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和舒朗月,有一年未见了吧?”
红莲狱傀儡教主斩杀实际掌权者幽渊的消息,在中原武林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感叹的同时,他们也暗自舒了一口气,因为比起幽渊,其他人掌权红莲狱,都会稍显仁慈一些。
小铜镜执掌红莲狱之后,手段的确要仁慈许多。
她解除了妙善音的禁令,为圣女门下广收门徒,妙善音得以出教布道,以红莲圣女之名悬壶济世。小铜镜向妙善音允诺,在妙善音选出下一任圣女后,便会将莲花骨重新交还给圣女一脉。
祭司一职,暂时空缺,待时机成熟将按照红莲狱古法重新选出新任祭司。原本由祭司主持的教中事务,由陆不离暂代。
陆不离站在一旁听着小铜镜讲着这一条条新的举措,嘴角忍不住藏了笑意。
“谢教主。”他说。
“谢我做什么?”
“红莲狱终于能再次成为原来那个红莲……”陆不离话还未说完,就看到小铜镜的嘴角流出了黑色的血,“镜姬大人,你嘴角流血了。”
小铜镜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她愣愣地摸了一把嘴角,竟然一点儿血的腥味都尝不出来。她伸手看了一眼手臂上的莲花骨,莲花骨已经接近黑色。
才两天,烛龙目的毒,便已扛不住了。
她忍住痛楚,擦了一下说:“没事,那天受了点儿内伤。”但刚准备站起来整个人就“扑通”栽倒在地。
醒来时,她发现玉楼春和羽姬都在一旁,玉楼春在一旁收拾行李,羽姬就半坐在桌子旁冷眼旁观。
看到小铜镜醒来,羽姬朝窗外喊了一声,然后谢长安背着一大筐草药就进来了。
“醒了?感觉怎么样?鬼门关里头有没有人拉你啊?”他语气僵硬地问。
“感觉挺好的。”
谢长安动作熟练地将药筐里的草药研磨,在听到小铜镜轻描淡写地说还好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地将手中的药杵往桌上重重一放。
“挺好的?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七天?你知不知道我跟鬼门关那头的人抢你抢得多难?”
小铜镜没有看过谢长安这样发火,甚至不知道怎么争辩。
谢长安将药杵拾起来又继续磨,每一下都用尽了力气,他问:“你不是说莲花骨能解百毒吗?所以这是你联合妙善音骗我的?你多能忍啊,但命能忍吗?我只要稍慢一步,你镜姬今天就不是红莲狱教主,而是红莲狱前教主了你知不知道?”
小铜镜看着一屋子的药渣,缓缓地回了一句:“但当时那是唯一的办法,若我没有吞下那些烛龙目,没有打败幽渊,我现在也是死。而且我也没有准备骗你,莲花骨的确能够荡涤血脉中的毒素,只是……”
小铜镜顿了一下,然后如同说糗事一样笑说:“只是那天多吃了一点儿。”
羽姬在一旁冷着脸说了一句:“你做事都没有计划吗?要是就这么被毒死了,我们不都白费工夫了?”
“羽姬,别说了。”谢长安轻轻地制止了羽姬。
羽姬显然怒气满满:“我闭嘴做什么?如果她一开始将这些后果考虑清楚,长安君你就不必每天跑到雪山去找这些草药。你是做大事的人,不需要每天背个筐子出去,带一身伤回来啊。”
小铜镜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苍白的脸上留下一层乌青。她轻声说:“谢长安,给你添麻烦了。”
谢长安将草药研磨成的碧绿药汁端到了床前,让玉楼春给小铜镜喂下。
“不,修罗该谢谢你。按照我们的计划,至少要一年后才能动手。”谢长安对小铜镜说。
药汁有一点儿青涩苦味,到了喉头却带了一点儿甘甜。谢长安揉了揉小铜镜额前的碎发笑着说:“你没点儿前瞻性,我还没有吗?烛龙目虽是奇毒,但是你体内的莲花骨已经为你滤过了一半毒性,剩下的那一半,唯有中原素问丹能治。”
“但素问丹,极难保存,很难带进昆仑的。况且那东西,只有十几颗,拿不到的。”小铜镜说。
素问丹,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药王谷创始人素问神医,集天下奇珍,以毕生所学,制成了二十颗素问丹,分发给中原武林各大名门,几十年间只用了几颗,即使是鼎鼎大名的大侠,要想用素问丹救命,也不一定能拿到。更别提她一个魔教教主了。
谢长安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云淡风轻地笑着:“这有什么?我谢长安可不是一般人,修罗的势力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强大很多。”
谢长安似乎真的不是一般人,每一次遇到事情,他都有办法解决。
“不过虽然我有办法拿到素问丹,却没有办法把素问丹完好无缺地带进昆仑,所以你要跟我去一趟中原。准确地说,是去中原的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为什么要去那里?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从镜花水月拿到素问丹的。”小铜镜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是,不是去拿镜花水月的素问丹,但还有一部分《傀儡戏》在镜花水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小铜镜知道摧毁《傀儡戏》是重中之重,但她本能地抗拒镜花水月,尤其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她拒绝:“我不想去镜花水月,况且我们也进不去镜花水月啊。我身为红莲狱教主跟云家应是死敌,他们又怎么会让我们进去呢?”
以什么身份,以什么借口,去到那个木甲机关的参天大楼?那个在梦中百转千回,剜心割肉的地方。一想到镜花水月,小铜镜脸上闪过清晰的抗拒,甚至是厌恶。
“以舒朗月好友的身份去。”谢长安说。
“什么?”
谢长安从怀中掏出了一封皱皱的信。那信上沾满了不知名的污渍,不知从寄出到最后到谢长安手上,经过了多少坎坷。
“为了《傀儡戏》,我一个人去也行。但舒朗月写信给我,说若我找到你,就一起去中原找他叙叙旧。他现在在镜花水月,过得并不太好。”
小铜镜接过信,看到那三个字——见信安。
见信安,谢长安。
嘿,你还别说,这么写出来还挺琅琅上口。我给你写了好多封信啦,都没有回信,话痨得不到回应也会很累的。
之前一直得不到你的消息,我担心了很久,生怕以后没人跟我喝酒了。我在镜花水月存了很多花生,你再不来花生就要不脆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小铜镜,我派出了归庐最好的情报使,却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她会不会又被那些坏人抓住了。若你能找到她,一定要回信给我。若是已有她的消息,一定把她带过来玩!这里的裁缝铺要比昆仑的好许多,我已看中了十几套小裙袄,就等着她来试。当然,如果她都喜欢,我就都买下来!
昆仑现在红莲狱、血刀门、修罗势力纷杂十分不安全,望你们早日离开是非之地。我在中原等你们。
我还想再与你们喝一壶酒。
谢长安,我已很久没有过朋友。
你们一定保重。
舒朗月一如既往地话痨,小铜镜看得几欲笑出声来,但看到最后短短的三句,却又几欲落下泪来。
谢长安在一旁说:“舒朗月在信中说他给我写过很多封信,但是我只收到了这一封。而且还是因为我听闻舒朗月派人找我,我才派属下去调查找到这封信的。”
“在哪里找到的?”
“在火盆里,镜花水月有人拦截舒朗月的信件。舒朗月虽然在信中还是这般纯真语气,但从信件被拦截这件事来看,他被困在了镜花水月,他过得并不开心。”
小铜镜也在信中读出了那种强颜欢笑的情绪:“我们和舒朗月,有一年未见了吧?”
“是,一年了。”
在短短一年间,那个灿烂的舒朗月居然学会了克制情绪,悲喜不言。
谢长安不知道为什么小铜镜这么抗拒去镜湖水月,但他还是决定尊重她的决定:“若你实在不想去也没事,我把你安置在外面,我去镜花水月见舒朗月,顺便查探一下《傀儡戏》的虚实。”
“我考虑一下,明天早上给你答复。”
小铜镜思考了一夜,第二天给了谢长安一个肯定的答复。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起了一层红色的疹子。
“你的脸怎么了?”谢长安忙上去要给她把脉,却被她挡开了。
“没什么事,大概是烛龙目的毒引的。我去镜花水月的时候戴面纱去吧。”
谢长安本来还想说烛龙目本性阴寒,根本不可能引起这么多湿疹,但是在看到小铜镜闪躲的眼睛之后,他便将那些话通通咽了下去。
他知道小铜镜一定有苦衷,于是放弃刨根究底,配合她拙劣的演技。
他说:“好,我们后天出发。你准备好面纱让玉楼春拿给我,我拿祛湿热的草药煮一煮,省得又闷得更严重了。”
玉楼春在羽姬归来后,还是继续服侍羽姬。但因为小铜镜斩杀了幽渊,玉楼春莫名地对小铜镜尊敬了起来,所以时常也来帮小铜镜整理些内务。
她掖了掖小铜镜的被角,应了一声:“好,我这就去准备面纱。”
教中众人知道小铜镜起了疹子,一时之间纷纷送了许多东西来。
陆不离送来了上好的鲛纱,说是随便翻出来的,其实他在藏宝阁里足足翻找了两天两夜才翻出那两块鲛纱。妙善音也送来了红莲制成的艳容露让小铜镜洗脸用,送了东西嘴上还要占个上风:“你仔细点儿护着脸,本来就不怎么好看了,再让疹子烂了脸就更难看了。”嘴上挖苦着却写了一系列护肤的法子藏在艳容露的盒子里。
权力易得,人心最是难得。
二 “多么别致可爱的怪物啊!”
本来应是玉楼春将制作成面纱的鲛纱拿给谢长安,却被羽姬抢了这个差事。
谢长安正在煮着一锅不知名的药汤,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也知道是羽姬,遂开口问:“之前我让你查小铜镜身世的事情查得如何了?她这次中了烛龙目之毒,我仔细地查了她的身体,发现她的骨骼格外脆弱。不太正常。”
“是,我查到了一些。镜姬她……绝不止十三四岁。”
“是,她的心思和行为不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羽姬将声音压低了许多:“镜姬至少有十九岁了。”
“什么?”
谢长安一直觉得小铜镜可能有十五六岁,因为受了许多苦难,所以发育得不好,显得瘦小。而今这个结果真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他却又舒了一口气,他一直觉得小铜镜太小了,他喜欢上这么小的少女,像是一种罪恶。如今知道她竟有十九岁,他在一时间忘记了探究其中的秘密与阴谋,他喜不自禁地弯了嘴角,这样很般配。
谢长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明明还没有向小铜镜倾吐心意,他就想到了以后该在哪里成亲在哪里居住。
爱情让人变得愚蠢,也让人变得可爱。
一旁的羽姬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将自己调查的过程一一说出:“我找到了很多年前业火长廊的看守,他说七年前,也就是血月之夜后,幽渊带回了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子,让她在业火长廊训练。五年时间,那个女孩子进过业火长廊三次,每次都活到了最后。而且,看守还说,五年间那个女孩子的容貌和身形没有任何变化,像是被定格了一样。如今一想,经历过业火长廊三次的,也只能是镜姬了。”
“血月之夜?”
幽渊、镜花水月、《傀儡戏》,都联系到了一起。大家都认为当初幽渊制造血月之夜只为抢夺《傀儡戏》,如今看来血月之夜反而是更大阴谋里的一个意外,这个意外让许多事情猝然发生了。
“你有没有查过小铜镜跟镜花水月的关系?她,有没有可能是……云家死去的那个女儿云拂露?”谢长安谨慎地问出了这个问题,虽然他没有任何根据,但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小铜镜一定与云家有着什么联系。
羽姬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不是。我也曾一度怀疑小铜镜是云拂露,但是我派人查过云家的族志。云家是个十分在意血统的家族,嫡庶分得很清。每一个庶女生下来……肩部就会用傀儡丝做下记号,那记号会跟着庶子庶女一辈子,以防止他们越矩。我让玉楼春仔细看过镜姬的身体,她身上除了伤疤没有任何记号。”
“真的没有可能是云拂露?”
“应该不可能,当年云拂露死于血月之夜,但她父母皆在,如果镜姬真的是云拂露,现在幽渊死了,她应该更想回到镜花水月才对啊,怎么会那么抗拒回到镜花水月?”
小铜镜的身世在幽渊死后,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她说她曾有名有姓。
那她到底姓甚名谁,她所求到底为何?
正想着,那锅药汤便剧烈地沸腾起来,药汁被煮得清澈透亮,还散发着一点儿幽香。
羽姬问:“这是什么药,怎么还有香味。”
“我特意让人从昆仑外给我送来了茉莉花干,毕竟这面纱是要戴在脸上的,全是药味不好。把鲛纱给我,现在煮,最是时候了。”
“所以之前那些进昆仑的兄弟,是专门给你送花干的?”
“是啊,还被他们笑话了呢。”
羽姬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谢长安,她认识的谢长安分明是运筹帷幄决胜天下的大人物,此刻却为了一块面纱如同一个普通人家的凡夫俗子。
“长安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
“你是不是喜欢上镜姬了?”
谢长安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将鲛纱翻了个面,回答得很爽快:“是啊,你都看出来了,她却没有看出来。”
“那你看得出我喜欢你吗?”
谢长安一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当然看得出羽姬对自己心生爱慕。
谢长安生性风流,早几年也曾流连花丛中,眉梢眼角都带着红尘气。但他对每一个对他露出真心的女子,都保持了绝对的距离,他知道只要他近一步,就有可能误了别人一生。而这种距离感对羽姬没有产生任何作用,反而使得羽姬加深了对他的迷恋。
“我哪点儿不如她?我比她聪明,比她更不怕死!”
谢长安摇了摇头:“羽姬,这种事不是比赛,不是为你们打分。你也很好,很多女子都很好,但我只爱上了小铜镜。”
倘若谢长安爱上某个大家闺秀,羽姬兴许还会把这一腔爱恋咽下去,但他爱上了小铜镜,那个和她一样是幽渊傀儡的女孩子,一样是魔教教主的女孩子。
她与小铜镜一样,甚至比小铜镜更好,为什么是小铜镜而不是她?
她觉得不甘。
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些失控:“她十九岁了,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她是个……”
“怪物”两个字还未说出口,羽姬就听到谢长安手中的骨节轻微地一响。她知道那是谢长安努力克制自己怒意的表现。
谢长安面上却丝毫看不出不满,他仍旧笑着,指了指自己说:“我小时候也被人称作怪物,但我一点儿都不难过,我觉得这是一种褒奖,这世上庸碌的人很多,特别的人却很少,只有最与众不同的那个人,才能被称作怪物。”
谢长安想起身材娇小的小铜镜,握着傀儡丝的模样,笑意又加深了一层。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感叹:“多么别致可爱的怪物啊!”
别致。
谢长安夸小铜镜别致。
谢长安是个自信甚至自傲过了头的人,他很少夸奖别人,而“别致”这个词是他夸奖的最高级别,羽姬从没有听他这样夸过别人。那一瞬间,羽姬知道自己争不过小铜镜。
那争不过,便不争。
羽姬鼓起勇气,紧紧地抓住了谢长安的袖子说:“我……我可以不要名分,我可以和她一起……”
谢长安扭头看了羽姬一眼,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我把你救出来,是想让你不再成为谁的附庸,不再成为一个没有尊严的傀儡。但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你又在试图成为我的附庸!那我救你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不,不是的,长安君你和幽渊不一样……”
“我和幽渊当然不一样,但一旦你想成为我没有名分的侍女或者其他什么,我和幽渊扮演的角色就一样了,一样是你的主人。即使到时候我给你足够的尊严与自由,那也是别人赏赐给你的。”
谢长安将自己的袖子从羽姬手中抽了出来,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羽姬,我希望你能给自己自由,我能救你出红莲狱,但不能救你走出自己的心魔。”
羽姬不记得那天自己是如何目送谢长安离开的,只记得那天谢长安走的时候没有停留,没有回头。
她颓然地坐在了椅子里,忽然明白,人心难得,不是谁更好一些就能得到多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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