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迷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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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上一辈人的婚姻看起来,与其说是相互喜欢相互欣赏,倒不如说更像各取所需,有的坚持下来就成了岁月的佳话,有的半途散伙,也不那么悲伤。

    甘棠又做起了那个梦。

    在梦里,甘棠爸会用尖尖的锥子,在她的腿上一下接一下扎出血窟窿。而后甘棠爸会变成透明蚯蚓一样的东西,被她用力握在手里,她记得她会看一眼后妈,低下头一点点用力把手里的软体捏碎,丢进厕所里,哗啦一声冲走。

    可是甘棠爸并没有被杀死,他复活了,追着她和后妈还有后妈带来的哥哥,在灰沉沉的迷宫里奔跑,只是一个瞬间,她看到后妈拉着哥哥的手,在迷宫外笑盈盈看她,她喊救我,就会醒过来。

    所以,她永远也不知道后妈到底会不会来救她。

    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并没有人要虐待她,她也不会杀死任何人。这个又恶心又黏糊糊的梦,久而久之,也就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梦了。

    小时候,她每每从这个梦里醒过来,就会偷偷发现后妈的一个小花招。

    甘棠妈就读于抗战时期迁往西南的某所高校,大部分毕业生没有留在重庆,但是她的妈妈留下了,嫁给了她的爸爸,于是才有了她。

    只是重庆的一切都让甘棠妈极为恼火。回一次家要坐上三天火车很恼火;累死累活爬上四楼推开门发现是平地很恼火;一年见不着太阳几面也很恼火;每年还要陪甘棠参加爱国主义教育,参观渣滓洞、白公馆烈士陵园,又可怖又煽情,母女俩一起哭得浑身发抖简直更恼火。在甘棠十岁的时候,她终于申请到了调往大连的工作机会,离婚离家,快得像八月雨季一夜决堤的长江水。

    那时候甘棠就觉得家里总算是清静了。因为看什么都恼火的甘棠妈对甘棠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长大以后以现代人的婚恋观来看,印刷厂做了一辈子工人的甘棠爸,和书香门第研究生学历做科研的甘棠妈在一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还好这个错误被甘棠妈及时纠正了,甘棠爸也没两年就在单位领导的撮合下,娶了市川剧团的退役小花旦,甘棠从此就有了个后妈,还有了个一直没怎么熟起来的哥哥,她默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瓜,因为他椭圆的脑袋看起来像个呆呆的冬瓜。

    可是后妈却一点也不呆。甘棠跟爸爸去过川剧团,看后妈在偌大练功房里给十几岁的小姑娘们打着拍子,手把手教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稍有不对就要重来,疾言厉色。后妈虽然年近四十,但二十多年戏唱下来,依旧是眉梢眼角藏秀气,行动好似风拂柳。

    后妈说起年轻演员时总是啧啧着摇头,现在的女孩子啊,急功近利,唱什么演什么,没有几个真的懂,哪像我们当年……

    甘棠说,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演了?

    后妈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一动就牵起了许多条细碎的皱纹。甘棠爸连忙说,因为你阿姨厉害呀,因为她演得最好,所以才能教其他的演员怎么演。

    有时候上一辈人的婚姻看起来,与其说是相互喜欢相互欣赏,倒不如说更像各取所需,有的坚持下来就成了岁月的佳话,有的半途散伙,也不那么悲伤。反正后妈带着小瓜进了甘棠家以后,周围人都是说甘棠爸有福气的。

    阴冷冷的冬天,家里只有一台电热炉,因此只能放在甘棠和小瓜房间外的走廊上。甘棠爸过来,给电暖插好电,只是个非常细微的动作,他悄悄地把电暖稍稍往甘棠房间这边偏移了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甘棠默默蒙上被子,感觉到了一种不声不响的幸福。

    可就是在这样的幸福感中,她竟然第一次做了那个黏糊糊的梦,虽然梦里大声叫喊救命,但事实上,她只不过是躺在黑暗中乱蹬了几下被子而已,一切还是同入睡时一样寂静。

    但无论如何她已经醒了,并且借着窗外隐约的月光,看到后妈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就像那种不声不响的幸福一样,悄无声息地把电暖炉朝小瓜的房间挪了挪,一下,两下,又一下。

    甘棠后来就常常做这个梦,而每次醒过来,都恰好看到同样的一幕,那个漫长的不见阳光的冬天,就是这样过去的。甘棠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觉得电暖挪到哪里都无所谓(因为并不暖),还是天性使然,总之,她从来没有对甘棠爸提过这场夜夜上演的拉力赛。

    白日里总是相安无事的。后妈喜欢化妆,不需要排练的日子,哪怕出门倒一趟垃圾,也要拿出小铜镜,描眉画眼很久。那个小铜镜是她旦角的纪念物,是她摘得最重要的一个奖项时用过的。反正她化妆总是要用那个镜子的。

    甘棠不是那种锋利的女孩子,她有圆圆的趋于平坦的脸,周身被婴儿肥困扰,笑起来甜甜的,像软软白白的糯米团子,所以,她总是在后妈化妆的时候托着下巴在旁边好奇地看。后妈特别瘦,瘦瘦的后妈对她说,等你上初中就瘦了,上初中又说高中就瘦了,高中又说成人了上大学就会瘦,后来甘棠想自己就这么上当了。

    爱美之心也算是天性,所以甘棠有一天买文具的时候,就偷了一点后妈的口红,用力在嘴上涂了个来回,然后推上自行车就跑了。

    自行车是原来甘棠妈买的,对了,在重庆市区内几乎无法骑车也是甘棠妈很恼火的地方,所以她偏偏就是买了辆自行车,她走了自然就是甘棠在骑。

    小小的个子骑起来着实费力,可能看她努力骑车柔韧性非凡的样子,突然有个中年男人挡在了自行车前,他说我是市舞蹈队的,我觉得你应该来跳舞,你家长在家吗?

    在啊,甘棠点点头。离这里远吗?不远,就在那边。甘棠回头指了指。哦,那就好,那我先看看你的软功怎么样,有没有天赋,然后我就去找你家长说。甘棠懵懂地睁大眼睛,天赋?他是说自己可能有天赋吗?

    来,我们不要挡了别人的路,到那边去。中年男人把甘棠领到主街旁的小街里,往里走了蛮深,左右看了看,然后煞有介事地伸手摸了摸甘棠的胳膊,又摸了摸腿,还捏了捏脸蛋。你脱掉裙子我要看看身材。甘棠似乎开始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十一岁的女孩子,并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我一眼就能看出你以后会不会很瘦,能不能长个,跳舞的女孩子身材从小就能看出来。听男人这么一说,甘棠连忙点点头,就笨手笨脚地脱掉了自己的裙子。

    这件事是以出门倒垃圾的老街坊骂骂咧咧地跑过来,吓走了中年男人,又去喊来了甘棠爸才了结的,不然结果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就像甘棠的梦一样,没有答案。

    甘棠爸本来没有告诉后妈这件事,但是一条街百米长,几十年也没有换过几家人,后妈听了一天议论也就明白了。饭桌上,她说,甘棠,事情我知道了,坏人真是可恶,不过女孩子啊,要懂得自重一点。

    就像觉得那个男人哪里不对劲一样,甘棠觉得后妈的话也有哪里不对劲。

    “那个男人是变态吧。学校里今天还开了会,叮嘱女孩子们要小心。”小瓜插了嘴,他已经上初三了,“最近好像这个变态还蛮有名的。”

    后妈看了小瓜一眼,细细的嗓子眼里冒出两声咳嗽,一面夹了菜,一面慢慢地说:“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女孩子自己要稳重了,自爱了,不轻浮,不随便了,那断没有人敢来招惹的。”

    那一瞬间,甘棠以为自己在看讲深宅大院的电视连续剧,所以她脱口而出:“你说话好像电视剧里的姨太太哎。”

    饭桌上倏忽安静了。甘棠爸连忙给甘棠夹了菜,说想想就后怕,真不让人省心,这么轻信别人要吃大亏的。

    “说不定我们甘棠是大智若愚呢。”后妈放下碗筷,笑了笑,用眼睛瞥了一下小瓜,“倒是这小子,不分好赖地傻傻的,以后不知道要怎样操心呢。”

    甘棠也没有多想,因为注意力早就被后妈的手吸引去了,她涂着甲油的修长双手,连拿碗筷这种最俗气的举动都那么美,美到每一根手指都有自己的姿态。

    甘棠虽然没有甘棠妈那么多可恼火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她对后妈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唯一要说有点恼火的地方,大概就是后妈总把自己和小瓜当她手底下的川剧小演员一样,但凡家里来点什么客人,或者逢年过节在两家的长辈面前,她总要和小瓜一起被推到众目睽睽之中,来,一个一个背诗,看谁背得好,来,一个一个唱首歌,来,最近新学了什么,来表演一下……

    后妈总是坐在一边,脸上挂着一种极具舞台感的笑容,但是笑容与笑容也有细微差别,譬如在小瓜背的诗不如甘棠多不如甘棠长的时候,她细细的眉间总要往里蹙上一蹙。要是小瓜表演了什么小魔术赢得夸赞,她的笑容就要更深一些。

    这种时候,甘棠爸也是让人恼火的,他只会在甘棠闹脾气不想跳舞的时候说,你看哥哥,你看哥哥。

    尤其是过了十三岁,甘棠的身体渐渐起了变化,心里也有了女孩子独有的羞耻感,在人前唱唱跳跳任人摆布简直就是人类酷刑。所以她渐渐讨厌各种家庭聚会,每当她扭捏着想要躲过一劫,甘棠爸就要说,你看哥哥,怎么这样没出息。每当这时候后妈就貌似体贴地说算了,别勉强她了,她以后呀,适合做幕后工作,没有活在台前的命。

    十三岁以后的甘棠,其实也懂得计较话里的轻重了。她知道后妈对小瓜是有很高期待的,小瓜参加英语竞赛获了重庆市二等奖的时候,她破天荒让全家人去饭店吃了顿火锅。后来甘棠上了高一,也参加了这个英语竞赛,得的是一等奖,她兴高采烈地回来,可是后妈说,这些竞赛最没有意思了,还弄得小孩子偏科,一门心思就为了竞赛,真是和剧团里的姑娘一样,都忘了什么叫基本功扎实了。

    这话听在甘棠耳朵里,也是有点难受的。但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默默养成了能够理解一切好事坏事的习惯。她想,一定是后妈最近被小瓜打击太多了。

    小瓜其实有点小聪明,还在好好上学的时候,偶尔也能考个惊艳的分数回来骗顿肉吃。但是高中之后,他迷上了电子游戏,几乎偷光了甘棠储蓄罐里所有的硬币去满足自己的游戏瘾。甘棠每天拿起储蓄罐来都觉得小丸子会变得轻一点,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声张过,心照不宣。反正也没仇。而后妈不去川剧团的时候也大多都在打麻将,满心沉浸在儿子一定能够考上重点大学的期许里,根本不知道小瓜每天在街角的游戏厅里厮杀得暗无天日,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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