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哲学-人生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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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丽东西。)

    阴郁模样的从文,目送二掌柜出房以后,用两只瘦而小的手撑住了下巴,把两个手拐子b搁到桌子上去,“唉!无意义的人生,——可诅咒的人生!”伤心极了,两个陷了进去的眼孔内,热的泪只是朝外滚。

    “再无办法,伙食可开不成了!”——二掌柜的话很使他难堪。但他并不以为二掌柜对于他是侮辱与无理,他知道,一个开公寓的人,如果住上了三个以上像他这样的客人,公寓中受的影响,是能够陷于关门的地位的。他只伤心自己的命运。

    “我不能奋斗去生,未必连爽爽快快去结果了自己也不能吧?”一个不良的思绪时时抓着他心头。

    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丽东西——也许是未来的美丽的梦,在他面前不住的晃来晃去,他已注了意。于是,他又握起笔来写他的信了。他意思是要在这最后一次决定他的命运。

    手拐子,湘西方言,即肘关节处。

    A先生:

    先生,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

    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别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当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心上的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信。

    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希望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个雨点破灭了一般不措意。

    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要如何来述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先生的希望。

    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

    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我如今竟又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经验告我是如何不适于徒坐。我便想法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自己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了。

    生活她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接近,到头终于失败。

    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同情与爱?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

    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给我的刻薄。我知道,在这个俶扰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负有什么应当必然的义务。

    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如何生活方式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每日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

    我以为:“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愚陋可笑的见解,增加了我持笔的勇气。

    我住处是……,倘若先生回复我这小小愿望时。

    ……愿先生康健!

    ……“伙计!——伙计!”他把信这样写就了,叫伙计付邮。

    “什么?——有什么事?”在他喊了六七声以后,才听到一个懒惰的应声。从这声中,可以见到一点不愿理会的轻蔑与骄态。

    他生出一点火气来了。但他知道这时发脾气的结果,于事情并不什么利益——简直是有害的;依然按纳着性子,和和气气的,“来呀,有事!”

    一个青脸庞——二掌柜兼伙计——气呼呼的钝猪一般立在他面前。他把刚写好的封套放了信进去,“请你,发一下!……本京一分……三个子儿就得了!”

    “没得邮花怎么发?……是的,虽然一分也不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里的油是怎么来的。”

    “……”

    “一个子不有如何发?——那里借?”

    “……”

    “谁扯诳?——那无法……并不是。”

    “那算了吧。”他实在不能再看二掌柜青色脸给怪样子他看了,打发了他出去。

    这时,从窗子外面,送了一个小小冷笑声到他耳朵边来。

    他,粗暴的,同疯狂一样:全身战栗,头失了知觉。从桌上取过信来,就势一撕,扯成两半。那两张信纸,轻轻的掉了下地,他并不去注意;只将两个半边信封,叠做一处;又是一撕,向字篓中尽力的掼去。

    §§§第2节流光

    (也许生活的结束才是归宿。)

    上前天,从鱼处见到三表兄由湘寄来的信,说是第二个儿子,已有了四个月,会从他妈手上做出那天真神秘可爱的笑样子了,我惘然想起了过去的事。

    那是三年前的秋末。我正因为对一个女人的怀恋而得到轻蔑的报复,决心到北国来变更我不可堪的生活,由芷江到了常b。

    三表兄正从一处学校辞了事务不久,住在常城一个旅馆中。他留着我说待明春同行,本来失了家的我,无目的的流浪,还有什么不可?自然就答应他了!我们同在一个旅馆,又同在一间房,并且还同在一铺床上睡觉。

    无钱也正同如今一样。不过衣衫比这时似乎阔绰一点了,我还记着我身上穿的那件蓝绸棉袍,初几次因无罩衫,竟不大好意思到街上去。脚下那英国式尖头皮鞋,也还是新从上海买的。小孩子的天真,也要多一点,我们还时常斗嘴哭脸呢。

    也许是还有别种原故吧,那时快乐的心情,比如今便要高兴指湖南常德。

    到多了。在并不很小的一个常城,大街小巷,几乎被我俩走尽。

    尤其感生兴味而不觉厌倦的,便是熊伯妈家中与F女校了。熊家大概是在高山巷一带,这时印象稍稍模糊了。她家有极好吃的腌莴苣,四季豆,醋辣子,大蒜;每次于我们到时,都会满盘满碗从大覆水坛内取出给我们尝。F女校却是去看望三表嫂——那时的密司易而常常走动。

    我们同密司易是同行。但在我未到常以前却没有认识过。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这时想不起了!大概是死去不久的漪舅母为介绍过一次。……唔!是了!漪舅妈在未上轮过汉口以前,原是住到伊校中!而我们同三表兄到伊校中去会过伊。当第一次见伊时,谁曾想到这就是半年后的三表嫂呢!这在他两人本身上,也许已发现了一种特别足以注意的处所!我们在归途路上时,似乎就说到伊身上去。

    伊那时是在F女校充级任教员。

    我们是这样一天一天的熟下去了。在两个月以后,我们差不多是每天要到伊处一次。其实我们旅馆去F校,有三里远近距离。

    间或因有一点别的事情——如有客,或下雨,但那都很少,——不能于下午到F校同上课那样按时看望伊时,伊每每会适如其来的从校役手中送来一封信。信中大致是有事相商,或请代办一点……事情当然是真。不过,事情总不是那么很急应得即时办就的,就是再延缓一天两天——到一礼拜也还不至于误事!不待说,他们是在那里创造永远的爱了。

    不知为甚,我那时竟会这样愚笨,单把兴味放在一架小小风琴上面去了,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成了别人配角。

    三表哥是一个富于美术思想的人。他会用彩色绫缎或通草粘出各样乱真的花卉,又会绘画,又会弄有键乐器;性格呢,是一个又细腻、又懦怯,极富于女性的、搀合粘液神经二质而成的人。

    虽说是几年来常到外面跑,做一点清苦教员事业,把先时在凤凰充当我小学校教师时那种活泼优美的容貌,用衰颓沉郁颜色代去了一半,然清癯的丰姿,温和的性格,在一般女性看来,依然还是很能使人愉快满意的丈夫啊!

    在当时的谈话中,我还记着有许多次数不知其所以便到了恋爱线上去。其实这也不过很自然的一回事!然而这时想来,便又不能不令人疑到两方的机锋上都隐着一个小小针。我们谈到婚姻问题时,伊每每这样说:

    “运用由书本上得来一点理智——虽然浅薄——便可以吸引异性虚荣心,企慕心,为永远或零碎的卖身,成了现代婚姻的,其实同用金钱成交的又相差几许?……我以为感情的结合,两方各在赠与,不在获得。……”

    她结论必是:“我不爱,……其实独身还好。”这话用我的经验归纳起来,其意正是:

    ——我没有满意我过去所见的男性,故不愿结婚。

    一个有资格为人做主妇,为小孩子做母亲,却寻不到适意对手的女人,大凡都是这么说法。这正是一点她们应有的牢骚。伊当然也不是什么例外。

    凡是两方都在那里用高热力创造爱时,是谁也会承认这是非常容易达到“中和”途径的!于是,不久,他们便都以为可以共同生活下去,好过这未来的春天了。虽然他俩总也会在稍稍冷静时,偷偷的察觉到对方不足与缺憾,不过那时的热情狂潮,却已自动的流过去弥缝了。所以他们就昂然毅然……自然别人没法阻间也不须阻间。

    这消息传出后,就有许多同伊同学过的姐姐妹妹,不断的写了些她以为是尽忠告的信来劝伊应当再思三思:这不过是一些不懂人情不明事理的蠢话罢了!那能听的许多?

    在他们还没有合居之前,我为着不可抵抗的命运之流又冲到别处去了,虽然也曾得到他们结婚照片,也曾得过他夫妇几次平常的通讯。

    不久,又听到三表兄已为一个孩子做父亲了;不久,又听到小孩子满七七时得惊风症殇掉了!……在第一次我叫三表嫂,三表兄觑着我做出会心的微笑,而伊却很高兴的亲自跑进厨房为我蒸清汤鲫鱼时,那时他们仍在常住着,我到她寓中候轮。——这又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在这三四年当中,她生命上自必有许多值得追怀,值得流泪,值得歌咏的经过;可是,我,还依然是我!几年前所眷念的女人,早安分的为别人做二夫人养小孩子了!到最近便连梦也难于梦见。人呢,一天一天的老去了!长年还丧魂失魄似的东荡西荡,也许生活的结束才是归宿。……

    §§§第3节甲辰闲话

    (我的兴味同最高的人就距离得那么远,我的忧郁,什么人会知道?)

    我预备在我活着的日子里,写下几个小说,从三十岁起始到五十岁止,这二十年内当把它继续。成,我将用下述各样名字,作为我每个作品的题名。

    一、黄河,写黄河两岸北方民族与这一条肮脏肥沃河流所影响到的一切。

    二、长江,写长江中部以及上下游的革命纠纷。

    三、长城,写边地。

    四、上海,写工人与市侩对立的生活。

    五、北京,以北京为背景的历史的社会的综集。

    六、父亲,纪念我伟大的爸爸。

    七、母亲,纪念我饱经忧患的妈妈。

    八、我,记述我从小到大的一切。

    九、她,写一切在我生活中对我有过影响的女人。

    十、故乡,故乡的民族性与风俗及特殊组织。

    十一、朋友,我的债主和我的朋友,如何使我生活。(这是我最不应该忘却的一本书。)但是,看看这一篇生活的账目,使我有点忧郁起来了。我已经写了许多文章,还要写那么些文章,我到后是不是在死时还得请朋友去赊一具棺材?同时我在什么时候死去,是不是将因为饥饿或同饥饿差不多的原因?我曾答应过一个在北京协和医科大学学医的朋友,在我死后把尸身赠给他,许可意随他处置,我是不是到那时还能好好的躺在北京一个公寓里或协和的地下室咽那最后的一口气?想到这些,我又觉得我最相宜的去处,倒是另外一个事业了。

    我最欢喜两件事情,一种是属于“文”的,就是令我坐在北京琉璃厂的一个刻字铺里,手指头笼上一个皮套儿,用刀按在硬木上刻宋体字,因为我的手法较敏捷活泼,常常受掌柜的奖励,同时我又眼见到另一个同伴,脸上肮脏,把舌子常常掉在嘴角上,也在那里刻字。我常常被奖励,这小子却常常得到掌柜大而多毛的巴掌。还有我们做手艺是在有白白的太阳的窗下做的。我仿佛觉得那些地方是我最相宜的地方,同时是我最适当的事业。另外我还想到一种属于“武”的生活,上海民国路有些小弄子里,有些旧式的铜匠铺,常常有几个全个身上脸上黑黢黢的小子,嘴唇皮极厚,眼睛极小,抿着嘴巴,翻动白眼,伸出瘦瘦的胳膊,蹲身在鹤嘴口旁捶打铜片,或者拿着铜杆儿,站立在镀镍的转轮边,一条长长的污浊的皮带,从屋梁上搭下来,带着钢轮飞动,各处是混杂的声音,各处是火花。这些地方也一定能作我灵魂的住宅。

    如今这两种生活都只能增加我的羡慕,他们的从容,在我印象中,正如许多美丽女子的影子在许多年青多情的男子的头脑中,保留着不能消失,同时这印象,却苦恼到灵魂的。

    我的文章,是羡慕这些平凡,为人生百事所动摇,为小到这类职业也非常的倾心,才写出的。记得在上海时,有一个不认识的人,给了我一个信,说是十分欢喜我也同情我作品的人,要约我见一次面。我自然得答应,把回信寄去,不久这个朋友就来了。

    来时出我意外的,还带了他一个风致楚楚的太太同来。我的住处楼下是一个馆子,自然在方便中我就请他们喝汤吃菜。(这太太的美貌年青,想起来很有点使我生气。)两夫妇即刻同我那么熟习,我还不大明白这个理由,便是我文章作成了这友谊。到后他们要我带他们到一个最有趣的地方去玩,我记起了爱多亚路萨坡赛路口一个铜作铺的皮带同转轮同那一群脏人了,就带着这年轻夫妇到那里去,站到门外看了半天。第二天,这朋友夫妇以为我“古怪有趣”,又来我住处。这一次我可被他们拉到另外一个好地方吃喝去了。回家时,我红着脸说,我不习惯那个派头,我不习惯在许多体面男人女人面前散步或吃喝。他们更以为我“古怪有趣”。

    我们的友谊,到现在还保持得很好,上面那些话,这朋友见到,他是不会生气的。不过我的兴味同最高的人就距离得那么远,我的忧郁,什么人会知道?

    §§§第4节时间

    (一个人活下来真正的意义同价值,不过是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

    一切存在严格的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荣枯,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常说到“生命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其实一个人活下来真正的意义同价值,不过是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生前世界没有他,他是无意义价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意义无价值可言。

    正仿佛多数人的愚昧与少数人的聪明,对生命下的结论差不多都以为是“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是活个几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活下来等待死,死后让棺木来装殓他,黄土来掩埋他,蛆虫来收拾他。

    生命的意义解释得既如此单纯:“活下来,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聪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对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找出第二种结论,就是“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原载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大公报·文艺》第三十三期,署名炯之。)虽更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间,到底也就有了分歧。这分歧是一看即明白的。大别言之,聪明人要理解生活,愚蠢人要习惯生活。聪明人以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应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个理想。

    愚蠢人对习惯完全满意,安于习惯,保证习惯。(在世俗观察上,这两种人称呼常常相反,安于习惯的被呼为聪明人,怀抱理想的人却成愚蠢家伙。)两种人既同样有个“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的打算,要从人与人之间找寻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即或择业相同,成就却不相同。同样想征服颜色线条作画家,同样想征服乐器声音作音乐家,同样想征服木石铜牙及其他材料作雕刻家,甚至于同样想征服人身行为作帝王,同样想征服人心信仰作思想家:一切结果都不会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诗人,同时也就有蹩脚诗人,有伟大革命家,同时也有虚伪革命家。至于两种人目的不同,择业不同,那就更容易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义同价值,原来如此如此,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同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像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复古,活下来都显得很愚蠢,死过后却显得很伟大。屈原算得这种人另外一格,历史上这种人并不多,可是间或有一个两个,就很像样子了。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记忆中几千年。一切人生命都有个时间限制,这种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这种限制。

    话说回来,事事物物要时间证明,可是时间本身却是个极其抽象的东西。从无一个人说得明白时间是个什么样子。“时间”并不单独存在。时间无形,无声,无色,无臭。要说明时间的存在,还得回头来从事事物物去取证。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找证据。正因为事事物物都可为时间作注解,时间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数人提问到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时,没有一个人敢说“生命意义同价值,只是一堆时间”。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很寂寞!能说这话的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着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异途同归,完全是为事实皱眉,却胆敢对理想倾心。

    他们的方法不同,他们的时代不同,他们的环境不同,他们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他们的心,同样为人类而跳跃。

    §§§第5节昆明冬景

    (“美”字笔画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认识。“爱”字虽人人认识,可是真懂得他意义的人却很少。)

    新居移上了高处,名叫北门坡,从小晒台上可望见北门门楼上“望京楼”的匾额。上面常有武装同志向下望,过路人马多,可减去不少寂寞!住屋前面是个大敞坪,敞坪一角有杂树一林。

    尤加利树瘦而长,翠色带银的叶子,在微风中荡摇,如一面一面丝绸旗帜,被某种力量裹成一束,想展开,无形中受着某种束缚,无从展开。一拍手,就常常可见圆头长尾的松鼠,在树枝间惊窜跳跃。这些小生物又如把本身当成一个球,在空中抛来抛去,俨然在这种抛掷中,能够得到一种快乐,一种从行为中证实生命存在的快乐。且间或稍微休息一下,四处顾望,看看它这种行为能不能够引起其他生物的注意。或许会发现,原来一切生物都各有心事。那个在晒台上拍手的人,眼光已离开尤加利树,向虚空凝眸了。虚空一片明蓝,别无他物。这也就是生物中之一种“人”,多数人中一种人,对于生命存在的意义,他的想象或情感,正在不可见的一种树枝间攀援跳跃,同样略带一点惊惶,一点不安,在时间上转移,由彼到此,始终不息。

    敞坪中妇人孩子虽多,对这件事却似乎都把它看得十分平常,从不曾有谁将头抬起来看看。昆明地方到处是松鼠,许多人对于这小小生物的知识,不过是把它捉来卖给“上海人”,值“中央票子”两毛钱到一块钱罢了。站在晒台上的那个人,就正是被本地人称为“上海人”,花用中央票子,来昆明租房子住家过日子的。住到这里来近于凑巧,因为凑巧反而不会令人觉得希奇了。

    妇人多受雇于附近一个织袜厂,终日在敞坪中摇纺车纺棉纱。孩子们无所事事,便在敞坪中追逐吵闹,拾捡碎瓦小石子打狗玩。

    敞坪四面是路,时常有无家狗在树林中垃圾堆边寻东觅西,鼻子贴地各处闻嗅,一见孩子们蹲下,知道情形不妙,就极敏捷的向坪角一端逃跑。有时只露出一个头来,两眼很温和的对孩子们看着,意思像是要说:“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不成吗?”有时也成。

    那就是一个卖牛羊肉的,扛了方木架子,带着官秤,方形的斧头,雪亮的牛耳尖刀,来到敞坪中,搁下架子找寻主顾时。妇女们多放下工作,来到肉架边讨价还钱。孩子们的兴趣转移了方向,几只野狗便公然到敞坪中来。先是坐在敞坪一角便于逃跑的地方,远远的看热闹。其次是在一种试探形式中,慢慢的走近人丛中来。

    直到忘形挨近了肉架边,被那羊屠户见着,扬起长把手斧,大吼一声“畜生,走开!”方肯略略走开,站在人圈子外边,用一种非常诚恳非常热情的态度,略微偏着颈,欣赏肉架上的前腿后腿,以及后腿末端那条带毛小羊尾巴,和搭在架旁那些花油。意思像是觉得不拘什么地方都很好,都无话可说,因此它不说话。它在等待,无望无助的等待。照例妇人们在集群中向羊屠户连嚷带笑,加上各种“神明在上,报应分明”的誓语,这一个证明实在赔了本,那一个证明买下它家用的秤并不大,好好歹歹作成了交易,过了秤,数了钱,得钱的走路,得肉的进屋里去,把肉挂在悬空钩子上。

    孩子们也随同进到屋里去时,这些狗方趁空走近,把鼻子贴在先前一会搁肉架的地面闻嗅闻嗅。或得到点骨肉碎渣,一口咬住,就忙匆匆向敞坪空处跑去,或向尤加利树下跑去。树上正有松鼠剥果子吃,果子掉落地上。上海人走过来拾起嗅嗅,有“万金油”气味,微辛而芳馥。

    早上六点钟,阳光在尤加利树高处枝叶间,敷上一层银灰光泽。空气寒冷而清爽。敞坪中很静,无一个人,无一只狗。几个竹制纺车瘦骨凌精的搁在一间小板屋旁边。站在晒台上望着这些简陋古老工具,感觉“生命”形式的多方。敞坪中虽空空的,却有些声音仿佛从敞坪中来,在他耳边响着:

    “骨头太多了,不要这个腿上大骨头。”

    “嫂子,没有骨头怎么走路?”

    “曲蟮有不有骨头?”

    “你吃曲蟮?”

    “哎哟,菩萨。”

    “菩萨是泥的木的,不是骨头做成的。”

    “你毁佛骂佛,死后会入三十三层地狱,磨石碾你,大火烧你,饿鬼咬你。”

    “活下来做屠户,杀羊杀猪,给你们善男信女吃,做赔本生意,死后我会坐在莲花上,直往上飞,飞到西天一个池塘里,洗个大澡,把一身罪过,一身羊臊血腥气,洗得个干干净净!”

    “西天是你们屠户去的?做梦!”

    “好,我不去让你们去。我们做屠户的都不去了,怕你们到那地方肉吃不成!你们都不吃肉,吃长斋,将来西天住不下了,急坏了佛爷,还会骂我们做屠户的,不会做生意。一辈子做赔本生意,不光落得人的骂名,还落个佛的骂名。你不要我拿走。”

    “你拿走好!肉臭了看你喂狗吃。”

    “臭了我就喂狗吃,不很臭,我把人吃。红焖好了请人吃,还另加三碗烧酒,怕不有人叫我做伯伯、舅舅、干老子。许我每天念《莲花经》一千遍,等我死后坐朵方桌大金莲花到西天去!”

    “送你到地狱里去,投胎变一只蛤蟆,日夜哗哗呱呱叫。”

    “我不上西天,不入地狱,忠贤区区长告我说,姓曾的,你不用卖肉了吧,你住忠贤区第八保,昨天抽壮丁抽中了你,不用说什么,到湖南打仗去。你个子长,穿上军服排队走在最前头,多威武!我说好,什么时候要我去,我就去。我怕无常鬼,日本鬼子我不怕。派定了我,要我姓曾的去,我一定去。”

    “××××××××”

    “我去打仗,保卫武汉三镇。我会打枪,我亲哥子是机关枪队长!他肩章上有三颗星,三道银边!我一去就要当班长,打个胜仗,我就升排长。打到北京去,赶一群绵羊回云南来做生意,真正做一趟赔本生意!”

    接着便又是这个羊屠户和几个妇人各种赌咒的话语。坪中一切寂静。远处什么地方有军队集合下操场的喇叭声音,在润湿空气中振荡。静中有动。他心想:

    “武汉已陷落三个月了。”

    屋上首一个人家白粉墙刚刚刷好,第二天,就不知被谁某一个克尽厥职的公务员看上了,印上十二个方字。费很多想象把字认清楚了,更费很多想象把意思也弄清楚了。只就中间一句话不大明白,“培养卫生”。这好像是多了两个字或错了两个字。这是小事。然而小事若弄得使人胡涂,不好办理,大处自然更难说了。

    带着小小铜项铃的瘦马,驮着粪桶过去了。

    一个猴子似瘦脸嘴人物,从某人家小小黑门边探出头来,“娃娃,娃娃”,娃娃不回声。他自言自语说道:“你那里去了?吃屎去了?”娃娃年纪已经八岁,上了学校,可是学校因疏散下了乡,无学校可上,只好终日在敞坪煤堆上玩。“煤是那里来的?”“地下挖来的。”“作什么用?”“可以烧火。”娃娃知道的同一些专门家知道的相差并不很远。那个上海人心想:“你这孩子,将来若可以升学,无妨入矿冶系。因为你已经知道煤炭的出处和用途。好些人就因那么一点知识,被人称为专家,活得很有意义!”

    娃娃的父亲,在儿子未来发展上,却老做梦,以为长大了应当作设治局长,督办——照本地规矩,当这些差事很容易发财。

    发了财,买下对门某家那栋房子。上海人越来越多了,到处有人租房子,肯出大价钱,押租又多。放三分利,利上加利,三年一个转。想象因之而丰富异常。

    做这种天真无邪的好梦的人恐怕正多着。这恰好是一个地方安定与繁荣的基础。

    提起这个会令人觉得痛苦,是不是?不提也好。

    因为你若爱上了一片蓝天,一片土地,和一群忠厚老实人,你一定将不由自主的嚷:“这不成!这不成!天不辜负你们这群人,你们不应当自弃,不应当!得好好的来想办法!你们应当得到的还要多,能够得到的还要多!”

    于是必有人问:“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在骂谁?教训谁?

    想煽动谁?用意何居?”

    问的你莫名其妙,不特对于他的意思不明白,便是你自己本来意思,也会弄胡涂的。话不接头,两无是处。你爱“人类”,他怕“变动”。你“热心”,他“多心”。

    “美”字笔画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认识。“爱”字虽人人认识,可是真懂得他意义的人却很少。

    §§§第6节谈人

    (人各有所蔽,又各易为物诱,因之各有是非爱憎。)

    凝眸人间,我们看到人的活动比较深广时,总不知不觉会发生悲悯心。百物万汇,如此不同,朱紫驳杂,光色交错,论复杂,真是不可思议。然而人各有所蔽,又各易为物诱,因之各有是非爱憎。虽贤愚巧钝,智力悟性相去甚远,思想感情,归纳出来,还不外某几种方式。

    人与人似乎不可分。“同情关心”与“敌视对立”,实二为一,同为生命对于外物的两种反应。恰好如春天和冬天,寒暖交替,两不可缺。苦乐乘除,方能够把人格扩大,情感淘深。生命中若仅有嘻嘻哈哈,这人一定变傻,若仅有蹙眉忧愁,这人一定会迂而疯。

    俨若上帝派定,人都极自然的对于某事发生同情,某人感到敌对。人最怕淡漠,怕不理会,怕当他或她在你面前有所表现时,不问好意或恶意,你总视若无睹,听若无闻,行动若无所谓。不反对,不赞同。尤其是某一种人,正存心盼望你注意,而你伪不注意,或所作所为,他人已俨然看得十分重要,你却表示毫不关心。

    你这种对人对事极端淡漠的态度,实在很容易伤他们的心。在某种情形下,譬如说,同在写文章的情形下吧,对人淡漠将引起多少不必有的怨恨和误会,就个人十年来的经验,说起来真是不胜举例,感慨系之,只看看和淡漠相反的“关心”,对人对事“同情”或“敌对”产生什么现象,就可明白过半了。

    如鲁迅,可说是个对人充满同情也充满敌对心的人,不特得过他的好处益处或可以利用利用他的作家,书店经理,对于他的死亡,感到极大的损失。便是玩政治的,帮闲跑龙套的漠不相干的,甚至于被骂过的,如《二丑艺术》所提到的几种人,不是也俨然对于他的死亡,说是感到极大的损失吗?他逝世二周年时,四川某处地方,曾举行一个纪念会,开会行礼如仪后,有个商会执行委员,洋货店老板,上台去作了一点钟的演讲。语气激昂中肯,博得台下许多次鼓掌。凡熟习纪念会的,自然都明白话应当怎么说,方能有效果。属于丧吊总不外“这人是我先觉,是为我们民族而死,我们一定要照他所作的作去,完成未竟之功”。措词尽管十分笼统,还是无妨。因为这商会委员话说得极有道理,下台后于是就有几个年青朋友去向他请教,问他“如何学习鲁迅。

    鲁迅写了些什么书,那一本书写得最好,最值得取法?”那大老板这一来可给愣住了。完全出他意料以外。他结结巴巴的说:“这个这个慢慢的讨论吧。这位鲁先生我实在不认识,他会写小说?

    我以为他是个革命家。”真料想不到的是鲁迅生前常常骂过这种人,这种人却来演讲,当他姓鲁,一口气说了一点钟!博得旁人许多次数鼓掌。他自己也异常开心。这个笑话说起来并不可笑,实在使人痛苦。因为这种事不仅四川发生过,上海或香港另外一个地方,也可能发生。不仅鲁迅纪念会有这种情形,别的什么会也必然常常有相似情形。记得数月前朋友×××女士追悼会,有个人讲到艺术家,就把梅兰芳、李惠堂、张恨水和“在场各位”拉在一处。事实上“在场各位”都是另外一种人。大家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这个社会,本来即充满痛苦的现象,许多人间喜剧若从深处看,也都令人油然生悲悯心。好像心中会发生一个疑问:“难道这就是人生吗?”同时心上还将回答:“是的,这就叫作人生,真正原样的人生。但并不是全部,是一部分。”

    因为人最怕淡漠,对淡漠不能忍受,所以易“轻信”与“疑心”。有此人你平时对他不大熟,或有意无意逃避过他,使他感到你不会同他相熟时,你若写点什么文章发表,说的虽是人类极普遍的弱点或优点,一种共通的现象,他总容易附会到自己头上去。话说得好,他终生受用,说得不好,他以为你骂了他,钉在心子上永拔不去。你倘若说真话:“这并非骂你,正因为我不论何时都并无机会想起你!”这只有使他更不高兴,就为的是你对他“淡漠”。你不过淡漠而已,他以为是“敌对”。

    §§§第7节烛虚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

    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作烛虚二。

    上星期下午,我过呈贡去看孩子,下车时将近黄昏,骑上了一匹栗色瘦马,向西南田埂走去。见西部天边,日头落处,天云明黄媚人,山色凝翠堆蓝。东部长山尚反照夕阳余光,剩下一片深紫。豆田中微风过处,绿浪翻银,萝卜花和油菜花黄白相间,一切景象庄严而兼华丽,实在令人感动。正在马上凝思时空,生命与自然,历史或文化,种种意义,俨然用当前一片光色作媒触剂,引起了许多奇异感想。忽然有两匹马从身后赶上,超过我马头不远,又依然慢下来了。马上两个二十岁左右大学生模样女子,很快乐的一面咬嚼酸梨,一面谈笑,说的是你吃三个我吃五个一类的话语。末后在前面一个较胖一点的,忽回头把个水淋淋的梨骨猛然向同伴抛去。同伴笑着一闪,那梨骨就不偏不斜打在我的身上。两个女学生一声不响,却笑嘻嘻的赶马向前跑了。那马夫像嘲笑又好像安慰我,“那是学生”。我知道,这是学生——把眼前自然景物和人事情形两相对照,使我感觉一种极其痛苦的印象,许多日以来不能去掉。一个人天生两只眼睛一张嘴,意思正似乎要我们多看少吃。这些近代女子做的事,竟恰恰像有意在违反自然的恩惠!

    ××也是一个大学生,年纪二十二岁,在国立大学二年级。

    关于读书事,连她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就入了大学英文系。

    功课还能及格,有一两门学科教员特别认真,就借同学笔记抄抄,写报告时也能勉强及格。家庭经济情况和爱好性情来说,她属于中产阶级的近代型女子,样子还相当好看,衣服又能够追随风气,所以在学校就常有男同学称她为“美人”。用“时代轮子转动了,我们一同漂流到这山国来”一类庸俗句子起始,写一些虽带做作气还不失去青春的热与香的信件。可是学校的书本和同学的殷勤都并不引起她多少兴趣。她需要的只是玩一玩,此外都不大关心。

    出门时也欢喜穿几件比较好看时兴的衣服,打扮得体体面面,虽给人一个漂亮印象,宿舍中衣被可零乱而无秩序。金钱大部分用在吃食,最小部分方用来买书。她也学美术,历史,生物学,这一切知识都似乎只能同考试发生关系,决不能同生活发生关系。

    也努力学外国文,最大目的,只是能说话同洋人一样,得人赞美,并不想把它当成一个向人类崇高生命追求探索工具。做人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正好像二十年前有人为她们争求解放,已解放了,但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真正要解放的是什么。因此在年龄相差不多的女同学中,最先解放了一个胃口,随时都需要吃,随处都可以吃。

    俨若每天任何一时都能够用食物填塞到胃囊中,表示消化力之强,同时象征生命正是需要最少最少的想象,需要最多最多实际事物的年龄。想起她们那个还待解放或已解放的“性”,以及并无机会也好像不大需要解放的“头脑”,使人默然了。若想起这种青年女子,在另一时社会上还称她们为“摩登女郎”,能煽起有教养绅士青春的热,找回童年的梦,会觉得这个社会退化的可怕。

    这正是另外一种类型,大凡家中有三五个子侄亲友的,总可以在其中发现那么一个女孩子,引起感想是这些女人旧知识学不了,新知识说不上,一眼看去还好,可不许人想想好在那里。

    从这种类型女子说来,上帝真像有点草率处,使人想要询问,“老天爷,你究竟拿的是个什么主意,你是在有计划故意来试验训练男子?还是在无目的而任性情形中改造女人?”如果我们不宜把这问题牵引到“上帝”方面去,那就得承认这是“现代教育”

    的特点,只要她们读书,照二十年前习惯读书。读什么书?有什么用?谁都不大明白。作教育部长或大学教授的,作家长的,且似乎也永远不必需对这问题明白,或提出一些明智有益的意见。

    科学工作方面,我们虽然已经承认了豆类栽培可以发现遗传定律,稻棉可以用杂交法育种,即在犬与鸽子身上,也知道采取了一个较新观点,加以训练。对于人的教育,尤其是和民族最有关系的女子教育,一直到如今还脱不了在因习的自然状态下进行。这并不是人的蠢笨,实在是负责者懒惰与无知的表现!

    这种现代教育的特点,如果不能引起当局的关心,有计划的来勇敢改造,我们就得自己想办法。这同许多问题差不多,总得有个办法,方能应付“明天”和“未来”。对妇女本身幸福快乐言,若知道关心明天和未来,也方能够把生命有个更合理更有意思的安排。

    现代教育特点事实上应当称为弱点,改造运动必需从修正这个弱点着手。修正方法消极方面是用礼貌节制她们的“胃部”,积极方面是用书本训练她们的“脑子”。一个“摩登女郎”的新的含义,应当是在饮食方面明白自制,在自然美方面还能够有兴致欣赏,且知道把从书本吸收的一切人类广泛知识,看成是生命存在的特别权利,不仅仅当作学校或爸爸派定义务。扩大母性爱,对人类崇高美丽观念或现象充满敬慕与倾心,对是非好恶反应特别强,对现社会堕落与腐败能认识,又能避免,对作人兴趣特别浓厚也特别热诚,换言之,就是她既已从旧社会不良习惯观念中解放了出来,便能为新社会建立一个新的人格的标准。她不再是“自然”物,于人类社会关系上,仅仅注定尽生育义务,从这种义务上讨取生活,以得人怜爱为已足。她还应当单为作一个“人”,用人的资格,好好处理她的头脑,运用到较高文化各方面追求上去,放大她的生命与人格,从书本上吸收,同时也就创造,在生活上学习,同时也就享受。

    我们是不是可以希望这种新女性,在这个新社会大学校学生群中陆续发现?形成这个五光十色的人生,若决定于人的意志力,也许我们需要的倒是一种“哲学”,一种表现这个优美理想的人生哲学,用它来作土壤,培植中国的未来新女性。

    §§§第8节云南看云

    (云南的云给人印象大不相同,它的特点是素朴,影响到人性情也应当挚厚而单纯。)

    云南因云而得名。可是外省人到了云南一年半载后,一定会和本地人差不多,对于云南的云,除却只能从它变化上得到一点晴雨知识,就再也不会单纯的来欣赏它的美丽了。

    看过卢锡麟先生的摄影后,必有许多人方俨然重新觉醒,明白自己是生在云南,或住在云南。云南特点之一,就是天上的云变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时候,云的颜色,云的形状,云的风度,实在动人。

    战争给了许多人一种有关生活的教育,走了许多路,过了许多桥,睡了许多床,此外还必然吃了许多想象不到的小苦头。

    然而真正具有深刻教育意义的,说不定倒是明白许多地方各有各的天气,天气不同还多少影响到一点人事。云有云的地方性:

    中国北部的云厚重,人也同样那么厚重。南部的云活泼,人也同样那么活泼。海边的云幻异,渤海和南海云又各不相同,正如两处海边的人性情不同。河南的云一片黄,抓一把下来似乎就可以作窝窝头,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湖湘的云一片灰,长年挂在天空一片灰,无性格可言,然而桔子、辣子就在这种地方大量产生,在这种天气下成熟,却给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发展和进取精神。四川的云与湖南云虽相似而不尽相同,巫峡峨嵋夹天耸立,高峰把云分割又加浓,云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

    论色彩丰富,青岛海面的云应当首屈一指。有时五色相煊,千变万化,天空如展开一张锦毯。有时素净纯洁,天空只见一片绿玉,别无它物,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欲感。

    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有青春的嘘息,煽起人狂想和梦想。海市蜃楼即在这种天空下显现,海市蜃楼虽并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

    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在的美梦里,不是毫无道理的。云南的云给人印象大不相同,它的特点是素朴,影响到人性情也应当挚厚而单纯。

    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长年的热风,两种原料经过一种神奇的手续完成的,色调出奇的单纯,惟其单纯反而见出伟大。尤以天时晴明的黄昏前后,光景异常动人。完全是水墨画,笔调超脱而大胆。天上一角有时黑得如一片漆,它的颜色虽然异样黑,给人感觉竟十分轻。在任何地方“乌云蔽天”照例是个沉重可怕的象征,惟有云南傍晚的黑云,越黑反而越不碍事,且表示第二天天气必然顶好。几年前中国古物运到伦敦展览时,有一个赵松雪作的卷子,名《秋江叠嶂》,净白如玉的澄心堂纸上用浓墨重重涂抹,给人印象却十分秀美。云南的云也恰恰如此,看来只觉得黑而秀。

    可是我们若在黄昏前后,到城郊外一个小丘上去,或坐船在滇池中,看到这种云彩时,低下头来一定会轻轻的叹一口气。具体一点将发生“大好河山”感想,抽象一点将发生“逝者如斯”感想。心中一定觉得有些痛苦,为一片悬在天空中的沉静黑云而痛苦。因为这东西给了我们一种无言之教,比目前政治家的文章,宣传家的讲演,杂感家的讽刺文,都高明得多,深刻得多,同时还美丽得多。觉得痛苦原因或许也就在此。那么好看的云,教育了在这一片天底下讨生活的人,究竟是些什么?是一种精深博大的人生理想?还是一种单纯美丽的诗的感情?若把它与地面所见、所闻、所有两相对照,实在使人不能不痛苦!

    在这美丽天空下,人事方面,我们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官方报纸虚虚实实的消息,物价的变化,空洞的论文,小巧的杂感,此外似乎到处就只碰到“法币”。大官小官商人和银行办事人直接为法币而忙,教授学生也间接为法币而忙。最可悲的现象,实无过于大学校的商学院,近年每到注册上课时,照例人数必最多。这些人其所以习经济、习会计,可说对于生命无任何高尚理想可言,目的只在毕业后能入银行作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挤挤挨挨,皆为利来。”教务处几个熟人都不免感到无可奈何。教这一行的教授,也认为风气实不大好。

    社会研究的专家,机会一来即向银行跑。习图书馆的,弄古典文学的,学外国文学的,工作皆因此而清闲下来,因亲戚、朋友、同乡……种种机会,不少人也像失去了对本业的信心。有子女升学的,都不反对子弟改业从实际出发,能挤进银行或金融机关作办事员,认为比较稳妥。大部分优秀脑子,都给真正的法币和抽象的法币弄得昏昏的,失去了应有的灵敏与弹性,以及对于“生命”较深一层的认识。其余无知识的脑子,成天打算些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云南的云即或再美丽一点,对于多数人还似乎毫无意义可言的。

    近两个月来,本市在连续的警报中,城中二十万市民,无一不早早的就跑到郊外去,向天空把一个颈脖昂酸,无一人不看到过几片天空飘动的浮云,仰望结果,不过增加了许多人对于财富得失的忧心罢了。“我的越币下落了”,“我的汽油上涨了”,“我的事业这一年发了五十万财”,“我从公家赚了八万三”,这还是就仅有十几个熟人口里说说的。此外说不定还有个把教授之流,终日除玩牌外无其他娱乐,会想到前一晚上玩麻雀牌输赢事情,聊以解嘲似的自言自语:“我输牌不输理。”这种教授先生当然是不输理的,在警报解除以后,还不妨跑到老同学住处去,再玩个八圈,证明一下输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人若乐意在地下爬,以为是活下来最好的姿势,他人劝他不妨站起来试走走看,或更盼望他挺起脊梁来做个人,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就在这么一个社会这么一种情形中,卢先生却来展览他在云南的照相,告给我们云南法币以外还有些什么。即以天空的云彩言,色彩单纯的云有多健美,多飘逸,多温柔,多崇高!

    观众人数多,批评好,正说明只要有人会看云,就能从云影中取得一种诗的感兴和热情,还可望将这种可贵的感情,转给另外一种人。换言之,就是云南的云即或不能直接教育人,还可望由一个艺术家的心与手,间接来教育人。卢先生照相的兴趣,似乎就在介绍这种美丽感印给多数人,所以作品中对于云物的题材,处理得特别好。每一幅云都有一种不同的性情,流动的美。不纤巧,不做作,不过分修饰,一任自然,心手相印,表现得素朴而亲切,作品成功是必然的。可是得到“赞美”不是艺术家最终的目的,应当还有一点更深的意义。我意思是如果一种可怕的实际主义,正在这个社会各组织各阶层间普遍流行,腐蚀我们多数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时还像是正在把许多人有形无形市侩化,社会中优秀分子一部分所梦想所希望,也只是糊口混日子了事,毫无一种较高尚的情感,更缺少用这情感去追求一个美丽而伟大的道德原则的勇气时,我们这个民族应当怎么办?大学生读书目的,不是站在柜台边作行员,就是坐在公事房作办事员,脑子都不用,都不想,只要有一碗饭吃就算有了出路。甚至于作政论的,作讲演的,写不高明讽刺文的,习理工的,玩玩文学充文化人的,办党的,信教的,……特别是当权做官的,出路打算也都是只顾眼前。大家眼前固然都有了出路,这个国家的明天,是不是还有希望可言?

    我们如真能够像卢先生那么静观默会天空的云彩,云物的美丽景象,也许会慢慢的陶冶我们,启发我们,改造我们,使我们习惯于向远景凝眸,不敢堕落,不甘心堕落,我以为这才像是一个艺术家最后的目的。正因为这个民族是在求发展,求生存,战争已经三年。战争虽败北,虽死亡万千人民,牺牲无数财富,可并不气馁,相信坚持抗战必然翻身。就为的是这战争背后还有个庄严伟大的理想,使我们对于忧患之来,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忍受。我们其所以能忍受,不特是我们要发展,要生存,还要为后来者设想,使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点,更像人一点!我们责任那么严重,而且又那么困难,所以不特多数知识分子必然要有一个较坚朴的人生观,拉之向上,推之向前,就是作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么一分知识,方能够把企业的发展与国家的发展放在同一目标上,分途并进,异途同归,抗战到底!

    举一个浅近的例来说说:我们的眼光注意到“出路”、“赚钱”以外,若还能够估量到在滇越铁路的另一端,正有多少鬼蜮成性阴险狡诈的敌人,圆睁两只鼠眼,安排种种巧计阴谋,预备把劣货倾销到昆明来,且把推销劣货的责任,派给昆明市的大小商家时,就知道学习注意远处,实在是目前一件如何重要的事情!照相必选择地点,取准角度,方可望有较好效果。做人何尝不是一样,明分际,识大体,“有所不为”,敌人即或花样再多,劣货在有经验商家的眼中,总依然看得出,取舍之间是极容易的。若只图发财,见利忘义,“无所不为”,把劣货变成国货,改头换面,不过是翻手间事!劣货推销不过是若干有形事件中之一种。此外各层统治阶级中不争气处,所作所为,实有更甚于此者。

    所以我觉得卢先生的摄影,不只是给人看看,还应当给人深思。

    §§§第9节水云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那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

    青岛的五月,是个希奇古怪的时节。自从二月起从海上吹来的季候风,饱吹了一季,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达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山脚树林深处,便开始有啄木鸟的踪迹和黄莺的鸣声。公园中分区栽种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棠棣、海棠和樱花,正像约好了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到处都聚集了些游人,穿起初上身的称身春服,携带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边草地上赏花取乐。就中有些从南北大都市官场或商场抽空走出,坐了路局的特别列车,来看樱花作短期旅行的,从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这些人为表示当前为自然解放后的从容和快乐,多仰卧在软草地上,用手枕着头,被天上云影、压枝繁花弄得发迷。口中还轻轻吹嘘唿哨,学林中鸣禽唤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和花树前,忙着帮孩子们照相,不受羁勒的孩子们,却在花树间各处乱跑。

    就在这种阳春烟景中,我偶然看到一本小书,书上有那么一段话,“地上一切花叶都从阳光挹取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种生物,还待从阳光中取得营养和教育。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生命也不能在风光中静止,值得留心!”俨若有会于心,因此常常欢喜孤独伶俜的我,带了几个硬绿苹果,带了两本书,向阳光较多无人注意的海边走去。照习惯我是对准日出方向,沿海岸往东走。夸父追日我却迎赶日头,不担心半道会渴死。我的目的正是让不能静止的生命,从风光中找寻那个不能静止的美。

    我得寻觅,得发现,得受它的影响或征服,从忘我中重新得到我,证实我。我走过了惠泉浴场,走过了炮台,走过了建筑在海湾石岨上俄国什么公爵用黄麻石堆就的堡垒形大房子,一片待开辟的荒地,……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个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进。这个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绿大海,远远可看见多蛇水灵山岛的灰色圆影,和海上船只驶过时在浅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缕淡烟。

    我身背后是一片马尾松林,好像一个一个翠绿扫帚,倒转竖起,扫拂天云。矮矮的疏疏的马尾松下,到处有一丛丛淡蓝色和黄白间杂野花正任意开放,花丛间常常可看到一对对小而伶俐麻褐色野兔,神气天真烂漫,在那里追逐游戏。这地方原有一部分已划作新住宅区,还无一座房子,游人又极稀少,本来应该算是这些小小生物的特别区,所以当它们与陌生人互相发现时,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的对人望定。望了好一会,似乎从神情间看出了点危险,或猜想到“人”是什么,方憬然惊悟,猛回头于草树间奔窜。逃走时恰恰如一个毛团弹子一样迅速,也如一个弹子那么忽然触着树身而转折,更换一个方向继续奔窜。这聪敏活泼小生物,终于在绿色马尾松和杂花乱草间消失了。我于是好像有点抱歉,来估想它受惊以后跑回窝中的情形。它们照例是用山道间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筩作窝的,因为里面四通八达,合乎传说上的三窟意义。逃进去后,必互相挤得紧紧的,为求安全准备第二次逃奔。(因为有时很可能是被一匹顽皮的小狗所追逐,这小狗却用一种好奇好事心情,徘徊在水道口。)过一会儿心定了些,才小心谨慎从水道口露出那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和光头,听听远近风声,明白“天下太平”后,才重新出到草丛树根间来游戏。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悬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坠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在阳光下时时刻刻变换颜色。有时又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戴着绉折的白帽子,排列成行成队,直向岩石下扑撞,结果这浪头即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力,一面即用身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

    因为从默会遐想中,体会到生命中所孕育的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狂想的音乐。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那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还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既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也待发展,待开放,必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

    我仰卧时那么打量,一起身有另外一种回答出自中心深处。

    这正是想象碰着边际时所引起的一种回音。回音中见出一点世故,一点冷嘲,一种受社会挫折蹂躏过的记号。

    “一个人心情骄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够作战士!应当时时刻刻记住,得谨慎小心,你到的原是个深海边。身体从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一颗心若掉到梦想荒唐幻异境界中去,也相当危险,挣扎出来并不容易!”

    这点世故对于当时环境中的我并不需要,因此重新躺下去,俨若表示业已心甘情愿受我选定的生活选定的人所征服。我正等待这种征服。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上。这才像是生命。

    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权量不合。

    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伪‘思想家’为扭曲压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乡愿标准。这种思想算是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们复仇的人病态的行为罢了。这种人照例先是显得极端别扭表示深刻,到后又显得极端和平表示纯粹,本身就是一种矛盾。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健康的,那能够希望有个健康人生观。一般社会把这种人叫做思想家,只因为一般人都不习惯思想,不惯检讨思想家的思想。一般人都乐意用校医室的磅秤称身体和灵魂。更省事是只称一次。”

    “好,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使用你自己那个尺和秤,来到这个广大繁复的人间,量度此后人我的关系。”

    “你难道不相信吗?”

    “人应当自己有自信,不必担心别人不相信。一个人常常因为对自己缺少自信,总要从别人相信中得到证明。政治上纠纠纷纷,以及在这种纠纷中的广大牺牲,使百万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义,真正说来,也不过就为的是可增加某种少数人自己那点自信!在普通人事关系上,且有人自信不过,又无从用牺牲他人得到证明,所以一失了恋就自杀的。这种人做了一件其蠢无以复加的行为,还以为是追求生命最高的意义,而且得到了它。”

    “我是如你所谓灵魂上的骄傲,也要始终保留着那点自信!”

    “那自然极好,因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问他的自信是从官能健康或观念顽固而来,都可望能够赢得他人相信的。不过你要注意,风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们生命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还决定后天的命运。”

    “我自信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绝我不要的。”

    “这只限于选购牙刷一类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会发现势不可能。至于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个偶然的凑巧,也无从拒绝那个附于情感上的弱点,由偶然凑巧而作成的碰头。”

    辩论到这个时候,仿佛自尊心起始受了点损害,躺卧向天的那个我,于是沉默了。坐着望海的那个我,因此也沉默了。

    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虽明知中途必有若干岛屿,可作候鸟迁移时的栖息,鸟类一代持续一代而不把它的位置记错,且一直向前,终可达到一个绿芜照眼的彼岸,有一切活泼自由生命存在。但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是无从用想象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未来一切无从由他人经验取证,亦无从由书本取证。再试抬头看看天空云影,并温习另外一时同样天空的云影,我便俨若重新有会于心。因为海上的云彩实在华丽异常。有时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天空如张开一张锦毯。有时又素净纯洁,天空但见一片明莹绿玉,别无它物。

    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充满青春的嘘息,煽起人狂想和梦想,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欲感。海市蜃楼就在这种天空中显现,它虽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驻的梦境里,不是毫无道理的。然而这应当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是不是还有点别的什么?

    我不羡慕神仙,因为我是个从乡下来的凡人。我偶然厌倦了军队中平板生活,撞入都市,因之便来到一个大学教书。现实生活中我还不曾受过任何女人关心,也不曾怎么关心过别的女人。

    我在缓缓移动云影下,做了些青年人所能做的梦。我明白我这颗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载得起从人取来的忘我狂欢。我试重新询问我自己:

    “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世界上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怎么这样谦虚得小气?这种人并不止一个,行将就要陆续侵入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点虽脆弱实顽固的势力。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名字有点俗气,但你并不讨厌它,因为它比虹和星还无固定性,还无再现性。它过身,留下一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它消失,当真就消失了。除留在你心上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会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或他人心上过。凡曾经一度在你心上活过来的,当你的心还能跳跃时,另外那一个人生命也就依然有他本来的光彩,并未消失。那些偶然的颦笑,明亮的眼目,纤秀的手足,有式样的颈肩,谦退的性格,以及常常附于美丽自觉而来的彼此轻微妒嫉,既侵入你的生命,也即反应在你人格中,文字中,并未消失。世界虽如此广大,这个人的心和那个人的心却容易撞触。况且人间到处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够在另外一个生命中保留一种势力?”

    “这应当看你的情感。”

    “难道我和人对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种预定计划去作一点安排?”

    “唉,得了。什么叫做计划?你意思是不是说那个理性可以为你决定一件事情,而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从不曾交把任何一个人的?你试想想看,能不能决定三点钟以后,从海边回到你那个住处去,半路上会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这些事影响到一年两年后的生活,又可能有多大?若这一点你猜测失败了,那其他的事情,显然就超过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远了。这种测验对于你也不是件坏事情。因为可让你明白偶然和情感将来在你生命中的种种势力,说不定还可以增加你一点忧患来临的容忍力,和饮浊含清的适应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点某一事上,你得保留信天委命的达观,方不至于……”

    我于是靠在一株马尾松旁边,一面随手采摘那些杂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试去想象下午回住处时半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知道自然会有些事情。

    §§§第10节一个传奇的本事

    (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

    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

    (自传一章)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这不仅是二十岁以前的事情。即到厌倦了水边城市流宕生活,改变计划,来到住有百万市民的北平,饱受生活的折磨,坚持抵制一切腐蚀,十分认真阅读那本抽象“大书”第二卷,告了个小小段落,转入几个大学教书时,前后二十年,十分凑巧,所有学校又都恰好接近水边。我的人格的发展,和工作的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大小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淞江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直泻千里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无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滇池边。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给我用笔以各种不同的启发。这分离奇教育并无什么神秘性,却不免富于传奇性。

    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个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我待完成的主要工作,将是描述十个水边城市平凡人民的爱恶哀乐。在这个变易多力取予复杂的社会中,宜让头脑灵敏身心健全的少壮,有机会驾着最新式飞机向天上飞,从高度和速度上打破记录,成为新时代画报上的名人。且尽那些马上得天下还想马上治天下的英雄伟人,为了寄生细菌的巧佞和谎言繁殖迅速,不多久,都能由雕刻家设计,为安排骑在青铜熔铸的骏马上,在永远坚固磐石作基的地面,给后人瞻仰。也让那些各式各样的生命,于爱憎取予之际各得其所,各有攸归。我要的却只是能再好好工作二三十年,完成学习用笔过程后,还有机会得到写作上的真正自由,再认真写写那些生死都和水分不开的平凡人的平凡历史。这个分定对于我像是生存唯一的义务,无从拒绝。因为这种平凡的土壤,却孕育了我发展了我的生命,体会经验到一点不平凡的人生。

    我有一课水上教育受得极离奇,是二十七年前在常德府那半年流宕。这个城市从地图上看,即可知接连洞庭,贯串黔川,扼住湘西的咽喉,是一个在经济上军略上都不可忽略的城市。城市的位置似乎浸在水中或水下,因为每年有好几个月城四面都是一片大水包围,水线且比城中民房还高。保护到二十万居民不至于成为鱼鳖,全靠上游四十里几道坚固的长堤,和一个高及数丈的砖砌大城。常德沿河有四个城门,计西门、上南门、中南门、下南门。城门外有一条延长数里的长街,上边一点是年有百十万担“湖莲”的加工转口站。此外卖牛肉狗肉、开染坊糖坊和收桐油、朱砂、水银、白蜡、生漆、五倍子的大小庄号,生产出售水上人所不可少的竹木圆器及大小船只上所必需的席棚、竹缆、钢钻头、大小铁锚杂物店铺,在这条河街上都占有一定的地位,各有不同的处所。

    最动人的是那些等待主顾、各用特制木架支撑,上盖罩棚,身长五七丈的大木桅,和仓库堆店堆积如山的作船帆用的厚白帆布,联想到它们在“扬扬万斛船,影若扬白虹”三桅五舱大船上应用时的壮观景象和伟大作用,不觉更令人神往倾心。

    这条河街某一段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东西,发出什么不同气味,到如今我始终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城市在经济上和军事上都有其重要意义,因此抗日战争末两年,最激烈的一役,即中外报刊记载所谓“中国谷仓争夺战”的一役中,十万户人家终于在所预料情形下,完全毁于炮火中。沅水流域竹木原料虽特别富裕,复兴重建也必然比中国任何一地容易。

    不过那个原来的水上美丽古典城市,有历史性市容,有历史性人事,就已早于烈烈火焰中消失,后来者除了从我过去作的简单叙述,还能得到个大略印象,此外再也无从寻觅了。有形的和无形的都一律毁掉了。然而有些东西,却似乎还值得用少量文字或在多数人情感中保留下来,对于明日社会重造工作上,有其长远的意义。

    常德既是延长千里一条沅水和十来条支流十多个县份百数十万人民生产竹、木、油、漆、棉、麻、烟草、药材原料的集中站,及东南沿海鱿鱼、海带、淮盐及一切轻工业品货物向上转移的总码头,船只向上可达川东、黔东,向下毗连洞庭、长江,地方人事自然也就相当复杂。城门口照例有军事机关和税收机关各种堂皇布告,同时也有当地党部无效果的政治宣传品,和广东、上海药房出卖壮阳、补虚伪药,及“活神仙”“王铁嘴”一类看相算命骗人的各种广告,各自占据城墙一部分。这几乎也是全国同类城市景象。大街上多的是和商品转销有关的接洽事务的大小老板伙计忙匆匆地来去,更多的是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这些人在水上虽各有一定住处,在街上依然随地可以碰到。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人数多,真正在维持这个水边城市的繁荣,支配一切活动的,还是水上那几千只大小船只和那几万驾船人。其中“麻阳佬”

    占比例特重,这些人如何使用他们各不相同各有个性的水上工具,按照不同的行规、不同的禁忌挣扎生活并生儿育女,我虽说不上十分清楚,却有一定常识。所以,抗战初期,写了个关于湘西问题的小书时,《常德的船》那一章,内中主要部分,便是介绍占据一条延长千里沅水的麻阳船只和驾船人的种种,在那一章小文结尾说:

    常德本身也类乎一只旱船,……常德县沿沅水上行九十里,即到千五百年前武陵渔人迷路问津的桃源。……那里河上游一点,有个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学校。

    五四运动影响到湖南时,谈男女解放,自由平等,剪发恋爱,最先提出要求并争取实现它的,就是这个学校一群女学生。

    这只旱船上不仅装了社会上几个知名人士,我还忘了提及几个女学生。这里有因肺病死去的川东王小姐,有芷江杨小姐,还有……一群单纯热情的女孩子,离开学校离开家庭后,大都暂时寄居到这个学校里,作为一个临时跳板,预备整顿行装,坚强翅膀,好向广大社会飞去。书虽读得不怎么多,却为《新青年》一类刊物煽起了青春的狂热,带了点点钱和满脑子进步社会理想和个人生活幻想,打量向北平、上海跑去,接受她们各自不同的命运。

    这些女孩子和现代史的发展,曾有过密切的联系。另外有几个性情比较温和稳定,又不拟作升学准备的,便作了那个女学校的教员。当时年纪大的都还不过二十来岁,差不多都有个相同社会背景,出身于小资产阶级或小官僚地主家庭,照习惯,自幼即由家庭许了人家,毕业回家第一件事即等待完婚。既和家庭闹革命,经济来源断绝,向京沪跑去的,难望有升大学机会,生活自然相当狼狈。一时只能在相互照顾中维持,走回头路却不甘心。

    犹幸社会风气正注重俭朴,人之师需为表率,作教员的衣着化妆品不必费钱,所以每月收入虽不多,最高月薪不过三十六元,居然有人能把收入一半接济升学的亲友。教员中有一位年纪较长,性情温和而朴素、又特别富于艺术爱好,生长于凤凰县苗乡得胜营的杨小姐,在没有认识以前,就听说她的每月收入,还供给了两个妹妹读书。

    至于那时的我呢,正和一个从常德师范毕业习音乐美术的表兄黄玉书,一同住在常德中南门里每天各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中,说明白点,就是无业可就。表哥是随同我的大舅父从北平、天津见过大世面的,找工作无结果,回到常德等机会的。无事可作,失业赋闲,照当时称呼名为“打流”。

    那个“平安小客栈”对我们可真不平安!每五天必须结一回账,照例是支吾过去。欠账越积越多,因此住宿房间也移来移去,由三面大窗的“官房”,迁到只有两片明瓦作天窗的贮物间。总之,尽管借故把我们一再调动,永不抗议,照栈规彼此不破脸,主人就不能下逐客令。至于在饭桌边当店东冷言冷语讥诮时,只装作听不懂,也陪着笑笑,一切用个“磨”字应付。这一点,表哥可说是已达到“炉火纯青”地步。

    如此这般我们约摸支持了五个月。虽隔一二月,在天津我那大舅父照例必寄来二三十元接济。表哥的习惯爱好,却是扣留一部分去城中心“稻香村”买一二斤五香牛肉干作为储备,随时嚼嚼解馋,最多也只给店中二十元,因此永远还不清账。

    内掌柜是个猫儿脸中年妇女,年过半百还把发髻梳得油光光的,别一支翠玉搔头,衣襟纽扣上总还挂一串“银三事”,且把眉毛扯得细弯弯的,风流自赏,自得其乐,心地倒还忠厚爽直。

    不过有时禁不住会向五个长住客人发点牢骚,饭桌边“项庄舞剑”意有所指的说,“开销越来越大了,门面实在当不下。楼下铺子零卖烟酒点心赚的钱,全贴上楼了,日子偌得过?我们吃四方饭,还有人吃八方饭!”话说得够锋利尖锐。

    说后,见五个长住客人都不声不响,只顾低头吃饭,就和那个养得白白胖胖、年纪已过十六岁的寄女儿干笑,寄女儿也只照例陪着笑笑。(这个女孩子经常借故上楼来,请大表兄剪鞋面花样或围裙上部花样,悄悄留下一包寸金糖或芙蓉酥,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表兄却笑她一身白得像白糖发糕,虽不拒绝芙蓉酥,可决不要发糕。)我们也依旧装不懂内老板话中含意,只管拣豆芽菜汤里的肉片吃。可是却知道用过饭后还有一手,得准备招架对策。不多久,老厨师果然就带了本油腻腻蓝布面的账本上楼来相访,十分客气要借点钱买油盐。表兄作成老江湖满不在乎的神气,随便翻了一下我们名下的欠数,就把账本推开,鼻子嗡嗡的,“我以为欠了十万八千,这几个钱算个什么?内老板四海豪杰人,还这样小气,笑话。——老弟,你想想看,这岂不是大笑话!我昨天发的那个催款急电,你亲眼看见,不是迟早三五天就会有款来了吗?”

    连哄带吹把厨师送走后,这个一生不走时运的美术家,却向我嘘了口气说:“老弟,风声不大好,这地方可不比巴黎!我听熟人说,巴黎的艺术家,不管做什么都不碍事。有些人欠了二十年的房饭账,到后来索性作了房东的丈夫或女婿,日子过得满好。

    我们在这里想攀亲戚倒有机会,只是我不大欢喜冒险吃发糕,正如我不欢喜从军一样。我们真是英雄秦琼落了难,黄骠马也卖不成!”于是学成家乡老秀才拈卦吟诗哼着,“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我心想,怎么办?表兄常说笑话逗我,北京戏院里梅兰芳出场前,上千盏电灯一熄,楼上下包厢里,到处是金刚钻耳环手镯闪光,且经常有阔人掉金刚钻首饰。上海坐马车,马车上也常有洋婆子、贵妇人遗下贵重钱包,运气好的一碰到即成大富翁。即或真有其事,远水哪能救近火?还是想法对付目前,来一个“脚踏西瓜皮”溜了吧。至于向什么地方溜,当时倒有个方便去处。

    坐每天两班的小火轮上九十里的桃源县找贺龙。因为有个同乡向英生,和贺龙是把兄弟,夫妻从日本留学回来,为人思想学问都相当新,做事非“知事”、“道尹”不干,同乡人都以为“狂”,其实人并不狂。曾作过一任知县,却缺少处理行政能力,只想改革,不到一年,却把个实缺被自己的不现实理想革掉了。三教九流都有来往,长住在城中春申君墓旁一个大旅馆里,总像还吃得开,可不明白钱从何来。这人十分热忱写了个信介绍我们去见贺龙。

    一去即谈好,表示欢迎,表兄作十三元一月的参谋,我作九元一月的差遣,还说“码头小,容不了大船,只要不嫌弃,留下暂时总可以吃吃大锅饭”。可是这时正巧我们因同乡关系,偶然认识了那个杨小姐,两人于是把“溜”字水旁删去,依然“留”下来了。

    桃源的差事也不再加考虑。

    表兄既和她是学师范美术系的同道,平时性情洒脱,倒能一事不作,整天自我陶醉的唱歌。长得也够漂亮,特别是一双乌亮大眼睛,十分魅人。还擅长用通草片粘贴花鸟草虫,作得栩栩如生,在本县同行称第一流人才。这一来,过不多久,当然彼此就成了一片火,找到了热情寄托处。

    自从认识了这位杨小姐后,一去那里必然坐在学校礼堂大风琴边,一面弹琴,一面谈天。我照例乐意站在校门前欣赏人来人往的市景,并为二人观观风。学校大门位置在大街转角处,两边可以看得相当远,到校长老太太来学校时,经我远远望到,就进去通知一声,里面琴声必然忽高起来。老太太到了学校却照例十分温和笑笑的说:“你们弹琴弹得真不错!”表示对于客人有含蓄的礼貌。客人却不免红红脸。因为“弹琴”和“谈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语意指什么虽不分明,两人的体会却深刻得多。

    每每回到客栈时,表哥便向我连作了十来个揖,要我代笔写封信,他却从从容容躺在床上哼各种曲子,或闭目养神,温习他先前一时的印象。信写好念给他听听,随后必把大拇指翘起来摇着,表示感谢和赞佩。

    “老弟,妙,妙!措词得体,合式,有分寸,不卑不亢。真可以上报!”

    事实上呢,我们当时只有两种机会上报,即抢人和自杀。

    但是这两件事都和我们兴趣理想不大合,当然不曾采用。至于这种信,要茶房送,有时茶房借故事忙,还得我代为传书递柬。

    那女教员有几次还和我讨论到表哥的文才,我只好支吾过去,回客栈谈起这件事,表兄却一面大笑一面肯定的说:“老弟,你看,我不是说可以上报吗?”我们又支持约两个月,前后可能写了三十多次来回信,住处则已从有天窗的小房间迁到毛房隔壁一个特别小间里,人若气量窄,情感脆弱,对于生活前途感到完全绝望,上吊可真方便。我实在忍受不住,有一天,就终于抛下这个表兄,随同一个头戴水獭皮帽子的同乡,坐在一只装运军服的“水上漂”,向沅水上游漂去了。

    三年后,我在北平知道一件新事情,即两个小学教员已结了婚,回转家乡同在县立第一小学服务。这种结合由女方家长看来,必然不会怎么满意。因为表哥祖父黄河清,虽是个贡生,看守文庙作“教谕”,在文庙旁家中有一栋自用房产,屋旁还有株三人合抱的大椿木树,著有《古椿书屋诗稿》。为人虽在本城受人尊敬,可是却十分清贫。至于表哥所学,照当时家乡人印象,作用地位和“飘乡手艺人”或“戏子”相差并不多。一个小学教师,不仅收入微薄,也无什么发展前途。比地方传统带兵的营连长或参谋副官,就大大不如。不过两人生活虽不怎么宽舒,情感可极好。

    因此,孩子便陆续来了,自然增加了生计上的麻烦。好在小县城,收入虽少,花费也不大,又还有些作上中级军官或县长局长的亲友,拉拉扯扯,日子总还过得下去。而且肯定精神情绪都还好。

    再过几年,又偶然得家乡来信说,大孩子已离开了家乡,到福建厦门集美一个堂叔处去读书。从小即可看出,父母爱好艺术的长处,对于孩子显然已有了影响。但本地人性情上另外一种倔强自恃,以及潇洒超脱不甚顾及生活的弱点,也似乎被同时接收下来了。所以在叔父身边读书,初中不到二年,因为那个艺术型发展,不声不响就离开了亲戚,去阅读那本“大书”,从此就于广大社会中消失了。计算岁月,年龄已到十三四岁,照家乡子弟飘江湖奔门路老习惯,已并不算早。教育人家子弟的既教育不起自己子弟,所以对于这个失踪的消息,大致也就不甚在意。

    一九三七年抗战后十二月间,我由武昌上云南路过长沙时,偶然在一个本乡师部留守处大门前,又见到那表兄,面容憔悴蜡渣黄,穿了件旧灰布军装,倚在门前看街景,一见到我即认识,十分亲热的把我带进了办公室。问问才知道因为脾气与年轻同事合不来,被挤出校门,失了业。不得已改了业,在师部做一名中尉办事员,办理散兵伤兵收容联络事务。大表嫂还在沅陵酉水边“乌宿”附近一个村子里教小学。

    大儿子既已失踪,音信不通。二儿子十三岁,也从了军,跟人作护兵,自食其力。还有老三、老五、老六,全在母亲身边混日子。事业不如意,人又上了点年纪,常害点胃病,性情自然越来越加拘迂。过去豪爽洒脱处早完全失去,只是一双浓眉下那双大而黑亮有神的眼睛还依然如旧。也仍然欢喜唱歌。邀他去长沙著名的李合盛吃了一顿生炒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问他还吸烟不吸烟,就说,“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可是我发现他手指黄黄的,知道有烟吸还是随时可以开戒。他原欢喜吸烟,且很懂烟品好坏。第二次再去看他,带了别的同乡送我的两大木盒吕宋雪茄烟去送他。他见到时,憔悴焦黄脸上露出少有的欢喜和惊讶,只是摇头,口中低低的连说:“老弟,老弟,太破费你了,太破费你了。不久前,我看到有人送老师长这么两盒,美国大军官也吃不起!”

    我想提起点旧事使他开开心,告他“还有人送了我一些什么‘三五字’、‘大司令’,我无福享受,明天全送了你吧。我当年一心只想做个开糖坊的女婿,好成天有糖吃。你看,这点希望就始终不成功!”

    “不成功!人家都说你为我们家乡争了个大面子,赤手空拳打天下,成了名作家。也打败了那个只会做官、找钱,对家乡青年毫不关心的熊凤凰。什么凤凰?简直是只阉鸡,只会跪榻凳,吃太太洗脚水,我可不佩服!你看这个!”他随手把一份当天长沙报纸摊在桌上,手指着本市新闻栏一个记者对我写的访问说,“老弟,你当真上了报,人家对你说了不少好话,比得过什么什么大文豪!”

    我说:“大表哥,你不要相信这些逗笑的话。一定是做新闻记者的学生写的。因为我始终只是个在外面走码头的人物,底子薄,又无帮口,在学校里混也混不出个所以然的。不是抗战还回不了家乡,熟人听说我回来了,所以表示欢迎。我在外面只有点虚名,并没什么真正成就的。……我倒正想问问你,在常德时,我代劳写的那些信件,表嫂是不是还保留着?若改成个故事,送过上海去换二十盒大吕宋烟,还不困难!”

    想起十多年前同在一处的旧事,一切犹如目前,又恍同隔世。

    两人不免相对沉默了一会,后来复大笑一阵,把话转到这次战争的发展和家乡种种了。随后他又陪我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同乡官兵。

    正见我弟弟刚出医院,召集二十来个行将出院的下级军官,在院前小花园和他们谈话,彼此询问一下情形;并告给那些伤愈连长和营副,不久就要返回沅陵接收新兵,作为“荣誉师”重上前线。

    训话完毕,问我临时大学那边有多少熟人,建议用我名分约个日子,请吃顿饭,到时他来和大家谈谈前方情况。邀大表兄也作陪客,他却不好意思,坚决拒绝参加。只和我在另一天同上天心阁看看湘江,我们从此就离开了。

    抗战到六年,我弟弟去印度受训,过昆明时,来呈贡乡下看看我,谈及家乡种种,才知道年纪从十六到四十岁的同乡亲友,大多数都在六年里各次战役中已消耗将尽。有个麻四哥和三表弟,都在洞庭湖边牺牲了。大表哥因不乐意在师部作事,已代为安排到沅水中游青浪滩前作了一个绞船站的站长,有四十元一月。老三跟在身边,自小就会泅水,胆子又大,这个著名恶滩经常有船翻沉,老三就在滩脚伏波宫前急流漩涡中浮沉,拾捞沉船中漂出无主的腊肉、火腿和其他食物,因此,父子经常倒吃得满好。可是一生长处既无从发挥,始终郁郁不欢,不久前,在一场小病中就过世了。

    大孩子久无消息,只知道在江西战地文工团搞宣传。老二从了军。还预备把老五送到银匠铺去作学徒。至于大表嫂呢,依然在沅陵乌宿乡下村子里教小学,收入足够糊口。因为是唯一至亲,假期中,我大哥总派人接母子到沅陵“芸庐”家中度假,开学时,再送他们回学校。

    照情形说来,这正是抗战以来,一个小地方、一个小家庭极平常的小故事。一个从中级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子,为了对国家对生活还有点理想,反抗家庭的包办婚姻,放弃了本分内物质上一切应有权利,在外县作个小教员。从偶然机会里,即和一个性情还相投的穷教员结了婚,过了阵虽清苦还平静的共同生活。随即接受了“上帝”给分派的庄严任务,陆续生了一堆孩子。照环境分定,母亲的温良母性,虽得到了充分发展,作父亲的艺术秉赋,可从不曾得到好好的使用,只随同社会变化,接受环境中所能得到的那一份苦难。十年过去,孩子已生到第五个,教人子弟的照例无从使自己子弟受教育,每个孩子在成年以前,都得一一离开家庭,自求生存,或死或生,无从过问!战事随来,可怜一份小学教师职业,还被二十来岁的什么积极分子排挤掉。只好放弃了本业,换上套拖拖沓沓旧军装,“投笔从戎”作个后方留守处无足轻重的军佐。部队既一再整编,终于转到一个长年恶浪咆哮滩前的绞船站里作了站长,不多久,便被一场小小疾病收拾了。亲人赶来一面拭泪,一面把死者殓入个赊借得来的小小白木棺木里,草草就地埋了。死者既已死去,生者于是依然照旧沉默寂寞生活下去。每月可能还得从微薄收入中扣出一点点钱填还亏空。在一个普通人不易设想的乡村小学教师职务上,过着平凡而简单的日子,等待平凡的老去,平凡的死。一切都十分平凡,不过正因为它是千万乡村小学教师的共同命运,却不免使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庄严。

    抗战到第八年,和平胜利骤然来临,暌违十年的亲友,都逐渐恢复了通信关系。我也和家中人由云南昆明一个乡村中,依旧归还到旧日的北平,收拾破烂,重理旧业。忽然有个十多年不通音问的朋友,寄了本新出的诗集。诗集中用黑绿二色套印了些木刻插图,充满了一种天真稚气与热情大胆的混合,给我崭新的印象。不仅见出作者头脑里的智慧和热情,还可发现这两者结合时如何形成一种诗的抒情。对于诗若缺少深致理解,是不易作出这种明确反映的。一经打听,才知道作者所受教育程度还不及初中三,而年龄也还不过二十来岁,完全是在八年战火中长大的。更有料想不到的巧事,即这个青年艺术家,原来便正是那一死一生黯然无闻的两个美术教员的长子。十三四岁即离开了所有亲人,到陌生而广大世界上流荡,无可避免的穷困,疾病,挫折,逃亡,在种种卑微工作上短时期的稳定,继以长时间的失业,如蓬如萍的转徙飘荡,到景德镇烧过瓷器,又在另一处当过做棺材的学徒。……却从不易想象学习过程中,奇迹般终于成了个技术优秀特有个性的木刻工作者。为了这个新的发现,使我对于国家民族,以及属于个人极庄严的苦难命运,感到深深痛苦。我真用得着法国人小说中常说的一句话,“这就是人生。”当我温习到有关于这两个美术教员一生种种,和我身预其事的种种,所引起的回忆,不免感觉到对于“命运偶然”的惊奇。

    §§§第11节抽象的抒情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文学艺术的形成,本身也可说即充满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至少人类数千年来,这种挣扎方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得到认可。凡是人类对于生命青春的颂歌,向上的理想,追求生活完美的努力,以及一切文化出于劳动的认识,种种意识形态,通过各种材料、各种形式,产生创造的东东西西,都在社会发展(同时也是人类生命发展)过程中,得到认可、证实,甚至于得到鼓舞。因此,凡是有健康生命所在处,和求个体及群体生存一样,都必然有伟大文学艺术产生存在,反映生命的发展,变化,矛盾,以及无可奈何的毁灭(对这种成熟良好生命毁灭的不屈、感慨或分析)。文学艺术本身也因之不断的在发展,变化,矛盾和毁灭。但是也必然有人的想象以内或想象以外的新生,也即是艺术家生命愿望最基本的希望,或下意识的追求。而且这个影响,并不是特殊的,也是常态的。其中当然也会包括一种迷信成分,或近于迷信习惯,使后来者受到它的约束。正犹如近代科学家还相信宗教,一面是星际航行已接近事实,一面世界上还有人深信上帝造物,近代智慧和原始愚昧,彼此共存于一体中,各不相犯,矛盾统一,契合无间。因此两千年前文学艺术形成的种种观念,或部分、或全部在支配我们的个人的哀乐爱恶情感,事不足奇。约束限制或鼓舞刺激到某一民族的发展,也是常有的。正因为这样,也必然会产生否认反抗这个势力的一种努力,或从文学艺术形式上作种种挣扎,或从其他方面强力制约,要求文学艺术为之服务。前者最明显处即现代腐朽资产阶级的无目的无一定界限的文学艺术。其中又大有分别,文学多重在对于传统道德观念或文字结构的反叛。艺术则重在形式结构和给人影响的习惯有所破坏。特别是艺术最为突出。也变态,也常态。

    从传统言,是变态。从反映社会复杂性和其他物质新形态而言,是常态。不过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有如下事实,可以证明生命流转如水的可爱处,即在百丈高楼一切现代化的某一间小小房子里,还有人读荷马或庄子,得到极大的快乐,极多的启发,甚至于不易设想的影响。又或者从古埃及一个小小雕刻品印象,取得他——假定他是一个现代大建筑家——所需要的新的建筑装饰的灵感。

    他有意寻觅或无心发现,我们不必计较,受影响得启发却是事实。

    由此即可证明艺术不朽,艺术永生。有一条件值得记住,必须是有其可以不朽和永生的某种成就。自然这里也有种种的偶然,并不是什么一切好的都可以不朽和永生。事实上倒是有更多的无比伟大美好的东西,在无情时间中终于毁了,埋葬了,或被人遗忘了。

    只偶然有极小一部分,因种种偶然条件而保存下来,发生作用。

    不过不管是如何的稀少,却依旧能证明艺术不朽和永生。这里既不是特别重古轻今,以为古典艺术均属珠玉,也不是特别鼓励现代艺术完全脱离现实,以为当前没有观众,千百年后还必然会起巨大作用。只是说历史上有这么一种情形,有些文学艺术不朽的事实。甚至于不管留下的如何少,比如某一大雕刻家,一生中曾做过千百件当时辉煌全世的雕刻,留下的不过一个小小塑像的残余部分,却依旧可反映出这人生命的坚实,伟大和美好。无形中鼓舞了人克服一切困难挫折,完成他个人的生命。这是一件事。

    另一件是文学艺术既然能够对社会对人发生如此长远巨大影响,有意识把它拿来、争夺来,为新的社会观念服务。新的文学艺术,于是必然在新的社会——或政治目的制约要求中发展,且不断变化。必须完全肯定承认新的社会早晚不同的要求,才可望得到正常发展。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下对文学艺术的要求。事实上也是人类社会由原始到封建末期、资本主义烂熟期,任何一时代都这么要求的。不过不同处是更新的要求却十分鲜明,于是也不免严肃到不易习惯情形。政治目的虽明确不变,政治形势、手段却时时刻刻在变,文学艺术因之创作基本方法和完成手续,也和传统大有不同,甚至于可说完全不同。作者必须完全肯定承认,作品只不过是集体观念某一时某种适当反映,才能完成任务,才能毫不难受地在短短不同时间中有可能在政治反复中,接受两种或多种不同任务。艺术中千百年来的以个体为中心的追求完整、追求永恒的某种创造热情,某种创造基本动力,某种不大现实的狂妄理想(惟我为主的艺术家情感)被摧毁了。新的代替而来的是一种也极其尊大,也十分自卑的混合情绪,来产生政治目的及政治家兴趣能接受的作品。这里有困难是十分显明的。矛盾在本身中即存在,不易克服。有时甚至于一个大艺术家,一个大政治家,也无能为力。他要求人必须这么做,他自己却不能这么做,做来也并不能令自己满意。现实情形即道理他明白,他懂,他肯定承认,从实践出发的作品可写不出。在政治行为中,在生活上,在一般工作里,他完成了他所认识的或信仰的,在写作上,他有困难处。

    因此不外两种情形,他不写,他胡写。不写或少写倒居多数。胡写则也有人,不过较少。因为胡写也需要一种应变才能,作伪不来。

    这才能分两种来源:一是“无所谓”的随波逐流态度,一是真正的改造自我完成。截然分别开来不大容易。居多倒是混合情绪。

    总之,写出来了,不容易。伟大处在此。作品已无所谓真正伟大与否。适时即伟大。伟大意义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已有了根本改变。

    这倒极有利于促进新陈代谢。也不可免有些浪费。总之,这一件事是在进行中。一切向前了。一切真正在向前。更正确些或者应当说一切在正常发展。社会既有目的,六亿五千万人的努力既有目的,全世界还有更多的人既有一个新的共同目的,文学艺术为追求此目的、完成此目的而努力,是自然而且必要的。尽管还有许多人不大理解,难于适应,但是它的发展还无疑得承认是必然的,正常的。

    问题不在这里。不在承认或否认。否认是无意义的,不可能的。

    否认情绪绝不能产生什么伟大作品。问题在承认以后,如何创造作品。这就不是现有理论能济事了。也不是什么单纯社会物质鼓舞刺激即可得到极大效果。想把它简化,以为只是个“思想改造”问题,也必然落空。即补充说出思想改造是个复杂长期的工作,还是简化了这个问题。不改造吧,斗争,还是会落空。因为许多有用力量反而从这个斗争中全浪费了。许多本来能做正常运转的机器,只要适当擦擦油,适当照料保管,善于使用,即可望好好继续生产的——停顿了。有的是不是个“情绪”问题?是情绪使用方法问题?这里如还容许一个有经验的作家来说明自己问题的可能时,他会说是“情绪”,也不完全是“情绪”。不过情绪这两个字含意应当是古典的,和目下习惯使用含意略有不同。一个真正唯物主义者,会懂得这一点。正如同一个现代科学家懂得稀有元素一样,明白它蕴蓄的力量,用不同方法,解放出那个力量,力量即出来为人类社会生活服务。不懂它,只希望元素自己解放或改造,或者责备他是“顽石不灵”,都只能形成一种结果:消耗、浪费、脱节。有些“斗争”是由此而来的。结果只是加强消耗和浪费。必须从另一较高视野看出这个脱节情况,不经济、不现实、不宜于社会整个发展,反而有利于“敌人”时,才会变变。

    也即是古人说的“穷则变,变则通”。如何变?我们实需要视野更广阔一点的理论。需要更具体一些安排措施。真正的文学艺术丰收基础在这里。对于衰老了的生命,希望即或已不大。对于更多的新生少壮的生命,如何使之健康发育成长,还是值得研究。

    且不妨作种种不同试验。要客观一些。必须到明白把一切不同品种的果木长得一样高,结出果子一种味道,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放弃了这种不客观不现实的打算。必须明白机器不同性能,才能发挥机器性能。必须更深刻一些明白生命,才可望更有效的使用生命。文学艺术创造的工艺过程,有它的一般性,能用社会强大力量控制,甚至于到另一时能用电子计算机产生(音乐可能最先出现)。也有它的特殊性,不适宜用同一方法,更不是“揠苗助长”方法所能完成。事实上社会生产发展比较健全时,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听其过分轻浮,固然会消极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健康。

    可是过度严肃的要求,有时甚至于在字里行间要求一个政治家也做不到的谨慎严肃。尽管社会本身,还正由于政治约束失灵形成普遍堕落,即在艺术若干部门中,也还正在封建意识毒素中散发其恶臭,惟独在文学作品中却过分加重他的社会影响、教育责任,而忽略他的娱乐效果(特别是对于一个小说作家的这种要求)。

    过分加重他的道德观念责任,而忽略产生创造一个文学作品的必不可少的情感动力。因之每一个作者写他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效果,教育效果,道德效果。更重要有时还是某种少数特权人物或多数人“能懂爱听”的阿谀效果。他乐意这么做,他完了。他不乐意,也完了。前者他实在不容易写出有独创性独创艺术风格的作品,后者他写不下去,同样,他消失了,或把生命消失于一般化,或什么也写不出。他即或不是个懒人,还是做成一个懒人的结局。他即或敢想敢干,不可能想出什么干出什么。这不能怪客观环境,还应当怪他自己。因为话说回来,还是“思想”有问题,在创作方法上不易适应环境要求。即“能”写,他还是可说“不会”写。难得有用的生命,难得有用的社会条件,难得有用的机会,只能白白看着错过。这也就是有些人在另外一种工作上,表现得还不太坏,然而在他真正希望终身从事的业务上,他把生命浪费了。真可谓“辜负明时盛世”。然而他无可奈何。

    不怪外在环境,只怪自己,因为内外种种制约,他只有完事。他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着急,除了自己无可奈何,不会影响任何一方面。他的存在太渺小了,一切必服从于一个大的存在,发展。

    凡有利于这一点的,即活得有意义些,无助于这一点的,虽存在,无多意义。他明白个人的渺小,还比较对头。他妄自尊大,如还妄想以为能用文字创造经典,又或以为即或不能创造当代经典,也还可以写出一点如过去人写过的,如像《史记》,三曹诗,陶、杜、白诗,苏东坡词,曹雪芹小说,实在更无根基。时代已不同。

    他又幸又不幸,是恰恰生在这个人类历史变动最大的时代,而又恰恰生在这一个点上,是个需要信仰单纯,行为一致的时代。

    在某一时历史情况下,有个奇特现象:有权力的十分畏惧“不同于己”的思想。因为这种种不同于己的思想,都能影响到他的权力的继续占有,或用来得到权力的另一思想发展。有思想的却必须服从于一定权力之下,或妥协于权力,或甚至于放弃思想,才可望存在。如把一切本来属于情感,可用种种不同方式吸收转化的方法去尽,一例都归纳到政治意识上去,结果必然问题就相当麻烦,因为必不可免将人简化成为敌与友。有时候甚至于会发展到和我相熟即友,和我陌生即敌。这和社会事实是不符合的。

    人与人的关系简单化了,必然会形成一种不健康的隔阂,猜忌,消耗。事实上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必然发展是分工。也就是分散思想到各种具体研究工作、生产工作以及有创造性的尖端发明和结构宏伟包容万象的文学艺术中去。只要求为国家总的方向服务,不勉强要求为形式上的或名词上的一律。让生命从各个方面充分吸收世界文化成就的营养,也能从新的创造上丰富世界文化成就的内容。让一切创造力得到正常的不同的发展和应用。让各种新的成就彼此促进和融合,形成国家更大的向前动力。让人和人之间相处得更合理。让人不再用个人权力或集体权力压迫其他不同情感观念反映方法。这是必然的。社会发展到一定进步时,会有这种情形产生的。但是目前可不是时候。什么时候?大致是政权完全稳定,社会生产又发展到多数人都觉得知识重于权力,追求知识比权力更迫切专注,支配整个国家,也是征服自然的知识,不再是支配人的权力时。我们会不会有这一天?应当有的。

    因为国家基本目的,就正是追求这种终极高尚理想的实现。有旧的一切意识形态的阻碍存在,权力才形成种种。主要阻碍是外在的。但是也还不可免有的来自本身。一种对人不全面的估计,一种对事不明确的估计,一种对“思想”影响二字不同角度的估计,一种对知识分子缺少的估计。十分用心,却难得其中。本来不太麻烦的问题,做来却成为麻烦。认为权力重要又总担心思想起作用。

    事实上如把知识分子见于文字、形于语言的一部分表现,当作一种“抒情”看待,问题就简单多了。因为其实本质不过是一种抒情。特别是对生产对斗争知识并不多的知识分子,说什么写什么差不多都像是即景抒情,如为人既少权势野心,又少荣誉野心的“书呆子”式知识分子,这种抒情气氛,从生理学或心理学说来,也是一种自我调整,和梦呓差不多少,对外实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随同年纪不同,差不多在每一个阶段都必不可免有些压积情绪待排泄,待疏理。从国家来说,也可以注意利用,转移到某方面,因为尽管是情绪,也依旧可说是种物质力量。但是也可以不理,明白这是社会过渡期必然的产物,或明白这是一种最通常现象,也就过去了。因为说转化,工作也并不简单,特别是一种硬性的方式,性格较脆弱的只能形成一种消沉,对国家不经济。

    世故一些的则发展而成阿谀。阿谀之有害于个人,则如城北徐公故事,无益于人。阿谀之有害于国事,则更明显易见。古称“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诺诺者日有增,而谔谔者日有减,有些事不可免做不好,走不通。好的措施也有时变坏了。

    一切事物形成有它的历史原因和物质背景,目前种种问题现象,也必然有个原因背景。这里包括半世纪的社会变动,上千万人的死亡,几亿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愿望的基本变化,而且还和整个世界的问题密切相关。从这里看,就会看出许多事情的“必然”。观念计划在支配一切,于是有时支配到不必要支配的方面,转而增加了些麻烦。控制益紧,不免生气转促。《淮南子》早即说过,恐怖使人心发狂,《内经》有忧能伤心记载,又曾子有“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语。周初反商政,汉初重黄老,同是历史家所承认在发展生产方面努力,而且得到一定成果。时代已不同,人还不大变……伟大文学艺术影响人,总是引起爱和崇敬感情,决不使人恐惧忧虑。古代文学艺术足以称为人类共同文化财富也在于此。事实上在旧戏里我们认为百花齐放的原因得到较多发现较好收成的问题,也可望从小说中得到,或者还更多得到积极效果,我们却不知为什么那么怕它。旧戏中充满封建迷信意识,极少有人担心他会中毒。旧小说也这样。但是却不免会要影响到一些人的新作品的内容和风格。近三十年的小说,却在青年读者中已十分陌生,甚至于在新的作家心目中也十分陌生。

    §§§第12节无从毕业的学校

    (综合这份离奇不经教育,因而形成我自己的工作方式方法和作人信念。)

    我于一九二三年的夏天,从湘西酉水上游的保靖县小小山城中,口袋里带了从军需处领来的二十七块钱路费,到达沅陵时,又从家中拿了二十块钱,和满脑子天真朦胧不切现实的幻想,追求和平、真理、独立自由生活和工作的热忱,前后经过十九天的水陆跋涉,终于到达了一心向往的北京城。

    还记得那年正值黄河长江都发大水,到达武汉后就无从乘京汉车直达北京,在小旅馆里住了十多天,看看所有路费已快花光了,不免有点进退失据惶恐。亏得遇到个乾城同乡,也正准备过北京,是任过段祺瑞政府的陆军总长傅良佐的亲戚,当时在北京傅家经管家务,且认识我在北京作事的舅父。因此借了我部分路费。他当时已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经常往返北京,出门上路有经验,向车站打听得知,只有乘车转陇海路,到达徐州,再转京浦路,才有机会到达。也算是一种冒险,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到徐州后是否有京浦车可搭,当时车站中人也毫无把握。我既无路可退,因此决定和他一道同行,总比困在汉口小旅馆中为合理上算!于是又经过六七天,从家乡动身算起,前后约走了二十五天,真是得天保佑,我就居然照我那个自传结尾所说的情形:……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呆头呆脑在车站前面广坪中站了一会。走来一个拉排车的,高个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个乡巴佬,就告给我可以坐他的排车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议,把自己那点简单行李,同一个瘦小的身体,搁到那排车上去,很可笑的让这运货排车把我拖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写下——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到达三天后,我又由一个在农业大学读书的黄表弟,陪送我迁入前门附近不远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一个窄小房间里,暂时安顿下来。北京当时南城一带,有上百成千大小不等的“会馆”,都是全国各省各州府沿袭明清两代科举制度,为便利入京会试、升学,和留京候差大小官吏而购地建成的。大如“西湖会馆”,内中宽广宏敞,平时可免费留住百十个各自开火的家庭。附近照例还另外有些房产出租给商人,把年租收入作维持会馆修补经费开销。我迁入的是由湘西所属辰沅永靖各府十八县私人捐款筹建的,记得当时正屋一角,就还留下花垣名士张世准老先生生前所作百十块梨木刻的书画板片,附近琉璃厂古董商,就经常来拓印。

    书画风格看来,比湖南道州何绍基那种肥蠕蠕的字还高一着。此外辛亥以后袁世凯第一任总统时,由熊希龄主持组成的第一任“名流内阁”,熊就是我的小同乡,在本城正街上一个裱画店里长大的。

    初次来京会试,也就短期住在这个小会馆里,会试中举点翰林后,才迁入湖广会馆。

    尚有我的父亲和同乡一个阙耀翔先生,民三来京同住馆中一个房间里,充满革命激情,悄悄组织了个“铁血团”,企图得便谋刺大总统袁世凯。两人都是大少爷出身,阙还是初次出远门,语言露锋芒,不多久,就被当时的侦缉队里眼线知道了消息。我的父亲原是个老谭的戏迷,那天午饭后去看戏时,阙耀翔先生被几个侦缉队捉去。管理会馆那个金姓远亲,赶忙跑到戏院去通知我父亲。他知道情形不妙,不宜再返回住处。金表亲和帮会原有些关系,就和他跑到西河沿打磨厂一个跑热河的镖局,花了笔钱,换了身衣服,带上镖局的红色“通行无阻”的包票,雇了头骡车,即刻出发跑了。因为和热河都统姜桂题、米振标是旧识,到了热河后得到庇护,隐姓埋名,且和家中断绝了消息,在赤峰建平两县作了几年科长,还成了当地著名中医。直到“五四”那年,才由我那卖画为生的哥哥,万里寻亲,把父亲接回湘西,在沅陵住下。

    至于那个阙先生,据说被捉去问明情形,第二天就被绑到天桥枪毙了。

    我初初来时,在这个会馆里住下,听那个金姓远亲叙述十年故事,自然漩起了种种感情,等于上了回崭新的历史课。当时宣统皇帝已退位十二年,袁世凯皇帝梦的破灭,亦有了好几年,张勋复辟故事也成了老北京趣闻。经过“五四”运动一场思想革命,象征满清皇权尊严的一切事事物物,正在我住处不远前门一条笔直大街上,当成一堆堆垃圾加以扫荡。

    到京不久,那个在农业大学习园艺的表弟,带我去过宣内大街不远那个京师图书分馆阅览室参观过一次。以后时间已接近冬天,发现那个小小阅览室,不仅有几十种新报刊,可以随意取读,还有取暖饮水等设备,方便群众。这事对我说来可格外重要。因为我随身只有一件灰蓝布夹衫,即或十月里从农大同乡方面,借来了件旧毛绳里衣,在北京过冬,可还是一件麻烦事。住处距宣武门虽比较远,得走廿来分钟灰尘仆仆的泥土路,不多久,我就和宣内大街的“京师图书馆”与“小市”相熟,得到阅书的种种便利了。特别是那个冬天,我就成了经常在大门前等待开门的穷学生之一,几乎每天都去那里看半天书,不问新旧,凡看得懂的都翻翻。所以前后几个月内,看了不少的书,甚至于影响到此后大半生。消化吸收力既特别强,记忆力又相当好,不少图书虽只看过一二次,记下了基本内容,此后二三十年多还得用。

    当时小市所占地方虽然并不大,东东西西可不少,百十处地摊上出卖的玩意,和三家旧木器店的陈货,内中不少待价而沽的破烂,居多还是十七八九世纪的遗存,现在说来,都应当算作禁止出口的“古文物”了。小市西南角转弯处,有家专卖外文旧书及翻译文学的小铺子,穷学生光顾的特别多。因为既可买,又可卖,还可按需要掉换。记得达夫先生在北京收了许多德国文学珍本旧书,就多是在那里得到的。他用的方法十分有趣,看中了某书时,常前后翻了一翻,故意追问店中小伙计:

    “这书怎么不全?”本来只二三本的,却向他们要第四本,好凑成全份。书店伙计不识德文,当然不明白有无第四本。书既不全,于是只好再减价一折出售。人熟了点,还可随意借书,收条也不用给。因为老北京风气,说了算数。我就采用这个办法,借看过许多翻译小说。

    青春生命正当旺盛期,仅仅这些书籍是消耗不了的,所以同时和在家乡小城市情形一样,还有的是更多机会,继续来阅读“社会”这本大书。因为住处在前门附近偏西一条小街上,向西走,过“一尺大街”,就进入东琉璃厂铁栅栏门,除了正街悬挂有招牌的百十家古董店、古书店、古画店和旧纸古墨文具店,还有横街小巷更多的是专跑旧家大宅,代销古玩和其他东东西西的单帮户。就内容言,实在比三十年后午门历史博物馆中收藏品,还充实丰富得多。从任何一家窗口向里望去,都可以见到成堆瓷器漆器,那些大画店,还多把当时不上价的,不值得再装裱的破旧书画,插在进门处一个大瓷缸中,露出大小不一的轴头,让人任意挑选。

    至多花钱十元八元就可成交。我虽没有财力把我中意的画幅收在身边作参考资料,却有的是机会当别人选购这些画幅时,得便看看,也从旁听听买卖双方的意见,因此增加不少知识。

    若向东走,则必须通过三条街道,即廊坊一二三条,或更南些些的“大栅栏”,恰恰是包括了北京市容精华的金银首饰店铺,玉翠珠宝铺,满清三个世纪象征皇权尊严和富贵的珍贵皮货店,名贵绸缎呢绒匹头店,以及麝香、鹿茸、熊胆、燕窝、牛黄马宝药物补品店。尽管随走随停,大约有二十分钟,就可到达当时北京城最热闹的前门大街。市面所有大小商店,多还保留明清以来的旧格局,具有各种不同金碧煌煌古色古香高高耸起的门楼,点缀了些式样不同的招牌,和独具一格的商标。有的还把独家经营的货样,悬挂在最显眼处,给生熟主顾一望而知。到了前门大街,再笔直向前走去,过了珠宝市以后,就还有上百家大小挂货铺,内容更是丰富惊人。若说琉璃厂像个中国古代“文化博物馆”,这些挂货铺就满可以说是个明清两朝由十四世纪算起,到十九世纪为止的“人文博物馆”。举凡近六百年间,象征皇权的尊严起居服用礼乐兵刑的事事物物,几乎多集中于这些大小店铺中,正当成废品加以处理。一个有心人都可望用极不足道的低廉价钱,随心所欲不甚费力就可得到。什么“三眼花翎”,“双眼花翎”头品顶戴连同这种王侯公卿名位自来旧红缨凉帽,天青宁绸海龙出锋外套,应有尽有一切随身附件,丹凤朝阳嵌珠点翠的皇亲国戚贝勒命妇的冠戴,原值千金的“翠玉翎管扳指”,“钦赐上用”成分的荷包,来自大西洋的整匹“咔喇”,大红猩猩毡的风帽,以及象牙虬角的“京八寸”烟管,紫檀嵌螺钿的鸦片烟具,全份象牙精雕细磨而成的鼻烟用具,乌铜走银的云南福禄寿三星,总兵提督军门的整份盔甲,王公贵戚手上轻摇的芝麻雕白羽扇,以至出自某某王府祖传三代的祠堂中供奉的写真大像,都在大拍卖处理中,招邀主顾。进出店铺这些洋人洋婆子,好事猎奇,用个十元八元就可得到。天桥一带地摊上,还更加五光十色,耀人眼目,整匹的各色过时官纱、洋绉、板绫、官缎,都比当时流行的三友牌“爱国布”还不值钱,百十种摊在路边土地上,无人过问。皮毛部分则在陈杂皮货堆中,只要稍稍留心,随时可以发现天马玄狐倭刀腿七分旧的料子,还有宋代以来当作特别等级的马具狨座,经过改动的金丝猴炕垫背心,和全头全尾的紫貂北獭……这类物色,十多年前有的只有皇上钦赐才许服用的特别珍贵皮毛衣物,只要你耐烦寻觅,都无不可从一堆堆旧皮料中发现。

    这条大街可相当长,笔直走去可直达“天桥”。到天桥时,西边还有一组包括了百十个用席棚分隔,杂耍杂艺,每天能接纳成千上万北京小市民的娱乐开心的场所。有的得先花个一毛二毛,才能分别入座,有的却随意进出,先观看后收钱。照例不少人到收钱时就一哄而散。但又总有个预防措施,自己绷场面的伙计,尽先撒一把钱,逗那些新从外地来的游人,不能不丢下几个小制钱,才嘻嘻哈哈走去。这里主要顾客虽是“老北京”为了消耗多余生命,消闲遣闷的世界,却依然随处都可发现衣着单薄,不大成体统的外省大学生,或留在会馆候差的中年人。因此也不缺少本地出产的经营最古职业的做零活的妇人,长得身材横横的,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再加上两饼桂元大洋红胭脂,三三两两到处窜动,更乐意在游人多处,有意挤那些一望而知是初初来到的外省人身边去,比在公园里更大胆更无忌讳。只是最能吸引我这个乡巴佬兴味的,却是前门大街南边一点,街两旁那百十家大小不一的“挂货铺”。

    我就用眼所能及,手所能及的一切,作为自我教育材料,用个“为而不有”的态度,在这些地方流连忘返的过了半年。我理会到这都是一种成于万千世代专业工匠手中的产物,很多原材料还来自万千里外,具有近古各国文化交流历史含义的。它的价值不是用货币可以说明,还充满了深厚友好情谊,比用文字叙述更重要更难得,且能说明问题的。但是当时代表开明思想新一代学人,却极少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居多只当成一份“封建垃圾”看待。只觉得尽那些直脚杆西洋人,和那些来自罗刹国的洋婆子,收拾破烂,尽早把它当成无价宝买去好。事事物物都在说明二千年封建,和明清两代老北京遗留物,正在结束消灭中。可是同样在这条大街上及后门一带,却又到处可以发现带辫发的老中幼“北京人”,大街小巷中,且还到处可以见到红漆地墨书的“皇恩春浩荡,明治日光华”,歌颂天恩帝德的门联。我就在这个历史交替的阶段中,饱读了用人事写成的一卷离奇不经的教育约半年,住处才转到沙滩附近北河沿银闸胡同和中老胡同各公寓,继续用另外一种方式学习下去。

    乍到这个学府新环境中,最引起我的兴趣和激发我的幽默感处,是从男学生群中,发现大多数初来北京的土老老,为钦慕京派学生的时髦,必忙着去大栅栏西头“大北照相馆”,照几张纪念相。第一种是穿戴博士帽的毕业像,第二种是一身洋服像,第三种是各就不同相貌、身材和个人兴趣,照个窦尔墩、黄天霸、白玉堂,或诸葛亮唱《空城计》时的须生戏装像。这些戏装是随时可租,有时却得先挂上号,另外约定日子才去照的。

    迁居到沙滩附近小公寓后,不多久就相熟了许多搞文学的朋友。就中一部分是北大正式学生,一部分却和我一样,有不少不登记的旁听生,成绩都比正式生还更出色,因为不受必修课的限制,可以集中精力专选所喜爱的课题学下去。也有当年考不起别的合理想学校而留下自行补修的。也有在本科中文系毕了业,一时不想就业,或无从就业,再读三年外文的。也有本人虽已毕业,为等待朋友或爱人一同毕业而留下的。总之,都享受到当时学校大门开放的好处。

    当时一般住公寓的为了省事,更为了可以欠账,常吃公寓包饭。一天两顿或三顿,事先说定,定时开饭。过时决不通融,就得另想办法。但是公寓为了节省开支,却经常于半月廿天就借口修理炉灶,停火一二天,那时我就得到小铺子去解决吃的问题。

    围绕红楼马神庙一带,当时约有小饭铺廿来家,有包月饭也有零餐。铺子里座位虽不多,为了竞争买卖,经常有“锅塌豆腐”“摊黄菜”“木樨肉”“粉蒸肉”“里脊溜黄瓜”一类刺激食欲的可口菜名写在牌子上,给人自由选择。另外一水牌则记上某某先生某月日欠账数目。其中还照例贴有“莫谈国是”的红绿字条。年在五十开外的地区警察,也经常照例出现于各饭馆和各公寓门里掌柜处,谈谈家常,吸一支海盗牌香烟,随后即连声“回头见,回头见”溜了。事实上,这些年青学生多数兴趣,正集中在尼采、拜伦、歌德、卢梭、果戈里,涉及政治,也多只是从报上知道国会议员,由“舌战”进而为“武斗”,照一定程序,发生血战后,先上“医院”填写伤单,再上“法院”相互告状,末了同上“妓院”和解了事。别的多近于无知,也无从过问的。巡警兴趣却在刘宝全、白云鹏、琴雪芳、韩世昌、燕子李三,因为多是大小报中时下名人。

    彼此既少共同语言,所以互不相犯。在沙滩附近走走,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到校真正搜捕学生时,却是另外侦缉队的差事,和区里老巡警不相关的。

    沙滩一带成为文化中心,能容下以千计的知识分子,除了学校自由思想的精神熏陶浸润得到的好处以外,另外还有个“物质”

    条件,即公寓可以欠账,煤铺可以欠账,小食堂也可以欠账。这种社会习惯,也许还是从晚清来京科举应试,或入京候补外放穷官,非赊欠无以自存遗留下来的。到“五四”以后,当时在京作小官的仍十分穷窘,学生来自各省,更穷得可笑。到严冬寒风中,穿了件薄薄的小袖高领旧而且破灰蓝布夹衫,或内地中学生装的,可说举目可见。我还记得某一时节,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可能是来自云南的柯仲平,因为个子特别高大,长衫却特别短小,我因为陈翔鹤关系,和他有一面之缘,也在同一小饭铺吃过几回饭。

    至于我,大致因为个子极小,所以从不怎么引人注意。其实穿的是同样单薄,在北方掌柜眼中,实不必开口,就明白是来自南方什么小城市的。

    当时不仅学生穷的居多,大学教授经常也只发一成薪水,还不能按时领到手。如丁西林、周鲠生、郁达夫诸先生,每月定薪三百六十元,实际上从会计处领到三十六元,即十分高兴。不少单身教授,也常在小饭铺吃饭。因此开公寓的,开饭铺的,更有理由向粮食店、肉店、煤店继续赊借,把事业维持下去,十分自然,形成一套连环举债制度。就我所知,实可以说,当时若缺少这个连环赊欠制度,相互依存关系,北大的敞开校门办学,也不会在二十年代,使得沙滩一带以北大为中心带来的思想文化繁荣的。

    在这种空气环境中,艰苦朴素勤学苦干的自然居多数,可也少不了来自各省的大少爷、纨绔子和形式主义装模作样的“混混”。

    记得后来荣任北平市长的胡××,在东斋住下时,就终日以拉胡琴,捧戏子为主要生活。还有个外文系学生张××,长得人如其名,仪表堂堂,经常穿了件极其合身的黑呢大衣,左手挟了几本十八九世纪英国诗人名著,右手仿照图画中常见的拜伦、雪莱或拿破仑姿势,插到胸前大衣扣里,有意作成抚心沉思或忧伤状态,由红楼走出时,慢慢沿着红楼外墙走去,虽令熟人看来发笑,也或许同时还会博得陌生人肃然起敬,满足自己的表演。据陈炜谟说,这一位公子哥儿,实在蠢得无以复加。因为跟一个瞎子学弹三弦,学了大半年,还不会定弦,直气得那瞎师傅把三弦摔到地下,认为一生少见的蠢材,一个学费也不收,和他分手而去。只是我看到他时,却依旧作成诗人姿势,外表庄严,内心充实,继续不改常度。和他在沙滩一带碰头时,且觉得十分有趣。扮拜伦虽不算成功,却够得上算是果戈里戏剧中成功角色之一。正因为沙滩一带候补学士、未来作家中,既包罗万有,因此自以为是尼采,或别的什么大诗人大文学家本人,或作品中角色的,都各有其人。

    我还发现过许多这种趣人趣事,比旧小说中的《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新小说中契诃夫作品中角色,反映的人事种种,还更精彩生动,活泼自然。因此总是用两方面得来的知识印象相互补充,丰富我学习的内容阔度和深度。综合这份离奇不经教育,因而形成我自己的工作方式方法和作人信念。

    我愿意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颗为平常事业得失而哀乐的心,在人事上去竞争,出人头地便快乐,小小失望我便忧愁,见好女人我要,见有利可图就上前,这种我们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谓俗人,我是十分羡慕却永远学不会的。我羡慕他们的平凡,因为在平凡里的他们才真是“生活”。但我的坏性情,使我同这些人世幸福离远了。我在我文章里写到的事,却正是人家成天在另一个地方生活着的事,人家在“生活”里“存在”,我便在“想象”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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