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的夜里，成若突然醒了，看到窗外红色的月亮。
耳边是轻微的鼾声，她翻了个身，却睡不着了。
若是平时，她可能会往小林那边靠一靠，会把脑袋塞进他的怀里，或者抵着他的肩膀，然后继续这被打断的好眠。可是今天，她却转过身，背对他，看着窗外的红月亮，想起来白日里的那张脸。
那张脸和列车外动荡的风景，共同构成了一幅不那么真实的画面，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他趁她看完窗外扭过头时，迅速地吻了她，他滚烫的手掌托住她的脸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却没有推开他。
没关系，她有很好的借口。那就是一切都太突然了，她根本无法有恰当的反应，就只能任他吻了她五分钟之久。
五分钟之后，车门处开始聚集等待下车的旅客，他们被围堵在人群中，他不声不响勾起了她的手，还是滚烫的。
她清楚地听到了心脏在黑暗的躯体中跳动着，像列车穿过最后一个人工隧道的行进声，咔嚓，咔嚓，在缓缓减慢的速度里，她看到了站台上的小林，那时他还勾着她的手指。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她突然害怕他会不会不松开手。还好他没有。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帮她拎着行李下车，和来接站的小林相互拍了拍肩膀，开着玩笑，还约了第二天的晚饭。后来他就独自走了，无比自然。
这天晚上小林再吻她的时候，她生怕他觉察出什么异样。还好他没有，他只是如常吻吻她，说出差这么久，累了吧，好好睡一觉。而后他就比她更快入睡了。
几乎每一个夜晚都是这样开始，也是这样过去的。
第二天晚上，成若调休在家。晚上七点，她直接去吃饭的地点，小林和陆已经到了。小林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些惊讶，一面起身让她到靠窗的位置，一面啧啧赞叹：“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真给我面子，是不是啊，陆？”
幸好成若不是容易脸红的人，否则现在她一定会满脸通红，虽然她确实把衣柜翻了底朝天，还化了一个小时的妆，每一根长发都认真地卷过，但她绝不想在陆的面前被戳穿。
他们三个是大学同学，都参加了慢跑社团，当时每周一期跑两三次长途的十几个人关系都特别好，毕业这几年，也从没有断过联系。陆是队长，比较受欢迎，当时的女朋友是他们的队花，只是毕业就分开了。陆有很多女生追，所以基本没什么空窗期。
毕业四年，当年那群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成家的、立业的、抱娃的、出国的，陆陆续续离开，依然留在这里还能偶尔聚一聚的，只有他们三个了。
曾经成若和陆算是铁哥们儿，陆有什么烦心事儿也会和成若倒苦水，成若有什么麻烦事儿也都会毫不客气地麻烦陆，但是大二那年，林把成若拿下，从此她也就没什么秘密可同陆分享，也没什么麻烦事儿可麻烦他了。只不过陆有时候还是会拿女人的问题问问成若的意见，比如送什么礼物，怎么道歉之类。
相识八年，从来没有这样如坐针毡地吃过饭。
这次也是巧合，成若去给山东一家公司做审计，正好陆也在同个城市开会。是座滨海城市。陆特意换到了成若的酒店，晚上一起在海风里吃海鲜烧烤。大概他们三个特别要好一点，也是因为都贪吃海鲜。
海浪隔着防波堤在黑夜里哗哗地涌着，两个人比着吃虾、吃生蚝、吃海胆、喝扎啤，最后成若喝得身上过敏起了红斑。说不上为什么，成若那天特别想喝醉，搭着陆的肩膀回酒店的时候，她说真怀念以前的日子，以前一群人无所顾忌的日子。不怀念我们两个抽烟喝酒逃课的日子吗？陆带着点戏谑的口吻说。当然怀念啊，都是值钱的青春。成若笑起来，不知道是他乡遇故知，还是别的原因，总之心情好得能飞到海上去。
回了酒店还是不想睡，两个人在成若房间里聊天。电视里放着台湾综艺节目，有杂音和雪花点，空调吹着冷风。陆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她长长舒了口气，皇上不急太监急。
婚还没结，她和小林就已经过了七年之痒，那么到底该什么时候结婚呢？恋爱谈久了真的一点都不好，久成了习惯，久成了老夫老妻，却根本就不是夫妻，说散，明天也就能散了。大概就是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睡着了。等成若再醒过来的时候，陆已经把早餐拿到房间里来了。
是年纪和处境，以及小林，让两人共处一间房变得有些微妙且尴尬。
一夜过去，成若腿上的红斑都已经消失。她虽然喝得多，但知道自己也没失什么酒品。可是，偏偏就是有了那么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尴尬。只是她小心翼翼地藏好，当作一切如常。
但一切已经不如常了。因为她知道，他们谁都不会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告诉小林。
亲密关系中一旦有了和第三者的秘密，任何成年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回来的列车上，小林一直在微信群里要陆照顾好成若，说自己在忙什么，何时出发去车站等。陆一向是很会说笑话的，就在群里各种说笑话，一路上成若虽然没有特别和陆聊什么，但看群里的笑话，就笑了一路。这点小林就很不一样，小林是当时他们一群人中最认真最有志向的一个，一直在很努力地过着生活，很少嬉皮笑脸，心理年龄成熟度不输同龄少女，对自己要求严格，也同样严格地要求成若。
“你有不开心的事啊？”陆突然问她。
她连忙摇摇头：“没有，就是，工作累了。”
“走吧，快到了。我们先去车门口，清静。”
其实成若有一瞬间的疑惑，要清静做什么？不过她很快就有了答案。
吃的还是海鲜，还有成若最喜欢的龙虾刺身，可是成若有点食不知味。
小林说，你今天调休领导会不会不高兴？
那怎么办，我累了啊。成若懒懒地应。
明天还是去公司吧，不然你在家睡懒觉也是一天。
可是我有想看的电影，我明天调休可以带你表妹去看。
你有时间看电影不如好好考考证啊，你周围的人不是都评了比你高级的职称了，你不着急啊？还有啊，丹丹要准备期中考试，你可别诱惑她，她本来就不爱学习。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陆突然就笑了。他说，你们还是老样子啊。我说成若，你是怎么忍了这个人在你耳朵边说教了七年啊，不烦吗？
之前陆也会这样说他们，可是今天听起来，却仿佛若有所指，后来小林又说了什么，成若都没有听进去。
驱车回家的路上，成若收到陆的微信，他说，如果不是你那么快就和小林在一起了，当年我一定会追到你。明天我接你看电影，我也调休。
成若连忙灭了手机屏幕，专心致志地盯着挡风玻璃前闪烁迷离的车灯，努力掩盖自己的慌乱和愤怒。愤怒是因为，陆毫不客气地把“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甩给了自己，但是愤怒之余，那一点点的激动连她自己也不想面对。
怎么会，要和陆有一腿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难道自己也成了饥渴的中年女人？仿佛是为了确认自己，也为了忘掉这该死的困境，那天晚上她表现得很疯狂，一直拼命地索取。小林说，你今天还真是奇怪，休息一天就这么精力旺盛？她粗暴地说，别废话！接着就只剩下寂静中的一呼一吸。
可是第二天，她还是调休了。当陆发来微信说“我已经在你楼下”时，她根本已经打扮妥当，只差这一声召唤，就踩上高跟鞋出门了。
陆没有说别的，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他为她系好安全带，带她去吃烤肉。没有任何需要她动手的地方，他一个人包揽全部，她只要负责拿起生菜裹好的烤肉吃掉就可以。连大麦茶也不用她吭声，他随时都能注意到是不是要加水。
“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今天才觉得受宠若惊。”
“平常都是你这样照顾他吧？”陆笑了笑，似乎在他们之间谈起小林，并不是什么会造成不适的话题。
他说得对，但成若并不想回答。
其实大学的时候也是，她总是屁颠屁颠地去图书馆占位置，给小林打饭，约会的时候也是她在他楼下等的时候多。两个人需要花钱，也是成若去做些兼职，因为小林会用一切的时间来好好学习。成若承认自己是有点崇拜他的，所以愿意为他买毛线织围巾，借研究生姐姐的宿舍煮关东煮给他惊喜。
而小林则是个不太懂得浪漫的人。为什么喜欢上他呢？踏实、可靠、目标明确，长得好看也算吧，总之是能让女生非常有安全感的男生，可能这样也就不能够要求他是很有情趣的人了。成若毕竟也有小女人心，所以吵架闹分手在所难免，但无论如何，两个人坚持走到现在，不知道被多少人羡慕，何况小林的上进心有目共睹，事业蒸蒸日上自不必说。
一切都不必说，一切都水到渠成，可是，却被一个意外的吻，彻底打乱了。
看电影的时候，陆于黑暗中攥住她的手，放在手心。一小时四十分钟的电影，他一直没有松开过。
她很想问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当年如果再慢一点儿，他是不是真的会追自己。然而她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她控制住了自己的傻气。虽然差一点儿有要谈一场新鲜恋爱的感觉，可这其中的规则，她虽没有实践过，也到底心知肚明。
因为小林太工作狂了，加班是常态，所以偌大的夜晚，成若有了人陪。
他们又这样看了几次电影。陆是独居，后来的约会，他就亲手做海鲜给成若，还买了烤箱模具做点心给她。
只是他没有再那么贸然地吻过她，只是喜欢牵牵她的手，捏捏她的脸，还是像原来要好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成若知道自己有了其他的反应，每当他有些亲昵举动的时候，她的手臂上都会冒出一片密密的鸡皮疙瘩来，连心脏上似乎也会长出来，她无法抑制地觉得自己可悲。
虽然没有结婚，可是她和小林的相处模式像极了合情合理的夫妇，男主外女主内，激情消失，只剩琐碎牵绊。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是，却突然冒出来个男人对她这样好。好得让她忘掉了一切的琐碎，连续一个星期没有给小林做过夜宵，没有洗的衣服也堆满了洗衣机，连盖子都盖不上了。
“你怎么回事啊？”小林找遍衣柜找不出一条能穿的内裤，有点恼火。
“什么怎么回事？”成若知道自己这几天的心情有点飘飘然，自然就更要装作一如往常。
“你工作偷懒也就算了，家里不能也偷懒吧。衣服全都堆着，连口热饭也没有。”
“谁说我工作偷懒了！”
“你没有上进心，天天想着逃班，这是事实吧。”
没错，这也是让成若特别气恼的地方。小林总是在某些方面深刻地藐视着自己，无论自己怎样加班加点做表格、做PPT，怎样和女同事发生不愉快，怎样在开会的时候和客户斗智斗勇，他都看不见，他从大学时候就给她定了性，懒散、没有野心，所以他从来看不到她的努力。
“不想光着去上班就自己洗内裤去！”成若撂下这句话，摔门就出去了。
说起来她也是没有出息，在门口整整停了二十秒，一秒一秒地数过去，结果小林还是没有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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