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换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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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她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圈之后,柳姨已经量好了尺寸,挑好了几款绵绸的料子让她选,她看来看去也不知道要怎么选,于是还是邵老板做了决定,大手拍在一匹碎花布料上说:“就这个了!做个简单的连衣裙就行。”

    穿上人生中第一条裙子的时候,邵邵看着镜子里瘦弱的小姑娘,觉得那头碎乱的短发煞风景极了,简直配不上这条好看的碎花裙。柳姨说,来,我给你修修头发,修可爱一点儿。我家小萝的头发都是我修的。哦,柳姨的女儿原来叫小萝,有妈妈的孩子,连名字都要格外好听一点儿。

    突然穿裙子去学校,邵邵心里特别不踏实,其实只是她自己多虑了。学校里的女孩子们都穿着各种各样的裙子,并没有人真的在意她是邋遢还是漂亮。虽然这样也好,但无论如何也希望有人说一句,呀,裙子真好看。可是没有,连邵老板都没说。

    不过,邵老板从此每个月都会带着邵邵去做裙子,冬天也做,着了魔一样。邵邵从此有了许多裙子,但那条款式简洁的碎花裙她一直穿到了五年级,猛然窜了个子,短得不像话了,才终于肯脱下。

    也是五年级来了例假。早上起床匆匆忙忙坐在马桶上,发现血流了一片,好在她生理卫生课上得认真,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慌乱,自己换了内衣,从厕所钻出来。反倒是邵老板进了洗手间,看到纸篓里全是血吓得直喊:“邵邵你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你流血了啊?啊?”

    邵邵一阵脸红,只好硬着头皮说:“哎呀,你别管了!是女孩子的事情!”说完早饭也没吃就冲出了家门。可是她该怎么办呢?烦躁地走着,又生怕不断涌出的经血染红了裤子,不知怎么的就摸到了柳姨的裁缝店里,吞吞吐吐地说明了缘由。

    柳姨哈哈笑起来,说邵邵长大了呀,有点早熟哦,难怪你爸总说你鬼点子多。说完就带她去了内室,帮她处理干净,又塞了卫生棉给她,还说女孩子家不好意思自己去买,来找我拿就行。

    那天晚上放了学,邵邵回家看到柳姨在自家厨房里忙活,小萝在饭桌边坐着吃蒸蛋,以为自己看错了。柳姨冲她眨眨眼说我都给你爸交代清楚了,以后啊再也不会发生他以为你胸口长了瘤子带你去医院,结果医生说是正常发育这种笑话了。

    可恶的邵老板,怎么这种窘迫的事情也要和柳姨说,真讨厌!邵邵起初觉得柳姨真是多管闲事,可是晚饭过后,邵老板说,以后,我们和柳姨就做一家人了好不好?

    也许就是同小萝一起分享一个房间一张床的晚上开始,邵邵第一次想要离开这个家。

    为什么要和这个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小丫头分享属于自己的一切,包括邵老板和邵老板赚的钱?为什么要摘下妈妈的遗像换成和柳姨的合照?本来好看的柳姨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最重要的是,从前无论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只要回家就统统自在起来,现在就算学校里有了开心事儿回了家,面对突兀地多出来的两个人,也觉得别扭万分。

    邵老板并没有同柳姨结婚,所以下棋的大叔们总拿这事儿取笑邵老板,“我就说你怎么能守着这么多年的?”“就是,就你年轻时候那个风流劲儿,早该娶了。”“终于重拾当年风采了?”邵邵听在耳朵里,都觉得分外刺耳。难道邵老板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到处拈花惹草的坏男人?可是,妈妈日记里的邵老板,明明深情又专一。

    所以高中时候,邵邵就选择了住校,带着妈妈的日记本一起,难过的时候就晚上坐在操场上抱着日记哭一哭。后来想想,大约是太年少,所以爱把喜怒哀乐都表演得惊天动地才罢休。虽然总骂邵老板,但最期待的是周六邵老板来接她,一起在外面撮上一顿。有时因为柳姨或者小萝有事情,邵老板不能来接她,她也能独自哭上很久。

    所以,当小萝要去学什么播音主持,邵老板取钱给她交昂贵的辅导费用时,邵邵第一次摔了筷子说,她爸爸又没死!为什么不让她爸爸给她钱!

    没错,邵老板又打她了,重重的一巴掌,她抓起钥匙就跑,从小区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半个小时跑到滨海旅馆。那也是她第一次遇见已经读大学,同朋友们一起来度假的郝明。

    和迎面跑来的邵邵撞了个满怀的时候,郝明一行人正准备去海边放焰火,邵邵一边哭一边冲郝明发火,还是服务员小哥来劝了半天,说是老板的女儿,准是父女俩闹别扭了,一闹别扭就跑来撒泼打滚,让郝明他们别介意。郝明看到灯光下邵邵脸上的巴掌印,想了想说,和我们一起去海边吧。

    虽然住在海边,可是邵邵一直很少来,也许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也许是觉得大海的样子太悲伤,所以不敢来,更别提深夜里令人战栗的大海了。邵邵看着焰火一颗颗升上天空,噼里啪啦地爆裂出灿烂的美来,她把郝明的胳膊都掐紫了,说,还是天空好,很大很自由。

    郝明说,你才多大,还轮不到你来羡慕什么,只要你想要,什么都会是你的。

    郝明他们社团活动,常常会来,每回都给邵邵带礼物,也带着她一起玩。好像心里装了这个愉快的秘密之后,邵邵对邵老板和柳姨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两年后的高考,她填了郝明的学校,顺利考取,离开了这座夏季繁华冬季荒凉如废弃空城的海滨小城。柳姨坚持一起送她去上学,她撇撇嘴觉得不过是想借机带小萝去玩一趟罢了。尤其在寝室里,她越是忙着给邵邵铺被褥整理行李,邵邵越是不痛快,再加上室友们都说,邵邵,你妈妈真好看,你怎么没你妈好看?她更是想让柳姨快点儿从眼前消失了。

    反倒是郝明总劝她:“你爸爸一个人真的不容易,你没有权力让他为了你心里舒服就孤独一辈子。你从现在起就是永远离开他了,他有个人陪,并没有错。”

    这样的道理邵邵也不是不懂,只是每每随手在草稿纸上画起邵老板推着轮椅上的妈妈在海边看落日的场景时,她总觉得这才应该是故事的最终。

    可惜并不是。

    大二那年寒假,她回旅馆帮工。班里的同学们都组织了好多次来这里度假,甚至有两三次都住在了自己家的旅馆,但是她每一次都躲开了。郝明总笑话她一定是怕同学要求免单。

    没有客人的冬半年,正是翻修的好时间。邵邵在整理公用阅览室的时候,从箱子里找出了一本诗集,上面写满了注解和暧昧的言语,两种笔记,其中一个一眼就能认出是邵老板,而另一个隽秀的字迹,却不是妈妈的。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抄起那本诗集就摔在了邵老板面前:“这是谁?!”

    邵老板看看她,倒也没有隐瞒,说是邵邵一岁左右的时候,他去老干部疗养院做志愿者,一个上海来的女孩,和他一见如故,很聊得来,聊什么呢,无非就是虚无缥缈的人生理想、爱情生活,姑娘回去后一直给邵老板写信,终于被妈妈发现了,妈妈把离婚协议书推到了邵老板面前,被邵老板用打火机烧掉了。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可是不久妈妈就病了。

    那一瞬间,邵邵觉得自己全身发抖,因为愤怒,因为不甘,因为不信,她说你是杀人凶手!是你害死我妈妈的!你这个骗子!难怪你不和柳姨结婚,因为你迟早也会甩了她,到时候连手续也不用办!妈妈也是骗子!她用日记来骗我!恶心死了!邵邵几乎是把能砸的东西全都砸碎在了地上,而后在邵老板的沉默中,开上邵老板的车就到了火车站,把车子丢在站前广场,买了一张到郝明家的火车票。

    当时的情形简直和邵老板今天的突然到来一模一样。

    她也是在那个被雪掩埋了一半的站牌下给郝明打去电话,像只流浪狗一样被郝明捡回家。不知道他是怎样同家人解释的,大概是把她说得身世太悲惨,因此郝明的爸妈对她温柔又照顾。那年的春节,她在郝明家度过,紧接着之后的三个春节,也都如此。

    每个月,她都给邵老板发个短信说自己还活着,其他也不多说。柳姨偶尔给她打打电话,小萝偶尔来找她玩上两天,也都很有默契地不提邵老板。

    只有一次,小萝挤在她寝室的床上跟她一起睡时说,你说邵老板多好笑,前两天他回家,看到我妈把以前咱俩的鞋子都翻出来晒,就忙不迭地喊是不是邵邵回来了,我看门口好多鞋子,是邵邵回来了吧?你说多好笑。

    嗯。邵邵动了动嘴巴,却掉了两滴眼泪。

    三年来,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家,暑假就留下实习,寒假就去郝明家。这一次是商定了结婚的日子,通知了邵老板,没想到他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在冰天雪地里,就摸了来。

    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就好像走在冬半年的故乡,所有的饭店、商店都紧锁大门,红绿灯兀自亮着,却没有一辆车来打破寂静。邵老板带着邵邵在公路上跑步,远远看着冬日结了冰的大海。那样的日子,过去了好久好久。

    他说我带了最好的酒,还有自己腌的肉,牛肉、鸭肉,还有好多特产,能带的我都带了,不能让人看轻了我姑娘。

    “前面就是了。”邵邵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已经看见郝明带着一大家子人迎了出来。

    就在邵邵加快了脚步往前走时,邵老板突然说,“邵邵……”

    “嗯?”邵邵回过头,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邵老板。

    “那个……过完年,回家来吧……”

    邵邵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身后紧随着咔嚓咔嚓踩着深深积雪的脚步声,就像小时候跟在身后护着自己赶海的那双大脚一样。

    北风吹过眼睛,湿漉漉的睫毛结了冰,她并不知道,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她会不会回家去,就像她不知道,邵老板曾经承诺过的无法替代的爱,究竟是不是真的。

    一个小时后,饭桌上谈笑风生。引得小辈都围着他转的邵老板,根本看不出和女儿三年未见的嫌隙,他眯着眼睛抽烟,被郝明的表妹叫帅大叔,吃晚饭和郝明家人一起跳舞,给郝明家写对联,不知道有多不拿自己当外人。

    郝明突然戳了戳邵邵:“你有没有想过,正因为是这样的邵老板,你妈妈才会这样去爱他?”

    邵邵抬起头,看看谈笑风生的邵老板,又低下头去,把手放在炉子上烘烤。热热的,只有手心才能感受到的热,就像,只有妈妈才有的那样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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