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你好,美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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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改变了每个想要快乐的人,不肯变的,自然要伤心。

    美夏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夏天。她常常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其他三个季节,否则被随意地叫作美春或者美冬,她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同自己好好相处。

    二十二年后,她坐在民宿的双人床上穿好内衣,面朝漆成地中海蓝的窗口,看着阳光下并不比窗更蓝的海,寂静得让人沮丧。她和孔哲的第五次尝试又失败了。用磨砂玻璃围起来的小浴室里,花洒轰鸣着水声,她能想象得到他生气地给自己涂满肥皂的样子。

    两个小时后,他们坐在鼓浪屿的海边喝奶茶,吃肉脯,平静地看着轮船南来北往。美夏说,我们回去吧,要不还是分手吧。

    孔哲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不能做爱就要分手吗?

    美夏低下头去,舔了舔捏肉脯的手指,不能,不想,不行,自己也不知道:“感觉旅行的钱都浪费了。”

    虽然事与愿违,但恰好又没那么糟糕,她的人生,从名字开始,全都是这样,总在哪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对劲。

    比如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好看的,虽然不至于傻到相信长辈们说的全世界自己最好看,但好看还是好看。可是同桌女孩的酒窝,在小学六年里俘虏了几乎所有人的心,她帮着递了六年的情书,传了六年的幼稚表白,连她喜欢的男孩子,放学路上也能和她聊上一路小酒窝。靠脸吃饭的梦想碎得体无完肤,小酒窝当了六年的班花,她当了六年的班长。

    于是她勉强安慰自己是成绩好的女孩里长得最好看的。结果初中第一次期终考试,她各科平平,勉强中等,此后前三名就与她再也无缘。长相平平,成绩平平,唯一让她有一点点存在感的,就是每周一次的音乐课上,刚刚毕业的声乐男老师会让她去弹钢琴。

    所以,成为无足轻重的音乐课代表,喜欢上音乐老师也是那么自然的一件事情。放学后的音乐教室,和音乐老师坐在一起弹一段肖邦,几乎点亮了她暗淡的青春期。坐在教室里,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和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同。

    音乐老师走的那一天,问她以后想做什么,她说想一直弹钢琴。第二天,班主任说音乐老师结婚了,去了另一个城市,音乐课暂时变为自习课。坐在教室正中央的美夏,于是就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并且从此讨厌起了自己的座位,好像正是这个不前不后、不左不右的位置,框定了她在这个集体甚至这个年纪里,不好不坏的处境。

    在遇到孔哲的那个高四,她觉得自己不能活得更失败。

    妈妈特意买了新裙子和小皮鞋让她穿上,说闺女漂漂亮亮高考,漂漂亮亮出来。可她刚走进考场大门,就吐了自己一身,几乎不知道那双一直颤抖的手都在试卷上答了些什么。

    没那么优秀,又比别人都要脸。所以进入孔哲的班级复读后,她每一天都是从后门进教室,坐在角落里的位置上,埋头拼命地写,面前的参考书上,被她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圆圈。可是心里有奇怪的信念,仿佛只要埋下头一直写一直写,管他写的究竟是答案还是鬼画符,只要这么写,就一定有和别人都不一样的未来。

    孔哲发现了那些愤怒的圆圈,也发现了她顽疾般的考试恐惧症,带她去了许许多多次医务室。后来,他用了一个十七岁男孩所能用到的最高级的表达——你很特别。至于为什么特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了她一个特别的位置。

    像所有偷偷摸摸的高中生情侣一样,他们仅能利用晚自习前的一点点时间躲开班主任的视线,一起去偏僻巷子里吃简陋的晚饭,并肩坐在废弃的旧操场上,分听一副耳机。她的特别渐渐显露出来,拒绝牵手,拒绝拥抱,在起风的傍晚,他试图同她合穿一件校服外套把她裹起来,被她气恼地推开,头也不回地朝学校的方向快步走去,一整个晚自习都没有再理他。他唯一能够触碰到她的机会,就是每场考试前她惯例般的呕吐,他拍她的背,安抚她。

    接踵而来的大学生活里,初次呼吸到自由的年轻恋人们前赴后继塞满了学校周围的所有快捷宾馆,在身体的对抗里寻找对彼此最直接的依赖。可是美夏依然在拒绝孔哲。她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只是对那件事情没什么兴趣。有时孔哲耍滑头,故意拖她在外面喝酒看电影到很晚,让她回不去学校,她却依然坚持要开标间。

    孔哲总是说,是否爱一个人,最直接的证明,就是能否接受他的身体,并以此认定美夏不爱他。可美夏,就算不知道什么是爱,也知道,她是喜欢孔哲的,他能够帮她做很多决定,解决很多问题,照顾她的身体和心情,在陌生城市给她温暖,她什么都愿意为他做,除了做爱。

    于是就有了一个四年之约,美夏郑重地给孔哲写下保证书,毕业的时候,她一定会答应他所有的要求,即使他们不能留在同一座城市,即使他们不能够结婚,即使是临别礼物,她也会义无反顾赠与他。

    她是义无反顾了,可是就像一考试就会呕吐颤抖甚至昏厥一样,每到最关键的时刻,她一定会本能地尖叫着推开他,像个不可理喻的女疯子,让孔哲害怕。从第一次到第五次,从他已经被搬空的寝室到鼓浪屿的民宿。从小型客机再到小型客机,她懊恼地一头撞在了舷窗玻璃上,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当老处女了。

    再回到寝室楼下的时候,美夏身边只有那只跟了她四年的黑色旅行箱,贴着撕不干净的标签遗留,硬邦邦地杵在那里。

    孔哲下了飞机,直接背着包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回到熟悉的城市,做一份闲差。

    美夏也为那样一份闲差努力过。考公务员,考事业单位,考银行,考场上不断遇上从小到大的同学们,就好像学生时代的无数场考试一样,各自揣着心思,考完对一对答案,露出不在意的虚假微笑。

    小城市就是这样,眼看大家都轻轻松松拿下一份工作,可是自己笔试考了十多场,面试五次,结果为零。用掉最后一个机会后,她坐在公交车上,出神了很久,孔哲的电话进了又进,她就是不接。仿佛是赌气,给学校附近想都没想过的一家事业单位填了在线简历,做了答卷,结果意外顺利地就通过了层层选拔,拿到了offer。她觉得自己被开了个充满恶意的玩笑,且根本无法因此生气反抗。是的,她再也没有想起过,那个少年时代的她曾说过,要一直弹钢琴。

    所以,就这样分开了。虽然为此也和孔哲吵架冷战许多次,但最终,他们都要先养活自己,才能谈爱情。孔哲说,我每周都来看你。她点点头,脑海里冒出了一些不堪的画面,又开始反胃起来。

    再度回到寝室,她突然如梦初醒:“小朵,我会不会是喜欢女人?我一定是喜欢女人,所以才对男人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在她旅行期间,寝室里的姑娘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被抛弃的大小物件铺陈在狭窄空间里。小朵就蹲在地板上,一面吃西瓜,一面翻过期杂志。这是美夏四年里唯一能矫情地聊理想聊伤心的朋友,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去美国了。

    “有可能哦,要不你试试。”小朵随意地抬起手臂,把西瓜皮丢进了美夏脚边的垃圾桶里,“三分。”

    “这怎么试啊,和谁试啊?”

    “我啊。”小朵站起来,走到美夏旁边,弯下腰,飞快地吻了她。

    这一瞬间,美夏的脑袋像一本在白炽灯下被刷地一把翻开的书,书页哗啦啦闪过去,她们一起洗过澡,彼此开玩笑嘲笑对方平胸;她们一起逛街,会挤在一个试衣间里,相互帮忙系扣子;隔壁寝室的女生在床上上吊自杀后因为太害怕,她们在一张床上挤了一个月……那么多画面吓得她砰的一声合上那本书,睁开眼,只看见小朵笑嘻嘻看着她。

    小朵很瘦,一直是齐耳短发,戴扁平的框架眼镜,衣柜里有五十多件格子衬衫,床下塞了二十双三叶草,每天晚上都会去跑步游泳,偶尔有“闺蜜”从其他城市来看她,但从来不住寝室,都是去宾馆,现在美夏似乎明白是为什么了。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小朵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美夏已经落荒而逃。

    但是那个飞快的吻,却无法被逃开,它没有实体,没有形状,可以轻轻松松时刻尾随她,从寝室到教学楼再到运动场,满校园地打转。终于她只能躲进图书馆洗手间的隔间里,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看着自己小巧的脸,长长的发:“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刚刚是不是心跳加快了?不会吧?其实她是开玩笑的吧?”

    她真想把手机里的那个自己丢进下水道,一脚踩下去,冲出自己的生活。

    孔哲发了很多信息给她,她一个都没有回。坐在寝室外的消防楼梯上,怀着某种背叛恋人的心情,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叛徒。一直磨磨蹭蹭呆坐到深夜,才小心翼翼地推开寝室门,看到小朵的身影映在床帘上,耳机线被风扇吹得摇摇晃晃。她每天睡前都会听很久很久的音乐,翻杂志,有时候听到喜欢的曲子,就掀开美夏的帘子,把一只耳塞扯下来,塞进她的耳朵里,搭着她的肩膀说:“听得出谱子不?”

    美夏几乎是风一样蹿进寝室,钻进床上,紧紧裹住被子,舒了口气。

    这一刻的选择,同每一次考场门口的狂吐不止一样,逃避,是她最好的防御机制,连身体都已早早领悟。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美夏只觉得床板迅速地沉下去一点,一双手臂圈住了她,一只耳机像之前无数次一样,被塞进她的耳朵里,循环着她弹得最熟练的《别离曲》。

    美夏像被施了咒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那双圈住自己的坚瘦手臂,有那么一点像自己,懦弱又固执,死死撑着,手心滚烫。她用力闭着眼睛,突然感觉自己和小朵像一对蜷缩在一起的双胞胎,在漆黑夜晚的子宫里,一起躲避看不清的未来,黑暗是温暖的屏障,当她再度睁开眼睛,那双圈住自己的手臂已经消失了。

    说不清是有点如释重负,还是有点失落,美夏看着空空的宿舍被夏日阳光照得发白,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无法同喜欢的男孩子做爱是一场梦,和女孩子莫名其妙搂在一起睡了一夜是一场梦,就要搬去出租屋独自生活成为一个“大人”也是一场梦。

    往常小朵就有点神出鬼没,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即使美夏是大家公认的小朵闺蜜,她也常常不知道小朵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美夏分了三趟把行李运送下楼,也同样丢了一寝室不要的旧物,叫了出租车,开车前摇下车窗张望了一下四周,就算是正式告别校园生活了。

    刚刚傍晚,环路上堵车,又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美夏有点虚弱地抱着双臂,头往后仰,靠在车座上。她好像还能听到昨夜又或者是天亮前的《别离曲》。

    贫弱地度过高中,她以为大学会自由会开朗会不同,会通宵轧马路,会骑着单车穿过一行行树影,会不醉不归,会学抽烟,学爵士舞,会变成放肆一点的坏女孩,能和无论男女勾肩搭背过一段无所谓的日子,所谓青春……也就是睡了四年的懒觉,每周和孔哲约会,去不同餐馆吃饭,随便拍拍照片,几乎没参加什么学生活动,拿了些二三等奖学金,一个人去操场枯坐过许多夜晚看星星,和小朵一起裹上保鲜膜穿棉衣在三伏夜里跑上十公里,也许就是她这四年做过的最青春的事情了。可是,在那些活得丰富又鲜活的人看来,多么稀松平常,多么不值一提。

    她还是那个她,直到青春离开的最后一刻,小朵让她回光返照。对!我不是喜欢女人!只是因为那一刻,好像让自己又变成了有秘密的人,又变成了不是那么普通的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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