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小瓜倒一点儿也不消停，上了专科的第一年就交了女朋友，并且女朋友的质量很高，不仅是个肤白貌美气质佳的富二代，而且荷尔蒙质量也一样高，第一次跟着小瓜回家就是拿了医院的早孕确诊单。
甘棠爸毫无准备瞠目结舌的样子有点像滑稽电影里的憨豆先生，甘棠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结果被后妈狠狠瞪了一眼，说回屋去。甘棠讪讪地回了屋，但怎么可能不趴在门缝边偷听呢。
开始后妈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凝结起来的空气，都能让甘棠想象出后妈的样子，一定是左腿叠在右腿上，叠起来的小腿都斜斜地冲着一个方向，双手交叠在大腿上，眼睛微微眯着，谁都不会看。那个白富美说得非常简洁明了，我家里人不同意打孩子，生下来我们家自己养，毕业了就先办仪式，到年纪领证，就这样。
甘棠的血液沸腾起来，确定不是在演电影吗？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但是她反倒觉得那个白富美很酷。
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妈终于开口了，她说，我这边的规矩呢，第一胎都是要打掉的，这样对身体好，再生出来的孩子就会健康聪明。你看，他就是我的第一胎，我没打掉，生了下来，果然又蠢又笨，后悔死了。孩子舅舅就在人民医院妇产科，你放心，很安全，明天我带你去。
而后就演变成了激烈的争吵。白富美的声音，小瓜的声音，甘棠爸的声音杂乱无章起来，只有后妈的声音，是已经傻了的甘棠还能清晰地辨认出来的——音调没有变，频率也没有变，什么都没变。原来，最酷的是后妈。
这件事情后来几乎演变为了闹剧，白富美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她老爸的公司职员，每天轮番来甘棠家示威抗议，准时得像晚上八点档的连续剧，街坊邻里都快看成习惯了。
至于这场旷日持久的饭后谈资究竟是怎样落幕的，甘棠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半途退场，被甘棠妈非常强硬并且不容置疑地接去了大连读书。
在此之前，她只问了甘棠妈一个问题，你现在有家吗？甘棠妈说，我看谁都不顺眼我能有家？甘棠说成交。
饭桌上，甘棠爸显得有点筋疲力尽，为了小瓜的事情，他也是受尽了非议，他说，甘棠，你决定了？甘棠点头，你千万别觉得我不爱你，我陪你几年，再陪妈妈几年，差不多就谁也不能陪了，这还算公平吧？甘棠爸笑了笑，给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甘棠心里有数，这么多年，这是饭桌上甘棠爸第一次给自己夹菜。
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后妈竟然敲开了她的房门，说，甘棠，我们去江边散散步，好不好？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所有的事情都是头一遭。
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就算她一把推自己到江里，自己也能妥妥当当游回岸边。所以甘棠随手抓了校服外套就起了身，谁知后妈反而有点嫌弃地打量着她说，你好歹也十五岁大姑娘了，一点儿不知道要漂亮的吗？“嗨，大晚上谁看我？”这么不自律怎么行！后妈似乎真的是认真的。甘棠只好花了十几分钟换了身好看点儿的衣服。
夜晚的长江边，风很大，有小少年在江边比较平坦的道路上租车骑着玩，甘棠心里不是很有底，就默默跟在后妈身边，走得轻轻慢慢。
甘棠用力吸了口气，江水的气味和即将闻到的海水气味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呢？书里说海风都是咸的，有多咸呢？是不是应该买一身新的泳衣。以后还能看多少次这条江，也变成了未知数。
就在她的思绪默默自己跑远了的时候，后妈突然开口了，她说，甘棠，我没像戏里的恶毒继母一样虐待你，对你不好吧？
原来她是怕我跟亲妈告状吗？甘棠想了想，说，没有。
但也不算对你好，是不是？后妈说到这里，自己反而先笑了。
甘棠没有说话，突然觉得是没多好，但也不坏，好像自己也没那么计较她到底该怎么对自己。啊，这敦厚的性格到底是遗传了谁？
后来后妈就自顾自说起别的来了，她说，我从小就学戏，演了二十几年的主角，唱了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小姐姑娘的词，可是自己的人生和她们一点儿也不一样。直到年轻的演员一批又一批成长起来，我离开舞台的时候，都还以为，也许明天就有传奇了。虽然每天看着镜子都知道，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都过去了，戏里的传奇永远也不会有了。
甘棠有点愕然，不明白后妈和自己说这些的意图，所以她选择了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不吭声，支着耳朵听。
“你大概觉得我讨厌你吧。我这个人，大概讨厌所有人，所以你也不例外。以前的丈夫是剧团的副团长，后来看上了年轻漂亮的台柱子，是我的学生，我们就离了。后来就是各种领导撮合，和你爸结婚了。你爸倒是老实，人也好，你也不闹，我其实没什么不知足。有些事情你长大以后也许就明白了，我想你大概也成不了那万分之一的成功人士，只要你长成了普通人，你就会懂了。”
果然后妈还是后妈，听到这句话，甘棠也就放心了。
“我看过你们家原来的照片，你亲妈倒是没我好看，但是她有文化啊，女强人，了不起，我知道你亲妈恐怕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我从小没学过什么文化课，也好，省得你不成才到时候她反倒赖我没教好。”后妈顿了一下，停下脚步，面朝江水，看着倒映在水中的万家灯火，还有来往不休的观光客轮，拨开了厚重的水流，“其实我很累，也很辛苦，我也是高兴你走的，这样我能轻松一点儿，你也能轻松一点儿。可是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失败……”
后妈说到这里，竟然莫名流下眼泪，甘棠有点吓到了，此前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成年人的眼泪：“我不会和我妈告状说你对我不好的，你也没少我吃少我穿，至少，我犯错误的时候你也没打过我……”
“要是亲生的，我就往死里打了。”后妈抹了抹眼角的泪，“我没有你妈受教育程度高，但我也知道，甘棠两个字，是诗经里的，所以没有父母不对子女有期望的。这也不是什么错。算了，说这么多你也不懂，长大了估计也忘了，我是想和你爸好好过日子的，戏梦人生什么的，早就不想了。”
长大以后的甘棠觉得，后妈大概是生错了时代，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总有人要生错，不是后妈就是别人，只不过恰好是她罢了。
临走前几天，甘棠原以为后妈是不是会对自己好一点儿，结果，她并没有多给她买一件衣服，也没有带她出去吃顿饭，平日里做什么饭菜依旧是做什么饭菜，平日里爱说些什么依旧是说些什么，倒是甘棠反而计较不起来了。
甘棠果然兑现承诺，没有在甘棠妈面前提过后妈什么，倒是甘棠妈时不时会说上一句，后妈这种事情啊，我懂的，和有个婆婆差不多，不打你不骂你，反倒不如打你骂你。也没有啦，甘棠总是会接着说，后妈蛮美的。
有时候爸爸会寄来一些照片给甘棠看，后妈确实是美的，梳着一丝不乱的发髻，戴着精致的发饰，喜欢穿裙子系丝巾，眉眼有些刻薄也有些忧愁。
后来再寄来的照片就有了白白胖胖的小孙子，甘棠妈总是嫌弃地啧啧啧，甘棠就笑再有学问的女人啊攀比起来都是一个模样。小孙子不像小瓜，更像白富美，有些事情不看经过只看结果，其实也蛮好的。
小瓜有时候还会和甘棠联系下，白富美大概是顶讨厌她段位比自己不知高出多少的婆婆，也没事儿就找甘棠来骂骂咧咧。而后妈，一次也没有联系过甘棠。她应该联系自己吗？甘棠也会这样问自己，也许戏里的角色好演，放在生活里，谁都不知究竟怎样才是对怎样又是错。
甘棠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再度回了重庆，一来是看看甘棠爸，二来是参加小瓜的婚礼，婚礼上小瓜的儿子是小花童，跟在父母身后兴奋地撒着花。
婚礼后，又是亲戚们在一起，后妈看了看甘棠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媳妇儿，笑着说：“女人的聪明和气质有时候真不是读书读来的，你们看我这儿媳妇，又聪明又能干，我觉得比那些读书太多死板板的女娃娃强太多了。我啊都不知道怎么喜欢才好。”
儿媳妇儿低头给儿子夹菜的时候，微微撇了撇嘴巴，这小小的动作被已经十七岁的甘棠看在眼里。
人散后，后妈坐在窗边的阳光里，一面摇着她的绢面扇子，一面垂下眼睛轻轻给小孙子哼小曲儿，而白富美则在厨房和小瓜一起洗刷一大桌的碗筷。甘棠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坐在一边看，看她耳鬓若隐若现的白发，看她细致的皱纹，还有手腕上的玉镯子。
“妈，我带他出去晒晒太阳。厨房都收拾好了。”白富美走了过来。
后妈眼也没抬：“嗯。”
白富美开始翻箱倒柜给儿子找外出的衣服和袜子，后妈就那么看着，也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可是甘棠觉得这比在一旁指手画脚还要恐怖。
“妈，你看到我上次给他买的那双新袜子了吗？格子的，怎么找不到了？”白富美一边翻抽屉一边问。
“穿这个。”后妈回过头，从一旁的小筐子里拿出一副崭新的蓝色的袜子，“你买袜子图好看也就算了，那格子那么老气，是给三岁孩子穿的吗？料子也不好，也不暖和，就算是夏天，这么小的孩子也是要保暖的。那双我丢了，穿我买的这双。”
白富美并没有爆发什么不满，大概也是习以为常了，给孩子穿上袜子就领出门了。甘棠想这倒不失为上上策，与其发脾气讨不到什么便宜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房间变得安静下来，后妈不说话，甘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曾经日日相对的日子已经变得遥远，江边的那次散步和成人的眼泪都变得虚幻起来，甘棠想找个话题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可是到底是后妈先开了口。
她问，甘棠，你妈没有再结婚吗？
甘棠摇摇头，没有，她也看谁都不顺眼。
下次再见面，就该是你结婚了吧。
甘棠笑了，连“你以后没事儿就别来”也能被后妈说得这样婉约。她说，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话题不再能进行下去。午后的阳光每一寸都有潮湿的气味，甘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想起总是重复做着的那个梦，现在她想，如果梦里的她一直跑下去，也未必能跑出那个迷宫，而后妈，不会不救她，也不会救她。
到底，她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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