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不被喜欢的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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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件她常常做的事情,就是不断销毁从前的照片。她多么喜欢那个活在世界角落里对未来有无限想象的小镇姑娘,却又一直在否定每一个过去的自己。因为丑,因为穷,因为土,因为拮据,因为无知。她并不讨厌这些,她只是知道,这不讨人喜欢。

    她走在校园里,脑袋往往已经飘到了更远的地方,还是少年时的魔法,她不断告诉自己,都会过去的,几年之后,自己一定不再是现在畏首畏尾的样子。

    有时候寝室的姑娘们约着去看电影首映礼,去听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去旅行,去做手工,去看话剧,何晓每次都在她们商量的时候默默走开,虽然知道她们并不会约自己。她知道,在她们眼里,她们喜好的一切都是她的空白领域,而她热衷的一切,无论是积极夺取一个又一个证书还是打一份又一份的工,也都是她们看不上的。

    所以你也讨厌她们吗?老板娘问她。

    是羡慕吧。我现在为之努力的,是她们已经拥有的。她们现在追求的,是以后我可能会喜欢的。你说这能怪谁呢?你不能总让世界首富拿非洲难民教育子女,这根本不科学。何晓从不和老板娘讲漂亮话,因为老板娘认得最难堪自卑时的自己。

    班里有些一直很朴素的同学恐怕还要比自己更招人待见吧,她们因为写在脸上的粗糙穷困毫无审美得到的是某种奇妙的同情与尊重。而何晓呢,她涂过气味浓烈的指甲油,穿过彩色丝袜,花了很多钱折腾过头发,也化过斑斓的眼影,说她丑人多作怪的不在少数。

    大三那年大家不得不开始考虑各自的出路,辅导员为此特别开了班会,还请了许多优秀毕业生回来分享交流。整个法律系坐满了报告厅。何晓因为去北展做礼仪回来迟了,就随便在最后一排坐下来。

    很多同学都在积极发言,大多是要继续考研,想进好的律所,或者考公务员,也有人要出国,或者回家去接受父母的安排。何晓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一直在嘀嘀咕咕地讨论着,有一句话,何晓特别清楚地听见了,她们说:“但凡家里有点钱的就都继续念了。”

    她并没有转过头去看那几个女孩子的样子,仿佛如果稍微动弹一下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她一双化了浓妆的眼睛死死盯着报告席,像被施了某种不许动的咒语。

    有一位工作两年的师兄,报告做得很精彩,他没有从事法律相关工作,而是进入了电视台,在传媒领域打拼得风生水起。他说得很实在,自己并不喜欢法律,也没有那么严谨,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想再读,父母也考虑送他出国,但他还是想要工作:“毕竟没有工作过,想尝试下。最初是实习,有了工资之后和花父母的钱感觉不一样,怎么说呢,赚钱会上瘾的,所以最终还是没有听父母的,工作了,也自由了。”结束报告的时候他还让想要实习的师弟师妹联系他。

    报告结束后,何晓想都没想就从最后一排飞快地冲上了报告席,借着刹不住闸的惯性冲进了围住师兄的人群,把自己的姓名电话写了下来,还和师兄说了好几句话。在说话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周围不满的目光。

    回到寝室,刚要推门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的议论声,“不就是个破实习嘛也至于那么多人围上去”“是啊,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工作”“我也是,自由自在读书多好”……何晓缩回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她去食堂吃了一份两块钱的晚饭,然后就去了网吧整理自己的简历,发到师兄留下的邮箱。

    没错,她现在是有一点儿难过的。

    世界本就不公平,别人可以不在意的,她却不行。其实家里也想让她继续读研,甚至幻想她考博,留在高校。并不是供不起。可是,她等不及了,她不能等到三十多岁才买得起一条好看的裙子,才能喝一杯三十块钱的咖啡不心痛,才能抬头挺胸走进丝芙兰随便哪样都可以买,她已经有了一个土土的豆蔻年华,她不想再过一个灰秃秃的二十岁,她真的等不及了。

    她如愿进入了电视台实习,而服装店的工作也没有放弃,只是选择了周末兼职。

    其实也是老板娘照顾她,毕竟也做了两年多。老板娘四十多岁,一直单身,空有一肚子女人的人生经验无人传授,所以对来兼职的姑娘们都挺照顾。

    当然这只是何晓自己的理解。在她终于离开这份两年半来给她最多安全感的兼职时,在她特别真诚地说谢谢老板娘时,老板娘笑眯眯地又送了一双新的丝袜给她:“你也知道,衣服的进价都一样,我看一眼就知道哪个姑娘该卖十倍价,哪个姑娘只赚一成就好,不是我善良,而是谁的钱我都要赚,可也不是我不善良,因为我是生意人。”

    那双丝袜,何晓拿回去后没有穿过,却一直带在包里,虽然并没有想过哪天真的会应急用上。

    电视台的实习特别忙碌,深夜摸黑回寝室是家常便饭,但是何晓摸黑洗漱爬床睡觉就算再轻手轻脚也总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室友又烦躁又睡不踏实。室友们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态度了然。何晓想了想,便买了张小小的行军床,若是忙到后半夜,就直接在办公室里睡了,第二天早早起来洗漱化妆再把一地狼狈收拾起来。

    一个月杂七杂八算下来也能有两千五六的收入,对于不用为房租水电担心的大四学生来说,足够了。

    何晓不知道以后的自己还会不会记得那一天,和一同实习的女孩,两个人,用一整天的时间逛遍了西单的每一座百货每一家店,每一次刷卡都是不曾想过的痛快。提着十几个包装袋回寝室时,她当真吓到了室友们。

    她知道,她们最多在心里笑话一下她这个暴发户,就不会再多关心些什么了。因为她买下的每一个牌子,都是三年前已经穿在她们身上的。所以,她们永远不会懂她的心情,不会知道她站在试衣镜前看着瘦瘦高高的自己,差一点就哭出来。

    后来她就和那个招她去实习的师兄恋爱了,这种事情也被其他实习生传回学校,不外乎是觉得她为了实习留用而不择手段罢了。

    她在和师兄一起出差时,靠在他的肩膀上,很诚实地问自己,这份喜欢里,是不是真的还有别的东西?

    她说不清楚。她是喜欢他的,但如果他没有这份工作、这份收入、这份稳定,她也可能真的就不会和他在一起吧。现在没有了老板娘,这话她只能安安静静地放在心里了。

    其实并没有穷困到那个份儿上,但她宁愿要么穷得吃不上饭也不会多出这虚荣心,有却不能随心所欲,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也不过是到毕业前,她囤在寝室的东西胜过之前三年的全部,花钱的疯狂连自己也吓坏了,可就是控制不住。连男朋友也说,你这样会把男朋友吓跑的。她当然不会同他说这是二十二年来,自己第一次能够无所顾忌地用钱去换取最最简单的快乐而没有拮据不舍与对家人的亏欠。

    毕业那天,她穿着不比其他女生逊色的高跟鞋,罩上宽宽大大的学士服,第一次在人群里笑出了二十岁年纪该有的灿烂与无忧无虑。分开各自拍照留念的时候,也有不少男生来寻她合影,她一双长腿加上十三公分的鞋子,让她不比哪个男孩子矮一头。女生们惊讶于她一点点的脱胎换骨终于出落成了一个崭新的她,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从不曾脱胎换骨,自己只是把早该得到的都补了回来。

    电视台竞争激烈,编制内名额有限,何晓最终输给了一个能力差不多的男孩子,但她也因为丰富的实习经验和各种证书,轻松找到了一家外资广告公司,担任公关执行。虽然工作内容不再是采访剪片子,但一样下了飞机上高铁,一天结束又紧接着另一天。

    她还是很爱花钱,很爱买东西。尤其是和同事在一起的时候,明明不需要的东西也会大方地买许多回来。她骂过自己太多次,却从来没有办法。

    所以为什么和师兄也分了手呢,她其实并没有怎么花过师兄的钱,但她疯狂的购物欲让师兄望而却步,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了更有钱的追求者。就这样,他说,我不喜欢那么物质的女孩,我更喜欢曾经单纯努力的你。

    又回到了单身的何晓,并没有任何损失。大学里,她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更没有可有可无的泛泛之交,所以这一回,不会有人在她耳边说她一定会去找更好的,师兄对她没用了。

    现在的同事,才不认得什么单纯努力的何晓,她们可以一起喝酒玩一夜杀人,在摇滚演唱会上歇斯底里,去女性会所喝轻奢下午茶,公司旅游一起在香港疯狂扫货。有时何晓会在饭桌上默默地听女伴们抱怨成年人负累不堪的世界,怨念曾一心想快快长大的自己。就像关于喜不喜欢北京的问题一样,何晓喜欢长大,庆幸长大,但她什么也不会说,因为那是错的。

    工作快一年之后,她因为见客户又路过了学校的南门。她去了那家服装店,可惜老板娘不在。那大概是她在这个学校唯一可以回来看看的人。

    兼职的女学生脸上堆着笑招呼她,并且不住地赞她好看有气质。她扭过头去看女孩,看到她腿上的丝袜有明显的脱丝,她皱皱眉头,老板娘不至于连最重要的第一课也没有教给她吧?

    女孩发现了她在看自己,也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去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刚被桌边的钉子刮了。”

    毫无修饰的刘海,动物园淘来的尽量显得时尚一点的衣服,还有冒牌的帆布鞋。她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了一直带在身边的丝袜,递给那个女孩:“女孩子一定不能穿脱丝的袜子。”说完她就离开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回过学校,也没有多么出人头地。她早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破茧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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