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者精神。)
这是从一个作品里摘录出关于凤凰的轮廓。
一个好事的人,若从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一定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了数千户人口的,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产、经济的情形下面,成为那个城市荣枯的因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种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五百余苗寨,各有千总守备镇守其间。有数十屯仓,每年屯数万石粮食为公家所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作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蜒各处;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是在一百八十年前,按照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到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条官道同每一个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数业已残毁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
这地方到今日此时,因为另一军事重心,一切皆以一种迅速的姿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消灭到过去一切。……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到营上领取一点银子,一分米粮,且可从官家领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没收的公田播种。
这地方本名镇筸城,后改凤凰厅,入民国后,改名凤凰县。清时辰沅永靖兵备道,镇筸镇总兵均驻节此地。
辛亥革命后,湘西镇守使,辰沅道,仍在此办公。除屯谷外,国家每月约用银六万到八万两经营此小小山城。
地方居民不过五六千,驻防各处的正规兵士却有七千。
由于环境不同,直到现在其地绿营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废,为中国绿营军制唯一残留之物。(引自《凤子》)苗人放蛊的传说,由这个地方出发。辰州符的实验者,以这个地方为集中地。三楚子弟的游侠气概,这个地方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别多。在宗教仪式上,这个地方有很多特别处,宗教情绪(好鬼信巫的情绪)因社会环境特殊,热烈专诚到不可想象。湘西之所以成为问题,这个地方人应当负较多责任。湘西的将来,不拘好或坏,这个地方人的关系都特别大。湘西的神秘,只有这一个区域不易了解,值得了解。
它的地域已深入苗区,文化比沅水流域任何一县都差得多,然而民国以来湖南的政治家熊希龄先生,却出生在那个小小县城里。地方可说充满了迷信,然而那点迷信,却被历史很巧妙的糅合在军人武德里,因此反而增加了军人的勇敢性与团结性。去年在嘉善守兴登堡国防线抗敌时,作战之沉着,牺牲之壮烈,就见出迷信实无碍于它的军人职务。县城一个完全小学也办不好,可是许多青年却在部队中当过一阵兵后,辗转努力,得入正式大学,或陆军大学,成绩都很好。一些由行伍出身的军人,常识且异常丰富;个人的浪漫情绪与历史的宗教情绪结合为一,便成游侠者精神,领导得人,就可成为卫国守土的模范军人。这种游侠精神若用不得其当,自然也可以见出种种短处。或一与领导者离开,即不免在许多事上精力浪费。甚焉者即糜烂地方,尚不自知。总之,这个地方的人格与道德,应当归入另一型范。由于历史环境不同,它的发展也就不同。
凤凰军校阶级不独支配了凤凰,且支配了湘西沅水流域二十县。它的弱点与二十年来中国一般军人弱点相似,即知道管理群众,不大知道教育群众。知道管理群众,因此在统治下社会秩序尚无问题。不大知道教育群众,因此一切进步的理想都难实现。
地方边僻,且易受人控制,如数年前领导者陈渠珍被何键压迫离职,外来贪污与本地土劣即打成一片,地方受剥削宰割,毫无办法。
民性既刚直,团结性又强,领导者如能将这种优点成为一个教育原则,使湘西群众普遍化,人人各有一种自尊和自信心,认为湘西人可以把湘西弄好,这工作人人有份,是每人责任也是每人权利,能够这样,湘西之明日,就大不相同了。
典籍上关于云贵放蛊的记载,放蛊必与仇怨有关,仇怨又与男女事有关。换言之,就是新欢旧爱得失之际,蛊可以应用作争夺工具或报复工具。中蛊者非狂即死,惟系铃人可以解铃。这倒是蛊字古典的说明,与本意相去不远。看看贵州小乡镇上任何小摊子上都可以公开的买红砒,就可知道蛊并无如何神秘可言了。
但蛊在湘西却有另外一种意义,与巫,与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三者同源而异流,都源于人神错综,一种情绪被压抑后变态的发展。因年龄、社会地位和其他分别,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三十岁左右的,易成为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三者都以神为对象,产生一种变质女性神经病。年老而穷,怨愤郁结,取报复形式方能排泄情感,故蛊婆所作所为,即近于报复。三十岁左右,对神力极端敬信,民间传说如“七仙姐下凡”之类故事又多,结合宗教情绪与浪漫情绪而为一,因此总觉得神对她特别关心,发狂,呓语,天上地下,无往不至,必需作巫,执行人神传递愿望与意见工作,经众人承认其为神之子后,中和其情绪,狂病方不再发。年青貌美的女子,一面为戏文才子佳人故事所启发,一面由于美貌而有才情,婚姻不谐,当地武人出身中产者规矩又严,由压抑转而成为人神错综,以为被神所爱,因此死去。
善蛊的通称“草蛊婆”,蛊人称“放蛊”。放蛊的方法是用虫类放果物中,毒虫不外蚂蚁、蜈蚣、长蛇,就本地所有且常见的。
中蛊的多小孩子,现象和通常害疳疾腹中生蛔虫差不多,腹胀人瘦,或梦见虫蛇,终于死去。病中若家人疑心是同街某妇人放的,就往去见见她,只作为随便闲话方式,客客气气的说:“伯娘,我孩子害了点小病,总治不好,你知道什么小丹方,告我一个吧。
小孩子怪可怜!”那妇人知道人疑心到她了,必说:“那不要紧,吃点猪肝(或别的)就好了。”回家照方子一吃,果然就好了。
病好的原因是“收蛊”。蛊婆的家中必异常干净,个人眼睛发红。
蛊婆放蛊出于被蛊所逼迫,到相当时日必来一次。通常放一小孩子可以经过一年,放一树木(本地凡树木起瘪有蚁穴因而枯死的,多认为被放蛊死去)只抵两月,放自己孩子却可抵三年。蛊婆所住的街上,街邻照例对她都敬而远之的客气,她也就从不会对本街孩子过不去(甚至于不会对全城孩子过不去)。但某一时若迫不得已使同街孩子或城中孩子因受蛊致死,好事者激起公愤,必把这个妇人捉去,放在大六月天酷日下晒太阳,名为“晒草蛊”。
或用别的更残忍方法惩治。这事官方从不过问。即或这妇人在私刑中死去,也不过问。受处分的妇人,有些极口呼冤,有些又似乎以为罪有应得,默然无语。然情绪相同,即这种妇人必相信自己真有致人于死的魔力。还有些居然招供出有多少魔力,施行过多少次,某时在某处蛊死谁,某地方某大树枯树自焚也是她做的。
在招供中且俨然得到一种满足的快乐。这样一来,照习惯必在毒日下晒三天,有些妇人被晒过后,病就好了,以为蛊被太阳晒过就离开了,成为一个常态的妇人。有些因此就死掉了,死后众人还以为替地方除了一害。其实呢,这种妇人与其说是罪人,不如说是疯婆子。她根本上就并无如此特别能力蛊人致命。这种妇人是一个悲剧的主角,因为她有点隐性的疯狂,致疯的原因又是穷苦而寂寞。
行巫者其所以行巫,加以分析,也有相似情形。中国其他地方巫术的执行者,同僧道相差不多,已成为一种游民懒妇谋生的职业。视个人的诈伪聪明程度,见出职业成功的多少。他的作为重在引人迷信,自己却清清楚楚。这种行巫,已完全失去了他本来性质,不会当真发疯发狂了。但凤凰情形不同。行巫术多非自愿的职业,近于“迫不得已”的差使。大多数本人平时为人必极老实忠厚,沉默寡言。常忽然发病,卧床不起,如有神附体,语音神气完全变过。或胡唱胡闹,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且哭笑无常,殴打自己。长日不吃,不喝,不睡觉。过三两天后,仿佛生命中有种东西,把它稳住了,因极度疲乏,要休息了,长长的睡上一天,人就清醒了。醒后对病中事竟毫无所知,别的人谈起她病中情形时,反觉十分羞愧。
可是这种狂病是有周期性的(也许还同经期有关系),约两三个月一次。每次总弄得本人十分疲乏,欲罢不能。按照习惯,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治疗,就是行巫。行巫不必学习,无从传授,只设一神坛,放一平斗,斗内装满谷子,插上一把剪刀。有的什么也不用,就可正式营业。执行巫术的方式,是在神前设一座位,行巫者坐定,用青丝绸巾覆盖脸上。重在关亡,托亡魂说话,用半哼半唱方式,谈别人家事长短,儿女疾病,远行人情形。谈到伤心处,谈者涕泗横溢,听者自然更嘘泣不止。执行巫术后,已成为众人承认的神之子,女人的潜意识,因中和作用,得到解除,因此就不会再发狂病。初初执行巫术时,且照例很灵,至少有些想不到的古怪情形,说来十分巧合。因为有事前狂态作宣传,本城人知道的多,行巫近于不得已,光顾的老妇人必甚多,生意甚好。
行巫虽可发财,本人通常倒不以所得多少关心,受神指定为代理人,不作巫即受惩罚,设坛近于不得已。行巫既久,自然就渐渐变成职业,使术时多做作处,世人的好奇心同时又转移到新近设坛的别一妇人方面去。这巫婆若为人老实,便因此撤了坛,依然恢复她原有的生活,或作奶妈,或做小生意,或带孩子。为人世故,就成为三姑六婆之一,利用身份,串当地有身份人家的门子,陪老太太念经,或如《红楼梦》中与赵姨娘合作同谋马道婆之流妇女,行使点小法术,埋在地下,放在枕边,使“仇人”吃亏。
或更作媒作中,弄一点酬劳脚步钱。小孩子多病,命大,就拜寄她作干儿子。小孩子夜惊,就为“收黑”,用个鸡蛋,咒过一番后,黄昏时拿到街上去,一路喊小孩名字,“八宝回来了吗?”另一个就答“八宝回来了”,一直喊到家。到家后抱着孩子手蘸唾沫抹抹孩子头部,事情就算办好了。行巫的本地人称为“仙娘”。
她的职务是“人鬼之间的媒介”,她的群众是妇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义是她得到社会承认是神的代理人后,狂病即不再发。
当地妇女实为生活所困苦,感情无所归宿,将希望与梦想寄在她的法术上,靠她得到安慰。这种人自然间或也会点小丹方,可以治小儿夜惊,膈食。用通常眼光看来,殊不可解,用现代心理学来分析,它的产生同它在社会上的意义,都有它必然的原因。一知半解的读书人,想破除迷信,要打倒它,否认这种“先知”,正说明另一种人的“无知”。
至于落洞,实在是一种人神错综的悲剧,比上述两种妇女病更多悲剧性。地方习惯是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成为最高的道德。这种道德观念的形成,由于军人成为地方整个的统治者。军人因职务关系,必时常离开家庭外出,在外面取得对于妇女的经验,必使这种道德观增强,方能维持他的性的独占情绪与事实。因此本地认为最丑的事无过于女子不贞,男子听妇女有外遇,妇女若无家庭任何拘束,自愿解放,毫无关系的旁人亦可把女子捉来光身游街,表示与众共弃。下面故事是另外一个最好的例。
旅长刘某某,夫人是一个女子学校毕业生,平时感情极好。
有同学某女士,因同学时要好,在通信中不免常有些女孩子的感情的话。信被这位军官见到后,便引起疑心。后因信中有句话语近于男子说的,“嫁了人你就把我忘了,”这位军官疑心转增。
独自驻防某地,有一天,忽然要马弁去接太太,并告马弁:“你把太太接来,到离这里十里,一枪给我把她打死,我要死的不要活的。我要看看她还有一点热气,不同她说话。你事办得好,一切有我;事办不好,不必回来见我。”马弁当然一切照办。当真把旅长太太接来防地,到要下手时,太太一看情形不对,问马弁是什么意思。马弁就告她这是旅长的意思。太太说:“我不能这样冤枉死去,你让我见他去说个明白!”马弁说:“旅长命令要这么办,不然我就得死。”末了两人都哭了。太太让马弁把枪口按在心子上一枪打死了(打心子好让血往腔子里流!),轿夫快快的把这位太太抬到旅部去见旅长,旅长看看后,摸摸脸和手,看看气已绝了,不由自主淌了两滴英雄泪,要马弁看一副五百块钱的棺木,把死者装殓埋了。人一埋,事情也就完结了。
这悲剧多数人就只觉得死者可悯,因误会得到这样结果,可不觉得军官行为成为问题。倘若女的当真过去一时还有一个情人,那这种处置,在当地人看来,简直是英雄行为了。
女子在性行为所受的压制既如此严酷,一个结过婚的妇人,因家事儿女勤劳,终日织布,绩麻,作腌菜,家境好的还玩骨牌,尚可转移她的情绪不至于成为精神病。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个爱美好洁,知书识字,富于情感的聪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这方面情绪上所受的压抑自然更大,容易转成病态。
地方既在边区苗乡,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观影响到一切人,形成一种绝大力量。大树、洞穴、岩石,无处无神。狐、虎、蛇、龟,无物不怪。神或怪在传说中美丑善恶不一,无不赋以人性。因人与人相互爱悦和当前道德观念极端冲突,便产生人和神怪爱悦的传说,女性在性方面的压抑情绪,方藉此得到一条出路。落洞即人神错综之一种形式。背面所隐藏的悲惨,正与表面所见出的美丽,成分相等。
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间或出门,即自以为某一时无意中从某处洞穴旁经过,为洞神一瞥见到,欢喜了她。因此更加爱独处,爱静坐,爱清洁,有时且会自言自语,常以为那个洞神已驾云乘虹前来看她。这个抽象的神或为传说中的相貌,或为记忆中庙宇里的偶像样子,或为常见的又为女子所畏惧的蛇虎形状。总之这个抽象对手到女人心中时,虽引起女子一点羞怯和恐惧,却必然也感到热烈而兴奋。事实上也就是一种变形的自渎。等待到家中人注意这件事情深为忧虑时,或正是病人在变态情绪中恋爱最满足时。
通常男巫的职务重在和天地,悦人神,对落洞事即付之于职权以外,不能过问。辰州符重在治大伤,对这件事也无可如何。
女巫虽可请本家亡灵对于这件事表示意见,或阴魂入洞探询消息,然而结末总似乎凡属爱情,即无罪过。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于白费。虽天王佛菩萨,权力广大,人鬼同尊,亦无从为力。(迷信与实际社会互相映照,可谓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听其慢慢死去。死的迟早,都认为一切由洞神作主。事实上有一半近于女子自己作主。死时女子必觉得洞神已派人前来迎接她,或觉得洞神亲自换了新衣骑了白马来接她,耳中有箫鼓竞奏,眼睛发光,脸色发红,间或在肉体上放散一种奇异香味,含笑死去。死时且显得神气清明,美艳照人。真如诗人所说:“她在恋爱之中,含笑死去。”家中人多泪眼莹然相向,无可奈何。只以为女儿被神所眷爱致死。料不到女儿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终于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龄,迟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暂也不一,大致由两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当的治疗是结婚,一种正常美满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从这种可怜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习惯这种为神眷顾的女子,是无人愿意接回家中作媳妇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结婚是一种最好的法术和药物。
因此末了终是一死。
湘西女性在三种阶段的年龄中,产生蛊婆女巫和落洞女子。
三种女性的歇思底里亚,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这神秘背后隐藏了动人的悲剧,同时也隐藏了动人的诗。至如辰州符,在伤科方面用催眠术和当地效力强不知名草药相辅为治,男巫用广大的戏剧场面,在一年将尽的十冬腊月,杀猪宰羊,击鼓鸣锣,来作人神和乐的工作,集收人民的宗教情绪和浪漫情绪,比较起来,就见得事很平常,不足为异了。
浪漫情绪和宗教情绪两者混而为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说的种种。在男子方面,则自然而然成为游侠者精神。这从游侠者的规律所表现的宗教性和戏剧性也可看出。
妇女道德的形成,与游侠者的道德观大有关系。游侠者对同性同道称哥唤弟,彼此不分。故对于同道眷属亦视为家中人,呼为嫂子。
子弟儿郎们照规矩与嫂子一床同宿,亦无所忌。但条款必遵守,即“只许开弓,不许放箭”。条款意思就是同住无妨,然不能发生关系。若发生关系,即为犯条款,必受严重处分。这种处分仪式,实充满宗教性和戏剧性。下面一件记载,是一个好例。这故事是一个参加过这种仪式的朋友说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张方桌(象征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张方桌重叠为一个高台,桌前掘个一丈八尺见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尖刀竖立坑中,刀锋向上,疏密不一。预先用浮土掩着,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装到场,当时流行的装束是:青绉绸巾裹头,视耳边下垂巾角长短表示身份。穿纸甲,用棉纸捶炼而成,中夹头发,作成背心式样,轻而柔韧,可以避刀刃。外穿密钮打衣,袖小而紧。佩平时所长武器,多单刀双刀,小牛皮刀鞘上绘有绿云红云,刀环上系彩绸,作为装饰。着青裤,裹腿,腿部必插两把黄鳝尾小尖刀。赤脚,穿麻练鞋。桌上排定酒盏,燃好香烛,发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鸡头,将鸡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将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将事由说明,请众议处。事情是一个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幺”调戏嫌疑,老幺犯了某条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长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转。男的不过二十岁左右,黑脸长身,眉目英悍。
管事把事由说完后,女子继即陈述经过,那青年男子在旁沉默不语。此后轮到青年开口时,就说一切都出于诬蔑。至于为什么诬蔑,他不便说,嫂子应当清清楚楚。那意思就是说嫂子对他有心,他无意。既经否认,各执一说,“执法”无从执行处分,因此照规矩决之于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脱去,把衣甲脱去,光身赤脚爬上那八张方桌顶上去。毫无惧容,理直气壮,奋身向土坑跃下。
出坑时,全身丝毫无伤。照规矩即已证实心地光明,一切出于受诬。其时女子头已低下,脸色惨白,知道自己命运不佳,业已失败,不能逃脱。那大哥揪着女的发髻,跪到神桌边去,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女的说:“没有什么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颈受戮,不求饶也不狡辩,一切沉默。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无一个人有所表示,于是拔出背上军刀,一刀结果了这个因爱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诬他调戏的女子。头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伙哥子弟兄见事已完,把尸身拖到原来那个土坑里去,用刀掘土,把尸身掩埋了。那个大哥和那个幺兄弟,在情绪上一定都需要流一点眼泪,但身份上的习惯,却不许一个男子为妇人显出弱点,都默默无言,各自走开。
类乎这种事情还很多。都是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
游侠者行径在当地也另成一种风格,与国内近代化的青红帮稍稍不同。重在为友报仇,扶弱锄强,挥金如土,有诺必践。尊重读书人,敬事同乡长老。换言之,就是还能保存一点古风。有些人虽能在川黔湘鄂边境数省号召数千人集会,在本乡却谦虚纯良,犹如一乡巴佬。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时入衙署当值,听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赌博时用小铜钱三枚跌地,名为“板三”,看反复、数目,决定胜负,一反手间即输黄牛一头,银元一百两百,输后不以为意,扬长而去,从无翻悔放赖情事。决斗时两人用分量相等武器,一人对付一人,虽亲兄弟只能袖手旁观,不许帮忙,仇敌受伤倒下后,即不继续填刀,否则就被人笑话,失去英雄本色,虽胜不武。犯条款时自己处罚自己,割手截脚,脸不变色,口不出声。总之,游侠观念纯是古典的,行为是与太史公所述相去不远的。二十年闻名于川黔湘鄂各边区凤凰人田三怒,可为这种游侠者一个典型。年纪不到十岁,看木傀儡戏时,就携一血梼木短棒,在戏场中向屯垦军子弟不端重的横蛮的挑衅,或把人痛殴一顿,或反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不以为意。十二岁就身怀黄鳝尾小刀,称“小老幺”,三江四海口诀背诵如流。家中老父开米粉馆,凡小朋友照顾的,一例招待,从不接钱。十五岁就为友报仇,走七百里路到常德府去杀一木客镖手,因听人说这个镖手在沅州有意调戏一个妇人,曾用手触过妇人的乳部,这少年就把镖手的双手砍下,带到沅州去送给那朋友。年纪二十岁,已称“龙头大哥”,名闻边境各处。然在本地每日抱大公鸡往米场斗鸡时,一见长辈或教学先生,必侧身在墙边让路,见女人必低头而过,见作小生意老妇人,必叫伯母,见人相争相吵,必心平气和劝解,且用笑话使大事化为小事。周济逢丧事的孤寡,从不出名露面。
各庙宇和尚尼姑行为有不正当的,恐败坏当地风俗,必在短期中想方法把这种不守清规的法门弟子逐出境外。作龙头后身边子弟甚多,龙蛇不一,凡有调戏良家妇女,或赌博撒赖,或倚势强夺,经人告诉的,必招来把事情问明白,照条款处办。执法老幺,被派往六百里外杀人,随时动员,如期带回证据。结怨甚多,积德亦多。身体瘦黑而小,秀弱如一小学教员,不相识的绝不会相信这是湘西一霸。
光棍服软不服硬,白羊岭有一张姓汉子,出门远走云贵二十年,回家时与人谈天,问:“本地近来谁有名?”或人说:“田三怒。”姓张的稍露出轻视神气:“田三怒不是正街卖粉的田家小儿子?”当夜就有人去叫张家的门,在门外招呼说:“姓张的,你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这个地方住。不走路后天我们送你回老家。”姓张的不以为意,可是到后天大清早,有人发现他在一个桥头上斜坐着,走近身看看,原来两把刀插在心窝上,人已经死了。另外有个姓王的,卖牛肉讨生活,过节喝了点酒,酒后忘形,当街大骂田三怒不是东西,若有勇气,可以当街和他比比。
正闹着,田三怒却从街上过身,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事后有人赶去告给那醉汉的母亲,老妇人听说吓慌了,赶忙去找他,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见怪。并说只有这个儿子,儿子一死,自己老命也完了。
田三怒只是笑,说:“伯母,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乱说玩的。
我不会生他的气。谁也不敢挨他,你放心。”事后果然不再追究。
还送了老妇人一笔钱,要那儿子开个面馆。
田三怒四十岁后,已豪气稍衰,厌倦了风云,把兄弟遣散,洗了手,在家里养马种花过日子。间或骑了马下乡去赶场,买几只斗鸡,或携细尾狗,带长网去草泽地打野鸡,逐鹌鹑,猎猎野猪,人料不到这就是十年前在川黔边境增加了凤凰人光荣的英雄田三怒。本人也似乎忘记自己作了些什么事。一天下午,牵了他那两匹骏健白马出城下河去洗马。城头上有两个懦夫居高临下,用两支匣子炮由他身背后打了约十三发子弹,有两粒子弹打在后颈上,五粒打在腰背上。两匹白马受惊,脱了缰沿城根狂奔而去。
老英雄受暗算后,伏在水边石头上,勉强翻过身来,从怀中掏出小勃朗宁拿在手上,默然无声。他知道等等就会有人出城来的。
不一会,懦夫之一果然提着匣子炮出城来了,到离身三丈左右时,老英雄手一扬起,枪声响处那懦夫倒下,子弹从左眼进去,即刻死了。城头上那个懦夫在隐蔽处重新打了五枪。田三怒教训他:
“狗杂种,你做的事丢了镇筸人的丑。在暗中射冷箭,不像个男子。你怎不下来?”懦夫不作声。原来城上来了另外的人,这行刺的就跑了。田三怒知道自己不济事了,在自己太阳穴上打了一枪,便如此完结了自己,也完结了当地最后一个游侠者。
派人作这件事情的,到后才知道是一个姓唐的。这个人也可称为苗乡一霸,辛亥革命领率苗民万人攻城,牺牲苗民将近六千人,北伐时随军下长江,曾任徐海警备司令。卸职还乡后称“司令官”,在离城十里长宁哨新房子中居家纳福。事有凑巧,作了这件事后,过后数年,这人居然被一个驻军团长,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捉来放在牢里,到知道这事不妥时,人已病死狱中了。
田三怒子弟极多,十年来或因年事渐长,血气已衰,改业为正经规矩商人。或带剑从军,参加各种内战,牺牲死去。或因犯案离乡,漂流无踪。在日月交替中,地方人物新陈代谢,风俗习惯日有不同。因此到近年来,游侠者精神虽未绝,所有方式已大大有了变化。在那万山环绕的小小石头城中,田三怒的姓名,已逐渐为人忘却,少年子弟中有从图书杂志上知道“飞将军”,“小黑炭”,“美人鱼”等人的事业,却不知道田三怒是谁。
当年田三怒得力助手之一,到如今还好好存在,为人依然豪侠好客,待友以义,在苗民中称领袖,这人就是去年使湘西发生问题,迫何键去职,使湖南政治得一转机的龙云飞。二十年前眼目精悍,手脚麻利,勇敢如豹子,轻捷如猿猴,身体由城墙头倒掷而下,落地时尚能作矮马桩姿势。在街头与人决斗,杀人后下河边去洗手时,从从容容如毫不在意。现在虽尚精神矍铄,面目光润,但已白发临头,谦和宽厚如一长者。回首昔日,不免有英雄老去之慨!
这种游侠者精神既浸透了三厅子弟的脑子,所以在本地读书人观念上也发生影响。军人政治家,当前负责收拾湘西的陈老先生,年过六十,体气精神,犹如三十许青年壮健,平时律己之严,驭下之宽,以及处世接物,带兵从政,就大有游侠者风度。少壮军官中,如师长顾家齐、戴季韬辈,虽受近代化训练,面目文弱和易如大学生,精神上多因游侠者的遗风,勇鸷慓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传记中人。诗人田星六,诗中就充满游侠者霸气。山高水急,地苦雾多,为本地人性格形成之另一面。游侠者精神的浸润,产生过去,且将形成未来。
§§§第2节杂谈
(中国人长于什么?是很多礼貌。)
中国人,不善于“幽默”,有吾家博士说过,还有其他人也说过。
倘若是人人真的莽撞直率,也不算顶无趣吧。
可惜者是倒并不如此。
中国人长于什么?是很多礼貌。“凡事不负责”,“走小路”,种种形成其他为君子。中国的君子,真不少!在新的时代下生存的又有新的君子,不很有人注意过。但这类君子,无往而不宜,“和气”,“亲密”,“忠厚”,颇为世所喜。
有人研究新的道德者,可师法这新君子。
在友中,我曾在心上深深佩服有着几个人。
面上若北京城铺子中人物,常是笑容可掬,似乎到处全可以同人拜把,心则很不易观察。
到人面前说着各样颇易于动听的话,回头又恨之若不难于生食其人之肉者,是这类新君子伎俩。此不过伎俩之一种而已,其余还很多。
欲骂一个人,又不敢,则在另一件事向另一人说,这又是一种颇好本事。毁人于有意而无形中,自己不失为君子,聪明哉。
从这事上可以见我们民族的礼貌是怎样的可贵可爱(?)!
这礼貌也可以说是幽默吧。
在文学的界域里,也有这类同样的情形。
卑卑不足道者多数是于自己无关。到自己——假说一个小小比喻吧——要人帮忙,礼貌出来了。
我是那么常常想:中国人,若果是人人都带一种大憨子脾气,大家真能在他兴味上说出那衷心欲说的话语,看看我们的文艺批评情形将成什么现象!可以说者,因“礼貌”而默默,不必说的又因“礼貌”而也得吹吹:结果成了今日的样子。讲礼貌,凡事明利害,在一种全为礼貌支配下的社会情形中,一些人就自然而然成了一种中心人物了。
在另一种事业上可以证明这礼貌之不可缺者是作画的人怎么就能成名。此时中国的人欲作艺术家或文学家么?你去先把生活的艺术学成,再来动手作作你的事业吧。你能活动于某一种阶级间,这所靠的武艺并不是真的某种艺术。这年头谁要真纯艺术干吗?所谓有礼貌的世界者,乃把一切维持到一种不很忠实的“面子”下头之谓:懂怎样去使人顾全到你的“面子”,不拘欲作什么都很容易了。
看看我们近来的画家,有那个专心一意去作颜色生涯忽略了待人接物而能悠然活着下来的么?活且不让,还可以给社会同情么?
因习惯,大家似乎都学得聪明伶俐可爱,发现憨人就互相告语。憨人不太多,又似乎常常使这类君子感到寂寞了。
憎着这人这事这时代,不敢明于评论,因此便以为忘了利害去说的人是憨子,君子本色固如是矣。爱人不算是丑事,但倘若有人说到某某人可爱,这情形若为新君子所知者,更有嘲笑!这仿佛是本人如何有识而笑着的人是如何卑鄙浅陋的样子,故笑之若不足,犹可以于茶余饭后作谈助。这世界,实应在各人身上讲求趋吉避凶法子的世界,勇于自表者便是呆子,多么可笑呵!
君子的“笑”“骂”,是我在许多地方就领略过了。为这事只有痛心。然而我一面为我中国聪明人的举目皆是以为可贺。
外国人这时不正有许多在说俄国人是疯子而夸奖黄色人讲礼貌么?
§§§第3节中国人的病
(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
国际上流行一句对中国很不好的批评:“中国人极自私。”
凡属中国人民一分子,皆分担了这句话的侮辱与损害。办外交,做生意,为这句话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吃了许多亏!否认这句话需要勇气。因为你个人即或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试看看这个国家做官的,办事的,拿笔的,开铺子作生意的,就会明白自私的现象,的确处处可以见到。它的存在原是事实。它是多数中国人一种共通的毛病。
一个自私的人注意权利时容易忘却义务,凡事对于他个人有点小小利益,为了攫取这点利益,就把人与人之间应有的那种谦退,牺牲,为团体谋幸福,力持正义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一个自私的人照例是不会爱国的。国家弄得那么糟,同它当然大有关系。
国民自私心的扩张,有种种原因,其中极可注意的一点,恐怕还是过去的道德哲学不健全。时代变化了,支持新社会得用一个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个旧东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国两千年来的儒家人生哲学,它的理论可以说是完全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话皆说得美丽而典雅。主要意思却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历来为君临天下帝王的法宝。
末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这种哲学实在同“人性”容易发生冲突。精神上它很高尚,实用上它有问题。它指明作人的许多“义务”,却不大提及他们的“权利”。一切义务仿佛都是必需的,权利则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国人读书,就在承认这个法则,接受这种观念。读书人虽很多,谁也就不敢那么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应当得多少钱。”若当真有人那么想,这人纵不算叛逆,同疯子也只相差一间。再不然,他就是“市侩”了。在一种“帝王神仙”“臣仆信士”对立的社会组织下,国民虽容易统治,同时就失去了它的创造性与独立性。
平时看不出它的坏处,一到内忧外患逼来,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亡国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国的趋势,亡国以后又老老实实同作新朝的顺民。历史上作国民的既只有义务,以尽义务引起帝王鬼神注意,借此获取天禄人爵。待到那个能够荣辱人类的偶像权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渐归消灭的今日,自我意识初次得到抬头的机会,“不知国家,只顾自己”,岂不是当然的结果?
目前注意这个现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观消极,念佛诵经了此残生。或奋笔挥毫,痛骂国民不知爱国。念佛诵经的不用提,奋笔挥毫的行为,其实又何补于世?不让作国民的感觉“国”是他们自己的,不让他们明白一个“人”活下来有多少权利,——不让他们了解爱国也是权利!思想家与统治者,只责备年轻人,困辱年轻人,俨然还希望无饭吃的因为怕雷打就不偷人东西,还以为一本《孝经》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么胡涂,国家从那里可望好起?
事实上国民毛病在旧观念不能应付新世界,因此一团糟。目前最需要的,还是应当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种新方法造成一种新国民所必需的新观念。使人人乐于为国家尽义务,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机会得到一个“人”的各种权利。
合于“人权”的自私心扩张,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它实在是一切现代文明的种子。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创造”,自然比一个国家多数国民皆“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无知识”,靠君王恩赏神佛保佑过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许多种。有贪赃纳贿不能忠于职务的,有爱小便宜的,有懒惰的,有作汉奸因缘为利,贩卖仇货企图发财的。这皆显而易见。如今还有种“读书人”,保有一个邻于愚昧与偏执的感情,徒然迷信过去,美其名为“爱国”;煽扬迷信,美其名为“复古”。国事之不可为,虽明明白白为近四十年来社会变动的当然结果,这种人却胡胡涂涂,徒卸责于白话文,以为学校中一读古书即可安内攘外;或委罪于年轻人的头发帽子,以为能干涉他们这些细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这种人在情绪思想方面,与三十年前的义和拳文武相对照,可以见出它的共通点所在。因种种关系,他们却很容易使地方当权执政者,误认为捧场行为,与爱国行为,利用这种老年人的种种计策来困辱青年人。这种读书人俨然害神经错乱症,比起一切自私者还危险。这种少数人的病比多数人的病更值得注意。
真的爱国救国不是“盲目复古”,而是“善于学新”。目前所需要的国民,已不是搬大砖筑长城那种国民,却是知独立自尊,宜拼命学好也会拼命学好的国民。有这种国民,国家方能存在,缺少这种国民,国家决不能侥幸存在。俗话说:“要得好,须学好。”
在工业技术方面,我们皆明白学祖宗不如学邻舍,其实政治何尝不是一种技术?
倘若我们是个还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们更年轻的国民也仍然还有机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我以为——第一,我们应肯定帝王神佛与臣仆信士对立的人生观,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因素。(这是病因。)第二,我们应认识清楚凡用老办法开倒车,想使历史回头的,这些人皆有意无意在那里作胡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国民的愚昧与堕落,没有一样好处。(走方郎中的医方不对。)第三,我们应明白凡迷恋过去,不知注意将来,或对国事消极悲观,领导国民从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这些人同巫师一样,不同处只是巫师是因为要弄饭吃装病装狂,这些人是因为有饭吃故变成病人狂人。)第四,我们应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努力争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应明白一个“人”的义务是什么,对做人的义务发生热烈的兴味,勇于去担当义务。(要把依赖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懒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极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劳耐苦不在乎,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这才是救国家同时救自己的简要药方。)
§§§第4节真俗人和假道学
(社会的组织,说不定倒是要一群不折不扣的俗人来努力。)
朋友某教授,最近作篇文章,那么说:“世有俗子,尊敬艺术,收集骨董,以附庸风雅”,觉得情形幽默,十分可笑。我的意见稍觉不同,倒以为这种人还可爱。“风雅”是什么,或许还得有风雅知识或有风雅意识的人来赞美诅咒。风雅的真假,也不容易说明,我想来谈谈俗事。俗似乎也有真假区别,李逵可爱,贾瑞就不怎么可爱;我们欢喜同一个农夫或一个屠户谈家常,谈生意,可不大乐意同一个什么委员谈民间疾苦。何以故?前者真,后者假。所以我认为俗人尊重艺术,收集骨董,附庸风雅,也有他的可爱处。倘若正当生于中国长于中国的艺术家不知中国艺术为何物,眼光小,趣味窄,见解偏,性情劣到无可形容时节,凡艺术家应作而不作的事,有俗人来附庸风雅,这人虽是李逵,是贾瑞,是造假货的市侩,是私挖坟墓的委员,总依然十分的可爱。
为的是艺术品虽不能在艺术家手中发扬光大,还可望在这种人嗜好热心中聚积保存。这还是就假俗人不甘协俗附庸风雅者而言。
至于真俗人,他自己并不以俗为讳,明本分,重本业,虽不曾读过万卷书,使得心窍玲珑,却对于美具有一种本能的爱好,颜色与声音,点线或体积,凡所以能供其直觉感受愉快的,他都一例爱好,因爱好引起关心,能力所及,机会所许,因之对于凡所关心的事事物物,都给以更深一层注意。或收积同类加以比较,或搜罗异样综合分析,总而言之,就是他能从古今百工技艺,超势利,道德,是非,和所谓身份界限而制作产生的具体小东小西,来认识美之所以为美。这种艺术品既放宽了他的眼睛,也就放宽了他的心胸。说话回来,他将依然俗气,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他或许因此一来还更拥护俗气。他不必冒充风雅,正因为美若是一种道德,这道德固不仅仅在几卷书本中,不仅仅在道学,风雅,以及都会客厅,大学讲座中,实无往不存在,实无往不可以发现,实无往不可以给他教育和启迪,使他做一个生命充满了光辉和力量的“人”!他将更广泛的接近这个世界,理解人生。他即或一字不识,缺少文明人礼貌与风仪,一月不理发,半年不祷告,不出席时事座谈会,不懂维他命,终其一生做木匠,裁缝,还依然是个十分可爱的人。很可惜的是这种俗人并不多,世界上多的倒是另外一种人。
与这种人行为性情完全相反,在都市中随处可以遇见的,是“假道学”。这种人终生努力求“可敬”。这种人的特点是生活空空洞洞,行为装模作样。这特点从戏剧文学观点来欣赏,也自然有他的可爱处。不幸他本人一切行为,一切努力,都重在求人“尊敬”,得人“重视”,一点点可爱处,自己倒首先放弃了。这种人毛病就是读了许多书籍,书籍的分量虽不曾压断脊骨,却毁坏了性情。表现他的有病是对鬼神传说尚多迷信,对人生现象毫无热情。处世某种宽容的道德,与做学问慎重勤勉处,都为的是可以使他生活在道德的自足情绪中与受社会重视意识中。他本来是懒惰麻木,常容易令人误以为持重老成。他本来自私怕事,又令人误以为有分寸不苟且。他的架子虽大,灵魂却异常小。他凡事敷敷衍衍,无理想,更无实际任何欲望的能力,在他们自己说来是明道守分。他的道是“生活一成不变”,他的分是“保全首领以终老”。他也害病找医生,捐款给抗敌会,参加团体宴会……他爱名誉,为的是名誉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装饰。他间或不免作点伪,用来增加他的名誉。他从自己从别人看来都是有道德的,为的是在道德生活中他身心异常安全。
他貌若嫉恶如仇,在众人广座中尤其善于表现。他凡事力持“正义”,俨然是正义的维持者。
他若是个女人,常被人称为模范母亲,十分快乐。这种快乐情绪一加分析,就可知尤以“贞节”成分最多。贞节能与美丽结合为一本极难得,至少比淫荡和美丽结合更见动人。不幸这种贞洁居多却与老丑结合为一(俨如上帝造人,十分公正,失去此者可望得之于彼,许多女子不能由美丽上得到幸福,却可由贞节意义上得到自足!)虽然事多例外,有些上帝派定的模范人,依然乐于在客厅中收容三五俗汉,说说笑话,转述一点不实不尽属于私人的谣言,事事依然是“道德”的,很安全,很愉快。若他是个绅士,便在人前打趣打趣,装憨,装粗率,装事不经心,用为侍奉女子张本。他也依然是“道德”的,很安全,很愉快。
另有种年青男子,年纪较轻,野心甚大,求便于欲望实现,于是各以担负新道德自命。力所不及,继以作伪。貌作刚强,中心虚怯,貌若热忱,实无所谓。在朝则如张天翼所写华威先生,在野则如鲁迅所写阿Q。另有种年青女人,袭先人之余荫,受过大学教育,父母精神如《颜氏家训》所谓欲儿女学鲜卑语,弹琵琶,以之服侍公卿,得人怜爱。鲜卑语今既不可学,本人即以能说外国语如洋人为自足。力尚时髦,常将头发蜷曲,着短袖衣,半高跟鞋,敷厚粉浓朱,如此努力用心,虽劳不怨,然而一身痴肉,一脸呆相,虽为天弃,不甘自弃。或一时搔首弄姿,自作多情,或一时目不邪视,贞节如石头。两者行为不同,精神如一:即自觉已受新教育,有思想,要解放,知爱美!凡此种种,常不免令人对上帝起幽默感。好像真有一造物主,特为装点这个人生戏场,到处放一新式傻大姐,说傻话,作傻事,一举一动,无不令人难受,哭笑不得。这种人应当名为“新的假道学”。
假道学的社会纠纷多,问题多,就因为新旧假道学虽同样虚伪少人性,多做作,然而两者出发点不同,结论亦异。所为新式论客说法,这名为“矛盾”,为“争斗”。解放这矛盾争斗并无何等好方法,只有时间可以调处。时间将改变一切,重造一切。
未来事不能预言,惟可以用常理想象,就是老式假道学必然日将消灭,以维持道统自命的作风不能不变,重新做人。这从一部分先生们四十以后力学时髦,放他那一双精神上小脚时的行为可以看出,新式假道学又必将从战争上学得一些新说明,来热热闹闹度过他由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一段生涯。文化或文明,从表面上看,是这些读书人在维持,在享受,余人无分。可是真正异常深刻的看明白这个社会的一切,或用笔墨或用行动来改造,来建设活人的观念,社会的组织,说不定倒是要一群不折不扣的俗人来努力。
真俗人不易得,假俗人也不怎么多,这或者正说出了数年前有人提出的那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无伟大文学作品产生?”
伟大文学作品条件必贴近人生,透澈了解人生。用直率而单纯的心与眼,从一切生活中生活过来的人,才有希望写作这种作品。
世上多雅人,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轻微妒嫉,多无根传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的燃烧,且都安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
如不相信,随意看看我们身边人事,就明白过半了。我们当前的问题,倒是上层分子俗人少,用闷劲与朴实的人生观来处世,为人,服务的俗人太少,结果什么都说不上。多有几个仿佛极俗的作家,肯三十年一成不变,继续做他的事业,情形会不同多了。
§§§第5节谈保守
(敢对传统怀疑,且能引起多数人疑其所当疑,将保守与迷信分离。)
一提“保守”很容易想起英国。多数人都觉得英国以保守著名的。社会组织上,个人性格上,给人的印象,都仿佛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富于保守性。同时且觉得这种“守成”与“照旧”成就了英国的伟大,正如现代的德、意、苏联,其他国家用“违反传统”所能成就的一样。帝国商务的推进,领土的维持,是由保守成功的。但有一点我们容易疏忽处,英国人对于支持传统虽十分注意,正因为支持传统,举凡一切进步的技术,可并不轻视。
他保守,在工业上却不落后,在武备上也不落后,在人事管理上也不落后。保守毫不妨碍它的进步,且从不因保守而排斥进步理想。它的保守是有条件的,经过选择的。
中国也富于保守性,好些场合中国人且以此自夸。可是这种“守成”与“照旧”,却招来外侮与内患。孙中山先生明白贫弱与愚是中国民族的病根,想把这个民族振作起来,在应付人事道德上固然有条件保留些旧有东西,在谋生存技术上却极力讲求进步。因此对于政治组织与富国计划中,费了数十万文字来说明。孙先生死后,国民都觉得他的人格伟大而识见深远。
不过这种敬仰仿佛是一回事,个人愚而自私又另是一回事。换言之,就是敬仰他的从不学习他,摹仿他。正因为若干人依然还是愚而自私,通常且以能保守自誉自慰。当政者则用保守为一种政略,支持其现成权利,家道小康的中层阶级,血气既衰,毫无远志,亦乐于一种道德的自足与安全中打发日子。一切进步既包含变革,一种由不合理转为合理的变革,对于个人权利,凡在保守中用不正当方式取得者,如贪污,对于个人义务,凡在保守中用不正当方式规避者,如门阀,社会若进步,即不免失去其保障。因此一来,“进步”便成为多数人惶恐与厌恶名辞。
这些人惧怕进步,生存态度即极端妨碍进步。对进步惶恐与厌恶,因之诅咒它,诋毁它,盲目耗费力量极多。倘如把这点抵制进步的力量转移到另一相反方面去,中国便不会像当前情形了。
试从中国两年近事取例:山东的韩复榘,妄想用一部《施工案》统治一省,用极端保守方式支持他的政权,不知国家为何物,结果战争一起,局面一变,组织崩溃,误国殃民,自身不保。
广西的李、白两人,眼光较远大,凡事知从大处看,肯从大处注意,对内政建设一切用近代技术处理,抗战期中,成绩昭著,足为全国模范。保守与进步不同处,它的得失,从上述两例,即可明白了然。
对保守情绪作进一步观察,我们便知道它原来与“迷信”有关,同发源人类的自私与无知,鲁滨孙在他的《心理的改造》一书中认为这是人类蛮性之遗留。他说:
研究原始人生活特质的人,往往惊讶其根深蒂固的保守性,不必要的束缚个人自由和绝望的惯例。人类和普通植物一样,每易一代一代因循下去,其生活与祖先生活无异。必有强烈的经验逼迫着他们,方能使其有所变革,并且每易藉端回复到旧习惯。因为旧习惯比较简单粗陋而自然——总之,更与他们的本性和原始性相近。
现在的人往往以他的保守主义自骄,以为人类是天生好乱的动物,幸有远见保守派所阻遏,而不知正与事理相背驰。殊不知人类天生是保守的,好作茧自缚,阻挠变革,畏怖变革,致使他们自生存以来,差不多全部时期处于一种原始状态中,而至今犹有人在这种近代社会中,维持各种野蛮的习惯。所以根据什么主张或什么教条的保守家,在态度上是毫无疑义的原始人。这种人进步的地方,只在他能够为保持旧心境随时举出若干好理由来罢了。
这位先生谈的是世界人类问题,针对的是从支配世界顽固保守者、强权者,所以说到进步,他还以为只要这些人观念上能有所变革,人类就幸福多了。他说的虽是世界,拿来给中国人看倒也有一二点似乎很相似处。他的希望,是人们对于自身行为及其观念上的改变,以为只要观念一改,国家的夸大,种族的仇视,政治的腐败,以及一切缺点,必都可望降低至危险点以下。
困难或许是观念的改变。所以斯多噶派的古谚说:人们感受的痛苦,实起因于他们对事物的意见,而非由于事物本身。我们国人的弱点,也很可说正是做人的意见不大高明。
社会由于私与愚而来的保守家到处存在,他们的意见成为社会的意见。所以三十年来的中国,在物质方面,虽可从沿海各地工商业物品竞争摹仿上,见出一点进步,在负责者作公民的态度上,情形就令人怀疑。尤其是一种顽固保守家,经过一度化装,在新的社会组织里成为中坚以后,因对于任何进步理想都难于适应,感到惶恐,对进步特殊仇视,“进步”在中国更容易成为一个不祥的名辞。
人类天性是易于轻信,且容易为先人印象所迷惑,受因习惯例所束缚的。尤其是中国这种社会,至今还充满了鬼神的迷信,大多数读书人还在圆光,算命,念佛,打坐,求神,许愿种种老玩意儿中过日子。大多数人都习惯将生命交给不可知的运与数,或在贿赂,阿谀交换中支持他的地位,发展他的事业。从这么一种社会组织中,我们对于进步实无希望可言。
年青人都渴望进步,一切进步不能凭空而来。譬如种树,必有其生根处。统治者便于治理,中产者便于维持,薪水阶级便于生活,守常成为当然的趋势。进步种子放在守常土壤中,即生根发芽,生长得也实在太慢了。这事从中国教育即可看出。普通教育的目的,应侧重在养成大多数良好公民的人格和知识。一个人对于国家得到公民权利以前,先知所以尽国民义务。爱国家,知大体。对职务责任不马虎苟且,处世做人时知自重自爱。
不幸之至,教育收成正恰得其反。中国农民中固有的朴厚,刚直,守正义而不贪取非分所当得种种品德,已一扫而光。代替这种性格而来的特点是虚伪与油滑:虚伪以对上,就成为面谀。
貌作恭顺虔敬,其实无事不敷衍做作,毫不认真。油滑以驭下,则成为无数以利分合的小团体竞争。有一点相同,即上下一致将无知平民当作升官发财对象,切实奉行老子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格言。三十年来的新教育,成就了少数专家学者,同时便成就了多数这种坏人。受教育者有许多尚不知公民道德为何物,尚不配称为良好公民,却居然成为社会负责者。这些人堕落了国家的地位,民族的人格,自己还不明白。因为社会上这类人占有相当多数,所以一切使民族向上的名辞,都失去了良好的反应,不是变得毫无意义,就是变得非常可怕。一切使国家进步的事实,都认为不足重视。全个社会在这种“混下去”的情形下听其自然推迁,不特个人事情付之命运,国家民族问题也同样付之命运。即以少数优秀知识分子而论,其中自然不乏远见者,明白如此混,混不下去。但结果亦不免有宿命观趋势中付之一叹,或怀抱一种不合作傲世离俗情绪,沉默无声。毫无勇气和信心,以为人类的事既有错误,尚可由人手来重新安排,使之渐渐合理。
顺天委命的人生观,正说明过去教育有一根本缺点,即是:只教他们如何读书,从不教他们如何作人。
昔人说:“我们由怀疑而生问题,从事搜求则可得真理。”
当前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追求真理毫无兴味,对“真理”两字,似乎已看得十分平淡,无希望可以兴奋其神经。大多数人对眼边事从不怀疑,少数人更不敢怀疑。“疑”既不能在生命上成为一种动力,“信”亦不能成为生命上一种动力。凡由疑与信两方面刺激人影响人的能力,在四十岁以上的人,似乎因种种相对力量在经验上活动,活动结果是相互抵消,因之产生一种主义,就是无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这种自私为己精神用积极方式出现,则表现于公务人员纳贿贪赃作为上,用消极方式出现,则表现于知识分子独善其身苟全乱世生活态度上。所以由怀疑而发现真理,求人类理知抬头,对迷信与惰性作战,取得胜利,把这类事希望四十岁以上的人,无可希望。
五四运动之起,可说是少数四十岁以上的读书人,与多数年青人,对于中国人“顺天委命”行为之抗议,以及“重新做人”之觉醒。伴同五四而来的新文学运动,便是这种抗议与自觉的表现。拿笔的多有用真理教育他人的意识。惟理论而多杂,作者亦龙蛇不一,因此二十年来新文学作家在中国成一特殊阶级,有一希奇成就:年事较长的,视之为捣乱分子,满怀无端厌恶与恐惧,以为社会一切坏处统由此等人生事。年事较轻的,又视之为惟一指导者,盲目崇拜与重视,以为未来中国全得这种人负责。两方面对文学作者的功用与能力估计得都过分了一点。加上文学作者自身对于社会的态度,因外来影响,一部分成为实际政治的附庸,能力不足者则反复取巧,以遂其意;另一部分却与社会分离,以嘲讽调笑为事,另一部分又结合浪漫情绪与宗教情绪而为一,对于常态人生不甚注意,对于男女爱欲却夸大其辞。教育他人的渐渐忘了教育自己,结果二十年来的新文学运动,虽促进了某一方面的解放与进步,同时也就增加了某一方面的纷乱与堕落。文字所能建设的抽象信仰,得失参半。
人事既有新陈代谢,当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就是此后二十年社会负责者。一个文学作者若自觉为教育青年而写作,对于真理正义十分爱重,与其在作品上空作预言,有信仰即可走近天堂,取得其“信”,不如注入较多理性,指明社会上此可怀疑,彼可怀疑,养成其“疑”。用明智而产生的疑,来代替愚昧而保有的信。因疑则问题齐来,因搜求问题分析问题即接近真理。文学理想若必需贴近人生,这样来使用它时,也许容易建设一较健康作风与良好影响。我们所需要的真理无它,即全个民族,应当好好的活下去,去掉不可靠的原人迷信,充实以一切合理的知识与技术,支配自然,处置人事,力求进步,使这个民族在任何忧患艰难情形中,还能够站得住,不至于堕落灭亡罢了。认识这种真理需要理性比热情多,实现这种真理需要韧性比勇敢多。
尼采说:“证明一事是不够的,应该将人们向之引诱下去,或启迪上来,因此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学着将他的智慧说出来,不碍其好像愚蠢。”实证真理很容易邻于愚蠢,知识阶级对于各事之沉默,即类乎对此“蠢愚”之趋避。然而时间却将为这种不甘沉默者作注解,即:社会需要这种人用韧性来支持他的意见,人类方能进步,有人敢对传统怀疑,且能引起多数人疑其所当疑,将保守与迷信分离(与自私和愚昧分离),这人即为明日之先知。
§§§第6节“五四”二十一年
(五四精神的特点是“天真”和“勇敢”。)
五四运动是中国知识分子领导的“思想解放”与“社会改造”运动。当时要求的方面多,就中对教育最有关系一项,是“工具”的运用,即文学革命。把明白易懂的语体文来代替旧有的文体,广泛应用到各方面去,二十年来的发展,不特影响了年青人的生活观念,且成为社会变迁的主要动力。民十六的北伐成功,民二十以后的统一建设,民二十六的对日抗战,使这个民族从散漫萎靡情形中,产生自力更生的幻想和信心。且因这点幻想和信心,粘合了这个民族各方面向上的力量,成为一个观念,“不怕如何牺牲,还是要向建国目标前进!”三年来从被日人优势兵力逼迫离开了沿海各省份,还依然不解体,不屈服,能集合全中国优秀分子,在一个组织,一种目的下,一面抗战,一面建国。这种民族精神的建立与发扬,分析说来,就无不得力于工具的能得其用。
对语体文的价值与意义,作过伟大预言的,是胡适之先生。
二十年前他就很大胆的说:“语体文在社会新陈代谢工作上,将有巨大的作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史,语体文必占重要的努力。”
这种意见于二十年前说出,当时人都以为痴人说梦,到如今,却早已成为事实了。但二十年前胡适之先生能够自由大胆表示他的意见,实得力于主持北京大学的蔡孑民老先生,在学校中标榜“学术自由”。因学术自由,语体文方能抬头,使中国文学从因袭、陈腐、虚饰、俗套、模仿中,得到面目一新的机会,酝酿培养思想解放社会改造的种子。
蔡老先生不特明白学校中学术自由的重要,且对语体文也有过良好意见。他以为古文自有它的伟大过去,至于流行末世半通不通的死文字,实在是社会“愚昧与顽固”“虚伪与陈腐”的混合物。社会的进步不可免要受这种有腔调无生命的死文字掣肘,有时且引起社会退化现象。正因为它不仅徒存形式,还包含许多保守堕落观念。国家求发展,想改革,这些观念便常常成为障碍物,绊脚石。
可是文学革命运动,从建设方面看,固然影响大,成就多,从破坏方面看,也不可免有许多痛心现象。新工具既能广泛普遍的运用,由于“滥用”与“误用”结果,便引出许多问题。从大处言,譬如北伐成功后国内因思想分歧引起的内战,壮丁大规模的死亡,优秀青年大规模的死亡,以及国富国力无可计量破坏耗损,就无一不与工具滥用、误用有关。从小处言,“学术”或“文化”两个名辞,近十年来,在唯利是图的商贾和似通非通的文化人手中,常弄得非驴非马,由于误解曲解,分布了万千印刷物到各方面去,这些东西的流行,即说明真正的学术文化的发展,已受了何等不良影响。所以纪念五四,最有意义的事,无过于从“工具”的检视入手。借当前事作镜子,如何计划来“庄严慎重”使用这个工具,是一件事。从这种庄严慎重与作家人生态度有关,我们在文运上如何为作家来建设一个较新的坚实健康人生观,又是一件事。
世人常说“五四精神”,五四精神的特点是“天真”和“勇敢”。我们若能保留了这份天真和勇敢精神,再加上这二十年来社会变动文运得失所获的经验,记着“学术自由”的意义,凡执笔有所写作的朋友,写作的动力,都能从市侩的商品与政客的政策推挽中脱出,各抱宏愿和坚信,由人类求生的庄严景象出发,来表示这个民族对于明日光明的向往,以及在向上途径中必然遭遇的挫折,承认目前牺牲俨若命定。相信未来存亡必然将由意志决定,再来个二十年努力,决不是无意义无结果的徒劳。二十年时间个人生命史上,虽然好像已经很长很久了,在一个民族复兴历史上,却并不算久。我们应当用“未来”来纪念这个“过去”。
§§§第7节谈沉默
(大多数即用“沉默”来期待。)
近一时期来,书呆子或半书呆子,都必然有个相同的白日梦,梦到自家会从“变”中得到一个转机,明知道情形困难,总以为这依然是解决行将到来的明日更大困难应有的勇气与诚意象征。
表示这点愿望或有许多方式。除用笔、用口、用行为外,还有更大多数即用“沉默”来期待。用笔的可以检查受限制,用口的或因疲累得休息,用行为的自更容易处置,或使之软化,无可奈何,或……唯有沉默,在不变中继续生长沉默。
这个多数沉默,从表面上看,也许近于消极。可是很显然,实能酝酿生长一切幻想并作否定行为准备的。它如水,在平衍土地中浸润,在沟渎中涓涓流注,然而流注所及,则粉碎磐石,使山峡刻划成千尺沉沟,它本身则柔濡平静,在风涛激荡中,所掀起的白浪,万斛广舶与坚固堤防到时亦必然失去效用。它受点热,即能融解一切不甚牢固的粘合物并能变成气体,推动机械,使无情钢铁发生有规律的动止。它太冷,将结成冰,正由于体质一变,凝固时,便依然有崩崖绝岸的作用,或冻死地面草木人畜,以及人力的所培养的种种,寄托希望的具体物质和抽象观念。总之,它能生长,也能消耗,能否定,能破坏,善体国经邦者,真不能不注意及此!
在变的动力中,我们当前所见到听到的,照旧把“沉默”一群除外,为的是既非党团,又无表示,且决不曾要求这样那样,当事者总是如何安排调整用笔,用口,用行为的一部分主张愿望,而有种种不同计划。然而同样一名词,同样一口号,且很可能即同样一件事情,一个问题,解释它,运用它时,不可免到某一点,即见出龃龉,见出扦隔,见出分歧。既各有所持,各有所恃,于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才产生出来对付当前局面。问题暂且搁下,且听下回分解,等待下去,大家自然等待下去,这件事若是某茶社请刘宝全唱大鼓书,观众中少数无理取闹说:“不成,老调子得换。”刘老板以为有损大艺术家尊严时,可以说:“这事由我,不能起哄,我有权力和责任安排节目,不能由少数观众随意点戏!”于是怒而退场停演。这很自然,因为自会习惯。既是个第一流的艺术家,应有一点对艺术尊严态度,不如此,即不成其为刘宝全。俗语虽说历史就是戏,国家事究竟和艺术不相同,大政治家也可以有大脾气,这属于“人性”,我们承认,政党中尽管有人间或不免采取不正常活动方式,这出于“现代”,我们也得承认,然而多数不声不响,沉默的一群,凡用爱国作口号的任何方面是不能不注意到的情形。他们在各种难于形容困难中挣扎,从事于各种工作,尽一个战时公民责任,眼看到这个国家近三十年的种种,寄托到这个国家内,又不能为普遍观众,无戏可看时,即抽身走路,即能走,向那里走?还不是从学校、从机关、从工厂……走回那凄凄惨惨的家庭?家中太太,儿女,都已饿倒了,他怎么办?他也可以狠心不管家,但不能不想到国,想到社会。为的是他们工作与国家社会荣枯不可分,要国家,爱社会,实并不下于任何集团政党。他识字,固然容易受宣传工作的影响,但也能就耳目接触为“事实”所吸引,换言之,能认识好坏是非。
就中为人自尊心较强,对工作信心较深的,或者换于势拘于习,即在更困难痛苦中,也必然还能守住公民的责任防线,沉默忍受。
为人不甚自重,又欲从变通中有以自见的,或尚可望在无可不可情形下,成为罗中一雀,跳跃媚悦于主人笼罩中,对年青人他还见得相当“前进”,对实力派他又像个“同志”,涉及国家弱强,则他不必分谤,有什么好处,又多少可以分润到一点剩余,如此一来,不仅无害于局面的继续,且可产生一点支持场面作用。然而还有一辈从帮会组织,社交方式,以及其他玩意儿,求得现代政治以空易空的争夺群众与立场的秘诀,因缘时会,乘时崛起的人物,他们叫喊、活动,而且随时又若都可以与极端前进或相当顽固的势力从某一点上相结合。一切现象都见出社会的分解,由分解中更容易失去拘束力或向心力……如目前情形,负责诸方面,若用意只是在对于统治下的公民容忍限度的测验,沉默的一群国人自不足着急,因为的的确确,容忍的尚能容忍,腐败堕落的也在加紧腐败堕落,还不到那个最大限度。不过一个私人债务可以延宕,一个国家的问题,却无从支吾逃避。说句公平话,中国广大土地勤俭人民实无负于国家,而近来其所以有问题,实由于负责者有些方面能力不大充足,而又减少勇气,国家待处理的问题,得重新好好处理。假若注意点仅仅从“负隅自固”方面引起了烦恼,可以用各种方法自解。假若注意点是社会广泛普遍的沉默,从上级公务员到一个普通兵士,从第一流优秀专家,到一个单纯农民,看到他们在沉默中的忍受与挣扎,以及共同的愿望,多少会引起一点悲悯引起一点爱。会学得如此土地,如此人民,忧患所自来,不能不说是近三十年私与愚所占分量过重。且不能不说,这个习气弱点是得由有些方面坦白承认,才能用一个新的作风来代替的。
一个伟大政治家之所以伟大,也即在善用这点悲悯与爱,如何图与民更始。以上虽属于个人私见,恐亦可以作为一个历史家和多数正直公民的意见。
§§§第8节应声虫
(多少人放弃头脑不用,凡事只是人云亦云,为的是可谋衣食!)
范正敏《遁斋闲览》,有一条记应声虫,认为是一种传染性的怪病。医药故事,即尝引用到它。
余友刘伯時,尝见淮西士人杨勔,自言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辄有小声效之。数年间,其声浸大。
有道士见之,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
宜读《本草》,遇虫所不应者,当取服之。”勔如言,读草本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余始未以为信,其后至长汀,遇一丐者,亦有是疾,环而观之者众,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谢曰:“某贫无他技,所以求衣食于人者,唯藉此耳。”
这个记载也许有点儿讽刺意味,反映新法党争激烈时,使多少人放弃头脑不用,凡事只是人云亦云,为的是可谋衣食!应声虫自然是一种抽象生物,不至于为昆虫学者收入昆虫谱的。但到近年来,社会各方面却似乎有不少人已害了这种病。尤其是知识分子,一得这种病后,不仅容易传染及妻儿子女,且能延及过往亲朋,同事,师友。害病的特征为头脑硬化,情感凝固。凡事不论大小,都不大思索,不用理智判断是非。而习于人云亦云,随声附和。对任何强有力者都特别恭顺敬畏,不触忌讳。此种唯诺依违,且若寄托一种高尚理想。雷丸是否能治这种病,还没有人试验过。不过可以猜想而知的,即雷丸或其他药物,纵对于这种时代流行传染病能防止,能治疗,患病者却未必乐意受治疗。事正相反,说不定还希望其有更大传染性,能作迅速而普遍传染,由家人,亲友,慢慢扩大,至于那个多数,便于从多数发生所谓政治影响。患病的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年过四十,受过高等教育学有专长,透熟人情世故,带点虚伪做作情形害下去的。一种是年在二十左右,性情单纯热忱,在心理上属于青春期年龄,结合了求偶情绪与宗教迷信,本来应当十分激进,但因传染此病,而萎靡不振,因之缠绵下去的。二十岁左右受此传染病的又可分两种,一种待找出路分子,一为小有产者子弟。传染最厉害的还是找出路分子。对强权特别拥护崇拜,对财富尤所倾心,传染者既多,且于不知不觉间便形成一种特殊势力,影响到各方面,尤其是有助于巧取豪夺强权的扩大,以及腐败发霉社会的继续。更直接的自然还是影响其本人社会地位以及日常生活。用之于人,虽未必有牛黄马宝治疗之效果,但亦可以使许多人逐渐四平八稳,少年老成,麻木低能,凡神经兴奋之行为决不参加,凡增加纷乱之事决不介入。然或有好事者说,“这是应声虫作怪,得治疗,不治将作普遍传染,使社会上中层分子有集团头脑硬化现象,对国家民族十分危险”。患病的或有知,或无知,必一例觉得这人好事可恶,且别有用心。尤其是如涉及四十岁以上的病状,以为近于虚伪顽固懦弱自私,二十岁左右将有成为工具可能时,必特别不愉快。这有原因。只因为贫而无他技者,能听这种病延续下去,所有好处即比千年前还多。如劝他想法治疗,等于破他的财门。
至于富而无他技者,即正可因之巩固已有权势,或增加左右时局地位,满足更大欲望。然尤其有意义,有作用,或尚为不贫不富那个知识阶级,若知所以附会于这病状中,在写社论作公开演讲,表明放弃头脑阿谀势力为人类新道德时,实有不可思议之好处。
元冁然子作《拊掌录》,记欧阳修与人行酒令,大有意思。
欧阳公与人行酒令,各作诗两句,须犯“徒以上”罪者。一人曰:“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一人曰:“持刀逼寡妇,下海劫人船。”欧云:“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或讶而问之。公曰:“此时‘徒以上’罪亦作了。”
充军虽已成一古典名词,只在旧戏文小说中间或还可见到。
至于徒以上罪,则至今似尚好好保留,随时可以使用。事在今日,若有人行这个酒令时,实不必如何苦思,只要口中轻轻地说:“人云亦云,是应声虫”,即可罪名成立。因到处都有应声虫,话语顺风吹去,自然即有人觉得是刺中了他。这种人高一级的大多是四十五十而无闻,治学问弄事业一无特别成就,静极思动,忽然若有所悟,向虚空随手一捞,捉住一应声虫咽入腹中,于是从伙儿伴儿中,作点不花本钱的买卖,大之即可在此脆弱社会中,取得信托与尊重,忽俨然成为社会中要人,或某要人新嚣重的分子。
小之亦可从而润点小油水,比如说,……事实虽如此如彼,却千万说不得,偶尔提及,即不免触犯忌讳。古人说“察渊鱼者不祥”,从这句话使人想起二千年前哲人警告的意味深长。“莫踬于山,而踬于垤”,世界上固尝有愚人所作的小小狡狯,有时会使巨人摔一跤,且即从此不再爬起的。而愚人之行为,通常即反映患应声虫者之病入膏肓,事极显明。
又《拊掌录》记海贼郑广作诗事云:
闽地越海贼曰郑广,后就降补官,同官强之作诗。
广曰:“不同文官与武官,文官武官总一般。众官是做官了做贼,郑广是做贼了做官。”
正和绰号“细腰宫院子”的庄季裕所著《鸡肋编》说的绍兴建炎时事相互映照。当时人云:“欲得富,赶著行在卖酒醋。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语气虽鄙俚下文,不仅是当时现实主义者动人的警句,且超越历史,简直有点永久性。用作抗战后方某一些为富不仁的人物,胜利后来收复区办接收的人物,以及戴罪立功的某种人物,岂不是恰恰好烧饼歌,不必注解也明明白白?
至于在陪都,或首都卖酒醋的,虽不闻发大财,但在某院长时代,穿老棉鞋棉袄坐庄号卖酒醋的同乡,入国家银行的实已不少。更有意义的,或者还应数一些读“子曰”的仲尼弟子,平时道貌俨然,常用“仲尼不死颜回复生”方式于师生间此唱彼和,随时随地作传道统非我其谁的宣示。时移世易,即暂时放下东方圣人不语怪力乱神之旨,将西方活佛一套秘法魔术,拿来使用,先于夫妇友朋间宣扬赞叹,旋即公开为人画符念咒,看鬼驱魔,且不妨定下规章,酌量收取法施,增加银行存款。有江充马道婆行巫蛊之利,而无造谣惑众灭门焚身之忧。较之卖酒醋少用本钱,杀人放火少担恐惧,亦可谓深明“易”道矣,这种知识阶级和应声虫关系不多,和磕头虫却有点渊源。因红衣大法师所有秘法,必由磕头万千而传也。如有人眼见昆明方面大学教授男女留学生向西藏法师磕头情况,必对“人生”和“教育”引起一极离奇的感印。
历史循环虽若莫须有,历史复演则在一个历史过于绵长的国家,似乎无从避免。无怪乎饱读旧事的吴稚老,总说旧书读不得。
其意当不在担心有人迷醉于章句间,食古不化,不知现在为何事。
或许倒是恐怕有些人太明白现实;将诸子纵横之术,与巫蛊魅惑之方,同冶一炉时,这个国家明日实不大好办!
§§§第9节政治与文学
(我还是我,原来无从属单人独马用这支笔来写点小说,从学习讨经验,求有以自见,现在还是如此。)
(一)法西斯老板慕索里尼被民众捉住时,对那个围困他的一群意大利人民说:“你放了我,拥护我,我保可以给你们一个崭新的罗马帝国。”话说得很动人,但是大家不相信,他就完了。若相信,他就可以在拥戴中重新爬起。至于那个大帝国,过三年五载能不能实现,那另是一问题。到时他可以说因如此如彼不能实现,照例有话可说。并且事实上也不会有人会去追问这个预言的兑现。
这是政治。政治艺术就在这点上,权变第一。世界历史上就有许多政治家伟人,在大群人民中或较小一群的议员中,用各种预约得到个人成功,无害其为伟大。罗斯福和共和党要人竞选总统时,史塔林和人竞争党书记时,都不免要有那么一手。现代社会不仅容许一个政治家对本国人如此说点谎话,若对于另一国家时,似乎还容许说更多的谎话!纵横捭阖之术,是一个政治家的本钱,这是作者写于一九四七年二月前后的几篇未完稿。其中第一篇篇名“政治与文学”和分段标题“(一)”是原稿所有,并用“向辑二”署名。其余几篇原稿无标题,且未署名。录自《沈从文全集》(北岳文艺出版社)第十四卷。
也是一个外交家的本钱。
可是说这个话的若是一个作家,比如说,下巴颏生有长长的胡子那一位托尔斯泰吧,在沙皇向人民宣称德惠,大家都信以为真时,他却向俄罗斯人说:“列位,拥护我,爱我,投我一票,信托,跟我走,我明年写一部《战争与和平》给你们。”大家却会考虑一会儿,不大相信。也许会有人那么说:“托尔斯泰伯爵,你最好还是先写出来,我们再拥护吧。”万一时间已到了二十世纪,俄国政治社会组织已变了,说话的是高尔基,人民客气一点,也许会说:“高尔基先生,我很相信你的话,要写可一定要有你上次出版的那本好!”相信也是有条件的,他曾经写过几本书,取得人民信托得到成功。这事到中国也怕差不多。因为这是文学。
文学家不能空口说谎,任何伟大文学家,卖了预约的书必得到时出版。而读者又还有权利和自由来批评这个作品好坏,批评得好不好,意见不受作者拘束。一个政治家受无理攻击,他会起诉,会压迫出版者关门歇业,会派军警将人捉去杀头。一个作家呢,他只笑笑,因为一个人的演说,或一千个人的呐喊鼓噪,可以推翻尼罗王的政权,或一个帝国,可不闻有一篇批评或一堆不可靠文坛消息把托尔斯泰葬送。
若有人认为作家的笔必由政党调遣,那无妨各行其是。我的理由却极简单,这是两种工作。从政治家或伟人看,一千人进军罗马,即可产生一个帝国。从作家看他那个四千字的小说或一首诗,实在只有他的头脑和手才能产生。一个帝国固然伟大,然而说到经久时,有时又似乎还敌不过一首七言诗。文学作家归入宣传部作职员,这是现代政治的悲剧。引引俄国事例统治管理来驳我的,回过头来看看那个自由一些国家的成就。我们作家不是在争“自由”,争“民主”?文学上的自由和民主,绝不是去掉那边限制让我再来统治。民主在任何一时的解释都包含一个自由竞争的原则,用成就和读者对面,和历史对面的原则。并且政党要领袖,要拥护,而且容许用一切不大合乎真实的手段作宣传,争取或巩固地位。文学的民主却不需要也不容许这些。文学涉于创作,没有什么人在作品以外能控制他人的权利,刚用笔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用作品和老牌竞争,而且永远也在竞争中。这种竞争尽管十分不同,正由于不同即带来进步。真的进步是由此而来,不是由竞选……这一个月来,因我写了点小文章,被另外一位笔名先生当作题目批判了若干次以后,得到许多的信,信件大致可以分作两类:一是少数熟人的,总说争不了事,这和国家情形一样,还是听命扫荡吧。一是陌生人和读者的,倒奇怪在名分下我有不少副刊,事实上帮手怕也不少,怎不来个笔战?我得谢谢这些朋友的好意,并谢谢给我把批判文章寄来的两位。批判文章做得很好,有立场,站地步,而又观点正确。且于雄赳赳之中还保留点点客气,又会断章取义不求甚解的傅会其词,若配合什么会的举行,可以说绝妙宣传。这一来,沈从文简直被打倒了。但是照某兄所说,又像是沈从文早就落伍而倒多日了。极奇怪的倒是我什么时候又起来过?因为照我记忆所及,民十五年时刚学习执笔,就被一伙在北平的什么社员倒过,我自己就不曾料到。民十八在上海又被一团体指定一某兄由检讨而扬弃过,且宣布必倒。我也想不出这检讨是什么意义。到二十三年又被一群生力军战战,三十年左右,桂林又有一些远距离扫荡,三十四五年在昆明又有些近距离扫荡。一共约二十年光景,次数不为不多,而且照例是团体性,再加上一堆文坛消息,不可谓不实力雄厚。我这一面呢,照理说,老是居于劣势。真不免让那些好朋友代为担心!不过事情也奇怪,二十年已成过去,好些人都消失了,或作了官,或作了商。更有意义的,是其中有两个还作了我的朋友,都是真有批评能力,且写过批评集的。我倒很希望他们还有兴致,再来批判我新写的一切作品,可是已停笔了。我还是我,原来无从属单人独马用这支笔来写点小说,从学习讨经验,求有以自见,现在还是如此。想起来真不免使人感慨系之!因为在我自己,对工作态度二十年变得似乎极少,但批判的笔却换了四五代了。而且所以受批判,倒又简单,我很恼怒了一些人。我的不入帮态度有时近于拆台,我的意见又近于不喝彩,而我的写作恰恰又“都要不得”。这个批语且可能是从不看我作品的人说的。这也正见出中国文坛的一鳞一爪。什么文坛?不过是现代政治下一个缩影罢了。只见有集团的独霸企业而已。然而和政治稍稍不同处,即有野心文坛独霸企图而已。然而和政治稍稍不同处,为的是二十三十人固然可以产生个委员,或部长,更多些人还可以产生个罗马帝国,可是一首七言绝句呢,却要一个人用脑子来产生的。文坛中不仅有作者,也还有个读者。不仅有读标语而感动十分的人,也还有拈斤簸两把作品从文学史上衡量得失的人。有欢喜开会的作家,也有不欢喜出风头的作家。我们不是说要“民主”吗?这里就正有个民主,一面应容许相异,不同,而又能以个人为单位,竞争表现,在运动规则内争表现。不过这种民主制度对某一些人当然就不大顺利,因之扫荡随来。所以分析起来,这雄赳赳中其实也就有懦怯,恰恰和另外那个战争中有懦怯一样,不敢单独接受工作正面所课的责任,于是出以集团攻击。文字既然不过一种工具,那么,涉及批判,什么话不好说?所以话说得险而狠,可以说是必要的。不过既有二十年低头从事不做官的作者,也自然还有不信官的读者。
所以文坛到底又还有点民主,虽然这正是另外一些人所不要的!
扫荡者的文章,倒要附于被扫荡者集中方能存在,是无可奈何的。
记得《益世报·文学周刊》第一期上,编者即有个声明,刊物是对报纸、对读者、对作者要有个交代,不用作个人利益企图和热闹笔战时,所以现在还是要守住这个原则。我只说说批判者文章中串贯不来处和错误原因。
§§§第10节新废邮存底二五六
(不学知识分子从世故中贪小便宜,不阿谀谄佞。)
昌期先生:
从上海转来一信,谢谢你见嘱好意。
你说苦闷,这并非你个人如此。全中国人民都在苦闷中,国家对于这个问题尚无具体办法,强有力政治集团,一触及此问题也显得束手,何况我这么一个平常人!倾全国各方面贤达,加上个来自国外的和事老,商议经年,还得不到任何结果,末了终不免用战事解决。你和其他人却以为我既然是个作家,就应当怎么怎么,若不怎么,即必然又相反的在怎么怎么。这正证明我说的一部分人对于“作家”看法的错误,期许的过实,以为某一政党、一武力集团办不了的事,某一作家的一支笔,倒可旋乾转坤。因为不大分析事实,也就不大明白作家。对作家期望既殷,责备自严。就我所见说来,国家的困难,原因复杂,物力滥用到无从节制,实为主因。你既明白能否定这一点,当然得承认这个国家明日的转机或进步,还要靠知识,正因为面临着的一切问题,全是要知识来解决的。
政体可能如彼或如此,至于国家能否真正重造,却在这个国家关于科学和其他方面保有多少知识,以及对于知识是否尊重,能否好好运用为准。这就是我过去那个小文中,提及社会各方面不宜于对作家过分看重,应将期望与尊重转给在学校研究室与社会各方面工作有成就的专家本意。一个作家或一个平常人,真正对国家重造有热爱和认识,决不会觉得这意见为迂腐的。
人生如战争,这是一句老话,可待重新诠释。你既觉得带一支美式冲锋枪上前线去杀本国人民,在任何方面都没可兴奋骄傲处,才脱离了本来职务,新的战争所带来的课题,待你去执行,第一件事自然便是学习来克服面临种种困难。因此到处碰壁,到处不免有挫折,都是必然的。可是看远处!只要能够向远处看,世界上有多少有良心的人努力的方向和采用的态度,就会觉得在任何情况下,不至于失去你活下去做人的勇气与信心了。参加堕落民族消耗国力的战争,你既完全否定了它,且觉悟需要于流血以外去寻觅解决这个民族悲剧的延长,这寻觅工作,自然应当从征服自己一切贪得与自私起始,对于人,对于事,永远需要用一个崭新态度去实证的。这正是一种新的人生观的确定问题。你肯定了它时,得“由此出发”,不是“到此为止”。前面还有好一段路,路上已荒芜异常,且多虫蛇当道。你得想法通过,不宜迟疑退却。唐三藏取经的八十一难,虽是个小说故事,却与当代人求人类共同生活合理与公平的努力所遇到的种种试验有个偶然暗合处。得经长期试验,在每一段过程中,还应当记住悟能兄占小便宜而吃大亏的教训。
不学知识分子从世故中贪小便宜,不阿谀谄佞,你才可说当真已经有了个新的生命,新的信仰。
§§§第11节新废邮存底二六〇
(“敢思索”已成为当前人一种高贵的品德。)
××同学:
得你信,说到的种种我很明白,也很同情。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华北万千学生万千青年都面临问题,感到束手,焦急,苦闷,彷徨,不知如何走第二步路。这事影响于明日社会,还必然相当大,相当长远,一切既由战争而来,所以问题的解决,当然也在战争结束上,是很显明的。若承认这个观点的正确,当然便不至于把希望寄托到“那个”出路上了。明白现实并非承认现实。
事恰相反,真的明白应当激起你一种否定精神。明知的判断和无比的勇气,都由“明白”而来。凡事有所蔽方浑沌不清。能否定现实的,必不会再以为“理想”只不过是堕落和荒谬结合物。战争不能用战争解决,正如一个勇士陷于淤泥中时,无从自己揪住头发掷出泥淖以外。否定这个人类弱点的,是信仰理性和愿望所具有的长处,对弱点不再存任何丝毫依赖心,方能有个真正的新的明天。否则将永远在“适应”上辗转!在这一点上,我们也就看得出近三十年知识分子悲剧何在。又如何分担了民族堕落的一环!政客重适应,事不足奇。可是一个思想家,实在应当看重真理所寄托的原则。这原则尽管空洞而无救于当前一部分人的衣禄,又有损于另一部分社会地位,然而惟有它具有永远否定这个××腐败遗毒的蔓延,理想的世界是天下一家,去掉民族偏见与自大,自私与贪得在某种情形下,每一国家每一民族都能享受其最大自由,各有所呈献而各得所需,相互不同而能调合并驰。这种理想距离我们远了一点暂时可不谈。但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国家,统一而和平,如这时节许多国家一样,应当是作得到的!盼望那么一个国家实现应当不犯忌讳的!在这一点上我们试稍作检讨,我可见出一种对痛苦丑恶现实之培养,知识分子的绥靖主义如打盹现象,如何有其必然。而一种新的人生观的形成,却必需如何远离这个气氛方能生长。抹杀现实不能算否定现实。真的否定还奠基于认识。更重要处即在认识“理性”之存在与寄托,应当在知识分子身上发现,可不容易发现因为真的理性所表的热忱和信心,都并不曾见于新的文学艺术以及时人政论中。在用笔的一群里,我们只能发现一些聪明小巧的计谋,具新闻性的政见,反复抄袭的学问,有社交作用的活动,可见不出思想。见不出具有充分顽强防腐性而又组织完整的新的历史观,哲学观或文学观。都只想以“多数”代真理,强权代公理。见不出性格,见不出密度和深度。共通只能给人一种印象,即全民族的情感枯窘,世故与疲乏!
正由于这种枯窘,世故,与疲乏,失去了调节中和作用,才会让另一种本能抬头到如今的种种,以及明日可能的种种……适之先生在北大国文会上给毕业同学三根救命毫毛,是思索问题,你倘若真能够头脑解放而独立来思索你所思索的是什么,你就会发现“敢思索”已成为当前人一种高贵的品德。你问我国家转机何在,转机即在此!
§§§第12节读书人的赌博
(读书人对于自己的问题就不大思索。)
“关于知识阶级,最好少说话。察渊鱼者不祥。”
“是的,老师。不过这是我两年前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的玩意儿,从没对人提起过!现在读书人变了。”
“你意思是他们进步了,还是更加堕落?”
“老师,我从不觉得他们堕落,因此也不希望他们进步。我只觉得他们是有头脑的人,以为不妨时常想一想。只要肯时常想一想,国家就会不同得多了!”
当我翻到《关于知识阶级》一段小文预备摘抄时,仿佛和骑青牛懂世故的老子,为有趣那么一个短短的对话。……作新烛虚一。
我想起战争,和别人想的稍有不同。我想起战争四年还未结束,各个战区都凝固在原有地面,像有所等待的神气。在这种情形中,前方后方五百万兵卒将士,或可即用战地作教场,学习作本篇战并学习做人,得到不少进步。国家负责方面若像我一样思索到这个问题,想到这五百万壮丁将来回转他们那村里的茅屋中时,即以爱清洁有条理的生活习惯而言,对于国家重造所能发生的影响,可能有多大,就一定会想出许多办法,来教育他们,训练他们,决不至轻轻放过这个好机会了。这自然是我这个书呆子的妄想!
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不会那么胡思乱想的。
以“教育”两字而言,目前即似乎还是学有专长读书人的专利。读书人常说“学术救国”,可不相信壮丁复员后,除了耕田,有别的用处更能救国。这事情也极平常,因为许多读书人对于自己的问题就不大思索,譬如说吃教育饭的读书人,在目前战争情形中,是不是在教书以外,还想到如何教育自己?打了四年仗,世界地图都变了颜色,文化经济都有了变化,读书人有了多少进步?应不应当进步?我们且试为注意注意,有些现象就不免使人吃一惊。因为许多人表现到生活上,反映到文字上,都俨然别无希望与幻想,只是“在承认现实”的现状下,等待一件事情,即“胜利和平”。好像天下乱“用不着文人”,必待天下太平,那时一切照常,再来好好努力做人做事也不迟!战事结束既还早,个人生活日益逼紧,在一种新的不习惯的生活下,忍受不了战争带来的种种试验时,于是自然都不免有点神经衰弱,既神经衰弱,便带点自暴自弃的态度。因之“集团自杀”方式的娱乐,竟成为到处可见的情形。这类人耗费生命的态度和习惯,幽默点说来,简直都相当天真,有点返老还童的意味!正像是对国家负责表示:
“你不管我们生活,不尊重学术,好,我也不管!”所以照习惯风气,读书人不自重的行为,还好像含有不合作反抗现实的精神,看不惯社会的不公正,才如此如彼。负军事责任的,常说只要有飞机大炮,即可望有把握打个大胜仗,料不到一部分知识阶级的行为,恰恰就表示在民族精神上业已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败仗。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却似乎和目前许多别的问题一样,不许人开口。触事多忌讳,不能说。用沉默阿谀事实,竟是必要的。
或有人看不过意,要提出讨论讨论,或想法改善,结果终亦等于捕风,近于好事。好事过分或热心过分,说不定转而会被这些读书人指为有“神经病”。以为不看大处看小处,而且把小事放大,挑剔自家人何苦来。“小子何知,吾人以此自溷耳。”因此一切照常。
这种知识分子,事实上对生命既无一较高的理想或目的,必用刚正牺牲精神去求实现,生活越困难,自然越来越不济事。消极消极,竟如命里注定,他人好事热心,都是多余了。不过我们若想起二十年前,王四前辈痛骂遗老官僚为何事,真不能不为这种“神经衰弱”的知识阶级悲悯!
我于是妄想从病理学上去治疗这种人,由卫生署派出大批医生给这些读书人打打针,从心理学方面对付这种人,即简简单单,当顽童办理,用戒尺打手心。两个办法中也许后面一法还直截简单而有效果,为的是活了三四十岁的读书人,不知尊重自己,耗费生命的方法,还一如顽童。不当顽童处治,是不会有作用的!
细想知识阶级的过去,意忽有所悟。这类人大多中产家庭出身,或袭先人之余荫,或因缘时会,不大费力即得到当前地位。
这些人环境背景,便等于业已注定为“守常”,适宜于在常态社会中过日子。才智聪明,且可望在一有秩序上轨道的国家中作一有用公民,长处是维持现状,并在优良环境中好好发展。
不凑巧就是他们活在当前的中国,战前即显得有点不易适应。
他们梦想“民治主义”,可是却更适宜生活在一个“专制制度”中,只要这专制者不限制他们的言论,并不断绝他们的供给,他们赞同改变一切不良现状的计划,可是到实行时,却又常常为新的事实而厌恶,因此这些计划即使可逐渐达到真正的民主政治,他们还会用否定加以反对与怀疑。可是反对与怀疑尽管存在,一面又照例承认事实。在事实上任何形式的政治制度,只要不饿死他们,总可望安于现状活下去。虽活得有点屈辱,要他们领导革命,可办不到。所以过去稍有头脑的军阀,当前的有手腕的政客,都明白不必担心知识阶级不合作。这些人目前也有好处,即私人公民道德无可疵议,研究学问也能循序渐进慢慢见出成绩,虽间或有点自私,所梦想的好社会,好政治,都是不必自己出力即可实现,而且不能将生活标准降到某种程度。可是更大的好处,也许还是他们的可塑性,无所谓性,即以自我中心出发,发展自己稳定自己的人生观。因此聪明的政治家,易于运用他们的知识和社会地位,从事政治上的一切建设。不必真正如何重视他们,但不妨作成事事请教的神气,一半客气用在津贴研究费上,即可使他们感觉当事者的贤明。如运用得法,这些人至某一时无形中且会成为专制的“拥护者”,甚至于“阿谀”。正因为这些人在某一点上,常常是真正“个人主义者”,对国家“关心”相当抽象,对个人生命“照常”却极其具体。书本知识虽多,人生知识实不多。至于牺牲地位,完成理想,或为实证理想,自然是不可能的。话说回来,这些人又还可爱,可爱处也就是在他那种坦白而明朗的唯实哲学,得过且过的人生观,老实性格,单纯生命在温室长大而又加以修理过的礼貌仪范。读的书虽常常是世界第一等脑子作的,过日子却是英美普通公民的生活打算。……我好像重新明白一个问题,即前面所说,遇到这种人不自爱与不自重时,就打手心的办法了。因为这么一种人活到当前变动社会中实在是一种悲剧。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的幻想,已完全毁了,完全给战争毁了,读书由于分工习惯,除了本行别的书又无多大兴味,他们从“集团自杀”方式上找娱乐,还能做什么?我幻想廿年后国家会有个新的制度,每个中国人不必花钱,都有机会由小学读到大学毕业。到那时,所谓“知识阶级”和“政客”,同样已成为一个无多意义的名词。国家一切设计全由专门家负责,新的淘汰制度,却把一切真正优秀分子,从低微社会中提出来,成为专门家的准备人材,到那时,对于知识阶级,将不是少说话,却是无话可说,那就太好了。
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国家民族的重造问题,方不至于成为具文,为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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