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住了自己的英雄岁月，殊不知她被别人记住的，却是主教学楼大厅里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

    据说婴儿时期的小山是个坏脾气的小孩，曾经一夜哭得满头小发丝都根根竖起来，于是怒发冲冠被剃成了小光头。

    大人们迷信，认定胎毛剃光光，女孩子就能长得温柔可爱，若不剃则会成为厚脸皮的泼妇。

    这也不能怪大人们，因为在不记得有没有自我认知的那些时候，她确实不怎么可爱，新玩具一拿到手里就站在三楼阳台上往下摔，摔得越碎越拍手笑。还不懂得分享，邻居爷爷讨她手里的糖吃，她一把扔在地上，用笨拙的小脚使劲儿踩，一边踩一边说：“你是坏人！我不给你！”没错，她几个月时就会说话，一岁过后嘴巴的发育程度远远超过大脑，喜欢顶撞所有成年人，吵闹乖张，所以怨不得长辈们什么救命稻草都要抓一把，再不舍得她那一头天生浓密的头发也只能一刀下去。

    只是头发虽剪了，禀性却难移。小山总是在妈妈怀里哭闹要外婆，妈妈抱她去外婆家，刚进门又哭闹要回家。一个中午能折腾上一代母女十几个来回。外婆每每做饭只好把小小的她五花大绑在藤椅里，不然她一定上房揭瓦闹得鸡犬不宁。

    在她对自己的行为没有半点儿意识的岁月里，忧心忡忡的妈妈觉得自己养了个讨债鬼。

    五岁的小山是个逆来顺受的小姑娘。

    在小小孩童缓慢的成长中，小山变得不再乱发脾气，面对陌生人也知道害羞地笑。也许是因为妈妈给她读的童话故事里，温柔善良的公主最后都能获得幸福；黄金时段的电视剧里，只有内向甜美的女生才能当女一号，享万千宠爱，幸运一生，若是骄纵蛮横聒噪不堪，那就是注定的悲剧女二号，落得灰姑娘的姐姐们一般的下场。

    性格好坏就等于是好姑娘或者坏姑娘。她没有做过选择，但五岁的她是前者。

    幼儿园的午睡床铺，她在靠窗的上铺。对于不喜欢午睡的小山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位置了，可以一直睁着眼睛看外面的阳光、天空、稀疏的人影、空荡荡的游泳池，想着放学后就能冲下高高的白天鹅滑梯。

    一日中午，小山慢吞吞吃完午饭，慢吞吞拉了个屎，再慢吞吞回到自己的小床边，然后傻眼了。床还是自己的床，可是被子不是自己的被子，枕头也不是自己的枕头，床上已经躺着另一个小朋友。

    “我的床呢？”她疑惑地看着床上的女孩。女孩说，你自己找啊。

    她便真的去找，满屋子打转也找不到，急得哭了起来，这才有两个小朋友过来带她到房间最角落的下铺说：“我们刚刚自己把床都换了，这是你的床了。”

    小山一直到躺下，好像都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长大以后再想起这件事她总是有点惊讶，不是惊讶自己没有哭着告状，而是惊讶五岁的女孩们就懂得掌控他人与世界。

    还有两件事她也一直记着仇。其一是有个总腻着她的小女孩叫乐乐，无论她手里拿了什么乐乐都要抢去玩，小山发狠说，你再抢我东西我就咬你了。结果，有大半年的时间，每天下午小山趴在二楼小平台的栏杆边望眼欲穿等妈妈来接，乐乐就总会被自己的妈妈领着来到她跟前。小山喊，阿姨好。乐乐的妈妈便说，小山啊，你怎么能说要咬乐乐呢？小朋友之间要相互友爱才对，你要和乐乐道歉说对不起。于是小山就懵懵懂懂地说，乐乐，对不起。

    这一幕日日重复，且她还能在第二天就拉着乐乐的手说，我的玩具给你。长大后回想起来，真想回去痛打自己一顿。

    第二件事，则是电视台来录制节目，老师挑选了包括小山在内的几个小朋友参与录制，小山妈妈特意给她穿了崭新的公主裙。却在午睡的时候被其他小女生把蕾丝全都扯烂了，老师因此没有让小山参与节目。当时她不太懂，为什么妈妈说老师做得不对。

    十二岁的小山，成绩单上的班主任寄语是，戒骄戒躁，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是有个词叫作触底反弹吗？幼儿园同小学不过一墙之隔，越过了这道墙的小山，忽然变成了厉害的女同学。

    都说幼年时期的际遇会给人的个性带来难以预估的影响，但是小山的妈妈并不认为女儿拿教鞭打不听话的男同学，把招惹了她的同学一把推到地上，还把人家的书包从窗户丢出去这些行为是因为幼儿园被人欺负的阴影，她说你这是解放了天性。

    小山觉得自己只是腻歪了千篇一律的童话，也看腻了妈妈沉迷的琼瑶剧。她迷上了课本里的抗战故事和武侠片，小家碧玉那一套即刻被抛在一边，满心的代表月亮消灭你，为世界和平而战什么的。写作文《我的理想》，大家不外乎当科学家、医生、老师，只有她写，我的理想是做个好人，成为正义使者。

    怎么做个好人呢？首先要广交天下好友，不能小家子气。那怎样才能交朋友呢？一天中午，她吃完饭便做了个决定，下午上学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朋友了。于是中午一点半，她背着小书包踏出单元门，就看见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戴着红领巾从眼前走过，她想都没有想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同学你好，我们交个朋友吧，我是小山。”

    女孩显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说：“你好，我是叶子。”

    而后两个人就一起聊着天上学去了。小山想，原来交朋友就是这么简单。

    还有一段时间她比较热衷给陌生人打伞，下雨天里，上学路上，看到没有带伞的同学就上前给人撑伞，看到每个人脸上的惊诧，她都笑得比砸在地上的水花还灿烂。

    还有一次她放学路上经过离家不远的车站，有个比她还要大一些的女孩突然拦住她说，同学我坐车回家的钱丢了，你能不能借给我一块钱？小山身上从不带钱，所以她说你等着，我回家给你拿。女孩的眼里写满了“你不想借我就算了，干吗骗我”这句话，她只是笑笑飞奔回家，找妈妈要了一块钱又气喘吁吁地跑去车站，把钱塞进了女孩手里，女孩惊讶地看着她说我一定会还给你，可是她跳上了车，并没有和小山交换任何联系方式。

    妈妈笑话她，她觉得无所谓。她记住了自己的英雄岁月，殊不知她被别人记住的，却是主教学楼大厅里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

    起因颇可笑，只因她素来讨厌那个面色惨白阴阳怪气自以为是的同桌男孩，所以放学时，跟她要好一些的女孩随口拿她同他开玩笑，气得她直跳脚，说了好几句讨厌他的话，恰好被从她身边走过去教室接宝贝儿子的同桌妈妈听到。

    于是，她便在放学时分最热闹的大厅被拉着儿子下来的妈妈一把拽住：“我儿子怎么惹你了？”而后再说了些什么，小山一个字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枯黄的脸上纠结着干巴巴的凶悍，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这场景大概同幼年时期的傍晚平台重叠了，她只觉得内心压抑不住地气恼，张口就顶撞了回去，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同一个年长她三十岁的阿姨猛烈地吵了起来，大厅里迅速围拢起一个圆圈。

    她被老师批评得很惨，但是，她自始至终没有道歉认错。因为妈妈说，要我去和一个十岁的小朋友吵架，简直丢死人，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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