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戏-引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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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雏鹰从此刻开始睁开眼睛,已有飓风愿为它开路。她将会是,新的引路人。

    一 “姑姑人不在了,连她的剑都不能留在这世上了吗?”

    归庐,舒家。

    “什么?已经三个月没有消息了?”

    “是的,自从三个月前我们将少主的信交给那个叫谢长安的大夫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怎么会呢?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那我让你们查的那个往南走的小女孩,可有消息?”

    “也没有,我们在南边的驿站布了人手,也没有见过少主你说的那个女孩。”

    听到侍从这样说,舒朗月的眉头就再也没有解开过。他当时走得匆忙,来抓小铜镜的人又凶神恶煞,所以他回到归庐后就派人去找小铜镜,想在路上暗中保护她,至少能让她平安到达她想要去的目的地。

    本来舒朗月还与谢长安通信,询问小铜镜的情况,结果现在小铜镜没找到,谢长安也没有了踪影。这让舒朗月不得不担心起来。

    “不行!我得再回昆仑一趟!”

    舒朗月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自家老头子的怒斥:“回什么昆仑?你要救你的朋友,就准备把归庐丢在一边了?”

    舒临川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舒朗月如同看着小冤家。

    舒朗月暗自叹了一口气,现在他自身难保,哪还能分身去找小铜镜与谢长安。

    在这件事上,舒朗月与小铜镜有种异曲同工的无奈,他们将对方视为难得的朋友,将对方的安危系挂在心头,却又偏偏身不由己无暇分身。

    舒朗月对一旁的侍从吩咐:“你们还是继续去找,一旦有消息就告诉我。”

    “昆仑现在风起云涌,血刀门才被修罗组织蚕食不久,你们少派点人去,免得折损了太多兄弟。一旦有情况,立刻回来不要久留。”舒临川吩咐。

    “是,谨遵门主之命。”

    舒朗月担心他的朋友,舒临川也担心他的江湖朋友,血刀门就是其中一个,一旦他的江湖朋友出事,归庐在江湖上就少了一分助力。

    “爹,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做什么?给你饯行!今天是你去镜花水月的日子,你忘了吗?”

    “没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啊……”舒临川话还没说完,目光就被一旁的吞吴剑吸引了过去。

    舒朗月的吞吴剑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搁在剑架上。

    舒临川轻轻摩挲着吞吴赤金色的剑身,有些欣慰地说:“吞吴真是百年难遇的神兵,当年用连阳剑魄足足锤炼了三年,才开刃。”

    舒朗月回到归庐这段日子,都没有听舒临川提起过连阳剑魄。自从在昆仑舒临川不得已告诉舒朗月连阳剑魄丢失后,连阳剑魄就成了舒临川口中的禁忌。

    而现在舒临川再提起连阳剑魄,是因为今日舒朗月就要启程去往镜花水月云家。

    江湖上皆传闻归庐舒家将少主送去镜花水月是为了让舒朗月和云清欢在婚前培养感情,好在成婚后能为舒、云两家创造出最大的利益。

    一开始舒朗月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舒临川把五把上好的名剑放在他面前,告诉他要去镜花水月将这些剑熔掉,提取其中仅存的连阳剑魄碎片,为云清欢打造出一个举世无双的傀儡,他才真正理解他与云清欢这场联姻背负了多大的责任。

    舒临川抚摸完吞吴,又将目光转到了舒朗月怀中的那五把神兵上,像唤自己的孩子一样,一一喊出了那些剑的名字:“白蛇斩,逐日,山河叹,求败,蒹葭……”

    舒朗月拿起其中一对青翠的双剑问:“这蒹葭,以前是姑姑用的吧。”

    舒临川看着蒹葭,瞬间老了十岁:“是,这是专门为你映湖姑姑打造的双剑,当年为了这对剑,连阳剑魄用了足足两倍的量,所以蒹葭要比其他剑更适合熔铸。”

    “姑姑人不在了,连她的剑都不能留在这世上了吗?”

    舒朗月对姑姑舒映湖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她不爱吃甜食,每次都把汤圆悄悄地倒给他吃。舒映湖与云家关系很好,七年前的血月之夜,舒映湖就在镜花水月,也永远留在了镜花水月。

    舒临川的声音颤颤的,他指着蒹葭剑柄上的暗红色纹路说:“蒹葭无坚不摧,唯有浸血多时才会有这样暗红色的纹路。当日你映湖姑姑拿着这对剑,浴血而战几个时辰。我们找到她时,她还死死地攥着这对剑,指着红莲狱的方向。她恨极了红莲狱,她完不成的事情,她的剑会替她完成。蒹葭最终会成为绝世傀儡的一部分,那傀儡配上傀儡戏,必能将红莲狱永远地从这世上消除!”

    看着父亲泫然欲泣的样子,舒朗月觉得非常无奈,以铸剑立身于江湖的归庐居然连铸剑的“兵引”都丢了,沦落到要靠熔铸以前的神兵过活。

    舒朗月问:“连阳剑魄什么时候丢的?”

    “七年前。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咱们家起了一场诡异的大火,连阳剑魄就是在那场大火中丢的。”

    七年前的那场大火,舒朗月当然记得,刻骨铭心。

    因为他的母亲苗落眉就是在那年离开的。虽然舒临川说苗落眉离开舒家是去行侠仗义了,但他一直知道他的母亲,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七年前的血月之夜,他也在镜花水月。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回到归庐一直卧床不起。忽然有一天夜里,他看见归庐的藏书阁发出了奇异的蓝光,他鬼使神差地从床上爬起来去了藏书阁。就在他到藏书阁时,藏书阁蓦地燃起了大火。在熊熊烈火中,他的母亲苗落眉披了一件湿衣服冲了进来,抱着他就往外跑。但藏书阁里都是书,火势蔓延得远比苗落眉跑得快。只是一个迟疑的工夫,苗落眉就被巨大的书架压住了。苗落眉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他推了出去。

    舒朗月记得,母亲生性寡淡,话也不多,连最后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多说,只是声音急促地喊了一句:“快跑啊。”

    此后很长时间,舒朗月只会说一句话:快跑啊。

    舒朗月花了很多年才从那场大火里走出来,甚至麻痹自己去相信父亲给予他的“母亲离开家去行侠仗义”的说辞。

    七年前,舒朗月十四岁,经历了残忍的血月之夜,经历了丧母之痛,但他依然保留着一颗通透光亮的赤子之心。别人都以为舒朗月被保护得很好,所以才如此温润善良。但其实是舒朗月自己把那颗赤子之心保护得很好,他经历了可怕的绝望,却仍旧怀抱着希望。

    但现在现实比回忆更加紧迫,舒朗月不得不从回忆中走出来,他问:“丢了七年?那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你知道,连阳剑魄是毁不掉的,它一定还在这世上的某处,所以七年来我还存在着一丝希望,希望能找到连阳剑魄。我一直在想什么人会偷连阳剑魄,直到云家主母殷绮罗告诉我说《傀儡戏》中制作的绝世傀儡需要连阳剑魄,我这才意识到,当年红莲狱举兵侵入中原不仅抢走了一部分《傀儡戏》,还暗中留了人手偷走了我们的连阳剑魄。红莲狱的人本意是想抢走整本《傀儡戏》,并用我们的连阳剑魄锻造傀儡!”

    又是红莲狱!

    那个口口声声喊着“红莲赎世,净土往生”的红莲狱,正做着最无法饶恕的罪事。

    舒临川拍了拍舒朗月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没有连阳剑魄的归庐就是失了脊骨的英雄,云家丢了一部分《傀儡戏》,我们丢了连阳剑魄,我们必须联手,从红莲狱夺回我们的东西!”

    之后,舒临川又嘱咐了舒朗月几句,让他不要懈怠了剑法,到了云家多跟云清欢培养培养感情。舒朗月都略带不耐烦地应下,然后登上了去往镜花水月的马车。

    舒朗月这一走,看似平常,却是可以载入江湖史册的一天。因为日后不久,一把震江湖惊鬼神的绝世神兵将在舒朗月的手中诞生。

    二 阿离啊,你的心,怎么能坏啊?

    云家与舒家为了七年之仇努力地准备,红莲狱这边却丝毫没有将他们当作需要引起重视的敌人。

    因为现在最需要警惕的敌人,就在他们身旁。这个敌人就是——修罗组织。

    修罗组织在蚕食血刀门之后,就逐渐将手伸向了红莲狱。护法陆不离带着人在红莲狱和昆仑山下的村镇排查多时,终于捉住了两个修罗的探子。

    这两个探子远比陆不离想象中的嘴硬,用尽了酷刑,就是不开口。陆不离用了七天时间,连修罗的主人是男是女都没有问出来。

    “大祭司,那两个修罗的探子怎么也不肯开口。我们准备把他们扔进水牢再泡几天,雪山镇那边也放出了修罗探子被抓住的消息,其他的修罗探子或许会因此有异动……”

    陆不离说了很多,也讲了许多种可能,但幽渊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他摆了摆手说:“那把那两个人扔出去喂鸟吧,以后这种细琐的小事就不要再烦我了,特别是在八月。”

    每年的八月,幽渊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是为上一任圣女妙法音举办的,幽渊为此花费整整一个月,任何事在这个典礼面前,都会变成细枝末节的小事。

    在场所有的长老都觉得幽渊的决定不可理喻,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幽渊统治红莲狱近二十年,所有人都学会了缄口不言独善其身。

    因为其他没有学会的,都被扔去喂鸟了。

    陆不离唯唯诺诺地点头说:“是的,大祭司。”

    幽渊指向另一个护法丽娅莎道:“最近圣女妙善音的身体好多了,这次的典礼她也参加,你准备一下,将圣女祭祀的行头准备好。”

    丽娅莎是专门负责圣女占卜和布道的护法,但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妙善音了,幽渊这么一说,她像是接到了一个百年难遇的任务,立刻行了个大礼,匍匐在地上说着感谢恩泽。

    小铜镜扭过头问幽渊:“妙善音身体好多了?”

    “是,新来的那个叫谢长安的大夫医术还算可以,妙善音恢复得很好。今年的圣歌由妙善音来唱,想必效果会很好。”提起谢长安,幽渊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铜镜也在心里舒了口气,至少目前谢长安是安全的了。

    “明日你与我去见一见妙善音,让圣女大人见见新的教主也是该有的礼仪。”

    听到这话,小铜镜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每任教主你都带过去见妙善音吗?那这么多任教主,倒是十分难记。”

    “不。”幽渊猛地低头捧住了小铜镜的脸,用他的额头抵住了小铜镜的嘴,他疯魔一般笑了一声,“不,我心情好的时候,就带过去给她看一下。”

    小铜镜明白幽渊的意思,幽渊是在告诉她以及在场所有的人,这个红莲狱的一切皆是凭他的心意来决断的。

    无论是圣女还是教主,都是他手中的傀儡。

    直到幽渊离开许久,小铜镜坐在教主铁座上仍旧觉得一阵浸入肌骨的阴寒。这让她心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重,让她越发想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

    那就是——杀死幽渊。

    就像这个江湖最平常的那种方式,毫不留情地杀死另外一个人,以达到报仇、战胜、夺取等快感。

    虽然小铜镜还不清楚自己杀死幽渊之后能做什么,她只是凭着心里的那股不甘,不甘生死由人心意,做个可悲的牵线傀儡。

    现在,她离杀死幽渊还有极其遥远的路,她虽然对自己足够狠,在人海中厮杀也能活下来,但幽渊绝不是普通人,他只需四成功力就可以将她轻易绞杀。而且她没有任何帮手,“孤勇”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除了小铜镜,陆不离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是真的对红莲狱忠心耿耿。他原本想要从这两个探子口中探出一些修罗组织的情报,好解决红莲狱的外患。他原以为向幽渊汇报能得到人手支持,没想到弄巧成拙,幽渊竟下令要他处死这两个探子。

    这就意味着他和他的兄弟们之前做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小铜镜看着陆不离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她忽然从教主铁座上站起来,喊住了陆不离:“陆护法,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那两个探子?”

    陆不离转过身来,眼里只有幽暗的灰烬,他问:“你又想看死刑?哦,对,比起上次把人送进业火长廊只能听到喊声,这次扔去喂鸟看起来要刺激得多吧?”

    小铜镜没有理会陆不离的嘲讽,问道:“不是说修罗组织的探子都藏得十分隐蔽吗?这两个人是怎么抓到的?”

    “反正他们就要死了,问他们怎么来的还有什么意义?”

    小铜镜走到陆不离的身边,仰头盯住了陆不离的眼睛:“如果他们不说出任何信息,那我们就从他们的行为中读出我们想要的信息。”

    小铜镜在决定要杀死幽渊后,眼睛里逐渐出现了那种真正的属于一教之主的威慑气息。

    陆不离凝视了小铜镜几秒,最终妥协地说:“你跟我来,怎么抓到的我跟你边走边说。”

    幽渊掌管红莲狱之后,修建了无数地牢,而陆不离带小铜镜去的方向正是其中恶名昭著的水牢——水鬼巢。

    水鬼巢的牢笼只有半人高,里面有一半空间都是冰冷的雪水,犯人在牢笼里只能半蹲着,膝盖刚好浸没在水里。一般蹲个两天,膝盖就会冻出疮,但在水里疮口难以愈合,只能任由它溃烂,膝盖溃烂又站不稳,站不稳就可能要没进水里,活活淹死。这种缓慢又残忍的刑罚,拷问犯人最是管用。但那两个探子却能坚持七天,一个字都不吐露,实在令人惊叹。

    陆不离迎着风雪说:“这两个人跟真的村民没什么两样,每天准时出来摆摊卖粥,有时候也会跟邻里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

    “这就是修罗组织的可怕之处,他们无处不渗,无处不在,根本分辨不出。”小铜镜点头。

    “要不是布道会那天他们行为怪异,我们也发现不了他们。发现他们行为有点儿奇怪后,我们派了人手在他们家周围蹲点,发现他们夜里偷偷往血刀门跑,我们才抓了个现行。”

    “他们怎么行为怪异了?”小铜镜问。

    “布道会是讲红莲狱的教义,讲完之后通常要拜一下红莲神,红莲神在北方,大家都是往北方拜,但他们两个每次拜的方向都歪歪扭扭的。我们猜他们伪装了村民的生活方式,但布道会没有参加几次,记不得流程。”

    小铜镜停住脚步,沉吟了半刻说:“不可能,他们既然能伪装得像真的村民,又怎么会连红莲神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他们具体拜的是哪个方向,你们有没有问周围邻居他们什么时候搬到雪山镇的?”

    “我想想……”陆不离努力回想那日的布道会,那对中年夫妇虽然每次都跪得歪歪扭扭,但每次跪的方向却出奇一致。“是西边!他们每次都一起跪向西边。我问了他们的邻居,他们是从血刀门那片山脚下的村子搬来的,五年前就搬来了。”

    血刀门那边的村子,五年前,拜向西边。

    “我知道了!他们不是不知道红莲神在哪个方向,而是他们有别的信仰!你还记不记得红莲狱与血刀门为了瓜分昆仑,曾经暗中联手,肃清了昆仑山脉其他的小门派。你想想有没有一个信仰西面神,且在血刀门那块儿的门派?”

    那些小门派实在太过微小繁多,小铜镜不提起,陆不离几乎都要忘记。

    陆不离一拍大腿喊道:“是婆罗门!婆罗门信仰四面佛,信仰极深,他们认为四面佛的主面是面向西方的,所以每次拜祭时一定要跪向西方。不过那次清洗是在五年前发生的,而且极其秘密,除了血刀门和红莲狱内部的人,外界根本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铜镜像只小老鼠似的眨了眨眼睛笑说:“你怎么知道我五年前不在红莲狱呢?”

    “可你才……十三岁啊。”

    “先别管我到底多少岁了,你先去找个四面佛的佛像来,他们对你不会说的话,对四面佛总会说一些吧。”

    陆不离知道当务之急是问出有用的情报,所以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红莲狱的典藏室放满了当初清洗昆仑收缴的战利品,所以陆不离很快就取来一尊四面佛。那四面佛极其精巧,佛像的莲花座雕刻得极其精致,看得出婆罗门一门对四面佛尊仰极重。

    小铜镜将那四面佛先半掩在袍子里,跟着陆不离进了水鬼巢。一进水鬼巢,潮湿的水腥气就扑面而来。

    那两个修罗探子是对夫妻,其中女的被抓时弄伤了眼睛,加上在水牢泡了很长时间,几乎看不清东西。

    女子感觉到人影晃动,转头问自己的丈夫:“阿柱,来的什么人?”

    “还是上回那个废物护法,身后还跟了个小女孩。”

    听到“废物”二字时,陆不离握紧了拳头,冲动得想立刻把他们扔去喂秃鹫。

    小铜镜悄悄地伸出手制止了陆不离。

    她走到牢笼旁,蹲了下来,刚好可以与那两人平视。她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婆罗门的人吧?你们加入修罗组织,是想靠修罗组织替你报仇,然后光复婆罗门吗?”

    “呸!你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提我们婆罗门的名字?你配吗?”女子听到“婆罗门”三个字情绪激动,几乎脱口就骂了出来,旁边的男子根本来不及制止。

    “这么说,你们真的是原来婆罗门的人了?修罗组织一直都在吸纳像你们这些失去教派门庭的散人对不对?”

    两人缄口不言,没有再说话。

    “你们本不是修罗的人,为什么对修罗这么忠心耿耿,受这么多折磨都不肯说一句?修罗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那个叫阿柱的男子用力地“呸”了一口:“好处?什么好处,金钱还是美女?你们这些人眼里,也就只有这些龌龊的东西了!”

    “是因为这个吗?”小铜镜从怀中掏出四面佛像,递到了牢笼前。

    女子虽然已经看不清东西,但仍旧一眼认出了四面佛的轮廓,低头喊了一声:“佛陀!”

    男子却不为所动,厉声问了一句:“你们从哪里得来的这尊佛像?”

    小铜镜整个人都靠近了牢笼的栏杆,她说:“修罗是不是承诺替你们光复婆罗门?修罗终究是一个中原组织,他们就算拿下了血刀门拿下了红莲狱也无法真正掌控昆仑地区的全部势力。但红莲狱就不一样了,红莲狱若是能将修罗踢出昆仑,就有绝对的力量替你们重建婆罗门。”

    “呸!”这次阿柱的口水直接吐到了小铜镜的脸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红莲狱这么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吗?就算你们帮我们重建了婆罗门,你们能让我们的四面佛与你们的红莲神共存吗?我们的信仰如果逐渐壮大了,你们能不再起杀心吗?你们当然不能!你们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布道施粥的教派了,你们是恶心的江湖门派,想着怎么更有势力,想着如何侵入中原,想着如何用信众的信仰满足你们自己的私欲!”

    阿柱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这一连串的问题震得小铜镜与陆不离根本无从反驳。

    陆不离试图从修罗的弱点着手,他反问:“哪个江湖门派不是如此呢?修罗难道就跟我们不一样吗?”

    “哼,污浊的人看什么东西都是污浊的。修罗当然跟你们不一样,你们见过修罗任何一个首领吗?你们见过他们露面接受他人的顶礼膜拜吗?修罗神秘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们根本不在乎什么声名、利益!血刀门覆灭后,你们没有再去打听吗?血刀门那些一心学武的子弟还在,原先血刀门不收外室弟子的族规也被废除,许多决心投身江湖的贫寒子弟也可以进入血刀门学武。光这一点,修罗组织就比你们高出几万倍!”

    “可……”陆不离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血刀门的确没有成为修罗的附庸,它成了一个新的血刀门,没有受到任何胁迫,心甘情愿地成为修罗的情报据点。

    陆不离的这个可字,与以往审讯犯人时的声音完全不同。因为没有底气,因为内心深处的质疑,而像个孩童的呢喃。

    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听到陆不离的这个声音,发出了一声惊呼:“阿离,你是阿离吗?我是柳寒青啊!”

    柳寒青这个名字一脱口,陆不离就愣在了原地。

    多么熟悉而又遥远的名字,遥远到陆不离在记忆的深处翻找了许久,才找出那个被珍藏深埋的女子。

    “青姐姐……”

    “是我……是我!”柳寒青拼命地想往水牢的栏杆处靠近,却又被身后的铁链死死地拉住了。

    “小时候我们两个一起给村民送药的时候不是说好要救人吗?后来你去了红莲狱我去了婆罗门,你说我们信仰不同,但救众生出苦海的心是不变的……但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一个魔鬼……我眼睛看不清一直没认出是你,但我刚刚听出是你的声音。”柳寒青的声音带了哽咽,继续说,“我恨不得连我的耳朵都聋掉,这样就不会见到儿时最好的朋友从菩萨变成魔鬼!”

    阿柱抓住了柳寒青的手:“阿青,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他早就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了!修罗一定会为这个江湖建立起一个新秩序!把他们这些恶鬼、这些作威作福的暴君统统扔进地狱。”

    柳寒青在潮湿的地牢里落了一滴带血的泪,她点头说:“是,是,这个江湖一定会变得崭新!只是我的阿离弟弟……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我的眼睛坏了不要紧,阿离啊,你的心怎么能坏啊……”

    阿离啊,你的心,怎么能坏啊?

    陆不离看着柳寒青溃烂充血的眼睛,一瞬间像是被抽去了全身气力,只知道一味地往后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失控地奔出了水鬼巢。

    三 “镜姬大人。”

    小铜镜一直没有擦脸上的口水,也没有再争辩过一句。她将四面佛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柳寒青与阿柱的面前,轻声说:“谢谢你们,我似乎,也看到了另一个江湖的可能性。”然后退了出去,追上了陆不离。

    陆不离跪在雪地里拼命地抠自己的眼睛。

    “陆不离,陆不离,你不要这样,这样根本无济于事!”

    但陆不离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脑海里只记得柳寒青那滴浑浊的血泪:“我要把我的眼睛还给青姐。”

    小铜镜看劝说无效,抽出千机杀里的傀儡丝就缠住了陆不离的双手,将他按在了雪地里。

    “你疯了吧?眼睛怎么还?你这个样子,那个柳寒青就会觉得高兴了吗?她只会觉得你变得又坏又蠢!”

    陆不离的身形足有两个小铜镜那么大,却一点儿没有反抗,他像是在问小铜镜又像是在问自己:“你也觉得我很坏吧?”

    他心中早有自己的答案,所以没有等待回答,又开了口:“我是个孤儿,小时候住在雪山上的胡桑村。村子跟外面没什么交流,大家都过着最原始的生活。白天打猎,晚上围着火堆搭起毛毡睡觉。没有文字也没有记录的概念,一旦生病就等着老天爷来收尸。外面的人说胡桑村民风淳朴,其实只有我知道,村民们不是淳朴而是没有教化,像野兽一样生活着。后来,村子里忽然起了一场瘟疫,村民也不懂什么是疫病,他们只觉得害怕,害怕地抱在一起,抱着每一个卧病在床的人,抱着每一个死去的人,所以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就在胡桑村要从雪山上消失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群穿红衣和穿白衣的人。他们带来了草药,还有生与死、神与人的传说。青姐的父母死在了那场瘟疫里,我们两个孤儿就整天跟在他们身后,那些穿红衣的人虽然板着脸,还会训斥不守规矩的村民,但他们面对疫病却毫不畏惧,以身试药,割肉为引。那些穿白衣的人,性格温柔,常常带着笑脸,对村民有求必应。我跟青姐,像是真的看到了具象的神,看到了一个可以触摸得到的净土。”

    “那些穿白衣的是婆罗门的人?那穿红衣的是……红莲狱?”小铜镜问。

    “是。”

    陆不离口中的红莲狱是小铜镜完全没有见过的红莲狱,她震惊地望着陆不离,好像他刚刚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陆不离稍稍动了动,从雪地里坐了起来,看着远方点缀在雪地里的红莲,接着说道:“是,那的确是红莲狱,只不过是早就过去的事情了。当时的我被红莲狱舍己为人、度世赎罪的信仰所吸引,加入了红莲狱。当初……我真的是想救人的。可是后来红莲狱变了,我没能守住自己的初心,就像青姐说的那样……我的心坏了。”

    陆不离的声音中带着哽咽,一个以严肃彪悍著称的护法在小铜镜面前泣不成声,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踌躇着拍了拍陆不离的肩膀:“不是的,当初幽渊要把负责情报的那些兄弟投入业火长廊时,只有你觉得心疼觉得愧疚。你的心里还有热血,怎么能说坏了呢。”

    小铜镜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反而是我,因为我受过这些厮杀与折磨,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众生都可以被如此折磨。我觉得柳寒青说得对,我们是站在高处的暴君,将我们个人的苦难、个人的私欲都加在了那些比我们弱小,却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陆不离渐渐平静下来,他扭过头看着个子小小的小铜镜,却像是看着一个崭新的巨人。

    小铜镜抽出了陆不离手上的傀儡丝,说:“我们的欲求只能求于自身,而我们所受的苦难都应该还诸那些迫害者。”

    “我对青姐愧疚,所以我一定会救她。但我想念曾经的那个红莲狱,我能怎么做?”陆不离无奈地仰天大喊,“我能怎么做?!”

    没有办法,红莲狱已经从根上坏了……

    小铜镜说:“带红莲狱回归正途的这条路,我们或许顺路。你还记得我当时在业火长廊外跟你说的话吗?我们不应该反驳权力的决定,我们应该反驳权力。”

    “你的意思是?”

    “我,想要除掉幽渊。”

    小铜镜一开始想杀幽渊只是因为不忿,而听了阿柱的话,她忽然看到了开辟一个新世界的可能性。而开辟这个新世界的第一步,就是除掉幽渊。

    陆不离一愣,他没有想到小铜镜说得如此直白,但这是唯一一个拯救红莲狱的办法。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往水鬼巢走去。

    小铜镜望着陆不离的背影,忽然想起有件事一直哽在喉头,她对陆不离说:“玉楼春说她看到羽姬还活着。”

    陆不离显然很吃惊,讶异地问:“羽姬大人还活着?不是说,历任教主都被大祭司……处理掉了吗?”

    “是,传言是这样,但谁也没有真正看见过那些少女去了哪里。所以我答应了玉楼春调查羽姬之事,必要时将羽姬找出来,你要不要也加入,见一见你的羽姬大人?”

    出乎意料的是,陆不离摇了摇头。

    他说:“我就不参加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了。若你们找到了羽姬大人,请代我问好。”

    小铜镜问:“你不是最敬重羽姬的吗?怎么如今却不如当初那般热情了?”

    陆不离望着远处的光亮折射到小铜镜领口的绒毛上,像是雏鹰初生的羽毛,每一根绒毛之下都隐藏着无法估量的力量。

    他说:“我一直希望红莲狱能在谁的带领下重新回到以前那个促人行善的教派,而不是如今以屠戮闻名的魔教。我敬重羽姬大人,是因为她有能力,但如今我发现可能有人比她更加适合。”

    小铜镜转身望了陆不离一眼。

    陆不离微微朝她笑了一笑,然后说了一句:“镜姬大人,您慢点儿走。”然后便转身隐没在了水鬼巢的黑暗里。

    而小铜镜却在风雪中,驻足了许久。

    那是陆不离第一次喊她镜姬大人,没有任何逼迫与威胁,是出自内心的一句——镜姬大人。

    雏鹰从此刻开始睁开眼睛,已有飓风愿为它开路。

    她将会是,新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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