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行处皆是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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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说,江南是烟雨。

    那份淅淅沥沥,淋湿过往,亦涤荡他年。

    却也有人,安坐斯地,不念过往,不说将来。

    一盏茶,一卷书,与山水相对;一帘月,一壶酒,与自己为邻。甚至无需画舫游船,只是独自小楼,看闲花飘落,看来往的过客,看渔舟打捞时光,便有说不尽的悠然。

    或许,还有撑着油纸伞的女子,从雨巷走出,娉婷如画。就那样安静地走着,不见彷徨,不见哀怨,是江南女子该有的淡然。某个巷口,她蓦然转身,便没了踪影。归去的地方,就叫江南梦。

    走过江南,看那些近水人家,总觉得,自己该是住在里面的。

    那样安稳的烟火日子,是最有味道,亦最难得的。

    遥遥地望去,就能看到千年以前,那个清瘦的身影,走在江南的细雨里,些许落寞,些许感伤。他是柳永,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却不似归来。一路漂泊,一蓑风雨,是他的人生。于江南,他仍是个过客。

    江南沉默不语。不说相见,不说离别。

    路过这里的人们,有人遇见温暖,有人体会疏离。

    山水草木皆如此。可以是知己,也可能永远陌生。

    天圣三年(1025年),柳永来到了杭州。是春天,莺飞草长,柳暗花明。此后几年,他一直在江南各处辗转,带着游赏之心,也带着几分寥落。他总是那样,纵是身在烟雨画桥,也难有归属感。梅雨时节,徘徊巷陌,往往也会掀起闲愁,于是眼中所见无非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这个时期,柳永所填之词,少了风花雪月,多了怅惘凄凉。

    因为,他始终在流浪。

    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乍晴天气,是处闲花芳草。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烟村院落,是谁家绿树,数声啼鸟。

    旅情悄。远信沉沉,离魂杳杳。对景伤怀,度日无言谁表。惆怅旧欢何处,后约难凭,看看春又老。盈盈眼泪,望仙乡,隐隐断霞残照。

    这是个明媚的日子。

    芳草闲花,烟村院落,虽是暮春时节,却满是田园的恬静。远处,山高水远,云淡风轻。看上去,他立足的地方,如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他本该是心旷神怡的。想必,他也曾有片刻的怡然。但那几声鸟啼,让这画面灵动,却也扰乱了他的心神。

    他说,度日无言谁表,对景伤情,无处言说,这是羁旅的孤独;他说,看看春又老,春已暮,人渐老,落花随了流水,这是属于诗人的伤春情绪;他说,隐隐断霞残照,泪眼问花不语,遥望远方,却只见片段云霞,以及残阳饮血,这是天涯的悲凉。

    暮春花落,虽是飘零,于花却是依归大地。

    夕阳西下,或许断肠,却也有渔舟唱晚。

    落花时,黛玉在故事里葬花,叹息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却也有人拈花笑着,说零落成尘,香气如故;夕阳下,纳兰沉思往事,说当时只道是寻常,却也有人,红尘打马,吟啸西风。

    柳永必然在感伤者之中。他是这样,在红楼之上,也曾尽情欢笑;但是身在羁旅,便往往只有凄楚。几片飞花,几声啼鸟,就能让他唏嘘感叹。这个黄昏,以及许多个黄昏,他大抵是这个模样。佳人很远,日子很长,他是异乡的过客。

    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

    这寻常的日子,被他过出了消魂的况味。

    白居易说:“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那年,柳永去了会稽。反正,人在江南,四处走走,虽然仍是飘荡,行坐于山水之间,总是诗意的。在会稽广慈禅院,柳永留下了“分得天一角,织成山四围”的残诗。

    宋施宿《会稽志》卷八记载:“广慈禅院,在县南七十里,梁大同二年建,号安禅寺。隋大业十三年废,晋天福七年重建。吴越改保安禅院,景德二年改今额。寺多胜概,范希文、叶道卿、元厚之、沈存中、施正臣、唐彦猷、晁美叔、吴伯固皆留题其中,又有柳郎中永《题会景亭》,有‘分得天一角,织成山四围’之句。永以乐府得名,此诗虽不高,亦不失为工也。”

    柳永定然记得,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的那场盛会。那时候,在会稽山阴的兰亭,来过许多人,如王羲之,如谢安,如孙绰。他们相聚于此,不谈功名利禄,只是饮酒倾谈,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那日,有诗,有酒,有真性情的他们。

    茂林修竹之间,骋怀游目,曲水流觞,快意无穷。与会者临流赋诗,各抒怀抱,抄录成集。然后,王羲之临风挥毫,笔走龙蛇之间,便有了《兰亭集序》。

    那样的情景,想必柳永也是神往的。会稽之行,自然也有几分怀古之意。只是,茫茫尘世,他的朋友寥寥无几。至少,在他的词里,鲜有与至交好友临风把酒的画面。寻梅踏雪,围炉煮酒,似乎都离他很远。

    会稽之游后,柳永又于深秋回到了杭州。这时节,有人柴门拄杖,静听蝉声;有人孤舟蓑笠,独钓秋水。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人活得散淡无尘。而柳永,伫立于望江楼之上,远水澄明,暮山叠翠,炊烟袅袅升起,仍是心境黯然。

    雨睛气爽,伫立江楼望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

    残阳里。脉脉朱阑静倚。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愁无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许多年前,李商隐身在异乡,因为相思在心,总有枯立于人世的孤独。于是,秋天在他笔下就是这样。残荷上的雨声,听着听着,就成了烦乱。飘零异地,孤苦伶仃,总是这般滋味。

    就仿佛,这雨声也落在了柳永心上。

    所以,伫立江楼,独自凝眸,愁绪无际。

    很显然,是那个情字,牵绊着他。有牵绊,便有哀愁。这世上,没有谁能真正了无牵挂。只不过,有的人能暂时忘却牵绊,独得浮世清闲。而有的人,却是越陷越深。柳永属于后者。京城里面,除了虫娘,还有许多红颜让他牵肠挂肚。情根种得太深,如今便长成了离愁。秋光老尽,故人千里,他无法淡然视之。

    这首《诉衷情近》,清新可人,结构工巧。上片写秋景,凄美绝伦;下片思旧情,哀婉感人。在词体中,这首词属于中调,柳永在创作时依据体制的特点,在写景与抒情时,既未大肆铺叙,也不特别凝炼,词旨点到即止。全词结构完整,处处映衬照应,语言雅而不俗,笔调挥洒自如。只是,落在纸上的,是满目秋光里,一个寥落的身影。

    在京城他是孤独的,在江南他仍是孤独的。

    他几乎是这样:独来天地,独往江湖。

    于是,路上的风景,也随着他孤独。

    叹笑筵歌席轻抛亸。背孤城、几舍烟村停画舸。更深钓叟归来,数点残灯火。被连绵宿酒醺醺,愁无那。寂寞拥、重衾卧。

    又闻得、行客扁舟过。篷窗近,兰棹急,好梦还惊破。念平生、单栖踪迹,多感情怀,到此厌厌,向晓披衣坐。

    眼前分明诗画,下笔已成秋凉。这便是柳永。

    几舍烟村,几盏渔火。扁舟经过,将寂静划破,又在晚风中回归沉默。若身在其外,看这渔火灯帆的画面,定会觉得那几点灯火无比温暖。可是此时,柳永在画舸上,夜宿孤城,本想借酒意忘却愁怀,却见钓叟归来,行客扁舟漂过,更添人在天涯的悲凉。愁情难释,只好披衣坐到天明。

    京城,本是荒凉之地,掩埋着许多失落的从前。但离开之后,却又发现,那里的岁月似乎也是暖的。至少,无需飘荡;至少,有红颜为他煮酒。怀想越深,寂寞越深。

    京城在远处。此时的他,是个远游之人。

    遇见无非孤独,行处皆是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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