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非和杨树拿到了再次去往古都的通行证，豆小姐却没有。
临行前正好又是罗非的生日，豆小姐把罗非和杨树都叫到了自己家里，谁也没提高考和未来，豆小姐做了很多好吃的，还热心地把书架上一排相机一个一个演示给罗非玩。海鸥双反，玩具lomo，宝利来，拍立得，罗非站在被风轻轻吹起的白色窗帘边，抱着那些制造梦境的斑斓玩具，任由豆小姐摆弄，拍下了这个夏天，最后一组照片。
她和杨树买了同一趟车票，豆小姐来送行，站台上通过窗户，一直对他们笑，酒窝笑得那么深。罗非猝不及防地看着杨树蹿下车，就在这个窗口，握住豆小姐的双手，低下头吻了她。
那一吻，让罗非心里的深潭震荡起一圈又一圈寂静的涟漪，没有丝毫声响，可是水底已经坍塌了一片。
车窗折射着热吻的两个人，也映照出了罗非模糊的面庞，齐刘海，披肩发，忽闪的大眼睛，那一瞬间她想起豆小姐说的，完美。细长的小手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一路上杨树都有点忧伤地看着窗外大同小异的乡村风景，罗非就说冷笑话逗他，用相机对他拍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你有没有交过别的女朋友，异地恋很辛苦哦”之类的。她说：“其实很多时候都希望豆子活得轻松一点儿，我知道她喜欢日剧里的女主角，就一直穿有可爱领子的白衬衫，穿帆布鞋，买彩铅学画画，努力让生活变得很文艺，一切都是为了与众不同，有时候觉得这样很累，你不在她身边大概会更累吧。”
杨树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这让罗非忽而有些心虚。
那一天，是杨树在豆小姐的叮嘱下先送罗非去了学校，帮她做了很多粗重的活计，一起吃了饭才离开。自来熟的室友们连忙凑上来八卦，“是不是男朋友啊？”“蛮帅的啊！”“好羡慕啊！”
罗非只是低下头浅浅地笑，慢慢收拾着东西：“只是很要好的朋友。”而这个回答的暧昧力量，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反正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和其他人说那么清楚。她不紧不慢地把带来的照片都贴在床内侧的墙上，把相机包小心地放在床头，又把精心挑选过的书籍摆放起来。这又引来室友一阵围观，“哇噻，这都是你拍的呀？”“好厉害！”“真有才！”
“没有啦，就是不务正业瞎玩，从小就喜欢而已。”罗非自然而然地应承着。
“这些相机我都没见过，都是你的吗？”
“是呀，下回可以带来给你们玩，特别好玩。”
“市场上没见过呀。”
“这个双反有年头了，我小时候用胶卷玩得可开心了。”
“简直是专家好吗？这下出去玩有人拍照了！”
罗非点点头：“好呀。我填完志愿，就拽了两个朋友一起来过这里一次，古都的地图，好玩的地方，定期的同城活动，都在这里啦。”说完她还用手指戳了戳自己头发浓密的脑袋。
当天晚上，她就抱起相机在校园里游荡了很久很久。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终于相信自己来到了古都，除了杨树，一切都是新的，新到她终于可以忽略心底那潭始终震荡的深水。
罗非常常以骑行拍照为理由，去找杨树，一起吃饭，也常常有意无意一脸懵懂地说起学院里有男生在追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就开始叫她才女还有学院公共情人什么的，觉得很不好意思。还费尽心思设计路线带他路过学校的宣传栏，上面贴着她的照片和摄影获奖作品。
而杨树每一次都若有所思地说，豆子现在的生活，也是这样吧。
罗非一听就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就这样力不从心地回到寝室，还是在电脑上和豆小姐分享新拍的照片。
豆小姐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古都里好玩的同城活动，发给罗非和杨树，要他们去参加去拍照，替自己完成心愿。比如小型的独立乐队音乐会，胶片俱乐部，环城骑行之类。罗非每一次和杨树一起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成为他喜欢的那个人。
拍了照片回去就发在自己的博客里，也做进自己的课堂分享作业里，引来无数羡慕，那样的时刻，她的脑海里，是没有豆小姐的。
终于，她在学校门口的理发店里剪了和豆小姐一模一样的齐肩发，发自拍给豆小姐看的时候，豆小姐突然说：“头发转眼就可以变短，什么都会转眼就变了，你说会不会终于有一天，我和杨树，也会距离败给时间？”
罗非想了想，如果豆小姐是距离，那自己，不正是那大把大把的时间吗？
于是她说别想那么多顺其自然就好，你也可以来找我们玩呀。
罗非没想到豆小姐真的来了，带了三张摇滚演唱会的票，在体育场门口给他们打电话。那天晚上他们三个坐在一起嘶吼哭喊，结束后豆小姐直接上了火车说不能耽误第二天的西语课。车窗外，位置反转，豆小姐被火车带走了，杨树有一点儿崩溃，高高大大的男孩子竟然哭了起来，罗非伸手去抱住他：“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们。”
可是那安慰的拥抱并没有让她和杨树更近一步，他们依然，只是朋友。
大二下半学期，豆小姐说想要来古都实习，并把相关网页发给了罗非，是豆小姐一直都很喜欢的摄影网站。罗非说，这么巧，我刚投完简历。
关掉对话框，罗非开始从网站上下各种简历模板，拉上床帘，塞上耳机，使劲堆砌着自己不到两年的摄影经历和荣誉，终于在寝室熄灯前十分钟，投出了简历。
没想到出奇顺利地就通过了面试，正好附近就是杨树的学校，就去找他一起吃了晚饭，还一起给豆小姐打了电话。其实，她宁愿在豆小姐的声音里听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自然来，也许这顿饭她就能吃得更舒服一些。可是豆小姐说，好棒呀，我就知道罗罗你最棒了，可惜我不能去和杨树一起过这半年了。
杨树说，没关系啊，我可以去陪你。
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又从罗非的心里蔓延起来，她看了看杨树，不再说话，埋头吃东西。
挂了电话的杨树看了看她，突然说，豆子要是像你这么能吃就好了，她越来越瘦，能像你这样有点肉也好，我总觉得她有心事。
没过几天，杨树真的就去了豆小姐的海滨城市，并且短租了两个月的房子。
他们一起拍了好多好多美得像电影画面一样的照片，都被放在豆小姐上了锁的博客里，只有零星好友才能看到。那些照片，不知道被罗非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多少遍。
杨树更不会知道的是，因为他的这句话，罗非两个月几乎都是靠吃水果喝酸奶度日，晚上下了班回学校又累又饿不说，还要自虐似的去操场跑上十圈，几乎要脱水。
在杨树再回到古都来的时候，看到瘦成平胸，穿着黑色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的罗非，几乎快要不认识她了。这是两个月来罗非吃下去的第一口正经饭，没吃两口就胃痛发作，快要滚到地上去，杨树抱起她来就直奔医院而去。
罗非在医院住了三天，三天里都是杨树陪在身边，帮她拿药，送饭。
医生狠狠骂她怎么能这么虐待自己的身体，她连忙和杨树说是工作太忙太累，所以根本没有一点点食欲。
“是你太拼了。不用事事都做那么好的。”杨树相信了她。
“我真的事事都好吗？”
“当然，不像豆子，一堆毛病。”杨树笑着递给她一颗苹果。
他笑笑的样子，又让她想起那年夏天，说“完美”的豆小姐，可是现在的她根本不懂，每个女人在爱自己的男人眼里，都是最独特的毛病综合体。
“我哪有那么好。其实周围很多人也都说我好，都说羡慕我，都说想变得和我一样，我真的不懂。”
“豆子一直说你像个孩子，全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还真是。”
那大概是罗非这么多年来，最幸福的一天。
出院那天，杨树骑车载她，说陪我去看个房子呗。
“房子？”那一瞬间她脑袋里掠过了很多想象，想象也许这个自己搂住后背的男孩早已喜欢上自己，想象这艰难的恋情，想象私密房间里可能发生的一切。
“有好消息告诉你，豆子一直坚持不懈投简历，终于要和你一起实习了，我去租房子，暑假我陪她住。”
好像是被激流勇进湿透了一样，她“哦”了一声，不自觉攥紧了他的衣角。
豆小姐来公司报到那天，一进办公室，就冲过来给罗非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想死你了！”罗非连忙把她拉到茶水间，给她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项。
中午豆小姐有新生培训，罗非和带她的同事姐姐们一起吃饭，顺便也给豆小姐带去，同事们说是不是你的好朋友呀，一起工作真好。
罗非很自然地摇摇头：“就做过一年同学，她复读的时候，我们也不算很熟悉，她蛮奇怪的，好像和谁都能处得来，而且在外面和各种男生同居，她男朋友总喜欢约我，我能躲就躲着他们。能照应就照应一点儿。”
“还真看不出来是那样的姑娘呢。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像你这么单纯的女孩子也很少了。”
“就是，你可别被带坏了啊。”
罗非应着点头，帮豆小姐包好了盒饭。
自从豆小姐来了，罗非工作就更努力了，在办公室还是那么与世无争天赋异禀的样子，回了寝室，总是一张片子反复修十几遍，直到熄灯，再加上几位姐姐对豆小姐的印象本就不佳，因此罗非的业绩一直比豆小姐好很多，参加影展、沙龙之类的机会也基本都给了罗非。
“我怎么觉得她们都不太喜欢我，有时候跟我说话的口气都怪怪的。”豆小姐也偶尔抱怨过。
“没有啦，大家都很好呀。”罗非一脸的无辜。
“但愿吧。”豆小姐有点泄气的样子。
公司举办年度摄影展的时候，罗非多要了一张请帖让豆小姐拿给杨树，因为展览选用了罗非的三幅照片，其中一张的模特还是杨树。
影展那天，罗非就站在那幅照片前等待他们的到来，一眼就在攒动的人头里看到杨树，他独自挥了挥请柬说豆子想去买份礼物一会儿就来。两个人一起面对那张照片，罗非说，真想有一天能办自己的影展，那时候我还会放这张照片。
她说得那么真切，真切得仿佛这真的就是她儿时的梦想，不是别人的，只是她的。
然而豆小姐再也没有出现，她只给他们发了短信说：“我已经在去往西班牙的航班上了，一直没有敢告诉你们，怕舍不得走，怕你们难过我也难过。对不起杨树，可是我想出去看看。”
杨树发了疯似的丢掉手里的请柬就往外跑，几乎是把正要下车的乘客从出租车里用力拖出来：“去机场！去机场！”
罗非愣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慢了一步。
又或者就像镜子里的倒影，她永远也不可能快一步。
豆小姐就这样去了西班牙留学。很快，杨树也申请到了法国的交换生。
罗非从公司辞职的时候，大家问她为什么，她顺口就说，“准备出国留学。”
因为时差，罗非很难再和豆小姐还有杨树特别直接地对话。有时候相互留言，或者浏览一下彼此的博客。
豆小姐的博客还是那么斑斓，有她画的速写，有她拍摄的异国风光，有勾肩搭背寒风里喝酒的外国朋友，也有坚持写了这么多年的诗歌。
她说，罗非，你要替我那份一起在国内好好努力哦。
罗非从心底厌恶那个“替”字。她想，这样也好，所有旧的都消失了，她的人生，就是独独这一份，没有别人的。
此后的两年里，她投了多少图片，争取了多少机会没有人知道，身边人知道的只是，“我真的觉得很累啊，可是总有人找我去拍。”“他们在我的博客上看到的，就想用这个图片。”所以，她依然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罗非，不争不抢，却一直在进步。
毕业第一年，她就远赴巴黎参与了时装周的拍摄，虽然只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她还是成功地在异国他乡见到了杨树。
杨树还是老样子，只是穿上了风衣，留了一点淡淡的胡茬儿，他说罗非啊该有多少人羡慕你，别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你却总是那么轻而易举。
她推给他一张请柬，“我的愿望实现了。”
“个展？”
“嗯。”
“你可以帮我给豆子吗？”其实罗非算是别有深意。
“没问题。”可是杨树并没有多说什么，就把两份请柬揣了起来。
半个月后，罗非顶着齐肩发，穿着白色衬衫裙、帆布鞋站在美术馆门口，用对着镜子练习过数百遍的谦逊慌乱又甜美的笑容，宛如六年前的豆小姐一样迎来送往时，豆小姐和杨树突然出现了。
“恭喜你，罗罗！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人！”豆小姐拥抱了罗非，还猛地亲了她一口。
“你们一起？”罗非有点不自然地问道。
“当然了，我们结婚了。”杨树拉起豆小姐的手，无名指上闪烁的一双戒指，是真的晃乱了罗非的笑容。
“对不起哦，那天没有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杨树面带歉意。
“祝贺你们，要幸福。”
“那你先忙，我们去看照片！看到你这么成功就好像看到自己成功一样！反正我们是一样的人对不对！”豆小姐依旧那么毫无遮掩地表达着她的感情，而后欢快地挽着杨树蹦蹦跳跳地进了美术馆。
过去的两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有多少次异国他乡的见面？说了多少自己无法想象的悄悄话？罗非觉得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原来，豆小姐一直都在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从未被任何人打扰，杨树一直都在她的世界里，不曾被自己分享过。没错，她实现了自己做一颗豌豆的理想，把公主硌得生疼，不是吗？
洗手间里，罗非看着镜子里那个“完美”的自己，仿佛在看着一个从豪宅里偷出了保险箱的窃贼，满心欢喜地打开来，里面却放着一张房主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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