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今宵酒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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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是这样,飘零陌上,不知身在何方。

    或高居庙堂,或远在江湖;或安于烟火,或浪迹天涯。

    可以称之为活法,其实不过是流浪。

    秋天了。时光不曾歇脚。

    帘外梧桐细雨,故事在雨中淅淅沥沥。

    总有人守心自暖,总有人寻寻觅觅。未来与过去,隔着今夕何夕。

    有人在城堡,有人在荒野。长天秋水,身影依稀。

    对于柳永来说,这落木萧萧的时节,总是难掩悲伤的。不知不觉,他已在汴京住了十九年,没有依归,只有漂泊。看起来恣肆狂浪,其实是风雨兼程。汴京这座城市,从前到现在,始终是异乡。

    最初,踏入京城,以为这里有他想要的彼岸花开。多年以后,这里依旧车水马龙,有人纵横捭阖,有人对酒当歌。细看之下,繁华非常清晰,却又在烟云中几近模糊。他已渐渐苍老,岁月还年轻。

    在他之前,李太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洒脱得无与伦比;在他之后,苏东坡披着烟雨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旷达得万人仰慕。但他是柳永,是婉约词宗,做不到不悲不喜,做不到无晴无雨。放浪形骸时,他也总是带着伤感。

    第四次落榜,尽管他还能纵情花间,与歌女舞姬笑谈风月;尽管他还能在词里,狂放地说平生自负风流才调,但其实,内心的苦楚与落寞也是显而易见的。科举的挫败感越来越深,几乎成了梦魇。于是,他决定暂时离开。

    汴京虽好,却是别人的。在这里,他几乎不曾拥有什么。功名与富贵,显赫与尊崇,都离他很远。只有青楼里那些欢愉真真切切,却不免有些荒唐。

    而且,那里的红颜,也不曾属于他。就像,他不曾属于她们。

    他和她们,只是彼此路过。

    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秋,柳永离开了汴京,此后近十年未参加礼部科举考试。他要去的,是江南。十九年前,他曾在那烟水朦胧的地方停留数载。

    走的时候,他去和虫娘告别。虽是风尘中的缘分,但是许多个日子,他们曾在月下,把酒尽欢,说世事冰冷,说岁月漫长。是这女子,以温润之手,抚着他的伤痕,说至少还有我;是这女子,将他的凄凉拾起,种成欢笑,让他流放时光。

    不论何年何月,离别总是黯然。秋天的离别更是如此。

    执手相看,泪眼迷离。此时的悲伤,尽在不言中。

    秋风里,咽下悲伤,就有了这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只这三字,就足以让人突然沉默。

    每场秋雨,都意味着更添凄凉。《雨霖铃》本是唐代教坊大曲。安史之乱中,唐玄宗入蜀时,至斜谷口,连天霖雨,在栈道中闻铃声,隔山相应,内心十分凄凉,于是根据这种声音,创作了《雨霖铃》曲,以寄托悲恨,悼念杨贵妃。

    此时,柳永所经历的,看上去只是寻常的离别,但是对于这个多情才子来说,离别绝不是几句嘱咐,几声珍重那么简单。他很清楚,离别就意味着山高路远、音书难寄。

    凄清婉约,缠绵悱恻,没有谁能胜过柳永。他的人生本就凄楚荒凉,所以笔下的文字也是如此。几乎不需要太多修饰,就能让人走向天涯,看到西风白马。婉约词就是这样,在那些绮丽清婉的词句后面,藏着太多忧伤和惆怅。这世上,需要豪放词,让我们走出凄凄惨惨;也需要婉约词,让我们回到黄昏月下。

    这是汴京城南的河岸边。

    骤雨初歇,寒蝉凄切。满目秋光,罩着离别。

    柳永害怕离别。但是没办法,聚散无常。

    深秋的傍晚,这对情深意重的男女饮酒话别。外面寒蝉凄惨地哀鸣,仿佛在为这场离别而哭泣。天色将晚,长亭隐隐约约。该走的人总要走,该留的人总要留。此后的日子,他们只能茫然相望,两处天涯。

    在千年前的这场离别里,最不解风情的,恐怕就是兰舟上的船夫了。多情的柳永,多希望时间能停下来,让他们不需要离别,就在那里临风对酒。他多希望,这只是虚幻的梦境,他们仍可以携手红楼,花前月下。

    如许多离别的人们,执手相望,想要多说几句情话,想要多看对方几眼,却早已泪眼朦胧。不管怎样,柳永还是希冀着兰舟可以晚些出发。可是天色欲晚,他纵然再多不舍,兰舟也终将启程。最后,他们终于还是分手了。

    有聚就有散,有来就有去,世事本就如此。

    人们说,离别是相聚的开始。其实,相聚也是离别的开始。

    许多相逢,不过是为了最后认真地告别。

    此时,暮霭沉沉,兰舟向南驶去,身在兰舟之上的柳永,沉默无语。他知道,眼中的千里烟波,将是此后他们之间的遥远。当然,送别的那个女子,始终站在那里,凝望着远去的兰舟,久久不愿离去。可是,就算她望断天涯,离人终究还是去远了。泪眼迷离的时候,他们已是两无消息。

    千古以来,多情之人总会因离别而无限感伤。无处掩藏,无法避开,这是他们必经的心路历程。世间真正与人不离不弃的,其实是聚散离合。多情也就必然多伤。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千年以后,再读这几句,仍会默然叹息。想必,离别之后,多情的柳永宁愿长醉不醒。但是,就算沉沉醉去,他终将醒来,面对独自的冷落清秋。那时候,陪伴他的,恐怕只有杨柳岸边,凄厉的晨风、黎明的残月。

    离别就是这样,两处萧索,相聚无期。

    毕竟,红尘那么深,时光那么远。

    谁也不知道,下个黄昏,自己会流落到何方。

    虹收残雨。蝉嘶败柳长堤暮。背都门、动消黯,西风片帆轻举。愁睹。泛画鹢翩翩,灵鼍隐隐下前浦。忍回首、佳人渐远,想高城、隔烟树。

    几许。秦楼永昼,谢阁连宵奇遇。算赠笑千金,酬歌百琲,尽成轻负。南顾。念吴邦越国,风烟萧索在何处。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

    现在,江南越来越近,京城越来越远。

    柳永与虫娘之间,除了冷落清秋,还有迢递的烟水路。

    事实上,不只是虫娘,还有许多女子,曾经在他的世界里盛放,此时在思念里凋零。她们的柳七,与她们渐行渐远。但他记得她们。所以,置身沿途秋景,他仍忘不了填词,寄托相思。

    山水云帆,江枫渔火,他就在这画中;

    江南烟雨,秋水无边,也已近在咫尺。

    可他想的更多的,却是曾经带给他欢乐的那些女子。他不愿辜负,却又注定要辜负。人生如萍,漂泊难定,他给不了她们现世的安稳。他只能独自去到江南,让那翩跹云水,洗去他的哀愁。于他,千山万水,皆是天涯。

    这一年,四岁的王安石在临川接受启蒙,用不了几年,他将以过目不忘、下笔成文的天资让世人惊愕;六岁的司马光开始读书,次年就能背诵《左氏春秋》,并以砸缸救友之事震动四方。

    这一年,二十七岁的宋祁,考中科举后,已开始想象自己的锦绣前程;三十四岁的晏殊,身在高位,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咀嚼着自己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几分得意,几分矫情的感伤。

    这一年,十八岁的欧阳修科举落榜,三年后第二次参加科考,再次名落孙山。二十四岁那年,欧阳修位列二甲进士及第。主考官晏殊说,他之所以未能夺魁,主要是锋芒过于显露,众考官欲挫其锐气,促其成才。

    同样经历过落榜,柳永就没这么好的运气。最终结果是,欧阳修成了名震天下的大文豪,历史对他的记载自是浓墨重彩;而柳永,虽然有井水处皆唱其词,却被历史遗忘,连个栖身的角落都没有。不羁的天性,造就了他萧瑟的人生。

    江南,五十八岁的和靖先生隐居在西湖孤山。他的澹泊与安恬,柳永是学不来的。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柳永显然不具备这样的仙风道骨。

    舟行波上,那憔悴的身影,便是柳永。

    遍地秋声里,往事被风吹起。

    却又悄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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