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哲学-一种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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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废邮存底(一)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

    你们想一定很快要放假了。我请过×到××来看看你,我说,“×,你去为我看看××,等于我自己见到了她,去时高兴一点,因为哥哥是以见到××为幸福的。”不知道×来过没有?×大约秋天要到××女子大学学音乐,我预备秋天到××去。这两个地方都不像上海,你们将来有机会时,很可以到各处去看看。

    北平地方是非常好的,历史上为保留下一些有意义极美丽的东西,物质生活极低,人极和平,春天各处可放风筝,夏天多花,秋天有云,冬天刮风落雪,气候使人严肃,同时也使人平静。××毕了业若还要读几年书,倒是来北平读书好。

    你的戏不知已演过了没有?北平倒好,许多大教授也演戏,还有从女大毕业的,到各处台上去唱昆曲,也不为人笑话。使戏子身份提高,北平是和上海稍稍不同的。

    听说××女士到过你们学校演讲,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我是同她顶熟的一个人,我想她也一定同我初次上台差不多,除了红脸不会有再好的印象留给学生。这真是无办法的,我即或写了一百本书,把世界上一切人的言语都能写到文章上去,写得极其生动,也不会作一次体面的讲话。说话一定有什么天才,×××是大家明白的一个人,说话嗓子洪亮,使人倾倒,不管他说的是什么空话废话。天才还是存在的。

    我给你那本书,《××》同《丈夫》都是我自己欢喜的,其中《丈夫》更保留到一个最好的记忆,因为那时我正在吴淞,因爱你到要发狂的情形下,一面给你写信,一面却在苦恼中写了这样一篇文章。我照例是这样子,做得出很傻的事,也写得出很好的文章,一面胡涂处到使别人生气,一面清明处,却似乎比平时更适宜于作我自己的事。××,这时我来同你说这个,是当一个故事说到的,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难受。这是过去的事情,这些过去的事,等于我们那些死亡了最好的朋友,值得保留在记忆里,虽想到这些,使人也仍然十分惆怅,可是那已经成为过去了。这些随了岁月而消失的东西,都不能再在同样情形下再现了的。所以说,现在只有那一篇文章,代替我保留到一些生活的意义。这文章得到许多好评,我反而十分难过,任什么人皆不知道我为了什么原因,写出一篇这样文章,使一些下等人皆以一个完美的人格出现。

    我近日来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到似乎下面的话:“每人都有一种奴隶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领这东西出现,给人尊敬崇拜。

    因这奴隶的德性,为每一人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不崇拜首领的人,也总得选择一种机会低头到另一种事上去。”××,我在你面前,这德性也显然存在的。为了尊敬你,使我看轻了我自己一切事业。

    我先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无用,所以还只想自己应当有用一点。

    到后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这奴隶的德性,原来是先天的。我们若都相信崇拜首领是一种人类自然行为,便不会再觉得崇拜女子有什么希奇难懂了。

    你注意一下,不要让我这个话又伤害到你的心情,因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么你所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诉你,一个爱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说到这些时,我们都能够快乐一点,如同读一本书一样,仿佛与当前的你我都没有多少关系,却同时是一本很好的书。

    我还要说,你那个奴隶,为了他自己,为了别人起见,也努力想脱离羁绊过。当然这事作不到,因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觉得负疚,我以为很不好。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作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

    我说我很顽固的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我求你,以后许可我作我要作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点点是你容易办到的。

    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实上却毫无用处的。有些人对天成日成夜说,“我赞美你,上帝!”有些人又成日成夜对人世的皇帝说,“我赞美你,有权力的人!”你听到被称赞的“天”同“皇帝”,以及常常被称赞的日头同月亮,好的花,精致的艺术回答说“我偏不赞美你”的话没有?一切可称赞的,使人倾心的,都像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管领一切,统治一切,都看得极其自然,毫不勉强。一个好人当然也就有权力使人倾倒,使人移易哀乐,变更性情,而自己却生存到一个高高的王座上,不必作任何声明。

    凡是能用自己各方面的美攫住别的人灵魂的,他就有无限威权,处治这些东西,他可以永远沉默,日头,云,花,这些例举不胜举。

    除了一只莺,他被人崇拜处,原是他的歌曲,不应当哑口外,其余被称赞的,大都是沉默的。××,你并不是一只莺。一个皇帝,吃任何阔气东西他都觉得不够,总得臣子恭维,用恭维作为营养,他才适意,因为恭维不甚得体,所以他有时还发气骂人,让人充军流血。××,你不会像王帝。一个月亮可不是这样的,一个月亮不拘听到任何人赞美,不拘这赞美如何不得体,如何不恰当,它不拒绝这些从心中涌出的呼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样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吗?

    “人生”原是一个宽泛的题目,但这上面说到的,也就是人生。

    为帝王作颂的人,他用口舌“娱乐”到帝王,同时他也就“希望”到帝王。为月亮写诗的人,他从它照耀到身上的光明里,已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东西了。他是在感谢情形中而说话的,他感谢他能在某一时望到蓝天满月的一轮。××,我看你同月亮一样。……是的,我感谢我的幸运,仍常常为忧愁扼着,常常有苦恼(我想到这个时,我不能说我写这个信时还快乐)。因为一年内我们可以看过无数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们头上的,还是那个月亮。这个无私的月不单是各处皆照到,并且从我们很小到老还是同样照到的。至于你,“人事”的云翳,却阻拦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我想到这些,我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这样安慰到自己也还是毫无用处,为“人生的飘忽”这类感觉,我不能够忍受这件事来强作欢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忆里光明全圆,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着负疚的,因为并不是由于你爱不爱我。

    仿佛有些方面是一个透明了人事的我,反而时时为这人生现象所苦,这无办法处,也是使我只想说明却反而窘了你的理由。

    ××,我希望这个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当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时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诉说到即或是真神也很胡涂的心情,你高兴,你注意听一下,不高兴,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许多希奇事情,我××××十年,都缺少能力解释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说明,譬如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也总时常提到。“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那病的现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你是还没有害过这种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厉害。

    有些人永远不害这种病,正如有些人永远不患麻疹伤寒,所以还不大相信伤寒病使人发狂的事情。××,你能不害这种病,同时不理解别人这种病,也真是一种幸福。因为这病是与童心成为仇敌的,我愿意你是一个小孩子,真不必明白这些事。不过你却可以明白另一个爱你而害着这难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却总想不到是要窘你的。我现在,并且也没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的,故只想怎么样好好的来生活。

    假使当真时间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时或者还是眼前一样,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学的一个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许多小孩子的母亲,我们见到时,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名作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藤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点热情的指使而写出的,许多动人的诗,所写的就是这些事,我们能欣赏那些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所影响而发生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像不大公平。因为这个理由,天将不许你长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黄,也一定使你在适当的时间里,转成一个“大人”。××,到你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愿意作大人时,我倒极希望知道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二十年六月

    §§§第2节感想

    (信你自己,比信别人好。)

    许多朋友因为同我熟了的原故,总常常要问及我自己最欢喜的是那一本书。我很生气,说我没有一篇我欢喜的文章,更没有一本我觉得满意的书。我真不愿意有一个同我熟了的人还花钱来买我的书看。不熟的人要我介绍我自己的书,我实在就没有兴味去代他选择。这不是因为我所有的作品,都印得太坏,错字太多,我实在就觉得我文章都不成,都不完全,都不能达到我自己所悬的标准。你们问我的意见,若是你们愿意相信,我说,我离成功比你们都还远,因为我要走远一点!但是相信的很少。为了这类原因,我最怕就是生人和熟人对于我的文章的好评。有些朋友用了最可感谢的好意,预备批评我的文章,我总以为那是用不着的一件空事。写点文章,印几本书,不过是我在方便中所得到的一种方便罢了,若是这点点事也值得自己得意,那我早已发胖多日了。

    但最近,有一个人却在一篇杂感上胡乱骂了我一顿,说是据诸传闻我顶得意我自己的作品以及作品上的文体。这种以得之私人传闻而为根据的论调,正同有些小报式的刊物造谣一样,比这个再无赖的话也说得出,比这个再无根据的消息也做得出,同这种东西生气,那我上海就蹾不下去了。我已经装作老实人不中用样子,仿佛没有见到,尽他得意一下。(朋友替我不平我倒觉得无聊。)我很明白的是,“许多脸儿稍稍漂亮的人,文章却常常无法漂亮”,我若有空闲去指摘某个人家的短处,那我早学乖用这空闲去夸奖他的长处,则让将来到鲁迅的年纪我做寿时节,还可多一个人上门拜寿。如今我还无意做寿,可是却希望这些灰色的水陆两栖分子,自己明白自己一点,不要太胡涂得意了。我听到许多批评别人的都懂得用“不合时代”绊那作品一下,又听到许多夸张自己的,都援引“时代的作品”寻求主顾。文学侍从所服侍的虽由“主子君王”转为“时代趣味”,奴性则并不稍减。

    其实他们自己心里,实在又都很清楚,作家批评家,书店老板与坛上文豪,看看报纸上登出了一个广告,年青学生络绎不绝的走进铺子里来买书时,挤挤眼睛,互相望到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在某一种协作下他们已经默契协妥了。你们作家日常见面十分亲爱的朋友,就是在另一时作品上描写到的敌人。你们都想用谎话筑成你们的生活基础,为了一张帆要兜取四面八方的风,无耻一点的他便明明白白的常常在那里变,胆小腼腆一点的,便悄悄的在那里变。你们的目的是使你们如何可以入时,为了入时都成为善忘而没有自己的人。自己的过去已忘掉了,却常常找寻另外一个什么人的一点过去说话方便处,抓他一把,捏他一下,自己仿佛若有所得,并且图证明自己就服从了正义,把握了时代,这种神气,还有什么值得来说?

    站在年青一点朋友的面前我想告他们说,信你自己,比信别人好。你即或是一个跛子,你走到的地方,比那些据说能带你白日飞升的人所带到的地方,一定还远许多。即或你只一条腿,凡是你要走去的,就没有什么达不到的!你若是在写创作,觉得那是好事情,同你性情相合,觉得那是一件可以举起你自己,扩大你自己的事,同时又相信那么努力把自己生命同自己的趣味嵌到作品里去,结果还能在另一地方另一时代揪着一些人的感情,能够这样便是你一点快乐,你谁也不必顾及,谁也不必注意,自己就做去好了。你若有你的毅力同信心,失败并不是永久的事。谣言的力量虽能流传各处,从这一张吃肉吃饭的口转到那一张吃肉吃饭的口里去,却并不能够挡着你向前的路。你沉默一点,沉默一点,你要做的事,是靠到沉默却不是靠到招摇的!站到大河岸边,眼望满江汤汤浊水,日夜无声的流去,我想象到一年来许多年青一点的朋友们,那么流去也终于流到一个不可知的境遇里的事,便觉得自己还是不行,为朋友说下的话,留着自己倒还是非常有用了。

    用水作喻,有决堤陷城的气力,具向浩渺海洋里流去的雄心,对生活态度,对文学的态度,这种一致的单纯,于文学与生活解释,或者是一种迂见,然而从这方向中,我相信至少可以得到一种机会与诚实站在一块儿,经得起时代不变的风浪的颠簸,始终还有一个他自己。现在的日子,却正有许多人是不需要自己的。

    §§§第3节给一个写小说的

    (写作不基于别人的毁誉,而出于一个自己生活的基本信仰。)

    ××:

    前一时因有事不能来光华看热闹,要你等候,真对不起。文章能多写也极好,在目前中国,作者中有好文章总不患无出路的。

    许多地方都刊登新作品,虽各刊物主持人,皆各有兴味,故嗜好多有不同,并且有些刊物,为营业不得不拖名人,有些刊物有政治作用,更不得不拉名人,对新作家似乎比较疏忽。很可喜的是近来刊物多,若果作者有文章不太坏,此处不行别一处还可想法。

    也仍有各处碰壁终于无法可想的,也有一试即着的,大致新作品若无勇气去“承受失败”,也就难于“保护成功”,因近来几个“成功”者,在过去一时,也是失败的过来人。依我看,目前情形真比过去值得乐观多了,因作编辑的人皆有看作品的从容和虚心,好编辑并不缺少,故埋没好作品的可说实在很少。不过初写时希望太大,且太疏忽了稍前一点的人如何开辟了这一块地,所用过的是如何代价,一遭失败,便尔灰心,似乎非常可惜。譬如××,心太急,有机会可以把文章解决,也许反而使自己写作受了限制,无法进步了。把“生活”同“工作”连在一处,最容易于毁坏创作成就。我羡慕那些生活比较从容的朋友。我意思,一个作家若“勇于写作”而“怯于发表”,也是自己看重自己的方法,这方法似乎还值得你注意,把创作欲望维持到发表上,太容易疏忽了一个作品其所以成为好作品的理由,也太容易疏忽了一个作者其所以成为好作者的理由。自己拘束了自己,文章就最难写好。他“成功”了,同时他也就真正“失败”了。

    作品寄去又退还这是极平常的事,我希望你明白这些灾难并不是新作家的独有灾难,所谓老作家无一不是通过这种灾难。编辑有编辑的困难,值得同情的困难。有他的势利,想支持一个刊物必然的势利。我们尊重旁人,并不是卑视自己。我们要的信心是我们可以希望慢慢的把作品写好,却不是相信自己这一篇文章就怎么了不起的好。如果我们自己当真还觉得需要尊重自己,我们不是应当想法把作品弄好再来给人吗?许多作品,刊载到各刊物上,又印成单行本子,即刻便又为人忘掉了,这现象,就可以帮助我们认明白怯于发表不是一个坏主张。我们爬“高山”就可以看“远景”,爬到那最高峰上去,耗费的气力也应当比别人多。

    让那些自己觉得是天才的人很懒惰而又极其自信,在一点点工作成就上便十分得意,我们却不妨学伟大一点,把工夫磨炼自己,写出一点东西,可以证明我们的存在,且证明我们不马虎存在。

    在沉默中努力吧,这沉默不是别的,它可以使你伟大!你瞧,十年来有多少新作家,不是都冷落下来为人渐渐忘记了吗?那些因缘时会攀龙附凤的,那些巧于自画自赞煊赫一时的,不是大都在本身还存在的时候,作品便不再保留到人的记忆里吗?若果我们同他们一样,想起来是不是也觉得无聊?

    我们若觉得那些人路走得不对,那我们当选我们自己适宜的路,不图速成,不谋小就,写作不基于别人的毁誉,而出于一个自己生活的基本信仰(相信一个好作品,可以完成一个真理,一种道德,一些智慧),那么,我们目前即不受社会苛待,也还应当自己苛待自己一点了。自己看得很卑小,也同时做着近于无望的事,只要肯努力,却并不会长久寂寞的。

    文学是一种事业,如其他事业一样,一生相就也不一定能有多少成就,同时这事业上因天灾人祸失败又多更属当然的情形,这就要看作者个人如何承当这失败而纠正自己,使它同生活慢慢的展开,也许经得住时代的风雨一点。把文学作企业看,却容许侥幸的投机,但基础是筑在浮沙上面,另一个新趣味一来,就带走了所已成的地位,那是太游戏,太近于“白相的”文学态度了。

    白相的文学态度的不对,你是十分明白的。

    §§§第4节废邮存底(二)

    (我愿意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颗为平常事业得失而哀乐的心。)

    今天是我生平看到最美一次的天气,在落雨以后的达园,我望到不可形容的虹,望到不可形容的云,望到雨后的小小柳树,望到雨点。……天上各处是燕子。……虹边还在响雷,耳里听到雷声,我在一条松树夹道上走了好久。我想起许多朋友,许多故事,仿佛三十年人事都在一刻儿到眼前清清楚楚的重现出来。因为这雨后的黄昏,透明的美,好像同××的诗太相像了,我想起××。

    ××你瞧,我在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的。我这几年来写了我自己也数不清楚的多少篇文章,人家说的任何种言语,我几乎都学会写到纸上了,任何聪明话,我都能使用了,任何对自然的美的恭维,我都可以摹仿了;可是,到这些时节,我真差不多同哑子一样,什么也说不出。一切的美说不出,想到朋友们,一切鲜明印象,在回忆里如何放光,这些是更说不出的。

    我想到××,我仿佛很快乐,因为同时我还想到你的朋友小麦,我称赞她爸爸妈妈真是两个大诗人,把一切印象拼合拢来,我非常满意我这一天的生存。我对于自己生存感到幸福,平生也只有这一天。

    今天真是一个最可记忆的一天,还有一个故事可以同你说:

    ××诗人到这里来,来时已快落雨了。在落雨以前,他又走了。

    落雨时,他的洋车一定还在×××左右,即或落下的是刀子,他也应当上山去,因为若把诗人全身淋湿如落汤鸡,这印象保留在另一时当更有意义。××他有一个“老朋友”在×××养病,这诗人,是去欣赏那一首“诗”的。我写这个信时,或者正是他们并肩立在松下望到残虹谈话的时节。××,得到这信时,试去作一次梦,想到×××的雨后的他们,并想到达园小茅亭的从文,今天是六月十九,我提醒你不要忘记是这个日子。这时已快夜了,一切光景都很快要消失了,这信还没有写完,这一切都似乎就已成为过去了。××,这信到你手边时,应当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我盼望它可以在你心里,有小小的光明重现。××,这信到你手边时,你一定也想起从文吧?我告你,我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改变。在你记忆里保留到的从文,是你到庆华公寓第一次见到的从文,也是其他时节你所知道的从文,我如今就还是那个情形,这不知道应使人快乐还是忧郁?我也有了些不同处,为朋友料不到的,便是“生活”比以前好多了。社会太优待了我,使我想到时十分难受。另一方面,朋友都对我太好了,我也极其难受。因为几年来我做的事并不勤快认真,人越大且越胡涂,任性处更见其任性,不能服侍女人处,也更把弱点加深了。这些事,想到时,我是很忧愁的。关心到我的朋友们,即或自己生活很不在意,总以为从文有些自苦的事情,是应当因为生活好了一点年龄大了一点便可改好的。谁知这些希望都完全是空事情,事实且常常与希望相反,便是我自己越活越无“生趣”。这些话是用口说不分明的,一切猜疑也不会找到恰当的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成天只想“死”。

    感谢社会的变迁,时代一转移,就到手中方便,胡乱写下点文章,居然什么工也不必作,就活得很舒服了。同时因这轻便不过的事业,还得到了不知多少的朋友,不拘远近都仿佛用作品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算起来我是太幸福了的。

    可是我好像要的不是这些东西。或者是得到这些太多,我厌烦了。我成天只想做一个小刻字铺的学徒,或一个打铁店里的学徒,似乎那些才是我分上的事业,在那事业里,我一定还可以方便一点,本分一点。我自然不会去找那些事业,也自然不会死去,可是,生活真是厌烦极了。因为这什么人也不懂的烦躁,使我不能安心在任何地方住满一年。去年我在武昌,今年春天到上海,六月来北平,过不久,我又要过青岛去了,过青岛也一定不会久的,我还得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走到那儿去好。一年人老一年,将来也许跑到蒙古去。这自愿的充军,如分析起来,使人很伤心的。我这“多疑”、“自卑”、“怯弱”、“任性”的性格,综合以后便成为我人格的一半。××,我并不欢喜这人格。我愿意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颗为平常事业得失而哀乐的心,在人事上去竞争,出人头地便快乐,小小失望我便忧愁,见好女人我要,见有利可图就上前,这种我们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谓俗人,我是十分羡慕却永远学不会的。我羡慕他们的平凡,因为在平凡里的他们才真是“生活”。但我的坏性情,使我同这些人世幸福离远了。

    我在我文章里写到的事,却正是人家成天在另一个地方生活着的事,人家在“生活”里“存在”,我便在“想象”里“生活”。

    ××,一个作家我们去“尊敬”他,实在不如去“怜悯”他为恰当。

    我自己觉得是无聊到万分,在生活的糟粕里生活的。也有些人即或自己只剩下了一点儿糟粕,如××、××;一个无酒可啜的人,是应分用糟粕过日子的。但在我生活里,我是不是已经喝过我分上那一杯?××,我并没有向人生举杯!我分上就没有酒。我分上没有一滴。我的事业等于为人酿酒,我为年青人解释爱与人生,我告他们女人是什么,灵魂是什么,我又告他们什么是德性,什么是美。许多人从我文章里得到为人生而战的武器,许多人从我文章里取去与女人作战保护自己的盔甲。我得到什么呢?许多女人都为岁月刻薄而老去了,这些人在我印象却永远还是十分年青。

    我的义务——我生存的义务,似乎就是保留这些印象。这些印象日子再久一点,总依然还是活泼、娇艳、尊贵。让这些女人活在我的记忆里,我自己,却一天比一天老了。××,这是我的一份。

    ××,我应当感谢社会而烦怨自己,这一切原是我自己的不是。自然使一切皆生存在美丽里;一年有无数的好天气,开无数的好花,成熟无数的女人,使气候常常变幻,使花有各种的香,使女人具各样的美,任何一个活人,他都可以占有他应得那一份。

    一个“诗人”或一个“疯子”,他还常常因为特殊聪明,与异常禀赋,可以得到更多的赏赐。××,我的两手是空的,我并没有得到什么,我的空手,因为我是一个“乖僻的汉子”。

    读我另一个信吧。我要预备告给你,那是我向虚空里伸手,攫着的是风的一个故事。我想象有一个已经同我那么熟习了的女人,有一个黑黑的脸,一双黑黑的手,……是有这样一个人,像黑夜一样,黑夜来时,她仿佛也同我接近了。因为我住到这里,每当黑夜来时,一个人独自坐在这亭子的栏杆上,一望无尽的芦苇在我面前展开,小小清风过处,朦胧里的芦苇皆细脆作声如有所诉说。我同它们谈我的事情,我告给它们如何寂寞,它们似乎比我最好的读者,与一切年青女人更能理解我的一切。

    ××,黑夜已来了,我很软弱。我写了那么多空话,还预备更多的空话去向黑夜诉说。我那个如黑夜的人却永不伴同黑夜而来的,提到这件事,我很软弱。

    “年青体面女人,使用一千个奴仆也仍然要很快的老去。这女人在诗人的诗中,以及诗人的心中,却永远不能老去。”

    ××,你心中一定也有许多年青人鲜明的影子。

    ××,对不起,你这时成为我的芦苇了。我为你请安。我捏你的手。我手已经冰冷,因为不知什么原因,我在老朋友面前哭了。

    六月十九(这个信,给留在美国的《山花集》作者)

    §§§第5节文学者的态度

    (不因一般毁誉得失而限定他自己的左右与进退。)

    这是个很文雅庄严的题目,我却只预备援引出一个近在身边的俗例。我想提到的是我家中经管厨房的大司务老景。假若一个文学者的态度,对于他那份事业也还有些关系,这大司务的态度我以为真值得注意。

    我家中大司务老景是这样一个人:平时最关心的是他那份家业:厨房中的切菜刀,砧板,大小碗盏,与上街用的自行车,都亲手料理得十分干净。他对于肉价,米价,煤球价,东城与西城相差的数目,他全记得清清楚楚。凡关于他那一行,问他一样他至少能说出三样。他还会写几个字,记账时必写得整齐成行美丽悦目。他所认的字够念点浅近书籍,故作事以外他就读点有趣味的唱本故事。朋友见他那么健康和气,负责作人,皆极其称赞他。

    有一天朋友××问他:

    “老景,你为什么凡事在行到这样子?真古怪!”

    他回答得很妙,他说:

    “××先生,我不古怪!做先生的应当明白写在书本上的一切,做厨子的也就应当明白搁在厨房里的一切。××先生您自己不觉得奇怪,反把我当成个怪人!”

    “你字写得那么好,简直写得比我还好。”

    “我用了钱得记下个账单儿,不会写字可不配作厨子!字原来就是应用的东西,我写字也不过能够应用罢了。”

    “但你还会看书。”

    朋友××以为这一来,厨子可不会否认他自己的特长了,谁知老景却说:

    “××先生,这同您炒鸡子一样,玩玩的,不值得说!”

    ××是个神经敏感的人,想起了这句话里一定隐藏了什么尖尖的东西,一根刺似的戳了那么一下。“做厨子的能读书并不出奇,只有读书拿笔杆儿的先生们,一放下笔,随便做了件小小事情,譬如下厨房去炒一碟鸡子,就大惊小怪,自以为旷世奇才!”

    那大司务在人面前既常是一副笑脸,笑容里真仿佛也就包含得有这样一种幽默。其实不然,他并不懂得这些空灵字眼儿,他无需乎懂幽默。

    ××似乎受了一点儿小小的窘,意思还想强词夺理的那么说:“我们做先生的所以明白的是书本,你却明白比做先生的多五倍以上的事实,你若不能称为怪人,我就想称呼你为……”

    他大约记起“天才”两个字,但他并不说下去,因为怕再说下去只有更糟,便勉强的笑笑,只说“你洗碗去,你洗碗去”,把面前的老景打发开了。

    别人都称赞我家中这个大司务,以为是个“怪人”,我可不能同意这种称呼。这个大司务明白他分上应明白的事情,尽过他职务上应尽的责任,作事不取巧,不偷懒,作过了事情,不沾沾自喜,不自画自赞,因为小小疏忽把事作错了时,也不带着怀才不遇委屈牢骚的神气。他每天早晚把菜按照秩序排上桌子去,一个卷筒鱼,一个芥兰菜,一个四季豆,一个……告给他:“大司务,你今天这菜做得好,”他不过笑笑而已。间或一样菜味道弄差了,或无人下箸,或要他把菜收回重新另炒,他仍然还只是笑笑。说好他不觉得可骄,说坏他不恼羞成怒,他其所以能够如此,就只因为他对于工作尽他那份职业的尊严。他自己认为自己毫不奇怪,别人也就不应当再派他成为一个怪人了。

    不过假若世界上这种人算不得是个怪人,那另外还有一种人,就使我们觉得太古怪了。我所指的就是现在的文学家,这些人古怪处倒并不是他们本身如何与人不同,却只是他们在习气中如何把身分行为变得异常的古怪。

    弄文学的同“名士风度”发生关系,当在魏晋之间,去时较远似乎还无所闻。魏晋以后,能文之士,除开奏议赋颂,原来就在向帝王讨好或指陈政治得失有所主张,把文章看得较严重外,其他写作态度,便莫不带一种玩票白相的神气。或作官不大如意,才执笔雕饰文字,有所抒写,或良辰佳节,凑兴帮闲,才作所谓吮毫铺素的事业。晋人写的小说多预备作文章时称引典故之用,或为茶余酒后闲谈之用,如现存《博物》、《述异》、《世说》、《笑林》之类。唐人作小说认真了一些,然而每个篇章便莫不依然为游戏心情所控制。直到如今,文学的地位虽同时下风气不同,稍稍高升一些,然而从一般人看来,就并不怎样看得起它。照多数作家自己看来,也还只算一种副业。一切别的事业似乎皆可以使人一本正经装模作样的作下去,一提到写作,则不过是随兴而发的一种工作而已。倘若少数作者,在他那份工作上,认真庄严到发痴,忘怀了一切,来完成他那篇小说那些短诗那幕戏剧,第一个肯定他为傻子的,一定也就是他同道中最相熟最接近的人。

    过去观念与时代习气皆使从事文学者如票友与白相人。文学的票友与白相人虽那么多,这些人对于作品的珍视,却又常常出人意料以外。这些人某一时节卷起白衬衫袖口,到厨房里去炒就一碟嫩鸡子,完事以后得意的神气,是我们所容易见到的。或是一篇文章,或是一碟鸡子,在他们自己看来总那么使他们感到自满与矜持。关于烹调本是大司务作的专门职业,先生们偶尔一作,带着孩子们心情觉得十分愉快,并不怎么出奇。至于研究文学的,研究了多年以后,同时再来写点自己的,也居然常常对于自己作品作出“我居然也写了那么一篇东西!”的神气,就未免太天真了。就是这一类人,若在作品中发生过了类乎“把菜收回重新另作”的情形时,由于羞恼所作出的各种事情,有时才真正古怪得出人意外!

    只因为文学者皆因历史相沿习惯与时下流行习气所影响,而造成的文人脾气,始终只能在玩票白相精神下打发日子,他的工作兴味的热诚,既不能从工作本身上得到,必需从另外一个人方面取得赞赏和鼓励。他工作好坏的标准,便由人而定,不归自己。

    他又像过分看重自己作品,又像完全不能对于自己作品价值有何认识。结果就成了这种情形。他若想成功,他的作品必永远受一般近在身边的庸俗鉴赏者尺度所限制,作品决不会有如何出奇炫目的光辉。他若不欲在这群人面前成功,又不甘在这群人面前失败,他便只好搁笔,从此不再写什么作品了。倘若他还是一种自以为很有天才而又怀了骄气的人呢,则既不能从一般鉴赏者方面满足他那点成功的期望,就只能从少数带着胡涂的阿谀赞美中,消磨他的每个日子。倘若他又是另一种聪明不足滑跳有余的人呢,小小挫折必委屈到他的头上,因这委屈既无法从作品中得到卓然自见的机会,他必常常想方设法不使自己长受委屈;或者自己写出很好的批评,揄扬吹嘘,或别出奇计,力图出名,或对于权威所在,小作指摘,大加颂扬。总而言之,则这种人登龙有术,章克标先生在他一本书中所列举的已多,可不必再提了。

    近些年来,对于各种事业从比较上皆证明这个民族已十分落后,然而对于十年来的新兴国语文学,却似乎还常有一部分年青人怀了最大的希望,皆以为这个民族的组织力、道德性与勇敢诚朴精神,正在崩溃和腐烂,在这腐烂崩溃过程中,必然有伟大的作品产生。这种伟大文学作品,一面记录了这时代广泛苦闷的姿态,一面也就将显示出民族复兴的健康与快乐生机。然而现在玩票白相的文学家,实占作家中的最多数,这类作家露面的原因,不属于“要成功”,就属于“自以为成功”或“设计成功”,想从这三类作家希望什么纪念碑的作品,真是一种如何愚妄的期待!一面是一群玩票白相文学作家支持着所谓文坛的场面,一面却是一群教授,各抱着不现实愿望,教俄国文学的就埋怨中国还缺少托尔斯泰,教英国文学的就埋怨中国无莎士比亚,教德国文学的就埋怨中国不能来个歌德。把这两种人两相对照起来时,总使人觉得极可怜也极可笑,实则作者的态度,若永远是票友与白相人态度,则教授们研究的成绩,也将同他们的埋怨一样,对于中国文学理想的伟大作品的产生,事实上便毫无帮助。

    伟大作品的产生,不在作家如何聪明,如何骄傲,如何自以为伟大,与如何善于标榜成名,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作家“诚实”的去做。作家的态度,若皆能够同我家大司务态度一样,一切规规矩矩,凡属他应明白的社会上事情,都把它弄明白,同时那一个问题因为空间而发生的两地价值相差处,得失互异处,他也看得极其清楚,此外“道德”,“社会思想”,“政治倾向”,“恋爱观念”,凡属于这一类名词,在各个阶级,各种时间,各种环境里,它的伸缩性,也必需了解而且承认它。着手写作时,又同我家中那大司务一样,不大在乎读者的毁誉,做得好并不自满骄人,做差了又仍然照着本分继续工作下去。必需要有这种精神,就是带他到伟大里去的精神!

    假若我们对于中国文学还怀了一分希望,我觉得最需要的就是文学家态度的改变,那大司务处世作人的态度,就正是文学家最足模范的态度。

    他应明白得极多,故不拘束自己,却敢到各种生活里去认识生活,这是一件事。他应觉得他事业的尊严,故能从工作本身上得到快乐,不因一般毁誉得失而限定他自己的左右与进退,这又是一件事。他做人表面上处处依然还像一个平常人,极其诚实,不造谣说谎,知道羞耻,很能自重,且明白文学不是赌博,不适宜随便下注投机取巧,也明白文学不是补药,不适宜单靠宣传从事渔利,这又是一件事。

    一个厨子知道了许多事,作过了许多菜,他自己就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怪人,且真担心被人当他是个怪人。一个作家稍稍能够知道一些事情,提起笔来把它写出,却常常自以为希奇。既以为希奇,便常常夸大狂放,不只想与一般平常人不同,并且还与一般作家不同。平常人以生活节制产生生活的艺术,他们则以放荡不羁为洒脱;平常人以游手好闲为罪过,他们则以终日闲谈为高雅;平常作家在作品成绩上努力,他们则在作品宣传上努力。这类人在上海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的杂志,在北京则寄生于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中。这类人虽附庸风雅,实际上却与平庸为缘。从这类人成绩上有所期待,教授们的埋怨,便也只好永远成为市声之一种,这一代的埋怨,留给后一代教授学习去了。

    已经成了名的文学者,或在北京教书,或在上海赋闲,教书的大约每月皆有三百至五百元的固定收入,赋闲的则每礼拜必有三五次谈话会之类列席,希望他们同我家大司务老景那么守定他的事业,尊重他的事业,大约已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现在可希望的,却是那些或为自己,或为社会,预备终身从事于文学,在文学方面有所憧憬与信仰,想从这份工作上结实硬朗弄出点成绩的人,能把俗人老景的生活态度作为一种参考。他想在他自己工作上显出纪念碑似的惊人成绩,那成绩的基础,就得建筑在这种厚重、诚实,带点儿顽固而且也带点儿呆气的性格上。

    假若这种属于人类的性格,在文学者方面却为习气扫荡无余了,那么,从事文学的年青人,就极力先去学习培养它,得到它;必需得到它,再来从事文学的写作。

    §§§第6节驴子故事

    (假若能倔强到底,人类的历史也许就不至于那么很平凡的写下去了。)

    记得一个佛经故事,忘了它的详细出处。那故事说:

    从前有个商人,用一口袋豆子,掉换得一匹驴子,等待双方交易弄妥后,商人觉得占了便宜,极其得意,就告给那个原先驴主,上了大当,因为他豆子原来是一袋坚硬如石的豆子。但那驴主听了这种坦白的陈述后,却十分从容,满不在乎,也老老实实告给那个商人:豆子虽是不中吃的豆子,自己还不蚀本,因为那匹驴子,是世界上最劣最坏的驴子。(两人说时皆用的是五言韵语。)商人听说换来的毛驴,任何方法皆不能调伏驯善,就用种种语言试来恐吓毛驴。他用的仍然是五言韵语。他提到“钻脚钻股”,“皮鞭抽背”,“重压泥土”,“太阳晾晒”,以及一大堆荒谬绝伦的话语,恐吓那粗毛畜生。那畜生平时既极倔强,自然毫不在意。

    并且它还居然也用人类的语言,说出种种抵抗折磨的方法,表示它也自有主张,且对于强权压迫,极有把握,决不妥协。

    遇到这种畜生,照例作主人的便无办法。除非把它杀掉,但杀掉又似乎并不能算作顶好的办法。但故事上却说商人在无办法之中,忽然记起了两句格言来了,就一变先前一时主人对畜生那种态度,只软声柔气的,向小毛驴说着下面意思的话语:好朋友,你脸真白,雪也没有你那么白!你耳朵大,照相书上说是有福气的耳朵。你皮袄子青得很,太漂亮了。你为什么声音那么洪亮,你学唱歌包准出名!你那么体面,我正想为你讨个好太太;你放心,我替你选的太太一定是最标致的!

    那毛驴先前不是极强硬吗?一分钟前还说“我一步不走,谁也无法把我哄走”,但主人柔软的言语,已弄软了它的心,想起未来的幸福,便快乐了。毛驴乃说:“我本来能够身驮八百斤,日行三百里,现在我就可以试试。”它说时显得又爽快又诚实,为了证明它说的话有凭有据,它当真即刻就驮了它新主人上了回家的大路。它的态度的改变,照人类平常的说法,则当名为“转变”。

    据故事说,这毛驴后来当真就如此转变了的。

    故事到了这里,自然也就完事。

    这毛驴转变以后做了多少有益于主人的事,故事不提及人自然不知道的。

    我并不因为这个故事离奇,方想起这个故事。只是因为这个故事上面所说的驴子,总觉得它像某种人。故事虽说的只是一匹驴子,似乎在人类中也常常可以发现。现在的人并无“身驮八百斤日行三百里”的能力,然而也一定有那种平时好像极其倔强具备乖劣毛驴神气,在“任什么皆不作”的精神下打发日子,到了后来终于就被人用未来幸福与眼前利益哄去服务的。因此想起那匹驴子软化以前的“神情”,总使我觉得有点惆怅。人类的事大不必言,只单说那匹驴子假若能倔强到底,人类的历史也许就不至于那么很平凡的写下去了。

    §§§第7节知识阶级与进步

    (生活态度与观念皆由于为一个天生懒于思索容易被骗的弱点所控制。)

    若从一般物质上着眼,人类的进步便很显然的陈列于吾人面前。但从理性方面说来,则所谓人类,现在活着的比一千年前活着的人究竟有何不同处,是不是也一般的有了多少进步?说及时实在令人觉得极可怀疑。

    假若我们承认了理性也有进步的可能,想取例来说明它,一个写故事的人,自然还是引用个故事较为方便。一千四百年前,中国就有那么一个故事:

    有个小小村落,距离国王的都城约三十里。既已聚集成村,自然就住了些顺民,所有男女老幼,皆在四季中各尽手足之力,耕田织布为活。也按时缴税纳捐,照习惯唱戏、求雨、杀猪、敬神。照本性哭、笑、相骂或赌咒。那村中有一井水,味道极美,无意中被一个专向国王讨好的人发现后,就把那井水舀上一桶,献给国王。

    世界上作国王的,大都相差不远,他的天下若从马上得来,则莫不粗暴如同一个屠户;他的天下若从爸爸传来,则又莫不胡涂得同傻瓜一样。这国王应属于第二种人。

    第一次觉得井水极好,于是就下了一个上谕,指定那村中百姓,每天轮流派出一人,尽力所及,把水挑到京城里去。国王为了一点点水还那么认真,照例还算是那个村中百姓的光荣。但为了这样一担井水,村子里每天便应当有一个人来回走六十里路,这人别的事自然皆不能作了。国王命令既无法反对,遵照命令又实在太折磨了那村子里的送水人,因此大家就常有怨言,且暗地里商量,讨论出一个最好的办法,来逃避这差事。办法只是各人离开这个小小村落,各到别地方去谋生。

    消息为本地村长知道后,赶忙稳住了乡下人,要他们莫即搬家,等他到国王处去看看,是不是能够为他们想得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村长见过国王禀明来意时,那国王就说,嫌路太远,我明白了。如今我下一个命令,把三十里改为十五里,路程减半,不应当再说什么了。(照例世界上最颟顸国王,对于小民这样玩把戏说谎总是极在行的。)村长便把国王的话转述给乡下人,乡下人头脑简单,以为因此一来,三十里的路程当真已缩短一半,故全体皆十分欢喜,就再不作迁移打算了。他们并且对于国王所给的恩惠,十分感谢,为了表示这点感谢,各人便在额角刻了“永作顺民”四个字。

    这故事说明一千四百年前,已有人感觉这些缺少理性的乡下人,愚蠢得如何可笑可怜,故特别记下来,为后世启蒙发愚之用。当时的人虽能说出这样故事,且明白了一个国王并不能够把原本三十里的路程缩作十五里,但在当时便依然有许多事受那个国王的欺骗,同时对于国王这个名称,也毫无一人对于它的存在有所怀疑。现在就事论事,则一切已大不相同:第一件事,国王的名称已为一些人用文字、嘴舌、力和血把它除掉,同时附属于那个名分下的许多坏处也没有了。第二件事,即或有国王的地方,住在离国都三十里的乡下人,已不必为国王轮流挑水了。第三件事,国王或代替国王而来的执政者,在募捐、借公债以及其他遣派有所担负应向国民说话时,也再不能用命令缩短里数一类简单方法取信于民了。这三种事似乎皆可证明属于人类理性的进步,是一种确定的事实。

    过去的人把命运和权力全交给了天,国王既称天子,就有权任意处置一切。故作帝王的若本领好,能负责,肯作事,一切又处置得极其公平,大家就有福同享。国王若是个脓包,不能作事,或是个艺术家,不会作事,这一国秩序为军人与政客弄坏,于是就有了党争同战事。党争结果常是把若干正派的人加以放逐与杀戮,战争则战事一延长,人民担当了那个生灵涂炭的命运,无数的生命,以及由于无数代生命思索与劳作积聚而成的一点点文化,便一古脑为革命毁了。现在的人民呢,虽仍然把权力交给执政者,却因为知识进步了些,对于一国未来的命运,似乎常常见得十分关切。尤其是号称知识阶级的读书人,多知道了些事情,总特别盼望自己的国家发展得好些,国家局面乱糟糟到不成个样子,他们心里是不舒服的。若我们想找寻一种理性发达的人作为代表,把这类人拿来备数,自然是合式的了。

    不过也正因为有了这类仿佛理性充分发达的人,成为社会的中坚分子,人类理性真的是否进步,进步了对于一个民族又还有些什么益处,倒又成为可商量的问题了。

    罗马的灭亡不是一天一月的事,就正因为它的成立也决不是一天一月的事。坏的坏下来若已几十年,要它好就自然也得这个数目。但一般人的感情或理性,却常常不许他们对“时间”这种东西有何认识。譬如在中国,提到“国家政治制度的不良”,“民族特性的消失”,以及类乎此等问题时,一般人对于这些问题所引起的忧虑,忧虑中便从无时间的概念在内。故一切改良的企图,也常常不把必需的时间安排进去。若这种对于“时间”的疏忽可称为天真,那么,中国读书人的天真,实在比任何种人皆多一些!

    正好像人人皆太天真了点,譬如国家积弱数十年,要力图自强,应当二十年才有小小希望的。一个执政者若老老实实把这个数目告给一般人,且在这个必需的时间中计划一切,则这领袖除准备下野以外,别无其他办法。这人下野了,代替而来的,必是个善于说话,在谈话中能把二十年的时间减至最短期间的人。本来需要十年的,执政者若说:“这件事至多需要三年,一切便可弄好。”

    只需要执政者把话说得极其得体,语气又漂亮从容,对国运怀了过分关切的读书人,就会很快乐那么自作安慰:“这好了,我们有了个好领袖,国家命运有了转机,知识阶级的出路全有保障了。”

    事实上,则这些人所注重的,或不是“民族出路”的保障,而是“知识阶级”出路的保障。所谓读书人,学上古史,学西洋文学、中国文学、政治、艺术、哲学,……这一类少数的人,照例是欢喜发表意见同时也欢喜发点牢骚的。这一类社会上的中坚人物,既从自己职业上得到了生儿育女生活的凭藉,又从一国领袖处得到了一份说谎的安慰后,便会各自去作应作的事情,或收集点古物,或到处托人去打听会做饭菜的厨子,或年近半百尚怀了童心去学习跳舞,或终日无事便各处去转述点谣言,再也不过问这个置身所在的国家一切命运了。这些人虽头上不能发现什么刻好的记号,也从不为国王挑水,但这种人的天真与理性是无从并存于同一头脑中的。

    也有人说,使多数读书人,能够各自在职业上与嗜好上得到了生存的兴味,安分自守,不乱说话,泰然坦然的吃肉喝汤打发每个日子下去,是一种国家希望进步需要秩序时必不可少的基础。

    故几年来知识阶级的沉静处与颓废处,据他们的自辩,与乐观主义者或胡涂蛋代为说明,莫不皆以为这是国家一切事业渐上轨道的象征。其实假若这类人最低的理性,还可以许他们明白“统治者假若永远是一群大小军人,日以抽收烟捐添购枪械为事,一群油滑政客,只会因循苟且支持现状,一遇应当向国民说谎时就胡乱说一阵,本身只是个军阀的清客,国家由这种人来处置,国家既无法持久,秩序进步也永远得不到。”那么,这类书生的生活与观念,或者也许就稍稍不同一点了。

    事实上是古今作平民的,生活态度与观念皆由于为一个天生懒于思索容易被骗的弱点所控制,照例只注意到自己今天能不能活,不大注意明天。且同时只把善于解释政策的首领当成最可靠的首领,并不追究政策的得失。故所谓理性的进步,从某一点说来,我们不过指的是,现在的无冕国王,已无方法派遣知识阶级挑水,同时在任何人的额角上,看不出刻过什么显明记号而已。

    §§§第8节给青年朋友

    (先在生活态度上,建立一个标准,一种模范,由此出发,再说爱国,救国,建国。)

    本省今年的集中军训,旧历中秋就告结束。这次集训留给多数人一个不良印象,实在无可讳言。失败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对负责方面言,不如过去平沪集训之有计划,有办法,一起始就看得出。对受训学生言,把集训当成照例的故事也有关系。我是个吃过军营饭的人,深受入伍训练严格的益处,明白它意义的重大,所以想把失败责任的一部分,放在青年朋友对于军训态度上。

    大家由于过去对军训的态度,只把它当成一种“大学生受委屈的义务”,从不把它当成“作国民的义务”,这种轻军训的态度,就可以使集训陷于无可避免的失败。大家都以为打仗是粗人的职业,有团长、营长、班长、兵士去负责,在大社会分工合作意义上,大学生另有大学生的职务。因此在受这种特殊教育时,不仅仅是没精打采,十分勉强,并且许多还在有形无形之间加以反抗。

    这只要各人想想,平时对于校中军训的规避与嫌恶,就可明白。

    这种态度的形成,和过去中国政治状况自然极有关系。中国是个雇佣兵制度的国家,吃粮是某一种人的求生方法,并不是全体国民求生的方法。吴大帅有他自己的军队,张大帅也有他自己的军队,或以人为单位,或以省为单位,他们闹意见时,就发生战争。

    若就过去二十年种种内战来考察,打仗的确不是大学生所应作的事。亏得大学生不参加,少作无谓的牺牲,间接为国家保存了些元气。(大学生本来的用处,是能够从学校中学得若干普通知识,弄明白某种专门知识的路径,到毕业后,看机会和能力,或升学,或教书,或转入相当机关服务。国家若有组织,政治上了轨道,大学生的出路必然如此。)中国近数年来在建设方面,经济方面,以及各部门学问,如考古和地质,……有点成绩拿得出手,都可说是大学生能在分内尽职的结果。可是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个人对于国家应负的责任,是视需要随时变迁的。即如说“战争”,过去军阀时代的争夺内哄,我们处于一个旁观者情形下,不合作,不过问,事办得到。可是现在大敌当前,举国同仇,何况对方又是一个凶狠横蛮的民族,五十年来处心积虑,用尽各种鬼蜮伎俩,豪夺巧取,侵略我领土,削弱我民族生存能力,想慢慢毁灭我整个中国整个中华民族,我们因图自卫自存而战,这战争,当然人人有分!

    现在这种战争已继续了一年,在为中华民族自卫自存目的下作勇敢光荣牺牲的,伤亡已将近百万人,参加战争的,动员不下三百万人,因战争影响,死亡流离的,不止两千万人。在战场的后方,每天必有一百架两百架敌人飞机,载了上百吨炸弹,到处随意轰炸,大学校被毁去的约三十校。在我阵地上,还每日有数百吨极猛烈的和有毒气的炸弹爆裂,多少人在这种光景下挣扎拼命!试想想看,这是一幅如何凄惨、壮烈的图画!凡稍有血性,不愿自外于中国国民的青年,都必然会明白这战争的意义如何严重,如何与过去内战不同,如何需要把自己力量加到上面去,方能抵抗强敌,免于战败后作亡国奴!大学生知识比一般国民都高得多,对于这次战争的意义也应当认识得更深刻。近代战争重要在“技术运用”,新兵器和新战术,两点都离不了“人”,必需人在一单位上能尽职,在一群中又能协作,方可望产生良好效果。

    使人人能在极有条理极有秩序情形中尽职守分,唯一的方法就是训练,一种极端严格的训练。大学生在平时固然是个“特殊阶层”,在战时却只是一个“国民”。军训的目的,即或不是这时要大学生参加战争,至少也是希望国民在这种教育上,明白战争是怎么回事,有所准备,到需要时,还得照学生所习熟的一句话“迎上前去”卫国守土。

    本期集训之初,即发生“训练不合法,待遇太差”的纠纷,所谓不合法,是大学生不宜再受入伍士兵教育,所谓待遇太差,不过是住得稍坏吃得稍坏罢了。青年朋友以为入伍训练便近于受侮辱,待遇差更近于受虐待,纠纷的起因如此,理由如此。到后负责者方法变更,纪律一马虎,青年朋友装病告假人数之多,用说谎取得自由,以及滥用自由,得自由时俨然一个流浪汉的所作所为,说来就不免令人痛心。天真烂漫固然是难得的可爱处,但许多人若到了年龄就应当思索个人与国家,生存方法与生存意义时节,还俨然天真烂漫,无所事事不知自爱,不知自重,不以说谎为羞,不以懒惰为耻,不以胡胡涂涂拖混为可怕,把读书也当成家庭和学校派定的义务,不认为是自己的权利,这种人的生存,实在可怜。不肯受初级训练还可说是反抗心和自尊心的表现,到无人麻烦时,自己还是不会振作自己,这就难言了。在集训期间,正义路上随时都可以遇着一些神气萎萎琐琐,走路懒懒散散,或者有时且同一只松鼠一样,一面走路一面从容不迫咀嚼瓜子松仁的学生。一见到这种青年朋友迎面走来,总给人留下一个痛苦印象。再到什么宿舍去走走,卧房中的杂乱无章,以及三三五五同学兴趣集中所在,吵吵闹闹,和必需知识,相去多远。令人感到时间之浪费,如何骇人!大学生对于将来的建国责任特别重大,这就是我们理想中的学生吗?这是受军训的学生吗?这些人究竟是为什么活到地面上?不特他人难于理解,他自己也像不大明白。

    这些事看来很小,其实却异常重大。因为从种种现象中,我们可以明白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就是一部分大学生,活下来实在不知为什么活。对生存竟像是毫无目的可言。行为是呆呆的,脑子是木木的。既少严肃,也不活泼。任何好书都不能扩大他的想象,淘深他的感情。任何严重事实也不能刺激他的神经,兴奋他的正义感。归究说来,这些人活下来传世诀,竟仅有一个混字,考学校时混及格,入学校后混毕业,出了学校到社会上讨生活,还是混。自发进取心毫无,对国家改造的雄心与大愿更极端缺乏。

    唯一见出他还像一个活人,还在活还想活,不是求生技巧的进步,倒只是环境有点混不下去时,如何觳觫惶恐怕死逃生!然而这种怕死的情形,却正反映出这种人如何愚蠢与无知!我们都知道关心前线的阵地转移,可疏忽了后方的萎靡堕落。这不成!如果军训入伍教育受得好,或另外能从书本上稍稍输入一点作人教育,就不至于有当前这个现象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可悲现象虽存在,也可说是“少数人”的事,是“过去”的事。另外多数大学生过去埋头苦干的精神,以及希望将来把知识和能力献给国家的精神,仍然是到处可见。

    如本市昆华师范学校被炸时,许多学生和某某教授对于救助伤者的种种勇敢精神和行为,实在使人敬佩。如今战事还在继续延长扩大,国家遭遇的困难越来越多,个人所处的环境也越来越紧张,前方和后方对战争意义虽不同,态度却需要相同,最低限度是不气馁,各尽其责来坚忍支持,死亡不幸分派到头上时,沉默死去,死亡还不近身时,有一口气,就得打起精神好好的来作一个活人!

    西南联大学生大多数是由沦陷的平津京沪各地来的优秀分子,几个地方的学生,平时以领导全国青年运动著闻,活动是常态,消沉反是变态。这时节青年朋友可做的事情正多,即或不能向社会有何主张,至少在同学中造成一种崭新风气。纵不能上前方同敌人作战,还可在学校中向“懦怯”、“颓废”、“萎靡不振”以及种种充满于一部分学生心目中的不良态度消极观念而战。青年朋友不是都觉得入伍训练早已完成,训练的反复近于侮辱?入营后住的坏吃的坏是受虐待?我们若能够把受过入伍训练以后,还缺少军人勇敢沉毅的风度,视为更大侮辱,把住的好,吃的饱,活下来无所为无所谓视为更难忍受的虐待,若人人都能律己自重,都具有“天下为己任”的仁爱雄强作人精神,都肯改造自己,在某种生活态度上简朴单纯,爱秩序,守纪律,完全如一个大兵,明日的一切情形会与现状不同许多。我盼望有这种青年朋友,且相信有这种青年朋友,从本身起始来努力,作一个人,作一个中国当前所需要的国民,先在生活态度上,建立一个标准,一种模范,由此出发,再说爱国,救国,建国。

    §§§第9节欢迎林语堂先生

    (当前中国做一个真正公民的应有素朴态度而已。)

    林语堂先生到了昆明,正如某先生说的,“在中国当他为外国人,在国外又当他为中国人”,因此近几天本市大小报纸,都有些文章介绍批评林先生,西南联大且特别欢迎林先生作一次公开讲演。综合各方面印象来说,似乎可归纳成为三点:一为“林先生是幽默提倡者”,二为“林先生是个写中国问题中国生活中国故事给美国人民看,用中国事哄美国人的作家”,三为“林先生在国内所标榜的趣味,影响既不大好,在国外所使用的方法,影响也不大好”。这个说明实近于一般人对林先生十年来工作态度和工作效果所具有的真实反应。到联大讲演情形稍稍不同。学校中多少尚有点北方的传统超功利学术空气,对林先生文章实表示相当尊敬,对林先生工作又还保留极大希望,大家都乐意瞻仰瞻仰林先生,并听之谈谈国外观感。所以当天站在空地上听的数千余人中,就可发现不少联大同事。正因为原来对于先生期望相当大,到结果或不免失望。林先生平日以善谑见称于世,从林先生所涉及的问题看来,实容易给人一种印象,即所说的不必当作十分认真讨论。社会上一般人对林先生认识固不免模糊,林先生对两个国家人民情感理性,通过长短不同的历史,所形成的文化与文明竟好像更加模糊。

    林先生作品过去虽受欢迎(如《论语》,在中国行销,别的作品在国外行销),这个意义林先生实明白?近于一种风气所作成,与一个文学家思想家应得的尊敬稍稍不同。林先生机会相当好,但是机会可遇不可求,可一而不可再。若来昆明真如一般传说,是为找文章材料,到处看看,看过后便仍照过去的态度和方式,加以处理,所能得到的效果恐怕只是个人的成功,与国家这时节所需要于一个公民能尽的责任便不大相合。至于近六年来国家在忧患中,社会的巨大变动,与多数有良心的公民,对于接受这个历史教训时所抱的态度,如何从严酷试验中忍受与适应,具体负责方面如一般官吏公务员,抽象负责方面如教育界分子,一面陷溺于事实泥淖中辗转,一面如何对于国家重造问题抱有多大热忱和信心;五百万朴质壮丁与千万优秀青年学生,一面如何为制度积习与本来的弱点困惑,感到痛苦,然而在痛苦中又如何依然忍受下去,慢慢的从牺牲里将民族品德提高……如此或如彼,希望由林先生从文学作品来介绍解释给英美友邦多数人明白,增加两国战时友谊,以及战后进一步的了解与合作基础,这个愿望恐不容易实现了。有人说,林先生的态度与兴趣分不开。林先生的年龄虽已到“知天命”界线上,精神可像年青得多。或因为在美国太久,生命中还充满“游戏”感情,因之所能作的也就是用“中国”作为题材,供给美国普通社会以“杂碎”,这个关系中即贯穿以游戏情感,且从这个关系中树立自己。在这点上就有个小故事可供参考。

    林先生既准备来看看盟友美空军,这个故事似乎还有意义。

    在昆池附近一个小县分,有个某国教堂,还住下几个虽受政府限制不许离开却仍可在当地走动的传教师,另外有个盟邦小小机关,机关中却有两个行动虽极自由,行为实不能和这些传教师发生关系的盟友。由于寂寞或其他原因,他们依然相熟了。有一天,这个盟友正看林先生的《吾国与吾民》,那传教师就说,“看这个能认识中国?你得先看看中国再读它,方知道这是一种精巧的玩笑!中国的进步,中国的腐败,可都不是玩笑!”于是林先生这本书,被这个身份可疑的传教师一说,搁到玩具中去了。这个故事可不是玩笑,完全有根据的。英美新闻处为国际礼貌,空军招待所又为另一原因,都依然会把林先生的著作,继续陈列出来,供给国际友人阅览。可是想起这个关系恰在并非玩笑的时节,美国“大嘴笑匠”也老老实实到国外来为国家服务,林先生的作品却只能产生玩笑印象,是不是十分可惜?友邦事重效果,我们这个国家也在学习明白效果好坏的时候,所以我们欢迎林先生,实希望林先生尚能作一点更有好效果的工作。

    凡活在中国当前社会中,稍有做人良心的知识分子,都会觉得活下来实在太痛苦了。这与林先生所说的“穷”关系就并不多。

    人固然是个动物,需要活得比较“幸福”,可是它比别的动物又稍微不同,还需要活得尊贵而有意义。他们眼看到这个民族在发展过程中,一面是积习所形成的堕落因循,如何保留在若干人的观念行为上,或组织制度上,一面又尚有若干理想与热忱,如何培养在一切具有健康身心的人民生命中。两者到处有冲突,一时既难于调整,所发生消耗现象便万无可避免。社会动力既受习惯缚束,挫折复挫折,因之一个民族在战争中最需要的自尊心与自信心,便只合听它逐渐消耗于许多不相干问题上,终于使负责方面上常常陷溺到一个无可奈何情况中。某些事竟俨若任何具体法规或抽象原则,均无助于转机的获得。就中弄理工的,对国家重造所抱幻想,或为“衣食足而礼义兴”,努力在争取将来生产技术。

    弄文学哲学的,自必认识到经典之重造的重要性。然就近二十年教育发展说,习哲学偏重于书本诵读,文学更偏重章句知识,人虽若不离“书本”思索却离了活生生的那个“人”。因之乡愿学究者流,一面生活中尚充满算命圆光鬼神迷信,一面却以思想家身份领导群众,到耐不住生活寂寞,却因缘时会自到自见时,进九锡铸九鼎等等打算,亦无不可从这类新读书人圈子中产生。所谓经典之重造,这些人当然无分。这个时代已非用格言警句建立单纯抽象原则,即可济事,还要些别的条件。从近二十年社会发展上认识,新文学作家与读者所保尽的关系,却可以从文学作品中来作有关人生一切抽象原则重造的工作,工作固相当困难,因与之对面非事物约柔韧性和适应性,都并不容易克服。另外一种习气,即战前十年来文学受商业与政治两种势力的牵制分割,想突破一切障碍,更必需作者对民族忧患所自来各方面具有深刻理解,且抱定宏愿与坚信,如战争一样,临以庄敬,面对问题。岁月积累却坚固不拔,方可望有所成就。国内作家近十年来,见解或有分歧,成就更有浅深,可是目的却大都在同事一点上。林先生年近半百了用中国抒情所得于己者似已不少,金钱收入虽万无限,生命付出实可屈指计数。子在川上有“逝者如斯”之言,林先生宜有同感。

    林先生的旅行昆明,为认识中国而来,林先生值得用一个比较庄敬的态度好好认识认识现代中国,如写作又为介绍美国人认识中国,林先生更值得好好认识认识当前自己一支笔若能比较庄敬来从事于明日工作有助于两大民族的理解内容有多大。“圣贤”“英雄”的期许,通达如林先生,或以为近乎争名于朝,名分实不足争,我们盼望于林先生的,只是“庄敬”。当前中国做一个真正公民的应有素朴态度而已。

    §§§第10节一种新的文学观

    (我们需要的是一分信仰,和九分从“试验”取得“经验”的勤勉。)

    中日战争由北而南后,好些从事写作的朋友,感觉国家应付这个问题的庄严性,和个人为战争所激起的爱国热忱,兴新的工作的渴望,都干脆简单,向各战区里跑去。有的直到战争结束时,还来往于南北战区最前线,或转入沦陷区随同游击队活动,日子虽过得异常艰苦,精神实很壮旺,或经常有作品发表,或在准备中有伟大计划等待实现。有些人又因为别有原因,从前方退回来转到几个大都市里住下。用“文化人”身份,一面从事写作,一面还可参加各种社交性的活动,日子似乎也过得忙碌而紧张。又有人退回到原有职务上,或从政经商,或埋头读书,虽然对写作已息手,因为明白了“持久战争”的意义,从抗战建国广泛解释上,过日子倒还心安理得。就中却有几个朋友,前线奔走三年后,在都市文化人中又混了二三年,再退到一个小地方来消化自己的社会经验和人事印象时,不免对于写作感到厌倦与灰心,且对文学本身表示一点怀疑。战事结束后这种情形且更显著怀疑的是用文原载一九四六年九月一日《文潮》月刊第一卷第五期,署名沈从文。

    学作为工具,在这个变动世界中,对于“当前”或“明日”的社会,究竟能有多少作用,多少意义?具有这种心情的作家,虽只是个少数,但很可能在某些情形下,逐渐会成多数。平时对文学抱了较大希望与热诚,且对于工作成就又有充分自信的作者,这点怀疑的种子发芽敷荣,不特将刺激他个人改弦易辙,把生命使用到另外工作上去,且因为这种情形,还会影响到新文学已有的社会价值,和应有的新进步。

    试分析原因,即可知一种因习的文学观实困惑人,挫折人,这种文学观在习惯中有了十多年历史,已具有极大的势力,不仅是支配一部分作家的“信仰”,且能够支配作家的“出路”。

    一般作家虽可以否认受它的“限制”或“征服”,实无从否定它的“存在”,我们尽可说这是比较少数论客的玩意儿,与纯粹而诚实的作家写作动机不相干,与作品和历史对面时的成败得失更不相干,然而到我们动笔有所写作时,却无从禁止批评家、检查官、出版人和那个分布于国内各处的多数读者,不用“习惯”来估量作品的意义与价值,且决定它的命运。这种因习文学观的特性,即“文学与政治不可分,且属于政治的附产物或点缀物”,作家的怀疑,即表示对于这个问题的解释,实各有异见。近代政治的特殊包庇性,毁去了文学固有的庄严与诚实。结终是在这个现状继续中,凡有艺术良心的作家,既无从说明,无从表现,只好搁笔。长于政术和莫名其妙者,倒因缘时会容易成为场面上人物。因之文学运动给人的印象,多只具一点政策装点性,再难有更大希望可言。

    文学属于政治的附产物或点缀物,这个事件的发展,我曾检讨过它前后的得失,且提出些应付未来的意见。在利害得失上,虽若比较偏于消极的检举驳议,然而一个明眼的读者看来,会承认原来这一切都是事实,并非凿空白话的。从民十五六起始,作家就和这种事实对面,无可逃避。虽和事实对面,多数人却又不肯承认,亦无努力改正。习惯已成,必然是“存在的照旧存在”,因此若干作家便用一个“犯而不校”态度来支持下去,恰恰和别个的读书人应付社会一般不公正情况一样,低首“承认事实”,与固执“关系重造”,前者既费力少而见功易,所以我爬梳到这个问题伤处时,转若过分好事,不免近于捕风。风虽存在,从我手指间透过,如可把握,无从把握。

    文学既附于政治之一翼,现代政治的特点是用商业方式花钱,在新闻政策下得到“群”,得到“多数”。这个多数尽管近于抽象,也无妨害。文学也就如此发展下去,重在一时间得到读者的多数,或尊重多数的愿望,因此在朝则利用政治实力,在野则利用社会心理,只要作者在作品外有个政治立场,便特别容易成功,一些初初拿笔的人,不明白中国新文学搅混入商场与官场共同作成的漩涡中后,可能会发生些什么现象,必然还会有些什么结果,另一方面个人又正要发现,要露面,当然都乐于照习惯方式,从短短时期中即满足一切。这些人也就作成某一时节某种论客说的“政党虽有许多种,文学只有两种,非左即右,非敌即友”论调的基础。许多人在风气追逐中打混下去,于是不甚费力即俨然已成了功。这种成功者若世故与年龄俱增,作品却并无什么进步,亦无可望得到进步,自必乐享其成,在伙儿伴儿会社竞卖方式中,日子过得从容而自在。物质上即或因为抢的是个冷门,得不到什么特别享受,情绪还俨然是尊严而高尚。他若是个年龄越长越大、经验越积越多、情性却越来越天真、在写作上抱了过多的热诚(与时代的不合的古典热诚)的人,自必对于个人这点成功,不大满意,对于文学作家中的依赖性,和其他不公正不诚实的包庇性,转趋怀疑,会觉得维持现状,不仅堕落了文学运动固有的向上性,也妨碍这个运动明白的正常发展。文学运动已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作家便再不是思想家的原则解释者,与诗人理想的追求者或实证者,更不像是真正多数生命哀乐爱憎的说明者,倒是在“庶务”、“副官”、“书记”三种职务上供差遣听使唤的一个公务员了。

    其用以自见于世的方法,再不基于人性理解的深至,与文字性能的谙熟,只是明白新式公有程式之外,加上点交际才干,或在此则唯唯诺诺,或在彼则装模作样,兼会两分做戏伎俩,总而言之,一个“供奉待诏”,一个“身边人”而已。凡有自尊心的作家,不能从这种方式中得到所从事工作的庄严感,原是十分自然的!他若看清楚习惯所造成的不公正事实,和堕落倾向,而从否认反抗下有所努力,不可免即有另外一种不公正加于他的本身。能忍受长久寂寞的,未必能忍受长久苛刻,所以无事可为,只好息手不干,然而这不甘糟啜醨的心情,尚难得社会同情,反作成一种奚落,“这个人已落了伍,赶不上时代”。

    坚贞明知素朴诚实的落了伍,另一些人似乎前进了。试看看近十年来若干“前进”作家的翻云覆雨表现,也就够给人深长思!

    即始终不移所信所守的有许多人岂不是虽得伙儿伴儿合作来支持他做“作家”的名分,还不能产生什么像样作品?

    拿笔的人自然都需要读者,且不至于拒绝多数读者的信托和同感。可是一个有艺术良心的作家,对于读者终有个选择,并不一例重看。他不会把商业技巧与政治宣传上弄来的大群读者,认为作品成功的象征。文学作品虽仰赖一个商业组织来分配,与肥皂牙膏究不相同。政治虽有其庄严处,然而如果遇到二三与文学运动不相干的小政客,也只想用文学来装点政治场面,作者又居然不问是非好坏,用个“阿谀作风”来取得“风气阿谀”时,不仅是文学的庄严因之毁去,即政治的庄严也会给这种猥琐设计与猥琐愿望毁去!近代政治技术虽能产生伟大政治家,可不闻在同样安排中产生过伟大艺术家或文学家。一个政治家能在机会中控制群众情感。取得群众好感,并好好用群众能力,即可造成伟大事业。一个音乐家或文学家其所以伟大,却得看他能否好好控制运用音符文字。新闻政策虽能使一个政治家伟大,若艺术家文学家失去与民族情感接触的正当原则,仅图利用政治上的包庇惯性和商业上的宣传方式,取得群众一时间的认可,个人虽小有所得,事实上却已把艺术文学在这个不良关系上完全坠落了。近十余年来的情形,一个真有远见的政治思想家,一个对新文学发展过程有深刻理解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以及一个对写作有宏愿与坚信的作家,对于这问题得失,都应当清清楚楚。现状的过去,只作成社会上这部门工作的标准分歧,以及由于这种分歧引起的思想混乱,北伐统一后最近十年中年青人生命国力的种种牺牲。二十岁以上的人,必尚保留一个痛苦印象,现状的继续,另一面便作成目下事实:国内少数优秀作家,在剥削与限制习惯中,尚无法用工作收入应付生活。

    许多莫名其妙的人物,不折不扣的驵侩,倒各有所成,为文运中不可少的分子。事情显明,一种新的文学观,不特为明日文学所需要,亦为明日社会不可少。

    国家进步的理想,为民主原则的实现。民主政治的象征,属于权利方面虽各有解释,近于义务方面,则为各业的分工与专门家抬头。在这种情形中,一个纯思想家,一个文学家,或一个政治家,实各有其伟大庄严处。即照近代一般简单口号,“一切与政治不可分”,然而一切问题与政治关系,却因为分工分业,就必需重造。尤其是为政治的庄严着想,更不能不将关系重造。照近廿年来的社会趋势,一种唯利唯实的人生观,在普通社会中层分子中实现到处可以发现。许多事业都以用最少劳力得到最大成功为原则,个人或社团的理想,说来虽动人堂皇,实际竟常与得到“数量”不可分,有时且与得到“货币”不可分。中层分子人生观,既在各种支配阶级中占绝大势力,因之在国家设计上,就都不可免见出一点功利气味,看得近,看得浅,处处估计到本钱和子息,不做赔本生意。我们常常听人说到的“现代政治家”,事实上这些人有时却近于一个商行管事,或一个企业公司的高级职员,不过是因缘时会,从信仰这个拥护那个方式中变成一个官僚罢了。这种人精明能干处,虽是应付目前事实,举凡略与事实相远的问题,与小团体功利目的不相符的计划,即无从存在或实现。普通所谓“思想家”,在一般倾向上,也就不知不觉变成了“政治公文”的训话家或修辞学人物。社会上另一部分有识无位的知识分子,在凝固情感中无可为力,自然只好用个独善其身的退缩态度混下去,拖下去。……然而我们在承认“一切属于政治”这个名词的严肃意味时,一定明白任何国家组织中,却应当是除了几个发号施令的负责人以外,还有一组顾问,一群专家,这些人的活动,虽根据的是各种专门知识,其所以使他们活动,照例还是根据某种抽象原则而来的。这些抽象原则,又必然是过去一时思想家(哲人或诗人)对于人类的梦想与奢望所建立。说不定那些原则已陈旧了,僵固了,失去了作用和意义,在运用上即见出扦隔与困难。高尚原则的重造,既无可望于当前思想家,原则的善为运用,又无可望于当前的政治家,一个文学作家若能将工作奠基于对这种原则的理解以及综合,实际人性人生知识的运用,能用文学作品作为说明,即可供给这些指导者一种最好参考,或重造一些原则,且可作后来指导者的指导。新的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即从这种工作任务的重新认识,与工作态度的明确,以及对于“习惯”的否定而定。从这个认识下产生的优秀作品,比普通公务员或宣传家所能成就的事功,自然来得长久得多,也坚实得多!

    一面是如此理想,另一面是如彼事实,如何使文学作家充满新的信心来面对事实证明理想?若说人生本是战争,这件事也就可说是种极端困难的战争!为的是任何合理的企图,若与“习惯”趋势不大相合从习惯而来的抵抗性,都不免近于战争。所以支持这种反清客化的新的文学观,并从据点上有所进取,是需要许多许多人来从事的。这种工作与另外一些从“阿谀风气”得到“风气阿谀”的文人,目的既完全不同,难易自然也无从比较。不过事情虽困难亦不太困难,这从“过去”即可推测“未来”,试数一数初期文学运动对于“腐败现象”“保守观念”所见出的摧陷廓清成绩,以及对于“高尚原则重造”在读者人格中所具有的影响,来和新的问题对面,实不由人不充满乐观信仰。官僚万能的时代,已成为过去的事情了,新的国家的重造,必然是各种专门家的责任。国家设计一部门,“国民道德的重铸”实需要文学作品处理,也惟有伟大文学作家,始克胜此伟大任务。相熟或陌生朋友,曾经充满热诚来从事写作,在那个因习文学观困辱下得到成功,又从成功中因经验积累转而对文学怀疑的,我觉得不应当灰心丧气。

    因为这种认识正可谓“塞翁失马”。我们明日作事的机会,正不可下于另外一种人当前作官的机会,实在多而又多。我们需要的是一分信仰,和九分从“试验”取得“经验”的勤勉,来迎接新的历史。恰如走路,能去到什么地方,不是我们所能预想,也许如此走去到达一个预定的终点,还是毫无所得,必将继续走去,到死为止。正因为对人生命言,死才是一个真正的终点,才容许一个有理想有思想的生命获得真正休息!从文学运动言,必有许多人将生命来投资到这个工作上,方可望有作用,见效果,使若干具有新的经典意义的作品能陆续产生!

    §§§第11节学习写作

    (永远不灰心,永远充满热情去生活、读书、写作。)

    ××先生:

    ××兄转来你的信和文章,我已收到。文章我想带下乡去看,再告你读后感。关于升学事,我觉得对“写作”用处并不多。因照目前大学制度和传统习惯,国文系学的大部分是考证研究,重在章句训诂,基本知识的获得,连欣赏古典都谈不上,那能说到写作。这里虽照北方传统,学校中有那么一课,照教部规程,还得必修六个学分,名叫“各体文习作”,其实是和“写作”不相干的,应个景儿罢了。写作在大学校认为“学术”,去事实还远,联大这个课程,就中有四个学分由我担任,计二年级选第一次两学分,三四年级选第二次两学分,可是我能作到的事,还不过是为全班学生中三二个真有写作兴趣的朋友打打气而已。我可教的只是解释近二十年来作家使用这个工具的“过去”,有了些什么成就,经过些什么曲折,战胜了多少困难,给肯继续拿笔的一点勇气和信心,涉及写作技术问题,只是改改卷子,这种事与写作本篇实隔一层,是不会对同学有何特别好处的。我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总以为需要许多人肯在这个工作上将“生命来投资”,超越大学校的“学术”价值,和社会上流行的“文化”价值,从一个谦虚而谨慎学习并试验态度上,写个三十年,不问成败得失写个三四十年,再让时间来检选,方可望看得出谁有贡献,有作用,能给新中国文学史留点比较像样的东西。若是真有值得可学处,就只是这种老实态度,和这点书呆子看法,别的其实是不足道的!

    所以你如果为别的理想升学,我赞同你考。如为写作,还是不用升学好,如打量写作,与其升学,把自己关在一个窄窄学校中,学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倒不如想办法将生活改成为一个“新闻记者”,从社会那本大书上来好好地学一学人生,看看生命有多少形式,生活有多少形式。一面翻读这本大书,到处去跑,跑到各式各样不同社会生活中明白一切,恋爱、发疯、冒险……一面掉过头来再又去拼命读各种各样的书,用文字写来的书,两相对照一下,“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实际与抽象相去多远,明白较多后,再又不怕失败来写各式各样文章,换言之,即好好地有计划地来使用这个短促生命(你不用也是留不住的)!永远不灰心,永远充满热情去生活、读书、写作。三五年后一成习惯,你就会从这个习惯看出自己生命的力量,对生存自信心工作自信心增加了不少,所等待的便只是用成绩去和社会对面和历史对面了。这也是一种战争!因为说来容易,作来并不十分容易的。说不定步步都会有障碍,要通过多少人生辛酸,慢慢地修正自己弱点,培养那个忍受力、适应力,以及脑子的张力(为哀乐得失而不可免的兴奋与挫折)!且慢慢让“时间”取去你那点青春生命之火。

    经过这个试验,于是你成熟了,情感比较稳定了,脑子可以自由运用,一支笔更容易为脑子而运用了,你会在写作上得到另外一种快乐,一点信心,即如何用人事为题目,来写二十世纪新的经典的快乐和信心。你将自然而然超越了普通人习惯的心与眼,来认识一切现象,解释一切现象,而且在作品中注入一点什么,或者是对人生的悲悯,或者是人生的梦。总而言之,你的作品可能慢慢地成为读者的经典,不拘用的是娱乐方式或教育方式,都能使他人生命“深”一点,也可能使他人生存“强”一点。引起他的烦乱,不安于“当前”,对“未来”有所倾心,教育他“向上”“向前”“向不可知”注意,煽起他重新做人的兴趣和勇气。能够如此或如彼,总不会使一个读者因此而堕落的!写恋爱写战争,写他人或你自己,内容尽管不同,却将发生同一影响,引带此一时或彼一时读者体会到生命更庄严的意义,即“神在生命本体中”。

    两千年来经典的形式,多用格言来表现抽象原则。这些经典或已失去了意义,或已不合运用。明日的新的经典,既为人而预备,很可能是用“人事”来作说明的。这种文学观如果在当前别人看来是“笑话”,在一个作者,却应当将它当成一种“信仰”。你自己不缺少这种信仰,才可望将作品浸透读者的情感,使读者得到另外一种信仰,“一切奇迹都出于神,这由于我们过去的无知,新的奇迹出于人,国家重造社会重造全在乎人的意志。”

    三十一年六月三日

    §§§第12节青岛游记

    (做人素朴不改和童心永在的生存态度。)

    我到了青岛,和卅年前初来时情形一样,青岛依旧绿而静。

    微风吹拂中面前大海在微微荡动,焦红山石间大片绿树也在微微荡动,一切给我的印象依旧是绿而静。我说的自然只限于自然景物。这并不使我惊奇,却引起我深思。回复到三十年前面临大海对生命存在意义及如何使用长时期的深思,和这一片土地上人民过去半世纪所受苦难屈辱今昔对照而深思。近五十年中国社会人事变化之大,是历史上空前少有的。青岛发展更经历近半世纪中华民族由酣然沉睡到觉醒奋起反帝斗争艰苦历史的全程。青岛的变化是迅速而剧烈的,青岛动荡的幅度比中国任何一个都市其实都大得多。我想且先从个人对于这里自然景物所体会到部分写下去,看看这个绿而静的海滨山岛,给我的究竟是些什么。

    初初来到这个地方,我住在山东大学和第一公园之间福山路转角一所房子里,小院中有一大丛珍珠梅开得正十分茂盛。从本文初作于一九六一年八月,完成于作者从青岛回京以后。

    楼上窗口望出去,即有一片不同层次的明绿逼近眼底;近处是树木,稍远是大海,更远是天云,几乎全是绿色。因此卅年来在我记忆和感情中,总忘不了这一树白花和一片明绿。其时公园中加拿大种小叶杨正长日翻动着小小银白叶片,到处有剑兰一簇簇白花,从浓绿剑形叶片中耸起,棣棠花小而黄,更加显得十分妩媚亲人。园林管理处正在计划开辟几条新路供游人散步,准备夹路分别栽种不同花木幼苗,计有海棠、紫薇、银杏、腊梅、木槿、迎春、紫藤……新掘好的土坑充满了一种泥土和腐叶混合的香味。

    现在看看,银杏路的银杏早已变成大树,有几条较小行人路,花木都交枝连荫,如同长长的绿色甬道。又有些树木且因为枝干过老生虫,管园人正在砍伐供薪炊用。山大文学院同事,连同一次暑期班从北大清华邀来的短期讲学许多熟人,或住到这小楼上,或常到这小楼来谈天的,试屈指数数,大多都已过世,希望在这里找个熟习三十年前青岛的人谈谈旧事,除了到崂山太清宫遇见一个六十三岁的老法师,还记得起好些有关青岛德日前后占领时代人民遭受苦难的事情,和康有为、傅增湘、杨振声等游人的姓名,此外即有中山路一个书店老掌柜,卖了几十年旧书,还知道宋春舫曾经有一楼关于戏剧书籍,如何由聚而散,以及闻一多在山大作文学院长买书旧事,此外即不容易遇到第三个可以谈谈老话的人。可是另外却有一个涵容广大包罗万有十分相熟的旧相识,即面前一碧无际早晚相对的大海。一个从四围是山的小乡城来到三面环海地方的人,初次来到海边所得感受是不可能用文字形容的!我这次也可说正是为要再看看这个大海,和它“温习过去,叙述当前,商量明天”而来的。三十年前约有三年时间它对于我的教育启发实在太多了!

    世界上有万千关于描写刻画海上种种壮丽景色传名千载的诗文、绘画和乐章,都各以个人一时所遇所感来加以表现,加以反映,各自得到不同的成就。我看了三年海,印象总括说来实简单之至,海同样是绿而静。但是它对于我一生的影响,好像十分抽象却又极其现实,即或不能说是根本思想,至少是长远感情。它教育我并启发我一种做人素朴不改和童心永在的生存态度,并让我在和它对面时,从长期沉默里有机会能够充分消化融解过去种种书本知识、社会经验,和生命理想,用一种明确素朴文字重新加以组织排比,转移重现到纸上来,成为种种不同完整美丽的形式,不仅保存了一部分个人生命的青春幻想和一生所经所遇千百种平常人爱恶哀乐思想情感的式样,也因之从而影响到异时异地其他一部分青年生活的取舍,形成我个人近三十年和社会发展在某种意义上为特殊密切,在某种意义上又相当疏远的关系。我一生读书消化力最强、工作最勤奋、想象力最丰富、创造力最旺盛,也即是在青岛海边这三年。

    当大暑天外来万千游人齐集海滨时,我却欢喜爬山,一个人各处跑去。正当年纪轻腰腿劲健,上下山头总还像行有余力。

    上到山顶即坐在岩石残垒间看海。它俨然像是我当时真正的师友。因为好些在大革命前即和我从事学习写作关系密切的朋友,都各以不同情形在革命几年中牺牲了,多正当卅来岁盛年却死得极惨。还有几个热情奔放,才华出众的朋友,不死于社会变革却在另外偶然不巧中死去的。这些朋友要做的事业都还正好开始,即被骤然而来的时代风雨,把他们对于社会向前的理想,和个人不同的才智聪明,卷扫摧残,弄得个无影无踪。我尽管相信,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对于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具有一种传染渗透性能,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舞的。可是照当时实际情形看来,不免令人格外感觉沉重。这些死者除了以不同印象给我给人一种认识,一种鼓舞,生存必须有意义,还有谁知道他们,记忆他们?另外我也邀过好几个搞文学的朋友到青岛来一同爬山看海,却极少提过另外那些死者的死在我生命中引起的沉重意义。同样是从事文学创作,照当时情形,各人的要求和从事这个工作的动力,是来自许多不同方面的。然而随同五四文学革命运动要求,又似乎有一个总的方向和共同目标,即用文学作工具,来动摇旧的腐朽社会基础,促成历史的局部或全体新陈代谢,万壑争流,各以不同速度奔赴到海!

    每到秋冬之际,是青岛天气最好的季节,爱热闹会花钱的游客,多早已离开了这里。惠泉浴场一带已再无一个游人。那个皇冠式屋顶的音乐亭,也再听不到白俄餐馆乐队演奏柴可夫斯基舞曲了。日本妇人的木屐和粉脸也绝了踪。……我能单独接近大海时,照例又总是独自在静静的阳光下沿着浴场沙滩走去,到了尽头还不即转身,居多即翻过炮台前去湛山大路那道山埂子,通过现在的八关路疗养区,原来的一片小松林,一直到太平角石咀子附近才停下来。我觉得,惟有到了这里,大海的脉搏节奏才更加和个人心脏节奏起伏相应。当时八关路一带除了那条直通湛山大路,此外就全是一片低矮的马尾松林,本地人平时不常来,外来游客更较少走得这么远。松林间到处有花草丛生,花草间还随时可见到小小黄麻色野兔奔走跳跃,这些小小可爱动物,事实上就是这地区的唯一主人。每逢见到生人时,对于陌生拜访者还不知如何正当对待,只充满一种天真的好奇,偏着个小头痴痴的望着,随即似乎才发现这么过分亲近有些不大妥当,于是又高高兴兴在花草间蹦跳蹦跳跑开了。如果被人一追,照例不久必钻入到处可以发现的陶制引水管中去隐藏起来。它如会说话,一定将顽皮地自言自语:“好,你有本领你也进来吧。从这头赶来我就从那头跑去,赶不着!我不怕!”这就是这些小小可爱动物的家,到了里边以后即已十分安全,如有同伙就相互挤挨着嚼松子吃,不多一会儿,便把受惊的事情全忘了。

    单独面对大海,首先是使人明白个体存在的渺小,和生命能有效使用时间的短暂,以及出于个人任何一种骄傲自大的无意义。

    由于海给人印象总永远是谦虚而平易的,但是海本身却无为而无不为。其次是回复了些童心幻想,即以我这种拘迂板质中材无学之人而言,仿佛也就聪明朗畅了好些,把“我”从一堆琐琐人事得失爱憎取予束缚中解放开来。对于写作构思布局格外有益。写什么?如何写?试向广和深推扩开去,头绪也像多了好些,照老话说就是“头头是道”。记得十多年前写过一篇小文章,叙述到个人写作所受教育比较深刻部分时,首先即说起一切大小河流对我生命的影响,而最大影响却是海。一个人有一个人生命的遇合,也从而部分或整个影响或决定他较后一时的工作和发展方向。我虽生长于一个万山环绕的小乡城,从小时起,机会凑巧,却有好些时间是在河边或水上船只木筏上度过的。在一条长近千里的沅水上,约五年中我就坐过好几十种船,换了无数码头,在船上过着种种平常城市里人不易设想的生活,上至军阀政客,下至土匪土娼烟贩以至玩猴儿戏的,相熟过许多我自己也万想不到的各种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人。特别和弄船的吃水上饭的人长时期在一处建立的友谊,真是一分离奇不经的教育。如把社会当成一本大书,一生工作学习主要部分和水就分不开。水的永远流动而不凝固,即告我万事不宜凝固也无从凝固,生命存在另一意义也就和“动”有密切联系。一切外物的动都有个客观原因存在,生命不可思议即主观能有目的有定向而动。海扩大了我的心胸和视野,刺激我在工作上去作横海扬帆的远梦,和通过劳动作成人世间海市蜃楼的重现。不拘泥于个人在世俗事功上的成败打算和一时物质上的得失计较,引起我充满童心幻念,去接受每个新的一天,并充分使用精力到有意义工作上去。当时所谓意义,自然就是照我能做到的理会到的问题去写作,以及如何使写作和社会发展发生应有的联系。

    海另外还对我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鼓舞我去追求千百人劳动和智慧结合,积累下来的无穷无尽的各种文化成果,反映到文学艺术中的一切不同美好结构和造形,让我从其中得到许多力量和知识。海还启发我对于人在不同社会生活中繁复万状的爱恶哀乐情形和彼此关系。这种种看来似虚无飘渺,但转到生活和工作上时,即见出十分现实的意义。特别是能用文字在一定形式中固定下来的,即可望或已经肯定成为另一种现实。另外还有显明支配着我的情感式样或思想方法,反映到后来学习和工作以及对人对事关系上,也是这个大海三年接近的结果。

    总之,青岛的海对于我个人的影响是长远而普遍的,比起当时我所读过的其他许多圣经贤传还得益受用。它帮助我消化一切而又通过我个人劳动创造出许多东西。而它支配我感情且更加巨大。有许多日子,我就是这样俨然一事不作面对大海度过,生命却并不白费。海既教育我思索,也教育我行动。海使我生命逐渐成熟,把个人从事的工作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上去。我现在又来到这个一碧无际的大海边了。我依旧乐意这样面对大海,检查过去,分析当前,商量未来。

    北京鼓励我到青岛休息休息的熟人来信问我,到了青岛,旧地重游印象怎么样?心脏好了些没有?回信告给朋友,第一句话即青岛依旧绿而静。并且让朋友知道,到了这里不多久,心脏也一定跳得比较正常了,因为大海的节奏通常总是正常的。海无时不在动,由于它接纳百川,涵容广大,内部生命充实,外缘又常受日月吸引,风云变态,必然会动荡不止。然而它给人总的印象,却依旧是绿而静。名分上我是来休息,事实上我是来学习的。我还有许多事情可作待作,究竟作些什么对人民更有益?必然将在这里得到许多新的启发,新的认识。

    世上多雅人,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轻微妒嫉,多无根传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的燃烧,且都安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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