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模仿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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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子的友谊是那么容易建立。一起度过黄昏,看列车呼啸着从面前经过,地面震颤,紧闭双眼,就好像一起经历过动荡岁月,前世今生,相依为命。

    有些人,没有那么美也没有那么好,可是走在人群中,偏偏就是致命地特别,因为这种不公平的特别,她看起来那么美,又那么好,比如,罗非第一眼看见的豆小姐。

    豆小姐姓窦,她说这个姓氏看起来像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剑拔弩张,平庸的自己根本对不起这个姓氏,写起来又麻烦,所以连作业本上也写成豆,罗非永远都记得她笑着说自己的理想:“从小看豌豆公主,我就想,一定要做一床床被子压起来的小豌豆,不想做公主。”“可是豌豆会把公主硌疼的。”罗非说得很认真,照射进玻璃窗的阳光,八月的香樟树叶子,也都是那么认真地过着夏天。

    然而谁是公主,谁是豌豆,谁又会把谁硌得生疼,都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

    这个近在眼前的夏天,罗非高三,整个暑假都在补课,教室里的风扇慢悠悠地转着,班主任在某个一如往常的早自习带来了十五个复读生,其中就有被罗非一眼看到的豆小姐,她又恰好被班主任安排成了自己的同桌。

    豆小姐的头发有一点自然卷,齐肩,蓬蓬的,穿着胸前打蝴蝶结的白色短袖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穿一双厚底白色帆布鞋,罗非明白那是不能明目张胆穿高跟鞋的中学生增长身高的小心机。裸露的膝盖上有磕磕碰碰的疤痕,却并不觉得丑陋。她在罗非身边坐下来,像被阳光照亮的梧桐叶子,干干净净,透透彻彻。

    罗非很友好地同她打招呼,借她课表和笔记,给她普及班级常识,也偷偷观察着她。她的文具都是MUJI的,从铅笔盒、水笔到橡皮、尺子、笔记本,手表和书包都是棕色牛皮,帮她收拾资料的时候还发现她的书包里有不认得牌子的精致相机,或许是看到她好奇的目光,豆小姐说这是徕卡,我很喜欢拍照,所以总随身带着,每年生日爸爸都送我一部相机做礼物。有机会都带给你看。

    相机做礼物啊。罗非想了想,自己的妈妈是副校长,爸爸是副局长,一直是被万分羡慕的家庭构成,“真可爱”“真懂事”“真乖巧”这些词在她看来好像只属于自己。每年生日,妈妈都送各种精装的套书,爸爸送手表、送流行的电子产品、送舒舒服服的海滨度假,也会用到相机啊,爸爸也有很好用的相机,但是除了佳能、尼康之外,她听都没听过豆小姐随身携带的徕卡。

    “要不我们晚自习前一起去拍拍照啊?我特别喜欢学校旁边的铁轨,以前也经常和朋友去。大概就是因为这样,高考才差了十分吧。”豆小姐自嘲似的笑了笑。

    “好呀,我也喜欢拍照的。”罗非应和。

    “真的吗?太好了!”豆小姐的眼睛闪烁起愉快的光芒,好像一下子对复读生活有了兴趣和自信。

    那天的晚自习之前,豆小姐带着罗非穿过三条热热闹闹的商业街,来到了那条只有货车还会通过的铁轨。夏日夕阳给铁轨滚上金色,豆小姐跳上铁轨,张开双臂笑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罗非心里虽然忐忑,也依样画葫芦地跟了上去。

    豆小姐说,从上初中开始,我就喜欢没事来这里晃悠,希望我也能顺着这条铁轨走很远很远,去远方,去未来。

    她给罗非拍了很多照片,也把相机给罗非拿着拍,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和铺天盖地的黄昏,第一次让罗非有了一点儿不太真实的存在感,是一种惭愧的向往,原来拍照是这么好玩的事情,自己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女孩子的友谊是那么容易建立。一起度过黄昏,看列车呼啸着从面前经过,地面震颤,紧闭双眼,就好像一起经历过动荡岁月,前世今生,相依为命。

    在铁轨上坐下来的时候,豆小姐从双肩包里摸出两罐啤酒递给罗非。罗非此前根本没有喝过酒,但是看着她用瘦弱手腕递来冰凉的小罐,那个动作帅气又漂亮,于是她伸手接过来,也好像深谙此道一样拍拍屁股坐下来,拉开来喝下一口陌生的苦涩。

    “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你也喜欢拍照,我肯定不敢带你来胡闹,你看起来又漂亮又乖巧,应该是没有烦恼的完美的女孩子,谢谢相机让我认识你。”豆小姐哈哈笑起来。

    彼时,到底什么是完美,恐怕她们谁也不懂,但罗非相信了这句话,一直都信。

    豆小姐告诉罗非,自己一直是非常自卑的人,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很大,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应该长成美美的小姑娘,变成年级前十名的小姑娘,成为多才多艺的小姑娘。他们花了很多金钱和精力在自己身上,培养她芭蕾、油画、钢琴种种爱好,可是,自己始终成绩平平,才艺也不优秀,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的女儿,所以一直都有点自卑,而且性格有一点儿小小的古怪,并不招人喜欢。于是,不太合群的自卑小姑娘只能在家里看书、看电影、画画。初中,在自家的院子里做作业时,开始喜欢拿相机拍过院子里的四季,放在论坛里,慢慢地竟然得到了许多人的赞赏和夸奖,随便投投稿竟然在报纸上发表了照片和诗歌。

    “所以越来越喜欢拍照,写一些短句子,这是唯一能让我获得称赞的事情。”

    那天晚上回到家,罗非把家里的单反找出来,在屋子里东拍西拍地捣鼓了很久。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说明书,还上网查了很多有关相机的知识,什么对焦光圈B门拉曝,还下载了很多日剧,躺在被窝里偷偷地看,突然也很想剪那种齐肩的短发,穿暧昧的白衬衫。

    第二天一早去学校,就在校门口撞上了骑车来的豆小姐。她的车很特别,奶白色车身,干草色车筐,像影楼拍照用的道具。穿着条纹裙的豆小姐,就差在脑袋上戴一圈花环了。和她并肩骑车来学校的,则是罗非这届次次考第一的杨树,如果说豆小姐是什么都不行,那杨树正好就是她的反义词,看到这对反义词走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样子,罗非愣了好半天。

    看到罗非,豆小姐跳起来同她挥手,笑容像极了她昨夜躲在被窝里看的日剧女主角,她跑过来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摸出一套彩铅:“我爸去上海出差带了两套给我,你昨天不是说你也喜欢画画吗?送你。”

    “无功不受禄呀。”

    “你不是快过生日了吗?”

    “你怎么知道?”

    “你QQ名字后面那串数字啊。”

    所以,她就是因为这样的贴心、温柔,才能走在杨树的身边吗?罗非接过装在圆筒里的彩铅,可是眼睛不由自主追着杨树的背影就过去了。这样的年纪里,十个女生里恐怕有九个都会说喜欢杨树吧,可是九个里也未必有一个能真正跟他说上话,每个人的青春期里都有那么一两个传说一样的存在。罗非没有那么爱慕杨树,可是偶尔放学在楼梯转角遇见他,或者体育课上看他打篮球,也会暗暗希望他能多看自己一眼。就是这样的杨树,那么天经地义地走在了豆小姐的身边,说说笑笑像坐在自己前排的男孩子,那么普通,寻常。

    “你们……关系很好啊?”罗非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停车场锁车的时候,问了豆小姐。

    “嗯,我们是参加一次同城骑行的时候认识的。我在网上报了名,夜里翻墙出来,后来被爸妈发现打得可惨了,但是,也因此迷上了夜骑。以后上了大学有了自由,一定经常骑。”豆小姐说得轻描淡写,却完全是罗非世界外的事情。

    “以后也叫上我吧,我也很想晚上骑车去看看这个城市的样子,像一场大冒险,但是没有人陪,爸妈都不同意。”

    “当然好啊。要不今晚我们就骑远一点儿再回家?”

    那天下了晚自习,豆小姐就带罗非在校门口守着自行车等待杨树。慌乱的放学人潮里,瘦瘦高高的男孩子走过来,罗非心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但是看到豆小姐一点儿也不畏缩,便也努力装出一副丝毫不紧张的样子,对杨树露出微笑。

    那天晚上的记忆,大概胜过以往十七年的所有经验,寂静的城市,拂面的风,年轻的男孩,还有被月光遮蔽的繁星。她努力踩着脚蹬,追赶豆小姐和杨树的身影,风一样掠过一排排被车轮剪碎的树影,像一场仲夏夜的美梦。

    那天之后,偶尔在校园里单独遇上杨树,他也会同自己点头微笑打招呼,明明心里受宠若惊,可是表面上还要维持云淡风轻,被杨树班里的旧日同窗问起来,罗非就说:“我们是夜里骑行的时候认识的。”

    “哇!好酷!你们活得真文艺!”同学羡慕地感叹着。

    就是这个惊叹,就是这个表情,这不就是第一眼看到豆小姐时候的自己吗?或许并没有什么禀性难移,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也许只是一个选择。是要成为像班花一样的学霸美女,还是要成为向来被夸内向懂事的自己,又或者是成为特别的豆小姐,都只是一个选择。罗非这样想,心里舒坦了许多。

    生日那天,正好是个周六,家里的聚会定在晚上,下午的时间,豆小姐就抓她去骑行,自然也有杨树在,一路骑过热闹的市中心,空旷的开发区,人仰车翻地累瘫在月湖边。豆小姐把那日在铁轨拍摄的照片做成了相册,拍得细致,修得也细致,抄写了一些喜欢的句子在上面。还给了她一本《城南旧事》,她说民国的女作家她一个都不喜欢,唯独喜欢这本书,老旧的气味让人着迷。杨树则送了她一条好看的牛皮相机背带,他说我听豆子说你也喜欢摄影。

    “我们去水里好不好!”豆小姐说着就踢掉鞋子,光着脚踩进了伸入月湖的阶梯,清澈湖水漫过她清瘦的脚腕,阳光细细碎碎地落了一整个水面。

    那些碎落的阳光也落进了杨树的眼睛里,他也义无反顾地踩进了那融化的阳光里,就那么自然地,拉住了豆小姐的手,两个人一起回过头来笑着唱生日快乐。

    “我来例假。”罗非那么想去,却不能去。曾经打死她都不会在男孩子面前说出“例假”两个字,可是豆小姐却从来都不避讳,大大方方,于是罗非也装作毫不害羞的样子:“不然我一定是第一个冲下去的。”

    那天傍晚,罗非回到家,爸妈都在准备东西去外婆家,她默默坐在自己房间看了很久豆小姐的相册。那么清澈的片子,那么敏感的光影,她用快门写下的故事里根本看不到那个遥远的、已经被时光遗忘在《城南旧事》里的自卑女孩。不张扬、不优秀,却特别,用豆小姐的话来说就是,只闪烁光芒给同样频次的人看到。罗非摇了摇头,自己这是在给她找优点吗?一定是疯了!想罢她抓起新的相机背带笨手笨脚地换上,抱着相机就冲下了楼去。

    那天晚上在外婆家的聚餐,她一直就抱着相机没有松手过,第一次那么认真地透过取景框看熟悉的亲人、老房子和夜晚闪烁的霓虹,一张一张不厌其烦地按下去。晚上回了家,明知次日就要返校上自习,还是硬生生从网上扒下教程,用从来没有用过的软件一点点地修图,调光、调色,早上七点才蒙上被子睡过去。

    第二天,罗非挂着黑眼圈回学校,把拷了照片的U盘给豆小姐,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遇见你真好,以后就有人陪我一起去骑车冒险,拍奇怪的照片了。我以前都不太愿意把拍的照片拿出来,但是现在也想像你一样放在网上呢。

    我们一定要考同一座城市的大学,一直一直做朋友。豆小姐也笑着趴在桌上,歪过脑袋来看她,顺手把一只耳机塞进她的耳郭里,那么快乐,那么真挚,和耳机里独立乐队的青涩嗓音一唱一和。十年后再想起她当时说过的话,大概又矫情又幼稚,可是如果没有那时的矫情幼稚,也不会有后来的豆小姐和自己。

    豆小姐狠狠夸奖了罗非的照片,也许罗非永远也不会回头承认那些照片里拙劣又急切的模仿。

    学校艺术节的时候,豆小姐把自己和罗非一起拍的照片交了上去,获了奖,在主教学楼的大厅里展出了半个月。罗非每一次走过大厅,都觉得被摆在橱窗里的不是单薄的照片,而是活生生的自己,那种被秋日雨水浸泡过的满足感,让她一点点告诉自己,这就是自己本来的样子,不是因为豆小姐,不是因为杨树,只是因为她恰好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更何况,她的成绩还要比豆小姐更好一点,每一次月考都在第一考场,每一次都提前去第二考场给豆小姐的座位贴上小纸条,写鼓励的话,因为第一次月考豆小姐就是这么做的。

    高三的生活越来越紧张,豆小姐为了去心里惦念了许多年的古都,也收敛了心思和罗非一起埋头做题,只有体育课上,才能稍稍放松地坐在篮球场边,看恰好同节体育课的杨树打篮球。杨树休息的时候会过来,罗非就会有一点不自在,而且她总怀疑这两个人一定会单独约会,但怀疑完了又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去怀疑。在豆小姐的身边,自己似乎永远只能是配角,而明明放到更大的人群中去,自己才更像主角,想到这里,罗非就会有一点沮丧。

    还好,这阳光翻晒不到的小心思大概是罗非永远的秘密,连豆小姐也不可能会知道——豆小姐此后在各种论坛、个人主页上都异常欢欣地说本以为困窘不堪的高四,却让自己结识了生命中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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