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半窗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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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是本仓促的书。岁月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翻开发黄的扉页,清晰地看到,年轻的自己如云影掠过,微笑的面容很浅很淡,读得泪眼模糊。翻着翻着,已是夕阳西下,已是霜染层林。

    在汴京未央的灯火里,柳永打量着从前的自己。那时候,时光慵懒;那时候,年华如歌。那个满身朝气的少年,从崇安出发,走入了江南,在那场梦里转了又转,转出了满世界的山水无恙。那里,翩翩的女子用吴侬软语说着情话;那里,暖风熏得过往行人醉意朦胧。他蓦然转身,从南方到北方,遇上了汴京的繁华。

    仿佛只是刹那,岁月之上,依稀有了几许白发。繁华依旧,流水如初,他却早已不是那个青涩少年。他的酒杯里,有了往事,有了悲喜,有了惆怅。许多年后,那个叫纳兰容若的才子,穿过人海,默然感伤,他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倘若,他们陌上相逢,应该可以诗酒唱和,说人生如梦,说世事如谜,直到沉默,直到唏嘘。

    现在的柳永,已过了而立之年,依旧没有功名在身。他可以自诩白衣卿相,于风前饮酒,于月下填词。但是,数次落第的伤痕历历在目。每每回忆往事,总能看到自己黯然离开科场的身影。他很不甘,也很无奈。

    再好的笔,也写不出人生的平平仄仄;

    再美的词,也道不尽浮世的沧海桑田。

    纵情于花间柳下,不过是将生活的黯淡,交给繁华深处的灯火。

    他去了无数次,亦回来无数次。那里的温暖,那里的快意,都只属于那里。种下的月光,天明时便谢了;说过的永远,转眼间便凉了。烟月之外,他的人生荒草蔓延。梦还未碎,他已被聚散离合犁出了满心的荒凉。

    烟花巷陌,他总是独往,只是偶尔携友同行。那日,与两个好友闲逛,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桃花洞。街道两侧,落叶萧萧,满眼皆是秋色。而街道边林立的青楼妓馆里,却是春色无边。青春的女子在门前笑得灿然。

    他们走入了一家青楼。柳永走得轻松自在,两位朋友免不了几分踌躇。虽说文人寄情风月无可厚非,但他们,如许多拘谨之人,还是喜欢保持读书人的斯文模样。

    进去后,点了茶酒,又挑了几个貌美的歌妓来佐酒。檀板响处,丝竹声声,几个窈窕的身影歌舞并起,酒未几杯,人已沉醉。所唱之曲,竟是柳永不久前所填的《小镇西》。

    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著,再三香滑。

    久离缺。夜来魂梦里,尤花殢雪。分明似旧家时节。正欢悦。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

    他的词就是这样,三分曼妙,七分旖旎。

    人们说他露骨,说他有失体统,他并不在意。

    世人总是战战兢兢,他却喜欢洒脱地活着,于柳下花间,泠然地填词,让那些寂寞的女子,在他坦荡的词句里娇媚如花。媚靥深深,百态千娇,是她们;歌尽杨柳,琴锁春秋,是她们。在她们身边,他是风流浪子,是受尽崇拜的柳七郎。哪怕,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离别时空留半窗残月,他也愿意老死花间。

    唱着他的词,几位歌妓满是神往。歌舞结束,她们说,若能得见柳七郎,便是三生有幸。却不知,她们仰慕已久的他,就在那里坐着。柳永的两个朋友道出了实情,几位歌妓激动得泪眼迷离。因为是贵客,又知柳永风雅,便为他们换了官窑的青瓷酒杯。

    夜色渐深,酒意渐浓。他们就在那里歇息了。风月之地,总有很多人停留,或清醒或沉醉。只是,很多时候,这样的停留,只属于风月,与情字无关。而柳永,对于那些尝遍冷暖的歌女舞姬来说,既是客人,也是朋友。

    只因,他有写尽风华的笔,亦有怜香惜玉的心。

    他去那里,既寻欢,也寻情。

    那晚,陪伴柳永的,是一个叫秀香的女子。温香软玉,柔情百转,自是不必说。次日上午,饮了几杯茶,应秀香之请,柳永为她写了首《昼夜乐》。不过,并未写在纸上,而是写在了秀香的裙带上。

    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

    洞房饮散帘帷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嫋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佳境。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

    秀香无疑是才貌俱佳的。如他所写:神仙才堪并。那夜的欢情,只属于他们。无奈的是,欢情正浓时,天亮了。欢愉似有未尽之意,被街巷里的鸡鸣声打断,于是嫌那秋夜不能到永远。

    夜本短暂,只是情浓之时,总希望长夜没有尽头。

    柳永的人生中,有过无数漫漫长夜。都与聚散有关。

    许多个夜晚,他只能对着幽窗,抱影无眠。他说,“别后无非良夜永”;他说,“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他说,“人寂静,夜永清寒,翠瓦霜凝”;他说,“算得伊、鸳衾凤枕,夜永争不思量”;他说,“良夜永、牵情无计奈”。那些,都是他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但是至少,醉卧花间的那些日子,夜晚是温软的。

    如那夜,那个叫秀香的女子,以仰慕的姿态,给了他秋夜的缱绻。

    清人沈雄曾如此评价这首词:“耆卿《昼夜乐》云‘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至‘无限狂心逞酒兴,这欢娱渐入嘉境。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此词丽以淫,为妓作也。”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录此词并注云:“此词丽以淫,不当入选,以东坡尝引用其语,故录之。”东坡引用,正是‘腻玉圆搓素颈’句。

    对柳永,人们称他为“腻柳”;他的词,人们称其为“淫词”。他总是一笑置之。活在人间,尽情尽兴,是他的风格。毕竟,欢喜是自己的,悲伤也是自己的。世人推崇或者贬斥,都不能代替他穿越世间繁芜。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那日,柳永又写了这首《凤栖梧》。为了表示感谢,秀香给了他不菲的润笔之资。见此情景,柳永的两个朋友惊得无话可说。欢场留醉,不仅不用花资,反而还有报酬,这是难以想象的。他们终于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风流。

    但是,柳永的风流几乎是无法复制的。

    才华无双,疏狂浪荡,还带着款款深情。

    寻常之人,不能如他这样。

    这首词的末句,“鸳鸯绣被翻红浪”,百年以后的李清照曾引用过。那时候,赵明诚在外为官,独守空房的她百无聊赖,懒得叠被,懒得梳妆,明明不是秋天,却总是怅然凝眸。于是,写了首《凤凰台上忆吹箫》,聊表寂寞。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不同的是,李清照写被翻红浪,是因为独自无聊,日上帘钩才起来,将被子随意地堆在那里;柳永笔下的被翻红浪,却是秋月之下的巫山云雨。缠绵艳丽,不含丝毫遮掩,也难怪被人指摘。可是,若不这样,也就不是柳永了。

    他之所以成名,除了才气绝伦,还因为从俗。写市井生活,写人间情爱,越是写得率真,就越是受人追捧。但同时,选择从俗,笔意浮靡,也就成了人们指斥的理由。

    褒也好,贬也好,他的人生就是那样。他未必喜欢那样的人生,但是现实让他无从选择。科举这件事,早已成了他心中的伤。许是命运作弄,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悲伤的时候,他只能任自己在人间放浪。

    烟街柳巷,寄存着他憔悴的身影,还有他的惆怅。

    他总是这样,叹息着,徘徊着,悄然间便到了那里。

    说是流连,其实也是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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