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当时明月,空照荒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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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如纸,就看你如何下笔。

    可以浓墨重彩,可以淡写轻描。柳永大约属于后者。但他的笔,写着世间万种风情,低头去看,却发现满纸落花。晓风很凉,残月不语,对酌的也只有自己。

    多年以后,江南如初。烟雨楼台,画桥扁舟,还在那里摇曳。黛瓦白墙,明山净水,静默却有情义;过往的行人,踩着时光,亦被时光踩着,几分醉意,几分闲悠。这是一场叫做江南的梦。不久之后,柳永就在这里了。如从前,悄然停步,似归人。

    那时候,他是白衣少年;那时候,春花秋月正好。

    而现在,经历了人间风雨,来到江南的他,带着满身风尘。

    但他知道,江南云水仍会待他如初。

    蓦地重逢,说声别来无恙。

    如今的柳永,词名远非昔日可比。奉旨填词几个字,虽有些自嘲的苦涩,但是四十一岁的他,的确是以才子词人的身份,被天下人熟知了。山水云烟早已在等他,他带着笔寂静而来。小巷重楼,流年草木,都在等他为其添上韵脚。

    柳永落脚的地方是苏州。风物依旧,故人不在。往往是这样,故地重游,人非物是,驻足在回忆里,难免黯然神伤。那年,初出茅庐的他曾在这里流连。现在,山光水色仍旧多情,他的心中却满是秋凉。他还记得,多年以前在这里写的那首《双声子》: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时光是新的,故事是旧的。

    翩跹如画的山水间,埋着凌乱的从前。

    烽烟弥漫,碧血倾城,这里都有过。事实上,还有权谋与诡诈。春秋末期,这里曾是吴国的都城。吴王阖闾发兵攻打越国,不幸负伤身亡。夫差继位后,励精图治,击败了越国。伍子胥建议斩草除根,夫差并未听从,他要折辱越王勾践,使其苟延残喘地活着。

    勾践忍辱负重,为夫差驾车养马三年,终于赢得夫差信任,获释回国。其后,他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上有谋臣文种、范蠡尽心辅佐,下有百姓同仇敌忾,越国很快便得到了复兴。与此同时,吴国却是江河日下,最终被越国击败,夫差自刎而亡。

    那时候,为讨西施的欢心,夫差在香山东南麓遍植香草芝兰,即所谓香径。一千五百年以后,柳永所在的苏州,美人早已不在,仇恨与战乱,霸业与皇图,都已归了尘土。

    千古风流,终会被浪花淘尽。

    许多事,最初尽是风云变幻,最后不过渔樵笑谈。

    柳永词中写道: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面对世事沧桑,他如此感慨:争锋天下,笑傲江山,终会被历史掩埋。与其如此,倒不如,扁舟一叶,问水寻山。遗憾的是,明知道世事如云烟,他却不曾放下功名。

    其实很显然,他的性情与勾心斗角的官场气息很不相合。就仿佛,杏花春雨之于黄沙古道。他是为词而生的,亦是为红颜而生的。小楼听雨,深巷看花,以轻柔笔意描摹时光,这才符合他的特质。

    许是某个黄昏,独坐湖畔,恍惚间看到了那画面:五月的湖上,扁舟悠然而过,采莲女子笑靥浅淡,围观的人挤满了若耶溪。她经过他,站定不语,依旧笑得浅淡。待他醒过神来,她却已去远。

    他知道,她是西施,那个有着闭月之姿的千古红颜。隔得太远,香尘无踪迹,但他还是对她倾慕有加。想得久了,便只剩怅然。她是美的,却是悲情的。在战争的缝隙中,这样的美人纵然一笑倾城,也往往是零落成尘的命运。他写了首《西施》,算是怀念。

    苎萝妖艳世难偕。善媚悦君怀。后庭恃宠,尽使绝嫌猜。正恁朝欢暮宴,情未足,早江上兵来。

    捧心调态军前死,罗绮旋变尘埃。至今想,怨魂无主尚徘徊。夜夜姑苏城外,当时月,但空照荒台。

    曾经,捧心蹙眉,娇媚无双。

    最后,香消玉殒,寄身尘埃。

    再怎样盛放,也终要归于轮回寂静。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都不过是刹那凄艳。西施去得惨淡,王昭君、貂蝉、杨玉环,又何曾安然地绽放到最后?

    西施,本名施夷光,出生于诸暨苎萝村。天生丽质,常浣纱于溪畔。在当年西施浣纱之处,有大方石,古朴苍褐,上镌“浣纱”二字,为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手笔。南北朝孔灵符《会稽记》云:诸暨苎萝山,有西浣纱石。

    当时越国称臣于吴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谋复国。针对吴王夫差好色的弱点,大夫文种建议采用美人计。于是,遍寻越国佳丽,寻得西施,献给了夫差。有美人承欢身侧,夫差日渐沉沦酒色,在歌舞升平中荒废朝政,最终酿成了灭国丧身之祸。

    西施的结局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被吴人沉江。民间传说,吴国灭亡后,吴人认为西施是祸国之人,用锦缎将她层层裹住,沉在扬子江中。

    《东坡异物志》记载:“扬子江有美人鱼,又称西施鱼,一日数易其色,肉细味美,妇人食之,可增媚态,据云系西施沉江后幻化而成。”唐代罗隐写诗道:“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为谁。”由此可见,西施被吴人沉江的说法,支持者不少。

    有人说,西施死于越人之手。据《吴越春秋》记载:“吴既灭,勾践以西子为亡国尤物,浮西子于江,令随鸱夷以终。鸱夷者,伍子胥死而盛以鸱夷,其死西子有力,故沉西子以报子胥之忠。”

    却也有人,为这倾世红颜,画了个浪漫的句号。他们说,越国灭吴之后,为避免兔死狗烹的命运,范蠡选择了退隐江湖,在姑苏台下的花荫深处找到了西施。然后,两人携手泛舟五湖,从此不问世事。若是这样,倒是个温暖的结局。

    不论是何种结局,西施终究是远去了。美丽也好,凄凉也好,都归了尘土。同样归了尘土的,还有当年跃马红尘的人们。千百年后,战争的遗迹上,只有稀疏几个人,以苍凉笔墨,写写画画。浣纱溪畔走过的,不过是寻常路人。

    故事很长,经年累月。但在岁月中,只是刹那。

    是非成败,转头已空。只有青山与夕阳,长情地对望着。

    红颜很美,飘逸出尘。于沧桑,只是殷红一点。

    倒是月光长久,照欢喜也照悲伤,照兴盛也照荒台。

    想必,写着这首词,遥想着西施的人生悲喜,柳永也曾这样感叹。最终,他大概会让遥远的目光停留在五湖云水之上。那里,扁舟如叶,载着年光。扁舟上的一双人,小酌清谈,进入了烟波深处。

    温庭筠《利州南渡》诗云:“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倘若柳永有这般心境,忘却功名,寄余生于江海,纵然孤寂,至少是洒脱的。然而,他是柳永,做不到静虑澄心,做不到遗世独立。事实上,身在扁舟之上,他仍是心事满怀。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对这首《夜半乐》,郑文焯在《乐章集校》中评价:“清空流宕,天马行空,一气挥洒,为柳屯田绝唱。屡欲和之,不敢下笔。”

    蔡嵩云《柯亭词论》中说:“柳词胜处,在骨气,不在字面。其写景处,远胜其抒情处。而章法大开大阖,为后起清真、梦窗诸家所取法,信为创调名家。如《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写羁旅行役中秋景,穷极工巧。”

    夕阳西下,一座山村,几行霜树,掩映在烟云之中。

    岸边的浣纱女子,三三两两,含笑相语。

    本是乘兴游赏,却被这画面勾起了思念。转瞬间,快意就成了惆怅。遥望京城,听孤鸿声声回荡在暮天中,不知不觉,泪眼模糊。这就是柳永。因为善感,从喜到悲,总是刹那间的事。

    他可以狂傲,也可以放纵,却永远避不开悲伤。

    于他,东篱南山,怕也不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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