治国和刘世明吗?”

    弘历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陈远的案子谁也拿不准就是冤案,仅凭陈刘氏的一纸状子就把地方上官员千里迢迢拘来刑部似乎有些小题大做,有损朝廷的尊严不说,也耽误地方上的公事。但这样一桩小案,总不至于请旨派钦差去福建审理吧。思谋良久。弘历终于道:

    “巡抚刘世明算着也该来京述职了。就由军机处行文,命刘世明即刻进京述职,顺便命他将李治国查获的鸦片样品带来京师鉴别。”

    达哈维钦佩极了,躬身笑道:

    “王爷谋事真是滴水不漏。军机处那边,还要请王爷出面。待刘世明到了京城,刑部就传他来讯问。奴才先行谢过,告辞了。”

    “等一等,”弘历见他迈步走开,忙道:“陈刘氏母子三人还在本王府上,你派人接回刑部好生安置。”

    “奴才就马上派人去王爷府上!奴才告退。”

    弘历回府,顾不得用午膳便命人带来陈刘氏母子。那陈刘氏因住进宝亲王府,不便再穿孝,已由府里的丫头翠红侍候着浴洗,换上一身荷花色衣裙。经过这一番打理,她竟象变了个人似的,她嫣然一位美艳少妇,连弘历福富察氏也赞叹不止。那一对双胞胎孩子浑身上下也收拾得千干净净,显得愈加精神,呀呀儿语,令人怜爱。

    陈刘氏一见弘历夫妇,赶忙跪地叩头,感激地道:

    “王爷大恩大德,民妇只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了。”

    弘历无所谓地一笑道:

    “先不要想这些,养好身子,带好两个孩子要紧。你的状子已交刑部,很快就会审理。待会儿刑部来人接你们去。翠红,带他们下去用膳。”

    陈刘氏又磕了个头,领着两个孩子跟着翠红下去。富察氏吩咐道:

    “侍候王爷用膳。”

    两个丫头赶紧端上来四小碟精巧的小菜一碗莲子汤和一盘小馒头。弘历接过热毛巾洗了手。坐在桌旁正要吃饭。忽见太监朱儿急冲冲地直闯进来。他心头一惊忙站起来,迎上去问道:

    “朱公公,您有事?”

    朱儿气喘吁吁,也顾不得施礼,忙道:

    “宝亲王,皇上召您立刻进宫!”

    “朱公公可知道为着什么事?”

    “奴才哪儿知道!就看见皇上用午膳前看了两份折子,立刻龙颜大怒,命奴才马上请宝亲王和鄂相爷。鄂相爷今天在军机房当值,这会儿早到皇上跟前了。”

    弘历一听,叫道:

    “来人,备马!”抬步便往外走,富察氏心疼地道:

    “王爷,用了午膳再走。”

    他理也不理,到了院内,接过仆佣递过的缰绳,纵身上马,直往府外驰去。朱儿哪里能跟上弘历,等他到了府外,翻身上马时,弘历已跑出一里多地了。

    弘历到了午门外,跳下马。他也不用通报便直接奔养心殿。走了半天才到养心殿门口。宫女惠儿见他来到,忙上前施礼道:

    “皇上在御书房呢!”

    弘历走进御书房,只是雍正阴沉着脸正面对房门坐着,跟前的御书案上摆着一摞折子,两碟精致的小菜和一碗鸡汤,鄂尔泰躬身站在左侧。雍正见他进来,一招手道:

    “弘历,你先在旁边听着。”

    “是,皇阿玛。”

    弘历施了礼,在对面站着

    只听雍正用手中的银羹点着御书案,语气沉重地道:

    “西南地方长期处在土流混杂,体制混乱之中,其弊端,实有乖于我大清极盛之世。改土归流,役大投艰,朕不是没有想到过,先是多次召开御前会议,征求朝臣的意见,继而制定章程、措施、步骤。朕步步小心,处处谨慎。多方挑选,才选中毅庵来担此重任。毅庵不负朕望,历时四载,终将西南地区全部改土归流。朕以为,在我大清版图之内再也不存在那些不听号令、不服管理的独立王国,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想到那帮苗人土府竟贼心不死,再次叛乱。朕阅此奏折,怎么能不如块垒在胸!”

    弘历边听边用目光瞟着看那上面的一份折子。虽然看到的是倒字,但他聪明绝顶,很快就对折子的内容了然于胸。那折子原来是贵州巡抚石礼哈写的,奏称黔东南苗人土府岑映宸、刀瀚,不服当地流官管束,煽惑苗人叛乱,杀死朝臣流宦,正蠢蠢欲动,攻州掠府,请皇上速作决断。

    鄂尔泰也颇感意外,他在改土归流的全过程中,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处置周详。针对各地士民和土司们对改流所持的不同态度,分别采用和平招抚和武力剿灭两种手段。方针、方法应该算稳妥。当地的土民很是拥护。改土归流才势如破竹。得以顺利完成。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岑映宸、刀瀚这两个土府竟再次挑起苗人叛乱。究竟是当地流官处事不当引起的,还是土府不甘心失去世袭的小王国而存心挑起事端呢?鄂尔泰看着皇上忧心忡忡的样子自责道:

    “黔东南土府叛乱,臣难辞其咎。都是为臣当初布置未妥,筹虑未周之过。请皇上治罪。”

    雍正看着自己的“模范总督”一眼,阴沉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强笑道:

    “毅庵,朕没有责怪你,也不是召你来问罪的。当年朕信赖你,给了你广西、云南、贵州三省的总督之权,你以改土归流为己任,君臣合际,改土归流势如破竹。朕感到非常自豪。爱卿功不可没,岂能有罪?朕召你来,是要听听你的见解,菌疆叛乱如何处置。”

    鄂尔泰深受感动,躬身道:

    “谢主子恩典。臣以为。石礼哈的奏折没有讲清楚岑映宸、刀瀚因何聚众叛乱。臣在西南四年,熟知当地民情。土司土府骄恣暴戾,横行不法,对于土民,可以任取其牛马,夺其子女,生杀任情,土民受其鱼肉,敢怒而不敢言。因而我大兵所到之处,土民无不箪食壶浆,列路相迎。改土归流,自然受到,土民的拥戴。如今。苗民竟受土府的鼓惑,附土府叛乱。臣恐多半是地方流官处事不当,激起民愤,土府乘机煽惑人心而引起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臣以为,应先查清苗民叛乱的起因,如果是地方流官处事不当引起的,就予以更正,按律治流官之罪,以收拾人心。苗民必自行散去。对于土府及其死党,则重兵督剿。就地正法。”

    雍正凝神听着,脸上渐渐有了笑,以手击案,赞叹道:

    “好极了!毅庵剖析,果真一针见血。不愧为改土归流的宿臣。朕就依你说的办,可是派哪个将军去呢?离石礼哈近是张广泗……”

    “不,皇上!臣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苗疆的叛乱还是由臣亲自去处置为好。”

    “朕何尝不知你最合适,但你是朕的肱股之臣,还要赞襄政务。此去贵州几千里地,一往一返,耗去多少时日。不如就近派石札哈或张广泗。小小苗人作乱,用得着鄂爱卿亲自去吗?”

    鄂尔泰还是坚持己见,激动地道:

    “改土归流乃是臣亲手推行,其中的艰辛只有臣自己最清楚。苗人叛乱规模虽小,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可不防微杜渐。如稍有差失,西南的改土归流将前功尽弃。臣也会心痛而死。”

    弘历也被他一片赤诚之心深深打动了,向雍正道:

    “皇阿玛,鄂相心系西南,留在朝廷也会食不甘味,夜不成寝,您就让他去吧!”

    雍正只好松了口,答道:

    “朕只好依了你。但这次朕不能给你三省总督之职。朕要你速去速归,就命你为钦差大臣,总理西南改土归流善后事宜。”其实职权还是一样。只不过,钦差大臣不能常留在地方,办完了差事就回京了。雍正对鄂尔泰倚重之心,溢于言表。

    鄂尔泰深受感动,跪倒在地,说了声:“臣领旨。”又笑道:

    “皇上身边有宝亲王这样的干国之材,强过臣十倍。何必非揪住臣不放。”

    雍正让他起来,道:

    “弘历自然是有点才能的。朕犹嫌不足,恨不能将天下的于国之才全聚到朕的身边。”一边说,一边将御案上最上面的两份奏折扔到弘历面前,脸色又阴沉起来,道:

    “弘历。你先把这两份折子看看。”

    弘历双手接过,那第一份折子的内容他已经知道了,只扫视一遍就放到一边去,打开第二份折子。仔细一看,竟是左都御史李云佩参奏户部右侍郎沈近思贪污挪用钱粮二十余万两的折予。李云佩言之凿凿,有根有据,似乎不会有假。弘历大吃一惊,自新皇登基以来,清查亏空,刷新吏治,雷厉风行。一批贪污、挪用亏空大案一桩桩被清查出来。河南学政俞鸿图因贪处斩刑,妻先自尽,幼儿惊吓而死;苏州织造胡凤翠被查出,全家同时悬梁自尽;山东学政陈沂震、翰林院侍讲廖赓漠等等,几乎一年就查出几十宗大案,革职锁拿抄家追赃就是皇亲国戚也不例外。几年下来,吏治开始澄清,查处的大案一年比一年少。近两年已没有大案出现。想不到今天还会有如此之巨的贪污亏空案发生。

    雍正见他看完,恨恨地道:

    “当初朕决定推行耗羡归公时,曾召近臣讨论。沈近思第一个站出来说,耗羡归公不是善法。朕问他,‘你做过县令,是否也收火耗?’他毫不隐讳说:收。朕责问他还是为一己之私吗?他理直气壮地说,妻子儿女不能够不养,否则,岂不绝了人伦?朕当时就说,‘耗羡归公后,朕给你养廉银,足以养家糊口及公差补助,从此不许贪污,你做得到吗?’他回答说保证做得到,但不是所有的官员都能做得到。朕当时以为他说得也有道理,想不到他竟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朕岂能不生气?”

    弘历见他气得嘴角发抖,脸色煞白,忙安慰道:

    “皇阿玛,您千万不能因为出了这件案气坏了身体。应该说,这么多年您的新政取得很大的成效。吏治明显好转,府库也逐渐充盈,您刚即位时,国库存银仅八百万两,不够打一次大仗的。到了雍正五年,府库已存银五千万两。其后西北用兵花去大半,至今库存仍有三千多万两。因为吏治的澄清,这两年已经没有较大的贪污亏空案发生。今天出了沈近思的案,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皇阿玛大可平心静气地处置。”

    弘历的一番话说到了雍正的心里。他不是个穷奢极欲的皇帝,也没有滥杀过人。可是据他的那些耳目说,朝野中有人给他起了两个绰号:“爱银僻”和“抄家皇帝”。为了给国家敛财,竟落下这样的声名,他内心受到的伤害,只有在看到大清的强盛之时才能得到安慰。

    “库存三千万!”雍正脸上的阴沉之色虽然有些缓和,仍咬着嘴唇道,“朕一向痛恨的就是沈近思这种人,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毫无忠公事主之心,唯有一己之私利。弘历,你马上吩咐下去,照老规矩将沈近思的官衙、原籍同时抄检,以防他转移赃物。”

    弘历感到有些太突然、太冒失了。迟疑着道:

    “还是由儿臣先查清真相再抄检不迟,仅凭李云佩一纸奏折,如果出了差错怎么办?”

    “出了差错有朕顶着呢!”雍正突然暴怒起来,两只手剧烈地抖动着,“李云佩的折子说得有根有据,十之八九是真的。你只管照旨执行就是,如果真冤枉了他,朕亲自给他赔罪。”

    弘历不敢多说,恭恭敬敬地道:

    “儿臣遵旨。”躬身退了出去。

    雍正见鄂尔泰还站在那里,收起怒容,和颜悦色地道:

    “毅庵,还没用膳吧,陪朕一起吃。”

    鄂尔泰忙躬身道:

    “谢万岁恩典,只是臣已吃过了。苗疆叛乱在即,救兵如救火,臣想回府收拾一下,明日就起程。”

    雍正只得道:

    “朕不留你。先回府跟夫人告别。回头朕叫衡臣拟了旨给你送去。”

    鄂尔泰又躬身一揖,慢慢退出御书房,这时惠儿、菊儿进来,换上新的饭菜。雍正吃着饭还在想着刚才的事,那碟子里菜已吃完了,他还在用筷子去夹。惠儿“噗哧”笑出了声,忙把另一只碟子推到他跟前。雍正抬起头,发觉她笑得很美,柏冲她笑了笑,惠儿见皇上心情好,便大着胆子笑道:

    “奴婢自小儿听书看戏,没听说有像万岁爷这样的皇帝,从早忙到晚,一刻也不得消停,奴才们光站着怕是也累了。何况万岁爷还要想那么多的事。”

    雍正听她说得有趣,住了筷子问道:

    “你那戏里书里的皇帝都是什么样于?

    菊儿见主子少有的好脾性,也大着胆子抢先答道:

    “那书里戏里的皇帝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身边总是美女如云。上朝一句话:‘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然后就去花天酒地,听歌看舞。”

    雍正忍不住哈哈大笋,道。

    “朕何尝不知道享乐,可是没办法,你们瞧这一摞摞的折予,压得联喘不过气来,还有什么闲心去听歌舞。用过膳,午后恐怕还有大臣来见朕。”

    惠儿笑道:

    “说不定这会儿就有人在乾清门外候着呢。”她话音刚落,就见朱儿快步走进来,道:

    “万岁爷,博尔多带着张千来了,说有急事见您。”

    惠儿不无得意地道:

    “万岁爷,让奴婢说上了吧!”

    雍正听说博尔多带着张千来了,顾不得惠儿说什么,忙道:

    “快,叫他两个进来。”

    朱儿出去,不多时,博尔多、张千两人快步走进门来,见了雍正,跪倒施礼。

    “万岁爷!”

    雍正忙问:

    “什么事?”

    博尔多看看惠儿和菊儿,惠儿极聪明,忙收拾起碗碟,拉着菊儿跑出去。

    博尔多才道:

    “昨天午后,盛郡王去广化寺巡视,跟隆科多见了面。”

    雍正一怔,想不出弘时巡视有什么不妥之处,弘时见隆科多也不会有什么对自己不利。博尔多何至于急匆匆地进宫。便问道:

    “难道隆科多跟弘时说什么?”

    “奴才不知道。盛郡王巡视到广化寺,看了隆科多,奴才当时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只是今天张千跑去跟奴才说,奴才才害怕起来。”

    “张千,你说了什么?”

    张千忙答道:

    “前次皇上让博尔多大人转告奴才好生监视邬思道和盛郡王,奴才就留意了,可是没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常之处。昨天午后,奴才见盛郡王乘轿子出去,便暗中跟踪,到了无人之处,却见盛郡王轿子里下来一个青衣长随打扮的俊美少年,奴才一见那人好眼熟,仔细一想才明白,那不是盛郡王的侍妾佟儿奶奶吗?她女扮男妆做什么?盛郡王他们顺着一条小道往北去了。那条道路窄人稀,奴才怕被他们发现,没敢再跟踪下去。到了晚上,盛郡王他们才回来,和邬思道一起在书房说了半夜的话。奴才想想,总觉得他们有事儿。因此一大早就去雍和宫找博尔多大人,方知道盛郡王他们是去了广化寺。奴才这时突然想起佟儿奶奶是隆科多的孙女,隆科多会不会对佟儿奶奶说了什么话……”

    雍正听到这里,脑袋里“嗡”地一下才明白过来。弘时确实有一个侍妾是玉柱岳兴阿的女儿,隆科多的孙女,他还多次求自己给这个侍妾封为福晋,自己都因为隆科多的原因没有答应他。问题很明白,隆科多将那个秘密的东西给了佟儿,或者告诉佟儿那个东西的藏身之处,那么弘时呢?弘时是什么角色?雍正只觉血往上涌,暴躁易怒的毛病再次在他身上显现出来,只见他嘴角不停地抽动着,脸上的表情愈来愈可怕,一双蜂目闪着冷森森的光。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快速思考着应变的办法,时不时冒出一句问话。

    “隆科多跟弘时、佟儿说了什么?”

    这是他问过多少遍的话了。博尔多还得战战兢兢地重复一遍。

    “盛郡王带着装扮成侍从的佟儿进了隆科多的院子,盛郡王就把奴才支使开了。他们在里面说什么,做什么,奴才一点儿也不知道。”

    “废物!”

    雍正气得一脚把他踢开。

    “张千,邬思道和弘时会不会怀疑你什么?”

    张千忙答道:

    “奴才想,他们是不会的。”

    “你自己想有屁用!弘时没用你做贴身侍卫,就是怀疑你。”

    张千吓得往后退了退,不敢再吱声,他真怕皇上再一脚踢过来。

    雍正终于作出决断,立刻吩咐道:

    “张千!”

    “奴才在!”

    “朕任你为副都统,带朕口旨去盛郡王府,将弘时、邬思道、佟儿一并拿下,秘密押进雍和宫。注意不要带太多人,一切秘密进行,如有张扬,朕砍了你的狗头。”

    “奴才遵……旨!”

    张千升了官,却没有惊喜,自己一个奴才去拿主子,这叫他怎么去拿。所幸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提着脑袋一试吧!他答应一声,忙躬身退下。

    雍正又一踢博尔多道:

    “快,带朕去广化寺!”

    八、隆科多的后手

    三贝勒利用小妾和隆科多的关系,要把康熙的另一份遗诏搞到手,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广化寺在紫禁城北五里处,原是一座香火极盛的寺庙,上至王公大臣,下至乞丐、流氓都可以来寺里参禅拜佛,自打隆科多被雍正从新疆阿尔泰岭押回京城,以四十一条大罪永远圈禁在广化寺后面的院子里,广化寺一时戒备森严。博尔多以都统之职带着巡防营的两百名官兵日夜守卫在四周。不用任何禁令,再也没有人来寺里上香拜佛。寺里的和尚还依然照旧吃斋念佛,不受干扰。因为有内务府供给寺里日常杂佣的开支,这些和尚也不在乎香火的盛衰。雍正为什么要把隆科多关在这里?据说这是隆科多惟一的请求,他自知罪孽深重,想在佛祖面前多烧烧香,念念佛,为自己赎罪。

    雍正銮驾突然来到广化寺,吓坏了寺里的和尚和守卫的官兵,登时和尚、兵丁忙成一团,乱糟糟地涌出来,迎接圣驾,跪满了寺前的空地。雍正下了轿,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由博尔多引领着,穿过大雄宝殿,直奔后院。博尔多明为都统之职,暗中兼着粘杆处侍卫。那十几名看守一见主子来到,慌忙跪地迎接,博尔多历声喝道:

    “快打开门,主子要进去。”

    “是……”

    一个看守慌忙爬起来,掏出钥匙,将长锁打开,再推开西扇门。顿时一股轻风扑面吹来,这是一处十几亩地的大院子,是寺里的和尚种菜的,除了两间青砖红瓦的小屋,便是青菜地。雍正不止一次来过。也不用博尔多引路,自己径直往那两间小屋走来。离门还有两、三步远,便看见隆科多背对着门跪在房子当中,靠墙的长条桌子上供着如来佛祖,烧着香。两个小苏拉太监一左一右坐在小凳上打着盹儿。

    雍正没说话,站在屋前轻咳一声,那两名太监惊醒过来,突见皇上从天而降,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爬到屋外,连连叩头道:

    “奴……奴才该死,不知道主子驾到……”

    隆科多听见动静,回头一看是雍正,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回复了平静,转身膝行到雍正面前,叩头道:

    “罪臣隆科多叩见皇上,伏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看着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舅舅”,见他衣衫干净,胡须、头发梳理得纤尘不染,上宽下窄的脸庞好像还胖了些。他心里顿时如打翻了的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转身对博尔多道:

    “叫他们都退下去:”

    博尔多说声“遵旨!”便将自己的亲兵和两名苏拉太监赶了出去。因为担心皇上的安全,他自己在离雍正十几步远的地方站着。

    “你也退下!”雍正大声叫道,声音带着愤怒。

    博尔多不敢再停留,赶紧跑出院子,将大门关上。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这一对相处多年的丰奴、君臣二人。雍正目光扫视着满院的长势喜人的青菜,冷冷一笑道:

    “隆科多,这里好惬意,赶得上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了。”

    隆科多忽然一笑道:

    “罪臣哪敢奢望五柳先生的桃花园。皇上的这点恩典,足以令臣感恩不尽。”

    雍正昕出他话里的刺,额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但仍强忍着道:

    “你是侍候过朕的,朕给你的恩典何止于这些,封爵、尊称、总理事务大臣,三大头衔作为你詹扈朕登基立功的酬谢,你是本朝第一臣。朕是那种薄恩寡义之人吗?”

    “皇上给奴才的恩典确实够多的,可惜奴才命苦,无福消受。而今,能做一愚公,便是最大的奢望了。”隆科多说着话。眼泪就流出来。

    雍正瞧他那副可怜相,打心里感到恶心,便毫不动容地道:

    “隆科多,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先不必装这副可怜相。其实你很清楚,不是你怕朕,而是朕现在怕你。”

    隆科多哈哈大笑道:

    “你是君,我是臣;你是主子,我是奴才,天下哪有君怕臣,主怕奴的道理。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奴欺主,臣挟君,隆科多欺主挟君,岂不是诛灭九族之罪,皇上为什么还要让隆科多苟活于世上?”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雍正额上的青筋跳了三跳,阴恻恻地道。

    “你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臣大义奴才死也不敢违,奴才只是不明白,皇上还顾忌什么?是怕天下人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吗?”

    “你也配!”雍正铁青着脸,自己找了个杌子坐下道,“你贪赃欺诈,揽权树党,擅作威福,朝野切齿,仅凭这些,朕也有十二分的理由办你个凌迟处死的罪。但是朕念你卓有功勋,年纪也大了,不追究你的罪。只要你忠心事主,真心悔过,朕还可以还你自由之身。”

    隆科多活动一下跪麻的双腿,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似乎茫然无措的样子,道:

    “奴才听不明白皇上的话,在此囚禁之所,奴才如何忠心事主?怎么样才算真心悔过?”

    雍正迟疑了一会儿,咬咬牙,鼓起勇气道: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朕也不给你兜圈子,你老实告诉朕,圣祖皇帝崩驾前,那张传位诏书在哪里?”

    “传位诏书?”隆科多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变为惊奇,茫然的样子,“不是藏在内务府吗?”

    “朕不是说那一份,朕说的是圣祖爷传位于十四阿哥允礼禵的诏书。圣祖皇帝崩逝时,你一直在榻前侍候,诏书不是被你藏匿,又在何处?”

    隆科多听罢,突然身体一转,平坐在地上,哈哈大笑道:

    “胤禛,你终于肯说出这句话了。圣祖崩逝前,明眼人谁都看得出,圣祖爷要把皇位传于十四阿哥,可是你暗使奸计,一一方面命年羹尧的驻军截住允禵回京的道路,一方面命我在圣祖病榻前伺机为你夺位。胤禛,你算是真正的人君吗?骨肉相残,泯灭人伦,天道当杀的就是这个伪君!”

    雍正又恐又怒,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突然从杌子上跳起来。胤禛,这个久违了的名字,似乎不再属于他。今天突然被人叫起,是那么陌生,那么刺耳。怒火在胸中燃烧,他努力用“人君度量”压了压,还是忍不住。一步上前伸手揪住隆科多胸襟,将他拉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再胡说八道,朕就要你去死,老实说,那份诏书在哪儿?”

    隆科多被他揪着,衣领勒住了脖子,憋得脸色通红,半天说不出话,待雍正稍一松手,他才缓过气来,只是冷笑一声道:

    “如果我告诉你,根本就没有那份诏书,你会信吗?圣祖爷根本没打算传位于十四阿哥而是传位于你。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你何必自寻烦恼呢?”

    “我不信,”雍正似乎忘记了帝王的身份,跳着脚咆哮道。“你到底藏到哪儿去了?交给佟儿,还是弘时?不说出来。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隆科多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疯狂的“人君”,似乎很快意,他笑嘻嘻地道:

    “万岁爷,您太不圣明。那东西我会交给你儿子吗?除非您的儿子也和您一样,想夺他老子的位。”

    雍正更觉心惊肉跳,自已有夺父王之位的心,儿子岂会没有夺他皇位的心。天下事都一样。隆科多垂死之人,焉知不会将诏书交于弘时,让自己父子相残。他越想越害怕,最后一狠心,用力将隆科多摔倒在地,又连踢两脚。恨恨地骂道:

    “老匹夫,敢跟我作对,只有去死!”边骂边往外走。

    博尔多倒提着一颗心站在门外候着,偶尔听见里面传来一两句吵骂声,他本想带人冲进去救驾,但一想起皇上那张阴沉沉的脸,就不寒而栗。只好在门外干着急没办法。

    终于,皇上开门出来了,脸上更加阴森可怖,博尔多不敢多问,只是在后面跟着。忽听雍正冰冷的声音叫道:

    “博尔多!”

    “奴才在!”

    “把这园子里所有的东西收拾掉,兵丁、看守全部撤走,明白吗?”

    博尔多心领神会,却觉一股冰冷之气自脚底直透全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答应道:

    “奴才明白!”

    “明白了就去办,跟着朕干什么?”

    博尔多这才醒悟,心里连骂自己该死。转身向一名拜阿唐道:

    “快,取爷的血滴子来!”

    拜阿唐知道又要杀人,忙答应一声,转身跑去。没多大功夫,将那壶状的杀人宝贝取了来,双手捧到博尔多跟前。

    博尔多扣在手中,也不带一人,转身进了院中,边走边在心里念叨着:

    “隆科多。休怪我心狠手黑。你得罪了皇上,我也没办法。不这么做。我就没命了。”

    他只顾在心里念叨,不防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一下子摔倒在地,那杀人利器,血滴子也摔出老远。等到他爬起来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只见隆科多双目圆睁,口喷鲜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博尔多战战兢兢,用手扮开隆科多的嘴,才发现舌头少了半截。隆科多。这位当年在府中跺一跺脚,北京城都乱颤的权臣就这样咬舌自尽了。

    雍正走出了广化寺,在寺前上了轿。侍卫、宫女、太监见皇上脸上阴沉沉的,也不敢多问,抬起轿子,顺着什刹海往南走。没走出几步远、忽听雍正在轿中骂道:

    “瞎了你们的狗限,朕要去雍和宫。”

    抬轿的太监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慌忙折转向东。雍和宫没多远,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大轿在昭泰万门前落下。张千穿一身崭新的副都统官服,带着几个拜阿唐正在门前等候。一见皇上的轿子来到,慌忙跪倒接驾。

    雍正走出轿子,直接走到张千跟前,双目如剑,盯住他问道:

    “朕要你办的差事怎么样?”

    张千低着头,抖动着身子答道:

    “回主子的话,盛郡主和佟儿奶奶都被奴才请来了。可是邬先生,不,邬思道不知去向。”

    雍正大吃一惊,邬思道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自己都吃不准他的底细。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证明,这是个包藏祸心,有大企图的人。现在竟他让逃了,怎能甘心。雍正气得一跺脚,骂道:

    “废物,连个文弱的儒生都抓不住,有没有通知九门提督派人在城内搜捕?”

    “没有,奴才怕张扬出去,没敢通知九门提督。”

    “混帐,你不会找个借口吗?”

    张千全身抖得更厉害,结结巴巴地道:

    “奴……奴才马上去!”一边说,一边爬起来,忙往外跑去。

    “站住!”雍正突然又叫道,见张千像木桩似地呆在那里,他缓和了一下口气道,“你现在是副都统,这种差事交给下边的人就行了。”

    张千受宠若惊,连忙叫过一个小拜阿唐,叮嘱了几句,那小拜阿唐遵命而去。

    雍正冲张千一瞪眼道:

    “弘时现在何处,快带朕去看看。”

    “盛郡王在万福阁,佟儿奶奶在永康阁。”张千一边答话,一边在前头引路。万福阁在雍和宫的最后端,穿过两座大殿才能到。张千见皇上虽然总阴着脸,但对自己还是很宠信的,胆子便壮了,话也多起来,边走边说道:

    “万岁爷让奴才去拿盛郡王,奴才思来想去,以奴才去拿主子,总有些心悬。若是带人直接去府上抓人,又怕张扬了去。奴才就想了个法儿,叫小拜阿唐去盛郡王府上说,皇上在雍和宫,叫盛郡王来见。盛郡王果然来了。奴才就把他骗到万福阁,一把锁把门锁上了。回头带着两个人穿了便衣直接把佟儿奶奶拿了来,只是可惜逃了邬思道。”

    雍正似听没听,也不阻止他,不多时就到永祐殿,刚进殿门就听到女人的啼哭声和弘时的叫骂声:

    “开门!张千你这个奴才,敢关押本王,看我出去不砍了你的狗头!”

    雍正脸上抽动了一下,越来越阴森可怖,脚下越来越快,离万福阁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弘时显然看见了他,门被撞得咣哨响,惊喜地叫道:

    “皇阿玛,您真的来了。快治张千的死罪,他矫诏骗儿臣,还把儿臣锁在屋里。”

    雍正已到门跟前,冷冷地道:

    “你先不要乱叫,朕进去慢慢给你说。——张千,把门打开。”

    张千忙着取出钥匙,将门打开。弘时看见他,心头火起,一步窜出门外,抓住他的衣领,抬手就是一巴掌。

    “住手!”雍正突然怒声斥道,“逆子,还不滚到里边去。”

    弘时受尽了委屈,却不明白皇阿玛为什么偏向一个奴才,但当他看见雍正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时,不敢再动手,慢慢放开张千,回到那张长条凳子边,跪下。

    雍正走到屋里,张千忙搬过一只杌子让皇上坐下。雍正一挥手道:

    “张千,去守住后院大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喳!”

    张千答应一声,躬身退去。弘时跪在地上,见雍正的双眼像利剑一样刺遍自己全身,他想起了两次劫杀弘历,一次借马起云、吴守义之手行刺雍正。心里一阵阵害怕,看今天这个情势,皇阿玛可能查明了真相,凶多吉少!

    雍正看着自己的这个亲骨肉,百感交集。同样是亲骨肉,弘历和他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原本想他只是才能不及弘历,没料到他还图谋自己的亲老子。想到图谋亲老子,雍正一阵脸热心跳,莫不是自己作的孽,上天要报应,才出了这样不肖的儿子。这样想来,他便缓和了一下心头的怒气道:

    “是朕叫人把你和佟儿带到这里来的,为着什么事,你自己明白。这里只有你我父子,你只要老实告诉朕,朕不会让你太为难。”

    弘时一听,皇阿玛果然知道了真相,这会儿再没有邬思道来帮忙。看来,不说真话不行了。说出来,也许皇上会念在父子情份上,饶自己一命。这样想他便嗫嚅地道:

    “儿臣知罪。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四年前?”雍正心里一惊,这小子还做过什么恶事,他不动声色地道,“朕只要你自己说出来就行。”

    弘时低着头,一字一句地叙说道:

    “四年前,儿臣奉旨去湖南长沙押解钦犯到京;四弟奉旨出巡……”遂将在河南信阳和长江采石矶邬思道两次设计劫杀弘历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雍正大感意外,想不到弘时竟这样狠毒,一而再地劫杀手足兄弟,这种人还有半点儿人性吗?他那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再次被点燃,右手抖了几抖才举起来,一指弘时,结结巴巴地骂道:

    “逆子,你……你真行啊!可是朕问的不是这个,还……还有,你说,你说!”

    “儿……儿臣说!”弘时吓得脸色煞白,看来事情全露馅了,索性全说了吧!于是,他又断断续续地道:

    “还有,皇阿玛和十三叔去遵化拜祭景陵。是儿臣向阿其那、塞思黑的太监吴守义、马起云泄漏了皇阿玛的行止……”

    雍正越听越气,整个人像是被抛进冰冷的的河里,手脚都冰凉。这样的孽子,不但不念手足之情,连皇阿玛也想图谋。比起自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还能叫做人吗?简直比畜生不如。但是气归气,问了半天,弘时还没有说到正题,雍正还得耐着性子问。

    “朕问的也不是这个,你作的孽一件件说出来。”

    “儿臣除此之外,再没做过什么恶事了。”弘时觉得有些委屈,提高了声音说道。

    “没有?”雍正一脸的讥讽,“非得朕提醒你吗?朕问你,昨儿个午后,你带着佟儿去广化寺干了什么?”

    弘时一听,完了,全露馅了。他把头一低长叹一声道:

    “这一次不能怪儿臣,是佟儿想念祖父,求儿臣带着她去的。”

    “朕不关心这些,只问你隆科多交给你们的东西呢?”

    弘时面露惊奇之色,连连摇头道:

    “儿臣不敢欺骗皇阿玛,隆科多真的没有东西交给儿臣。”

    “你不说是吗?”雍正站起来,围着弘时不急不慢地踱着步,额上的青筋可怕地跳动着,半眯半睁的双眼射出摄人魂魄的光,嘴角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声音,“朕明白地告诉你,这件东西对朕来说至关紧要,朕志在必得。隆科多是个精明人,他以为藏着这个东西就可以要挟朕,使朕不敢杀他。可惜他打错了算盘,朕不怕他要挟,照样杀了他。今天你也学他以此要挟朕吗?隆科多的下场就是前车之辙。”

    弘时听说隆科多已死,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他何尝不知雍正说的是什么东西。邬思道明白地告诉过他,并要他用这个东西要挟皇阿玛立自己为太子。可惜,隆科多没有把这个宝贝交给他和佟儿,无论他和佟儿再三地追问,隆科多都是摇头不语,笑而不答。眼下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雍正既能杀亲兄弟,就能杀亲生的儿子,保命要紧,自己如果真知道这个东西藏在哪儿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说出来。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似的,一下子直起腰来,跪爬到雍正脚下,双手抓住皇阿玛的衣摆,惊喜地道:

    “皇阿玛,儿臣想起来,隆科多见到佟儿时说他恐怕活不了几天。就写了一首诗送给佟儿,作为永别的留念……”

    雍正如获至宝,俯身抓住他的衣领追问道:

    “那首怎么写的?念来朕听听。”

    “好象是:‘遗恨牢狱半生缘,图报龙恩夜不眠,清风不解’……,儿臣以为只是他祖孙生离死别的纪念,当时没留意,下边的诗句记不得了。”

    “废物一个。快说,那首诗现在何处?”

    “在佟儿身上。”

    雍正一把将儿子推倒在地,转身就往外走,弘时爬起来,抓住他的袍角哭叫着哀求道:

    “皇阿玛,求您看在父子情份上,饶了儿臣一条命吧!”

    “饶你?”雍正冷笑道,“你杀弟弟,又杀老子,算得上天底下最狠毒的衣冠禽兽,即使朕饶过你,天能饶你吗?落到这种地步,还不如自行了断来得省心。”说完,一脚将儿子踢开,往外就走。

    弘时像是中了魔似的,再次爬起来,直往外冲。这时,张千在大门口见皇上出来,慌忙迎上前去,雍正一指跑到门外的弘时。叫道:

    “快,把他关进去,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能放他出来。”

    “奴才遵旨!”

    张千一步跳到他两人之间,拦住弘时的去路,弘时象个疯子似的,对他又踢又打,张千奉了旨意,不管他是王爷,还是皇子,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袍带,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提起来,扔进屋子里,不管他哭叫连天,嘎吧一声把门锁上。

    佟儿被关在万福阁西侧的延绥阁内。张千把她从府里抓来时,她还以为是这帮奴才吃错了药,斗胆管起主子来,一路骂声不绝。等进了雍和宫听到弘时的叫骂声,才知丈夫也被抓进来,才觉得不对劲儿,吓得哭叫起来。雍正来时,她在延绥阁,从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以为皇帝来救儿子的,她这个“儿媳”自然很快就会放出来。可是安心地等了半天,听到却是弘时的哭叫声。佟儿才真正害怕起来。正惶恐无助时,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开锁开门的声音,房门打开了,雍正和张千出现在门口。佟儿不止一次见过雍正,但从来没见过皇帝的脸色如此阴森可怕。想起刚才弘时的哭叫声,她一下子瘫软在地,口里喃喃地叫道:

    “皇……上!”

    雍正知道她吓坏了,便努力缓和一下脸上的表情,俯身拉起。道:

    “佟儿,你不用怕,朕只是来跟你要一样东西。”

    佟儿听皇上说话还算温和,稍微定了定了神,恭恭敬敬地道:

    “奴婢不知道什么东西值得万岁爷亲自来要。”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隆科多毕竟是朕的奴才。听说他写过一首诗给你。朕也想看看。”

    佟儿放了心,忙从衣内取出祖父题的那首诗,双手呈上,道:

    “奴婢送给皇上就是。只求皇上放王爷和奴婢出去。”

    雍正顾不得听她说些什么,接过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四行隶书题道:

    遗恨牢狱半生缘,

    图报君恩夜不眠。

    清风不解伴君苦,

    招来罪祸归黄泉。

    他反复吟诵几遍,目光停留在“遗清风招”四个字上。心里默念道:

    “‘遗、清、风、招’,遗诏清风。”他恍然大悟,心中窃喜。雍正对隆科多的府邸极熟悉的,知道他的书房名为清风斋。隆科多的这首绝命诗分明暗示那份他朝思夜想的康熙遗诏就藏清风斋里。

    雍正不动声色将那首诗收起,回头向张千喊道:

    “快,随朕去隆相府。”

    佟儿见皇上一句话没说就要走,慌忙爬爬到门口,哭叫道:

    “万岁爷,王爷和奴婢有什么罪?为什么不放我们出去?”

    张千见她快爬到门外,不知如何处置,他为难地看着皇上,问道:

    “万岁爷,怎么办?”

    雍正头也不回,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

    “乱棍打死,扔去喂狗!”

    佟儿听得清清楚楚,只觉面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隆科多的府邸座落在什刹海西岸,和广化寺隔海相望。

    雍正御辇在厚厚的落叶上停下,张千忙上前扶着皇上下了车辇。雍正扫量着这个门可罗雀的高大府邸,心中顿生感慨,当年每天从这儿出入的高官显贵不知有多少,就是自己的御辇、銮驾也经常光临。那一对威武的石狮和那颗苍翠欲滴的松柏树还是那样熟悉。而今物是人非,留下的是污垢,消逝的是风流。

    “张千,叫门!”雍正沉思良久,才说道。

    “喳!”

    张千答应一声,腿脚利索地踏上石阶,用力狠狠地敲门。敲了半天,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谁呀?”

    张千斥骂道:

    “少啰嗦,快把门打开!”

    里面人一听口气,知道惹不起,不敢再问,慢慢将大门打开。张千一看,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管家。便问道:

    “府里还有什么人?都喊出来迎接圣驾。”

    老管家听说皇上来了,吓了一跳,往门外一看,真的,皇上正登上台阶呢,吓得他扑通一声,跪在门口,雍正认得他,和蔼地道:

    “你是隆顺吧!府里还有谁?”

    “回皇上的话,府里只有老爷的一个远房本家和四个看家护院的奴才。奴才这就去叫他们迎接圣驾。”

    “不必了。你带朕去隆科多书房看看。你们老爷虽说有罪,朕还是想来他府邸看看。”

    “奴才遵旨。”

    隆顺爬起来,在前头引路,雍正、张千跟着往里走。府里的四个看家的和隆科多的那个远房本家听见动静,才知道是皇上来了,慌忙跪在通道两旁,迎接圣驾。

    雍正无心细看两旁的亭台楼阁,只管跟着隆顺往后面走,这座府邸他不知来过多少次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道。隆府很大,走了小半天,隆顺才在一座小巧别致的阁楼前停下,雍正抬头看那门楣上的匾额,还是“清风斋”三个楷书大字,只是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字迹有些糊胡罢了。他看了一眼门上的长锁,吩咐道:

    “隆顺,把门打开!”

    隆顺慌忙取出钥匙,颤巍巍好容易才把锁打开,用力推开两扇门,顿时一股霉臭味扑面而来。雍正舒了一口气,打量了一下摆放得凌乱不堪的书柜、书案,向张千吩咐道:

    “带几个人进去搜,凡有书信、御旨、奏折之类,一律拿来给朕看。”

    “喳!”

    张千一挥手,立刻有四、五个粘杆处侍卫跟着他进去,翻箱倒柜,把凡写有文字的东西一一送到雍正跟前验看。折腾了半天,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还没有找出皇上要找的东西,雍正不甘心,命人取来十几枝大烛点亮,将屋里屋外照得亮如白昼。张千和侍卫们仍不厌其烦,仔细搜寻。突然,张千惊喜地叫道:

    “奴才找到了。”

    雍正闻听大喜,立刻叫道:

    “快交给朕!”

    张千从屋子里跑出来,边走边举起一本金册子兴奋地道:

    “万岁爷,这是内府的东西。”

    雍正接过来一看,竟是内府的玉牒,口中骂道:

    “隆科多果然包藏祸心,私藏玉牒,图谋不轨,仅此一条,也够砍头之罪。”因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便向愣在一旁的张千和四个侍卫斥道:

    “愣在那里干什么?继续查找。”

    张千五人这才知道皇上要找的不是玉牒,只得又进到房里,将那拐角旮旯搜个遍,凡有字的纸条儿都拿给皇上,雍正还是摇摇头。最后,张千走出来道:

    “万岁爷,奴才们已找了八遍了。连只虱子也没放过,恐怕您要找的东西不在这儿。”

    “不,肯定在清风斋。”雍正想想那首绝命诗,暗暗着急,隆科多明明暗示遗诏就藏在清风斋,怎么会找不到呢?他心里一急,抬头看见门楣上写着“清风斋”三个字的匾额,恍然大悟,急忙命道:

    “张千,上去搜一搜这匾额的后面有无可疑的东西。”

    张千只好叫人找来一只梯子,靠在匾额下,自己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住梯子,攀援而上,把那匾额后仔仔细细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无,只得如实禀道:

    “万岁爷,什么东西也没有?

    “不可能。”雍正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仔细察看,找到有用的东西,朕重重赏你。”

    张千只好暗叹一口气,一分一寸地细看,那匾额被他搜寻了十多遍,还是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匾额后面墙上的一块松头的砖头上,用手轻轻一抽,那块砖便被抽了出来,他心中一阵狂喜,忙用手伸到砖洞里仔细摸,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摸到,他顿时泄了气,但还是如实禀告皇上。

    “万岁,匾额后有一块砖像是被人刚刚抽动过,可是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雍正心头一惊,目光逼视着隆顺问道:

    “有人到这间房子来过吗?”

    隆顺吓得头皮发麻,连连叩头道:

    “万岁爷府上的邬先生来过。刚才奴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敢乱说。”他是隆府的老奴才,邬思道在雍亲王府做幕僚时,隆顺见过。

    “邬思道?”雍正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难道你不知道他已是朝廷通缉要犯?”

    “老奴天天就在这院子里,从没出去过,哪里知道邬先生变成了通缉要犯。他来的时候奴才还以为他是皇上的人。”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个夜里。”

    “哼,谅他也逃不出北京城,张千,知会九门提督图里琛在全城进行大搜捕,务必将邬思道缉拿归案。”

    “喳!”

    沈近思的案子没费多大周折。弘历尊照雍正旨意,亲自布置沈近思府衙和原籍的两地抄检,着内务府护卫营都经常贲带领护卫营官兵抄检其衙署。而在其原籍江苏吴江,则由弘历亲自行文江苏巡抚、监察御史会同抄检。常贲办得很利索,仅半天的功夫,就将沈近思府上的钱、粮、财、物清查一遍,登记造册。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个朝廷二品官员,府中财产竟有五十余万两。这已经明摆着是贪赃枉法聚敛的不义之财,不用深究细查,就知道准是个贪污大案。何况其原籍的抄检结果还没有报上来。弘历看了抄检的财产清单,也吃了一惊。自己堂堂的宝亲王,论起家产和这位户部侍郎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怪不得皇阿玛气得连一顿饭也吃不下去。他当即命常贲将沈近思拘押起来,等候审理。这桩近两年没发过的贪污大案基本上算是板上钉钉,更改不了了。弘历也算放下心了。放心什么呢?他怕仓促之问出了差错,冤枉了沈近思,皇阿玛真的去给沈近思赔罪。想想皇阿玛气得吃不下饭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还是早些告诉皇阿玛抄检的结果,也让他早些安心。

    弘历转过身来,看见身后张廷玉、方苞和一群章京、笔帖式交代着什么,看来今天没有什么大事烦劳他这位宝亲王。他便向跟前的小苏拉太监道:

    “告诉张相爷,本王有事去见圣驾,他要有事,待会儿找我。”

    小太监脆生生地答道:

    “四爷放心地去吧!奴才会跟张相爷说的。”

    弘历走出军机房,沿着御道穿过隆宗门,直奔养心殿,刚到门外,就看见惠儿、菊儿两个闲坐在一块磕开。两人一看宝亲王来到,慌忙跪倒施礼,道:

    “四爷来了!”

    “四爷吉祥!”

    弘历笑道:

    “你们倒是清闲,皇阿玛太放纵你们了。”

    惠儿道:

    “四爷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皇上早出宫去了。”

    弘历一愣。

    “皇阿玛何时出宫的?本王和军机处的几位大臣都在前面,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惠儿道:

    “皇上天刚午时就出去了。那时,你们军机处还没轮值呢。”

    弘厉吃了一惊,皇阿玛为何事出宫?竟连军机处大臣也来不及通知,他追问道:

    “皇阿玛去哪儿了?”

    “皇上去……”菊儿嘴快,正要说出来却被惠儿用眼色阻止了。

    弘历更是放心不下,虎着脸,怒视着惠儿道:

    “好你个狗奴才,竟敢连本王也瞒住不说,就不怕本王扒了你的皮。”

    惠儿吓得连连叩头。

    “四爷息怒,不是奴才欺瞒您,实在是奴婢担不起这个罪责。”

    “什么罪责?”弘历换作笑脸,温和地道,“只要本王不说是你们说的,谁会知道?本王给你们保证,不会让你们受到牵连。放心地说吧!”

    惠儿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

    “奴婢该死,皇上和博尔多说的话偏偏让奴婢两个听到了。皇上他们去了广化寺。”

    “广化寺?”

    弘历的脑筋迅速转开了,广化寺是囚禁隆科多的地方。皇阿玛莫非……。他顿觉脊梁骨冷气森森,渐渐地全身冰冷。隆科多其罪当诛,但皇阿玛却一直囚而不杀,所为何事?难道那些谣传都是真的?不行,作为皇阿玛的最宠爱的皇子,他必须分担父亲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

    惠儿见他好半天傻愣愣地站着不说话。忙着解释道:

    “奴婢只是巧合听着‘广化寺’三个字,别的什么也没听见,求四爷体谅下人的难处……”

    弘历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转身就走,也不给张廷玉他们打个招呼,穿过后宫,到了顺贞门,命守门的护卫营旗兵找来一匹马,单人独骑,出神武门,往北急驰。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广化寺门前。博尔多正命令那两百官兵收拾东西,准备拔营起寨。忽见宝亲王飞马来到,慌忙从里面跑出来,施礼道:

    “四爷,您怎么来了?”

    弘历没理他,看着官兵忙碌着来回奔跑,他不解地问道:

    “博尔多,你们这是要开拔吗?”

    “四爷您说对了,奴才们就是要开拔了。”

    “那隆科多呢?他不是囚禁在这里吗?”

    博尔多看看四周没人,才低声说道:

    “老东西咬舌自尽了,尸体刚烧成灰。”

    弘历却觉手脚冰冷,面无表情地问道:

    “皇阿玛不是来了吗?怎么看不见銮驾。”

    博尔多道:

    “皇上早已走了。”

    “去哪里了?”

    “这……奴才不知道,”博尔多只顾取血滴子去杀隆科多,根本没送雍正出来。所以他不知道。但是为了讨好宝亲王,他向门口的兵丁大声问道:

    “孩儿们,你们谁看见皇上的銮驾往哪个方向去了。告诉四爷,老子有赏。”

    立刻有几个官兵跑过来,跪在弘历马前,争着答道:

    “奴才看见銮驾沿着什刹海往南去,皇上八成回宫去了。”“不对,銮驾到了前海折向东去了,奴才看得清清楚楚。皇上八成去了雍和宫。”

    “没错,皇上准是去雍和宫,奴才也看见了。”

    “……”

    弘历自己猜测,皇阿玛极有可能去了雍和宫。他调转马头,两腿一夹,蒙古马便撒开四蹄,往东驰来。转眼之间他又来到雍和宫门前。守门的小拜阿唐慌忙跪地施礼。

    弘历见门前冷冷清清,不见皇上銮驾的影子,不解地问道:

    “皇阿玛来过没有?”

    “回王爷的话,皇上来过,又走了。”

    “可知銮驾去了哪里?”

    “小人不知道。”

    弘历暗暗吃惊,皇阿玛忽而广化寺,忽而雍和宫,行踪不定,一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可是现在不知銮驾在何处,怎么办?他急得心头冒火,勒住马缰团团转,不知往哪个方向去好。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叫道:

    “四爷!”

    弘历循声望去,只见从雍和宫大门里走过来一个粘杆处侍卫,到了马前,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四爷,您来得太好了。”

    弘历仔细一看,认识,正是张千的兄弟张万,便道:

    “张万,什么事?”

    “四爷,三爷不知为何被皇上关在万福阁里,哭叫个不停,奴才怎么劝说也不行。求四爷进去劝劝。奴才今儿个夜里也安生些。”

    弘历大惊,想不到皇阿玛忙碌了一天就是因为老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张万也不会知道,这会儿又不知銮驾在何处,只有从老三身上能打听到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儿,他跳下马故作勉强地道:

    “本王权且帮你一次,不知他因何被皇阿玛关起来。叫我怎么劝说他?”

    张万接过缰绳,把马拴在柱子上,摇头道:

    “做奴才哪里知道。刚才盛郡王的一个侍妾被乱棍活活打死,扔到外面去了,是皇上的旨意。”

    弘历又是一惊,看来事情非同小可,老三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得皇阿玛连他的侍妾也不放过。他一声不响,跟着张万往里面走,那些粘杆处的拜阿唐看见宝亲王来到,呼啦一声,跪倒一片,弘历只顾想着弘时的事也不理他们。不多时,便过了永佑殿,刚进后院大门,便听到弘时像狼一样的嚎叫声。

    “放我出去,我不想死,我要见皇阿玛,我……不想死……”

    弘历尉踏上万福阁的台阶,弘时可能看见了他,拼命地叫着:

    “四弟,快救我出去……,我要见皇阿玛。”

    弘历走到窗前。弘时双手拼命地摇着窗户的木档,惊喜地叫道:

    “四弟,我求求你,快去找皇阿玛,帮我求求情,我该死,我不是人,可我不想死。”

    弘历抓住他的手,安慰道:

    “你先不要着急,我进去咱们慢慢地谈。”一边说,一边命张万打开房门。

    张万取出钥匙,把房门打开,弘时一下子冲了出来,把两人吓了一跳。张万慌忙一把抓住他的手道:

    “三爷,皇上有旨,你不得迈出这间房子半步。您还是老实在里头呆着吧,别让做奴才的为难。”

    “混帐!”弘时挥舞着双手张口就骂,“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呦三喝四,爷就是犯了法,也犯不着奴才来管。”

    张万其实已明白他犯了重罪,只是看着他是个皇子的份上,还客气点,现在见他还如此狂妄,登时大怒。斥道:

    “你现在算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我们做奴才的吗?对不起,你还是进去吧!”一边说,一边用力把弘时推到房子里。

    弘时摔倒在地,不敢再放肆,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弘历,哀求道:

    “四弟,我求你了,在父皇面前求条性命。”

    弘历看他一副可怜相,竟不觉得值得同情,反倒有些恶心。就是这样一位手足阿哥,为着储位之争,竟不念手足之情,两次设毒计劫杀自己。虽说他没有得逞,可是自己最心爱的姑娘东方晓为保护自己竟丧身江中。想起东方晓,弘历内心又是一阵阵的剧痛,她是一个多么难得的红颜知己,不慕荣华,不贪富贵。仅仅因为情系于已,而苦苦追随左右,为了她喜爱的男人,她宁愿舍弃一切,包括她的生命。弘历慢慢走进屋里,面上看似平静,内心却是电闪雷鸣,东方晓坠落江中的那一幕一遍又一遍地显现在眼前,他要为她报仇,这是他曾经立下的誓言。杀死东方晓的凶手就在眼前,怒火在弘历的心头点燃,他开始思谋着报仇的步骤。一切都在心中无声地进行着,他的面上还是静如止水。以至弘时还以为他在思考着救自己的办法。便顾不得自己年长的身份,竟生生地给弘历跪下,连叩三个头,哀求道:

    “四弟,只要你能救我一命,我什么都给你。金银,珠宝,美女,……”

    弘历像是无动于衷,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向张万一挥手道:

    “你去大门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我慢慢地劝说三爷。”

    张万高兴地答应道:

    “谢四爷!”转身便出去。

    弘历等张万走远,才看了一眼弘时,拉过那只长条板凳在他面前坐下,不慌不忙地道:

    “三哥,不是兄弟不替你说话,我不明白你到底做错了什么,皇阿玛一夜之间就把你关到这里弄成这样。”

    “我……我该死,我不是人,”弘时声泪俱下,悔恨交加,用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才慢慢地把自己所做恶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弘历不动声色地倾听着,弘时所做的恶事大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听他亲口讲来,仍感到触目惊心。好像跟前跪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毫无人性的畜牲。这样的畜牲留在世上只会害人,不除掉它就是天大的罪孽。

    弘时终于讲完了自己的罪恶,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像是等待着弘历的宣判。弘历思谋良久,已是成竹在胸,只见他面露怒色,冷笑一声道:

    “三哥,我不好说什么。你自己说,凭你那些罪孽,按《大清律》该怎样处置?”

    弘时的头低得更低,半天才低声说道:

    “我该死,该凌迟处死……”

    “恐怕你死十次也不足以赎其罪。皇阿玛既然将你密捕在此,就没有交刑部处置的意思,他老人家丢不起这份人,再说朝廷也经不起大案迭起。处置你,只会秘密进行……”

    弘时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道:

    “怎么……处置?”

    弘历却不急着回答他,反而问道:

    “皇阿玛没跟你说过?”

    “说……说过。”弘时顿觉一阵惊惶,道:“皇阿玛说,让……让我自……自行了断。”

    “皇阿玛圣明。”弘历面上似悲似喜,长叹道,“你的罪他没法判,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从这个世上自行消失。自行了断也是给你最轻的惩罚。”

    “不,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弘时害怕极了,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弘历等他没有了力气,声音渐渐微弱了,才洒下几滴清泪道:

    “我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你根本没有活命的希望,皇阿玛的手段你也知道的,年羹尧、隆科多他要杀,八叔、九叔是他亲弟弟照样下得了手去。你的罪孽在他心里比八叔、九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九叔死在保定,我亲眼所见,皇阿玛原是赐他自行了断,可是九叔贪求活命不肯白尽,粘杆处的几个拜阿唐就给他强行灌下了斯肠散。那药性发作起来,九叔痛得满屋子打滚,嚎叫声传出老远,半个多时辰才毙命,想想那种痛苦,还不如自裁来得痛快。”

    弘历只顾自己说话,半天没听见弘时说话才低头打量他。只见弘时双目呆呆地盯着自己腰间,面上毫无表情。正要叫喊,忽见他长舒一口气,翻身坐了起来,异常平静地道:

    “老四,谢谢你的提醒,想想长这么大事事都落在你后,如今又落到这种地步,真的生不如死。”正说着,他突然站起,伸出手来,冷不防将弘历腰间的短刀抢到手中,惨然一笑道:

    “他要我死……我有罪……我该死……我不要吃断肠散……我得死得像条汉子,不能让他看不起……”

    弘历没防着他会突然夺自己的刀,吓得后退了几步。听他喃喃自语,才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使他有了自尽之意。虽然这是自己处心积虑,渴望看到的结果,但当这一幕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的良知仿佛突然苏醒过来,一下子吞噬整个心,令人痛苦不堪。

    “三哥,不要……”弘历终于从心底发出最真诚的声音,他在这一瞬间领悟到血浓于水的真正内涵。不管弘时身上有多少罪恶,可是毕竟是他的亲哥哥。他害怕极了,往前试探一步,想夺下弘时手中的刀子。可是弘时已经提防他了,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前,大声叫道:

    “你不要过来,不然我就……老四,你赢了,皇帝的宝座终于归你了。可是奇怪,这一刻,我觉得那宝座一点也没有吸引力,就像你跟前的长板凳。哈哈哈……”“三哥,千万别……”弘历搜刮着能使他放下刀子的词句。“我刚才的话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千万别信,皇阿玛那里,我去说……”“别说了,老四,你看我是不是一个男子汉,哈哈哈……”弘时一阵大笑后,手里刀子猛地刺向胸前。“三哥……”

    弘历惨叫一声,扑向前去,一只手将弘时扶住,另一只手惶然地抚摸着自己那把短刀,血,像喷泉一样涌出,任他怎样用手去撂也止不住。

    张万站在门外,还担心着弘历的安全,一直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刚开始时传来弘时的哭叫声和哀求声,他已经习惯了,没放在心上。后来忽听里面传来一声惨叫,像是弘历的声音,可把他吓坏了。宝亲王是他叫来劝慰弘时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因此,他立刻施展出上乘轻功,只一纵跃,已从后院门窜到万福阁门前,往里一看,弘时倒在地上,胸前插着一把刀,血流到地上,弘历茫然无措地干抖着双手。

    张万一步上前,把弘时抱起,弘历看见他,才叫出声来。“快……快,叫太医来……”

    张万自知闯了大祸,弘时是他看守的,出了这种事,首先就得治他的罪。这时,他顾不得多想,抱起弘时,施展开轻功,直向前院奔去,边跑边叫道:“太医……快……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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