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不被喜欢的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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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了一直带在身边的丝袜,递给那个女孩:“女孩子一定不能穿脱丝的袜子。”

    何晓在洗手间的隔间里脱掉腿上的黑丝袜,丢进了一旁的纸篓里,就好像默默地把自己的捉襟见肘毁尸灭迹一般。

    宿舍的床铺上有一双崭新的黑丝袜在等待她,没有尴尬的抽丝,也没有钩破的线头,是她第一次独自买衣服的赠品。那个友善的老板娘说,女孩子一定不能穿脱丝的袜子。虽然是她头一次听说这种事情,但瞬间红了脸也说明了一种天然的窘迫。

    女孩子对脸面相关的事情总是一点即通的。

    秋天以后满校园忽然全是黑丝,室友拉着何晓一起去买裙子和丝袜,迫不及待地享受进入大学后女孩子的第一样自由——随便捯饬外貌。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女孩子都能大大方方进店挑东西,偏偏她不行。室友一样一样翻拣,她就默默地跟在后面,寸步不离,在室友完成选购之后也匆匆跟着室友拿了一样的,付了钱就想往外逃。

    说起来她也不算难看,接近一米七的个子,不瘦也不丰满,可是每每进服装店、化妆品店、理发店,她那露怯的心脏就永远也强大不起来,生怕店员和她多说一句话。

    她深信他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虚弱。

    就算是勉强陪室友逛街,从开学到现在也没有几次。自己每个月七百块钱的生活费在中关村那些店里,两三件衣服也买不上。她并不是嫉妒室友可以随便刷着信用卡,看到喜欢的东西毫不犹豫就能收入囊中,她只是不想做那个空手而归的扫兴角色,所以去了两三次就无论如何不再去了。

    不喜欢逛街。不想去。有学校活动。想睡觉。去图书馆。种种托词,一二来去,再也没有人喊她一起逛街聚餐,忽然之间,她发现自己好像是落单了。

    就像男孩子一起打球、打游戏、打架甚至打飞机一样,女孩子的情意也就是在一次次买买买聊聊聊扒扒扒中积累起来的。这一点都不肤浅。一天二十四小时,属于风花雪月的可能只有接近零点的那一小时,剩下二十三份,全都是饮食男女,这是何晓的向往。

    渐渐地,她连衣服都要拿去离自己寝室最远的晾衣间去晒。仿佛挂在室友们昂贵新衣旁的,不是自己开学前和妈妈精心购置的新装,而是曝尸街头的自己。

    她还记得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妈妈带她去买衣服和鞋子,人生的第一条百褶裙,第一双高跟鞋,试鞋子的时候妈妈还丢掉了口袋里的三百块钱,母女俩回家后找来找去都心疼不已。

    那一日的兴奋还显得那么新鲜,她仰起头挂上衣服,蹲在衣角一点点滴下来的一摊水迹旁,力不从心地叹了口气。

    并没有人刻意地炫耀自己轻而易举得到的漂亮,何晓也巧妙地隐藏着自己多余的自卑,只有在忙忙碌碌的校园活动里,她才能忘掉心里那个越来越渺小的自己。

    如果不是广播站的学姐临时要和导师去外地做田野调查,去参加几个友好高校广播传媒交流活动的任务也不会落到自己身上。学姐通知完她之后,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衣服。

    西单那些大百货商场什么的断然不能去,唯一的希望就是学校南门外的小街,有着林林总总十几家服装店,兜售的大部分都是来自动物园批发市场的外贸尾单,晚上散步路过经常看到打折的广告。就这样一路仔仔细细找到了最后那家店。

    按说老板娘关于丝袜的好心提示多少还是会伤些自尊心,可是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比自尊心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再度回到这家店。

    第二天开完会,穿着新的衣裙和丝袜,她好像能够微微挺胸,觉得自己在这偌大的城市里终于不那么格格不入了。散会的时候,大家相互留了联系方式,还有隔壁理工院校的学长多看了她几眼多聊了两句,她都欣喜地记在了心里。

    她没有回学校,而是直接去了服装店,问老板娘要不要学生兼职,因为南门小街的每家店几乎都有兼职的学生。

    其实她生怕老板娘看出她的匮乏,但老板娘并没有拒绝,只是让她多看看杂志了解一下跟时尚相关的东西,至少衣服的牌子、流行的款式能忽悠出一二三来。

    于是她用了三天时间,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整夜泡在网吧看相关的网站和信息,逛网络商城,白天就厚着脸皮去报刊亭翻二十块钱一本的时尚杂志。在南门的夜市买了单价几块钱的廉价化妆品,按着杂志上的讲解练习最简单的日常妆。终于在三天之后,开始了大学第一份兼职。

    在老板娘看来,何晓从第一天来就表现得自然得体、落落大方,第一个月结算工资时,也拿到了额外的三百块钱提成。只有何晓自己知道,她有多怕遇见认识的同学,有多怕被另眼相待,但她用力隐藏起了所有这一切,甚至包括低人一等般的尴尬,尤其是在面对那些浑身上下都精致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子时。

    还好她从小就发现了意念的力量。比如初中的时候她喜欢某个男孩子,后来知道他有了女朋友,就连续一个星期每天晚上默念二十遍我不喜欢他,一点儿也不,并想象他挖鼻屎的样子,一星期后她真的连正眼都不想多看他一下了。遇到挫折丢脸的事情也是一样,她总会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都会过去的,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之后,这一刻的羞耻就荡然无存。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无师自通找到了这样的庇护。但真的,非常有用。

    她卖出一件衣服,收回一沓钱,与此同时也不断告诉自己,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除了服装店的兼职外,她还抽空做了许许多多其他的兼职。学校的电梯间和小广场的公告栏总是贴满了各种招聘信息,什么打字录入员,卖场一日促销,商场外发传单,会展礼仪,能做的她全都做过。

    不仅赚到了生活费,也赚到了学费,还一直在攒钱。但她从来没有用自豪的语气向任何人提起过,“我的大学学费都是自己赚出来的”,因为在她心里,这并不值得自豪,反而是揭开了一层赤裸裸的痛处。

    其实她并不算贫穷,只是不够富有,她也从不觉得拮据值得羞耻,但就是会痛。

    理学院有个男生偶尔路过服装店会进来同何晓说上两句话,他们是在学校活动里认识的。还是老板娘先感觉到了什么,对何晓说他是想追你吧。

    果然老板娘没有说错,男生很快表白,并且是在校园歌手大赛中对着台下大声唱出来的,他说法律1班,何晓,做我女朋友。台下起哄尖叫,何晓被同学们撺掇着站起来,可是毫无准备的她,那一刻感觉到的不是惊喜而是畏缩。普通的马尾,普通的外套,素面朝天还戴着眼镜的脸,土成这样却被迫做了焦点,她进退两难,差点哭出来。

    男生算是活跃又优秀的那种,所以何晓也听到过一些“他怎么看上她”的议论,但是最终,不应该看上她的他,却是被她在交往三个月后甩掉了。

    其中原因她谁也没说,只告诉了老板娘。

    她说男孩家虽然不缺钱但也就是工薪阶层,谈恋爱总要吃饭逛街看电影,男孩的生活费根本不够,而他又好面子,不肯出去兼职,所以她出的要多一点,有时候他宿舍的哥们儿生活费因为抽烟用光了还要跟着他们蹭饭吃,“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男生还蛮痴情,何晓的寝室在老楼的一层,他半夜敲过窗子,也避过门卫视线直接敲过门,个人主页里写过悲情句子,可是何晓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这也让许多女孩子在背后议论纷纷。

    或许对那些高中时就谈了好几个男朋友的女孩来说,许诺一个天长地久是分分钟的事情,可是何晓不同。在她生活的北方小县城,学校生活就是无尽的补课补课、做题做题,大家穿着一样的校服,吃着一样的食堂,为每一次月考的名次榜较劲,爱慕是种禁忌,尤其是对于想要走出那片小天地的学生来说,暗恋都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绊脚石。

    老板娘听了她说的话只是笑笑,这种事情你情我愿,没什么对错,别人的话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何晓点点头。想起寝室卧谈会,姑娘们都说不喜欢北京,理由无非是天气不好,人多路堵,生活购物也并不比家里方便。何晓没有表态,因为她喜欢北京,她想留在北京,她故乡的北方县城只有一条街,没有电影院,也没有专卖店,更没有那么多赚钱的机会,就像老板娘说的,这件事情本没有对错,但是何晓知道,只要她说出来,她就是错的。

    后来何晓渐渐学会了化妆,攒了些钱之后,偶尔舍得给自己买些衣服和贵一点的化妆品。

    她会研究杂志很久,等心里有了明确的目标,再奔向动物园,淘差不多的外贸服装。偶尔要参加重要的活动或者会议时,她才会去一趟西单或者中关村,曾经难以掩饰的窘迫并不是消失了,只是能够被掩饰了。

    室友们买了新衣服都会相互换上评头论足一番,她从不。别人大概觉得她是孤僻倨傲,且还没有什么孤僻倨傲的资本。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是最纯粹的害羞,让她只敢穿去给老板娘看。

    一开始老板娘会毫不犹豫地打击她,这件很土,那件很村,还有那件俗不可耐。所有得到差评的衣服她真都不会再穿,她在心里默默计算出花销,用多打两份工的收入再赚回来。

    夜晚躺在床上,她尝试着用旁人的眼睛看自己,大概确实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务实算计的气息,从不轻盈,从不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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