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人面不知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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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那天涯,故事里已是叶落成丘。

    总是这样,原本是绿树浓荫,满架的蔷薇散着香气,转眼已是秋水迷离,几行秋雁,几抹江枫渔火,掩映着天涯的愁。从春风十里,到西风瑟瑟,这样的变幻里,总有尘缘起灭。尘缘里头,满地的落花,无人收拾。

    那是离别时的感伤。在离别的情节里,有过长亭古道,西风落日;有过折柳相赠,红豆相酬;有过执手相看,儿女沾巾。不管怎样,别后只有两处茫茫。

    江南梦未央。云水相照,草木相依。

    匆匆的过客,有的枕水望月,有的把酒临风。

    所有的聚散离合,在湖光山色之中,成了扁舟灯火。

    柳永,爱这温软的地方。但他做不到风轻云淡,也做不到不悲不喜。许多个日子,眼前是花红柳绿,心底是落木萧萧。许多往事,被打捞起来,聚的欢喜,散的冷寂,都仔细地端详,终于让自己黯然神伤。

    此时,他在江南月下,想念一个叫瑶卿的女子。

    某年某月某日,京城的繁华巷陌,他们相遇。

    他是花间客,她如月下荷。初见皆欢喜。

    她为他弹着琵琶,纤指轻拨,别有幽愁暗恨。他饮着茶,听得泪湿青衫。他不是江州司马,她也不是浔阳江头的琵琶女,但他们惺惺相惜。《滕王阁序》有云:“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他们便是如此。

    他科场屡次不第,她无奈坠入风尘,都是沦落天涯之人。

    相逢,不必曾经相识;故事,不必早有伏笔。

    从远方赶来,赴前生之约,固然是爱到了深处;擦肩的瞬间,彼此都心动,于是共坐听雨,于是携手过岁月漫长,亦是美到了极致。

    他们成了知己。她知他的漂泊,他懂她的寂寞。她来自江南,出身于书香门第,不料家道中落,幼年父母双亡,被人带到了京城,本是为了投靠亲戚,却不幸落入了风尘。来往的男子,大都迷恋她的姿色。而柳永,更愿意慰藉她的悲伤。当然,他也喜欢,与她诗词唱和,看她闲画春秋。

    她是个多才的女子,吟得了诗,作得了画。

    一别经年,他为她填词,满纸都是相思痕迹。

    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想初襞苔笺,旋挥翠管红窗畔。渐玉箸、银钩满。

    锦囊收,犀轴卷。常珍重、小斋吟玩。更宝若珠玑,置之怀袖时时看。似频见、千娇面。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这便是她。

    这段日子,瑶卿两个字,被他念了无数遍。

    她不仅生得美,名字素雅,还会赋诗著文,丹青翰墨。她在他的往事里,始终是清如水淡如月的。她从千里之外寄来了小诗长简,心心念念,见信如晤。

    “想初襞苔笺”,襞,本义为折叠衣物,这里是指剪裁折叠信笺。苔笺,是一种用苔纸制成的小笺,多用来写诗,就像浣花笺。唐代已有,浙江一带生产,唐人李肇的《国史补》记载:“纸有越之剡藤、苔笺,蜀之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

    她的诗简,满载着情意而来。于是他想象着,这淡净的女子,怎样将这些信笺裁开,又是怎样将这些信笺折叠。她裁好了纸,就坐到她的小轩窗下,准备给他写信。窗外一抹风月,桌上一砚相思。纤指执翠玉管,点点墨迹,点点心迹,一撇一捺,都是情意。

    写着写着,已是泪下潇湘。如晏小山的那句“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柔肠百转,终于将思念描成了凄楚。

    远方的柳永,读了她的诗简,心情也是难以自持。他精心装裱,用犀角做轴,以锦为囊,将诗简珍藏于书房之中,时常吟咏欣赏,喜爱不已。即使是这样,他依然嫌不够。对他来说,这远道而来的锦书,是无价之宝。

    于是,他把这诗简带在身上,捂在怀里,揣在袖中,看到了她的字,就好像见到了她的人。她那千娇百媚的样子,百看不厌。如此,不负相思,不失眷念。

    木心先生在《从前慢》中这样写道:“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千百年前,人们鱼雁传书,隔着千山万水,将情意深情地寄出,看信的人亦是小心翼翼,生怕遗漏了信中的只言片语。就这么锦书来往,却能牵住永远。

    多年以后,信纸被束之高阁,红笺小字更是遍寻无踪。

    人与人之间,距离是短了,情却也浅了。

    追悔当初孤深愿。经年价、两成幽怨。任越水吴山,似屏如障堪游玩。奈独自、慵抬眼。

    赏烟花,听弦管。图欢笑、转加肠断。更时展丹青,强拈书信频频看。又争似、亲相见。

    深情的柳永,还在为那个叫做瑶卿的女子填词。

    她是个烟花女子。但他,视他如诗,经年仍在品读。

    不仅因她美丽,还因为,她虽身在风尘,却是个才女。

    历史上,青楼女子才华卓著者并不少见。苏小小“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写得冷傲;薛涛“平论重写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写得大气;柳如是“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写得凄凉。

    可惜,青史冰凉,青楼女子的诗词,大都被遗忘了。瑶卿的命运也是如此。我们无从知晓,她写给柳永的是怎样的诗。只知道,她那封信,柳永时不时打开细读。每次,都像是初见,却又在读完后默然。人隔千里,他只能念着她的名字,祝她在风尘里安好。两处忧伤,无人能解开。

    正所谓,别时容易见时难,当时的刹那转身,渐渐的,成了过不去的遥远。那样好的女子,他竟是辜负了。这样想着,他总是追悔。时过境迁,纵然是,一个心愿深深,一个旧情萦绕,相见却是遥遥无期。因为这思念的苦,就连轻柔的吴山越水,都无心去看。终于发现,赏烟花,听弦管,纵情人群之中,不过是强颜欢笑。

    万千云水,抵不上那人嫣然一笑。

    所有的见字如面,都只是独自凄惶。

    天圣七年(1029),在江南漂泊了五年,柳永颇感身心疲惫,加上思念故人,于是回到了汴京。这年,因对章献太后垂帘听政不满,翰林学士宋绶请仁宗“独对群臣”,被贬出知应天府;秘阁校理范仲淹请太后还政于仁宗,被贬出为河中府通判。

    春风骀荡时节,陌上花开鲜妍。朝堂上的王侯将相,市井里的寻常百姓,似乎都是灿烂的模样。而他,走在繁华巷陌,却抛不去凄凉。如他《满朝欢》所写:

    花隔铜壶,露晞金掌,都门十二清晓。帝里风光烂漫,偏爱春杪。烟轻昼永,引莺啭上林,鱼游灵沼。巷陌乍晴,香尘染惹,垂杨芳草。

    因念秦楼彩凤,楚观朝云,往昔曾迷歌笑。别来岁久,偶忆欢盟重到。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尽日伫立无言,赢得凄凉怀抱。

    铜壶为古代的计时器。晞指晒干,《诗经》有“蒹葭凄凄,白露未晞”句。金掌是指汉代金人承露盘。汉武帝以铜做仙人,以手承盘,接天赐之露,和玉屑饮之以求仙。汉朝灭亡后,魏明帝将其拆除,欲迁置洛阳,后因仙人过重,留在灞垒。传说仙人在拆除时流下眼泪。都门十二,指长安城十二门,此处借指汴京。开头几句是说:夜已结束,京城处处春晓。

    晴天历历,芳草萋萋。的确是春光正好。但是柳永最想去的,仍是秦楼楚馆。那里,永远是他的一帘幽梦。让他难过的是,从前的知己红颜,不少已经销声匿迹了。紧闭的门扉,锁着曾经的美好。或许,其中就有瑶卿。

    《本事诗》载,唐崔护“尝于清明日独游长安城南,见一庄居,花木丛萃,乃叩门求饮;有女子启关,以杯水至,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柯伫立,而意属殊厚。来岁清明,崔又往寻之,则门扃无人,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所以,柳永引用此典说:人面桃花,未知何处。

    数年后,人去楼空,欢情如昨。他无法不凄凉。

    帝里风光烂漫,却并不属于他。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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