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小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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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的小山,想过白衫蓝裙的青春,却成了一只短发学霸。

    小山没能抵挡住自己内心的叛逆,发疯一样想在曾经梦想的十五岁里做一个特别的女孩子。要怎么特别呢?自然是白衬衫,蓝裙子,骑着自行车,有好看的长发和明媚的笑容。要有喜欢的男孩子,暗恋也好,早恋也罢,总之不能白白辜负了青春两个字。

    但是渐渐地,她发觉和周围那些幼稚的男孩子相比,她更喜欢自己的名字在每次考试后公布的年级总榜上披荆斩棘,一路杀到第一名。

    每个人闪耀的方式不同,小山在名次里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并且,一头长发,也因为某个奋笔疾书的夜晚她解不出一道数学题,在那又闷又热的六月,她觉得一定是这头长发困住了思路,像捆缚自己的恶灵,硬是大晚上跑出去,剪成了男孩子那样的短发。第二天去学校吓到了许多人。

    那会儿高中毕业很流行写同学录,男生们给小山写的几乎全都是高山仰止、只可远观不可近玩,说她的好,她的安静,她的沉默,她的距离感,恨不能写上好几篇《爱莲说》。

    可是,她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也并没有觉得不食人间烟火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很多时候,她在晚风里塞着耳机,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会突然希望永远也不会到家门口的站台。在学校和家之间,在上课和复习之间,只有这段二十分钟的公交,是她一天中最喜欢的时间。

    老师宠爱,父母满意,同学羡慕,然后呢?这就是自己吗?有时候她看着镜子里短发的自己,觉得讨厌得要死。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承认,她羡慕那些可以坐在男朋友自行车上晃悠双腿的姑娘,羡慕那些偷偷涂了指甲油和粉底、哪怕套了校服也分外显眼的女孩,她们的身上,有叫作“青春”的那种东西,而她没有。

    十九岁的小山,当够了乖乖女,决定重新做人。

    青春是个让她执念的词,或许因为太苍白,所以反而注入了太多的想象。热烈,放肆,叛逆,投入,她统统都想要尝试一遍。

    反正告别了故乡,告别了熟悉的城市和人群,她一定要不负青春。

    去染了努力蓄过肩膀的头发,夏天穿黑色的背心和短裤,踩厚底的高跟鞋,夜晚在教学楼顶一个人默默学抽烟,听摇滚,泡酒吧,迷恋上喝得烂醉的感觉。

    大概大学毕业的时候,再不会有人为她写《爱莲说》了,那些用来形容窈窕淑女的词汇和她再也没有半点儿瓜葛了。她成了一朵妖冶的黑色大丽花,褪掉了局促与羞涩,能搂着男生的肩膀摇骰子,大声唱歌,恣意跳舞,轧着凌晨湿漉漉的马路,放心大胆地走在浓重的夜色里。

    谈恋爱也不能落俗套。她爱上春风得意的中年画家,拿出了甘愿等一辈子的赤子心。也许没人相信她什么都不图,可一直到分开,她都没有拿过他的一分钱。她只是觉得有种炽烈的、必须要宣泄的爱,要给一个特别的人。他很特别,和妻子分居,爱她也一样热烈,她一头戳进去,像深陷泥淖。

    她逃课,逃避老师、父母和同学,随他去云南,在深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他画画,也让他画自己,与世隔绝得恨不能来一场大地震,让世界只剩下彼此。

    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他却再也没有出现。

    像一场梦醒了,但并没有回过神来。她从此变得更加放纵,不断地换男朋友,不断地夜不归宿,一晚上喝完这杯酒就倒在不知道谁的床上,也不断地抢着别人的男朋友,再甩掉。她抽烟抽得很凶,好像这样才能宣告给全世界,我和你不同,你们谁都不懂我。

    那些睡过的男孩或者男人,没有一个真的在一起过。

    在一起过的人,她也没有真的好好珍惜过。

    日子过得兵荒马乱,只在深夜绽放,就像嗑了一枚致幻药,陷在某种自以为是的满足中。

    就这样暗无天日地摇晃到了大学的最后一年,还是同样的深夜,还是一样喝得烂醉,凌晨四点,她拎着高跟鞋,踏着一双磨破皮的脚,站定在过街天桥的当中,马路空旷,灯火暗淡,对面的学校里已是一片漆黑,她突然难过地蹲在原地,哭了出来。

    二十四岁的小山,变成了刚正不阿的道德卫士。

    毕业后的小山,没有完成小时候的任何一个梦想,而是去了广播电台,稀里糊涂地踩了狗屎做主播。从一档辛苦的清晨节目开始,每天五点半就要从租住的小公寓打车去上班,准备直播。

    城市还没有醒来,尤其是在冬天,灯火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闪烁,她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是真的一脚踏进了成年人的精密世界里,从此孤立无援,高速运转。在成年人疲于奔命的世界里,她想起一年前的自己,觉得真像个纯粹的傻瓜。

    她觉得什么“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两个人渣”“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傻过”这种话根本无法安慰自己。台里稍微有点红起来的女主播被爆出裸照和各种负面黑历史看得她心惊胆战,连高中时抢了同学男朋友这种事都被挖出来吐口水。虽然她就像不喜欢任何一个竞争对手一样不喜欢那个女主播,但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她好想替她骂回去。她常常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当自己的工作有了起色时,众口铄金,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也会被黑成如此。

    曾经短暂交往过的男孩之一毕业后去了外地,因她一直不再理他,便发各种变态骚扰的信息给她,让她不胜其烦。与其说是烦他,不如说是烦自己。

    小时候,她并不相信所谓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她以为想法这种东西,是一劳永逸,永无变更的。可是,她错了。她已经长大了,大到可以否定一切以前的自己,嘲笑她,痛斥她,她可以删掉曾经一起醉生梦死的朋友们的联系方式,断绝所有的身体关系、精神依赖,却无法摆脱曾经脱轨的自己。

    这就导致了她开始疯狂讨厌那些看起来像自己,或者说是曾经的自己的女孩,组里的实习生、正式工,谁是绿茶,谁是婊,谁用了什么小心机,谁说话是为了什么目的,她全部清清楚楚,并且从不装聋作哑,戳穿得毫不留情。帮同事打过小三,为同事鸣过不平,台里说起小山,都说简直就是工作狂、女魔头、女版超人,谁都别惹她。

    参加完第一次听众见面会,看到有人在台下举着她的名字为她呐喊,还冲上台来拥抱她,她一时没忍住,当众掉了眼泪。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眼泪里,不只有欢欣,还有担心。那天她为了锻炼是骑自行车来的。回去的路上,借着晚风,她心里欢喜又惆怅,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普通,多混蛋,多傻瓜,多没有主心骨。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特别认真地回忆了自己的小半生,竟然无法总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她知道,如果以后有一个女儿,她一定会告诉她,你可以早恋,你可以叛逆,但你不能出格。秘密就留在心底不要分享给任何人,一定要相信妈妈的话,可以失败可以受挫可以疼痛但不要做一个自以为很酷的傻瓜。

    二十九岁的小山结婚了,退居幕后做编导。

    三十五岁的小山有了自己的女儿,相夫教子,是个温柔的妻子和严肃的母亲。

    …………

    然后呢,然后她怎么会有自己的人生呢?她的心被从身体里拿了出来,悬挂在了另一个小小生命的身上,从此不再属于自己。

    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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