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你好,美夏(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小小的一室一厅她已经来看过很多次,对于以后的生活,并没有别人说的那种新鲜激动如获重生般的仪式感。第一个独立生活的夜晚,美夏归置物品到夜半,窗外看得到月亮和薄薄云雾,有一点紧张。如果说非要有点什么的话,可能就是那一点紧张。

    独立,从这一刻开始,似乎是个有点沉重的词。她躲在被子里,开了空调,这才给孔哲打去电话。

    “你怎么了?我以为你生我气了。”

    “搬家,太忙了,明天就要去单位报到了。”

    “应该帮你搬了家再走的。”

    “没关系。”

    “我争取每个周末都能去看你。”

    “周末我应该也会回家的。也就半天车。”

    “那就好。以后也许会有机会调动过去,如果结婚的话。”

    “你真的……要和我结婚吗?”美夏觉得这两个字听起来是那么不真实。虽然他们谁都没有怀疑过以后,虽然开玩笑地说过很多次分手,但是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一次的分开,也许就不会再在一起了吧。如果结了婚也要异地恋,那为什么还要结婚,那一定会出轨吧。结了婚不能睡在一起会很奇怪吧。美夏的思绪又开始跑偏了。

    突然间响起敲门声,把美夏从跑神里吓了回来,手机差点滑到地板上去。

    “怎么了?”

    “有人敲门。”美夏放低了声音,同时脑补了各种入室抢劫持刀砍杀的画面,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

    “别怕别怕,先从猫眼看看,如果不行就报警。”

    离开学校的第一天就这么背,半夜被敲门,以后的人生基调不会也是这样了吧?美夏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一点点往门边挪,突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美夏,是我,开门。”

    美夏脆弱的心脏简直不知道是应该放下还是该跳得更猛烈:“好……”

    “是谁?”孔哲疑惑地问。

    “小朵。”念了四年的名字,此刻显得有些生疏。

    “那你们玩儿吧,我先挂了,明天继续去单位混吃等死。”

    草草挂断电话,同时打开门,那种令自己也厌恶的背叛感再度凶猛地袭来。可是,她还是放她进来,重复昨晚相拥而眠的姿势,度过了所谓“独立”的第一个夜晚。

    小朵没有再说过那样的话,也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常常中午时候出现在她的办公楼下,给她电话,蹭她的免费食堂,而后在楼下的咖啡厅坐一下午,看许多复杂的英文资料,一直等到她下了班,带她去吃很多奇奇怪怪的小馆。她们一起坐在江边吹风、喝酒、轮滑、散步,嘲笑在防波堤上摔跤的男男女女然后自己也摔得很难看。又或者去逛商业步行街,吃很多脏兮兮、油腻腻的小吃。小朵也会陪美夏去琴行,一句话不说看着她一弹就是两小时,美夏偶尔偏过头,能从小朵的眼睛里看到快乐的自己。纵然人群里会弹钢琴、比自己弹得好的人多之又多,但此刻,她是唯一听众的唯一表演者。好像头顶有追光,弹得也更卖力。

    不知道小朵从哪里弄来一辆有点旧的电动小摩托,美夏坐在上面,眯起眼睛看身边霓虹交错的车流,突然心里漫过温情潮水。当然小朵还是一样偶尔会消失,又突然出现在她的公寓,搂着她睡上一夜。

    常常孔哲打来电话,她都会说和小朵在一起。周末想要回家,也会因为小朵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说你回去了我该多孤独而退掉早早买好的长途车票。最任性也有过,小朵说想去重庆吃最正宗的九宫格,美夏就推了孔哲的约会,定了飞江北机场的全价票。

    同事们渐渐也都对小朵熟悉起来,常常开玩笑说美夏你把该跟男朋友做的事情都跟闺蜜玩掉了,难怪没有男朋友。美夏总不作声,红着脸低下头。在这份体制内的工作里,她从来没有和那些前辈们提起过自己有男朋友的事情。尤其是他总在电话里嘘寒问暖叮嘱吃饭穿衣,可下雨了撑伞来接她陪她吃喝玩乐也需要她陪伴的那个人却是小朵,她就真的不太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有男朋友。

    其实这种想法蹦出来的时候她就吓得做错了一整列的数据。更可怕的是,狼狈地填完表格,准备给小朵打电话问问她晚上想不想去吃小龙虾时,却收到了小朵的信息,她说我回家准备准备,下周就去美国了。

    那天晚上,美夏一个人坐在路边,吃掉了八斤红通通的小龙虾。时间真快,已经是八月中旬,她差一点忘了小朵要去美国念书的事情。也差一点才在今天发现,这个并不算大的省会城市里,除了小朵,她再也叫不出一个可以一起吃小龙虾的朋友来。

    所以,只是寂寞吧。因为从未被这样需要过,也从未如此想要满足另一个人对自己的需要,所以,搁置了那个半真半假的吻,手拉手度过曾经看不清现在也觉得没什么希望的“未来”。

    小朵问她要不要去她很南方很南方的家看她,她没有回复。不回复,就没有答案,没有坏事。

    后来的几天,美夏上班时间刷刷空间,刷刷微博,再刷刷朋友圈,通过各种社交平台,看到了小朵同过去的朋友们疯玩疯闹的照片,好像没有自己,她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多改变。原来真的是自己被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被自己当真了。于是也想手机自拍一张,随便在哪里发一发,可是取景框里的自己暮气沉沉,像个孤独又无趣的老年人,找了半天角度,还是关掉了摄像头。

    或许是心情不太好,几份报表都出现了数据错误,科长找她谈话的时候,似乎看出了她低落的情绪,主动给她倒了杯茶,推给她:“心情不好?”

    她接过来,初出茅庐,也不知道什么叫虚假的客气和身为下属的不好意思,埋头就喝,科长看着她反而笑了,说了些欣赏她的才华,希望她更细致一点,看好她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她觉得胃里一阵痉挛,诚惶诚恐地点头。像个依然不知道要怎样做一个成年人的蠢孩子。

    她还蠢了很多次,包括不愿应酬喝酒,开会时被一级级领导一次次点名批评。批评完就回家使劲拖地洗衣服哭鼻子,第二天继续不去应酬继续挨骂。她和孔哲说,不想做酒桌上被取乐的对象,不想做那么廉价的女生,孔哲说那就辞职回家来。这回应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生气,便回他,你养得起我吗?而后就是无尽的争吵。

    原本她的心思,都在下班时间同小朵享受初次独立的生活,现在这一部分被大刀阔斧地砍去,那些日常之中无孔不入的琐碎烦恼一下子就成了主角,东拉西扯,唱得她心浮气躁。

    科长总是适当提点她,看她红着眼圈挨骂后QQ上安慰她几句,也找机会给她增加案头工作,帮她推掉应酬。她渐渐心存感激,也会偶尔给科长倒水送药。在孔哲终于因为出差来看她的时候,两个人在办公室楼下的公交车站等车,她偷偷给他指驱车离开的科长:“你看你看,那个就是科长,我们单位的男神。”

    其实她说不上来科长是好人还是坏人,因为有那么一点英俊高大并且能干的科长,似乎有个控制欲极强的老婆,总是在他喝酒应酬之后,让他满脸爪痕血印地来上班,且因怀疑他和某女主管不清不楚的关系,给全单位都打过电话来查岗,也算是让一个男人颜面尽失,站上了闲话的风口浪尖。

    但是他写字好看,唱歌好听,也很随和,升职奇快,至少,“还挺照顾我的。”

    美夏并没有觉得自己说错话,可是孔哲黑着脸点了一根烟,说,我就知道,我们的生活会慢慢变得不一样,你不是上那种老男人的当,就是也变成他们的一丘之貉,这就是你未来的生活。

    “我只是说他比较照顾我而已。”

    显然,好不容易的一次见面,变成了一场没头没尾的争吵,没有主题,没有核心,没有对错,只是为了把不痛快吵出来,只是为了将一切又归结为:“美夏,其实你并没有那么爱我,我不如小朵重要,不如工作重要,不如一个结了婚的老男人好。”

    孔哲把烟头扔进了车站的垃圾桶,随便就跳上了一辆公交车,扔下了美夏一个人。

    美夏站在原地,夏日的暑气已经有了初秋的味道,她脑海中的画面分裂为两块,一块是飞机冲上云霄,一块是公交车淹没于城市,她站在中线上,再一次成了被舍弃掉的失败者。

    突然科长的车又开回到她眼前,说:“我走的时候看你在这儿,我回来拿资料你还在这儿,走,我带你去吃饭?”

    其实她有那么一点儿想要答应,很饿很累很委屈,可是看到他耳郭处尚未愈合的疤痕,还是摇了摇头。眼看他的车再度离开,她叹了口气,也许假想过很多次变坏变洒脱变什么都不在乎的机会就在眼前,但她终究是那个人群中的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奢望与恐惧。

    所以,她只能目送他们一个个离开,并且,无能为力。

    小朵去美国那天给她发了短信,本来聊得很正常,但是在关机起飞前,她说美夏,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但是谢谢你没有推开我。美夏不知道能回什么,原来她并没有让自己的生活起什么变化,她是神话也好禁忌也好,自己都只是个小小的道具,永远不是主角。

    她以为孔哲只是和自己冷战几天,结果却收到一大箱快递,都是她曾借给他的参考书,和他传过的纸条,送过的礼物,一起拍过的照片,和一张写着“分手吧”的卡片。这举动让她哭笑不得,一面翻看一面咒骂了无数遍幼稚,赌气一般全都蹲在马桶边统统给烧掉了,也包括四年前她亲手写下的保证书。也许孔哲说得对,他们终会不一样,他可以在安逸的故乡继续幼稚任性下去,而她不行。但她还是生气,就给妈妈打电话说:“你不是找了不知多少个相亲对象吗?我见见。”

    挂了电话,觉得可笑又沮丧。

    拿到单位的录用通知的同时,她就让父母知道了孔哲的存在,父亲从政,母亲经商,家境富裕,看不上单亲家庭出身的孔哲也算正常,但还算尊重这对小恋人。只是得知孔哲回了家后,父母就自作主张开始张罗给她相亲,不知给她看多少相片和简历,她看也看了,从来没有告诉过孔哲,也没有看进过心里去。可是她现在只想做赌气的事情。

    而妈妈分秒不落地就帮她和相亲对象牵了线,加了微信,交换信息。她翻那个大自己三岁的男孩的朋友圈,今天“新农村考察”明天“走基层汇报”,歌颂工作歌颂生活,前途大好,未来光明,只有七彩阳光,没有乌云阴影。她叹了口气,随便敷衍了男孩子两句,就把手机放在枕边,蒙住了被子。

    想了想又给孔哲发了信息,说“我明天去相亲”。

    孔哲说:“我会看你怎么坐在那种男人的车上哭。”

    美夏笑了,想起十七岁那年的男孩,说“你是特别的”时冲动又坚定的眼神。时间改变了每个想要快乐的人,不肯变的,自然要伤心。

    成年人的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夏天已经很远,秋风也把叶子都吹落下来,城市变得光秃秃的,变得有一点像美夏的心境。她已经相亲四五次,吃饭聊天约会,就是没有心动。不知不觉中她也会拿孔哲的要求放诸相亲对象的身上,想到要和面前的人牵手散步共度余生就觉得天塌地陷。

    也被同事包括科长的深夜电话骚扰过很多次。有人来给她送花,有人要找她看电影,科长偶尔还是说些暧昧的话,深夜在楼下给她打二十个电话发上百条短信,而她假装睡着就看着手机一直响,一直响,心里泛滥出的深深的厌恶,却并不是针对谁。

    每次同事们一起吃饭,男人们乌烟瘴气地说美夏好看单纯,说美夏还像个女学生,说美夏和那些急功近利的女孩子都不同,她都努力地抑制住自己分分钟想吐的肠胃,拼命喝柠檬水。

    很多次她很想找小朵聊一聊,可是看到她分享的和各种金发大妞喝酒狂欢的照片,就觉得说不出那些蝇营狗苟来。有些人的生活总在冲浪,有些人再折腾也只是死水。所以她还是一个人吃小龙虾,吃掉曾经的妄想,默默做报表,做掉生命中的一个又一个重复的小时,晚上回家窝在床上看电影听音乐,没有人说话,像大多数独居又没什么夜生活的人一样。

    第一场雪降下来的时候,她得知了孔哲的婚讯,看到同学们发的婚礼照片,她想的是,他终于自由了,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和他做爱的女人,而不是那个特别的,美夏。

    你好,美夏,也许你从未改变过。

    再见,美夏,也许你永远不会成为那个特别的,美夏。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