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要她云清欢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
云清欢刚刚练完《傀儡戏》第一章的招式,她的武器钗头凤本是六只神鸟形状甲套,但此刻金乌已经全碎,青鸟的翅膀断了半只,她的指甲间也隐隐渗出了血丝。
她望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指尖,似是发怒又似在撒娇地跟一旁看她练功的妇人说:“娘,这傀儡戏没有心法单练外功招式,根本就是在白费工夫!”
那个妇人不是别人,正是云家主母殷绮罗。虽然云清欢喊殷绮罗娘,但实际上殷绮罗并不是云清欢的生母,而是已故的云拂露的生母。云清欢是云家嫡女,生母是云家家主云怀刃的正妻,只是在云清欢三岁时便去世了。殷绮罗是云怀刃的妾室,她出身低微,是个逃难而来的西南女子,这样的女子本不可能成为云家的正妻,却因七年前的血月之夜,痛失爱女云拂露,云怀刃为了补偿她,便将她扶正,成了云家的主母。
虽然殷绮罗与云清欢不是亲生母女,但两人的感情却胜似亲生,江湖人人称赞殷绮罗母慈,云清欢女孝。
殷绮罗慈祥地走到云清欢身边,替她吹了吹伤口,叹气说:“没有办法,当年红莲狱血洗镜花水月,夺走了心法那一部分。你现在若不把剩下的部分练好,那我们镜花水月可能还要再遭一次浩劫。”
云清欢噘了一下嘴,撒娇道:“知道啦,知道啦,我这就去练!”
母女两人含着笑意,亲昵无间。过了半晌,殷绮罗忽地想起什么,唤过云清欢说:“上次你去昆仑见到舒朗月,舒朗月什么反应?”
提到舒朗月,云清欢有些踌躇,叹了一口气说:“他啊,好像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了。他说跟我当时玩得并不好,并没有什么感情。”
殷绮罗想起七年前的血月之夜,仍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夜镜花水月铺满了傀儡的残骸与尸体,血将木制的傀儡浸泡得发胀,如同一节节潮湿的血色断藕。她想起被浸泡在血水里的云拂露,半边身子泡在血水里,另半边成了白骨。
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恐怖。仿佛下一刻那些白骨、那些傀儡残骸就会攀上她的膝盖,朝她呐喊哀叫。
殷绮罗叹了一口气说:“我跟着你爹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见到那夜的景象仍觉得害怕,当时舒朗月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童,见到那样景象难免被吓出病来。”
“嗯,我知道,无论朗月哥哥能不能记起当年的事,我都会让他喜欢上我的!”
“我知道我女儿最是以大局为重的,舒朗月却不如你一个女儿家,他似乎还在跟他爹舒临川怄气。”
“我就那样不讨他喜欢吗?”
“怎么会呢?我们清欢是武林第一美人,是云家未来的家主。试问武林有哪个男子能不对你动心?”
云清欢踢了踢地上的木傀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归庐的连阳剑魄已经丢了那么多年,舒家不与我们联姻是不行了。所以,不管怎么样,舒朗月一定都会与我成亲吧?”
舒朗月与云清欢这两个名字,一定会被刻在姻缘石上的。
所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世上,只要她云清欢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她受了那么多苦,所有的糖都是她该得的。
二 她早已忘记糖的味道。
另一边,小铜镜在床上疼得像是要被撕裂。
她也受了许多苦,早已忘记糖的味道。
玉楼春倚在门口,口气淡淡地喊小铜镜:“大祭司喊你去,说今日练功的时候到了。”
小铜镜吸了一口冷气,话都说不出来。
玉楼春没有注意到小铜镜的异常,压低了声音说:“你练功的时候,看能不能找机会问出羽姬大人的下落。”
小铜镜紧紧地攥住冰冷的被角,有一刹那想就这样疼死过去,她周围的人,幽渊想要她练成傀儡戏,玉楼春想要她找出羽姬的下落,所有人都对她有所求,但所有人都不在意她本身。
小铜镜缩在床铺的一角,带着颤音喊:“玉楼春,给我一杯热水。”
玉楼春自从与小铜镜达成交易后,对小铜镜也算得上是有求必应。她端了一碗水,递给了小铜镜。
小铜镜接过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一口喝了下去。但热水下肚的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宽慰的表情在脸上转瞬而逝,她浑身还是冷得如同一块冰。
玉楼春看着小铜镜的脸疼得都扭曲了,像一片皱巴巴的枯叶。她破例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没事。”
这种疼痛折磨了小铜镜七年,它总是断断续续地疼。因为这种疼,仅仅是疼,并没有影响她的经脉,也没有影响到她练功的进度,所以幽渊并不在意。
每当疼起来时,小铜镜都觉得身体里被千万根傀儡丝缠住,五脏六腑都被缓慢地绞杀。
“你要不要找个大夫看一下?”
“不要。”小铜镜回答得快而决绝,她并不想把自己这副狼狈模样给一个陌生人来评头论足。她体无完肤,却想保存着最后一点儿完整的自尊,“我忍一两天就好了,你再去给我倒杯水吧。”
玉楼春也不是真的想要关心小铜镜,只是害怕小铜镜因为这奇怪莫名的疼痛而耽误与她的交易。既然小铜镜自己说没事,她便不会再多问一句。
玉楼春给小铜镜倒了一杯水,然后将热水壶搁在了小铜镜的身旁。
“你喝了就休息一会儿,我看大祭司催得很急。”
“我知道了。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我之前看见羽姬大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没空继续照顾你了,我要出去守着,说不定还能遇见羽姬大人。”
“我知道了。”
玉楼春离开后,小铜镜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热水,像个赴死的英雄,努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站在床边,将挂在一旁的教主长袍套在自己瘦小的躯壳上。那教主长袍总共有七层,从最里层的单衣开始,小铜镜每穿一件就要停下来喝一杯热水,等到小铜镜穿上繁复的长袍,水壶里已经滴水不剩。
“没用。”小铜镜低低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说自己没用,还是说那容水量不足的水壶。
教主的寝殿在红莲狱的最北端,大祭司的寝殿在最南端的高塔之上,每当幽渊不要求小铜镜留在祭司寝殿时,便是小铜镜觉得最自由的日子。教主的寝殿,是小铜镜在允许范围内离幽渊最远的地方。
从教主的寝殿到大祭司的寝殿要穿过长长的廊桥,那廊桥下面有一条温泉河,温泉河的水极烫,所以任何活物都没有,河里只有几盏用来祈福的红莲灯。
出门的时候,天空还亮得发白,等到小铜镜踏上廊桥时,雪粒就像是预谋好了一般,簌簌地落了下来。
温泉河的热气缓慢地升腾而起,如同贪婪的火舌将上方的雪粒吞没,卷进热气里化成了河水中的一分子。
“好暖和。”疼得无法自持的小铜镜倚着廊桥慢慢地坐了下来,温泉河的暖气和热水带给她的宽慰一模一样,雪渐渐落下覆盖了她的头发她的脸。
自上次逃亡,她躲在雪地里被舒朗月救出后,她就格外热爱这种被雪覆盖的感觉。这让她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妄想着在这冰寒之后,会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出。
温泉的热意,雪粒的妄想,夹杂着尖锐的痛感,让小铜镜的意识逐渐迷糊起来。
等到她有意识时,嘴里已经被喂了一口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黏稠液体。
未知,让小铜镜战胜了痛感,立刻清醒过来,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将戒指里的傀儡丝弹出绷直。
原本她不会说话,只是用傀儡丝将来者逼入死境。但看到来者的脸时,她却松了傀儡丝,喊了一句:“谢长安?”
谢长安与半年前并无任何不同,仍旧挑着眉毛,微笑着。他望着雪地上被吐出的那一摊黑红,惋惜地说:“我在温泉河里熬了好久,才得了这么一小口,你倒好,给我吐了个干干净净。”
小铜镜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谢长安,她在想是不是自己刚刚被痛死了,这是她死前的回光返照,会一下子想起生前见过的所有人。
她不说话,谢长安却没有停住嘴:“你痛晕在这里,我救了你。你醒了不谢谢我,反而瞪着我,这是什么道理?”
不是,这不是回光返照。只有真正的谢长安才会这样无赖地说话。
“谢长安?你没死?”
“你一身病痛都没死,我谢长安怎么可能死。”
“你来这里干什么?来找死吗?”
谢长安看着小铜镜眉头紧蹙,反而无比想笑,他笑着俯身问:“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的嘛。”
小铜镜把头别了过去,捂着肚子说了一句:“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关心你的死活,只不过是不想红莲狱再多事端。”
“我也说了我是个坏人,坏人到一个地方,一定是有所图的。”他说。
“你当时说你对红莲狱有所企图,到底是什么企图?”
“秘密的交换都是交易的筹码,这个筹码太重了。”
这句话还是当时小铜镜讲给谢长安听的,没想到谢长安记性倒是极好,记住了这句话并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迫得她哑口无言。
谢长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碗,往里面倒了一点儿黑红色的硬块,然后走到温泉河边将碗放了进去。温泉河的热气将碗中的硬块暖化,融化成一小碗黏稠的液体。
“那是什么?”
“温血丸,里面加了糖枣。刚刚熬的那碗被你吐掉了,得重新再熬一碗。”
原来那是糖?小铜镜回想起刚刚吐掉的那糖枣的滋味,有点儿甜又带点儿苦涩焦味,那是一种她早已忘却的味道。
小铜镜趴在廊桥的栏杆上,看着在雾气中的谢长安,忽然觉得有一丝安心——本以为天下人都不关心我,但还是有人愿意熬糖给我吃。
谢长安将熬好的温血丸放到了小铜镜的手心,小铜镜像喝水一样将温血丸浆一饮而尽,巨大而充裕的甜味席卷了小铜镜整个口腔,连带她的身体都温热了起来。
谢长安捏了捏小铜镜的手臂和小腿,问:“现在骨头有没有好些了?”
“好像好多了。”小铜镜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但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是骨头痛?”
她露出了惶恐、局促与不安,谢长安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少女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而是从必死之境逃出来的小铜镜。若是普通的女孩,遇到疼痛会撒娇,但小铜镜只会觉得耻辱,因为她自己不能忍受疼痛而感觉耻辱。
“小铜镜,你有严重的骨疾,我刚刚摸了一下你的手臂,发现你的骨头要比常人脆得多,你是不是……”
“不需要你管!”小铜镜极快地打断了谢长安的问题,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的病,知道她的病就意味着会查出她曾遭遇过的那场灾难。
“好,我不多管闲事。但你的骨疾一定要治,不然连着你的血脉都会凝滞,这温血丸和糖枣你先拿着。”
谢长安伸出手,手心正中放了一颗温血丸和糖枣。谢长安掌心的温度将糖枣的底部微微融化了一点儿,糖的香气混在寒风中,有种奇异的甜香气息。
这种甜香气,让小铜镜忍不住伸出了手。
只是,下一秒小铜镜就听到了雪粒被踩碎的声音,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小铜镜伸出的手立刻翻了个个儿,狠狠地打翻了谢长安手中的药与糖枣:“什么脏东西,也敢拿出来献宝?”
被打落的温血丸,跌落到雪地里,像极了一块污渍。
“是什么脏东西,脏了咱们镜姬的眼?”幽渊像个幽灵从廊桥的另一侧踏雪而来,他笑着将小铜镜抱起,搂在臂弯里,然后伸出脚,将落在雪地里的温血丸钩起,轻巧地一踢踢到了谢长安的膝盖上。小铜镜清晰地听到了在温血丸的粉碎声中,一道骨骼碎裂的声音。
谢长安应声而跪,痛得嘴角一阵抽搐。
要不是小铜镜跟谢长安一起进过地牢,见过他那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她几乎也要以为谢长安是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大夫了。
幽渊抱住小铜镜,像是抱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玩具。他斜睨着谢长安,问:“你是?”
谢长安跪得极低,几乎要将脸埋进了雪地里。他答:“我是受命来医治圣女的大夫。”
“哦。”幽渊轻轻地点头,然后踩上了谢长安的右手,口齿含冰一般地说,“你这种人,本来是没有资格踏足红莲狱这片圣域的,让你来医治圣女大人已是几世的福报。你又怎敢走出圣女圣殿,直视教主圣躯?”
他说话的语调没有任何大的起伏,脚下却逐渐用了力:“你刚刚是这只手碰到教主大人的吧?”
谢长安被踩得动弹不得,却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反而语气平淡地开了口:“大祭司大人,我找到了圣女大人的病因,这只手是我把脉的手。”
谢长安一如既往的聪明,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暂避锋芒,知道在幽渊这样的人面前,“有用”才是唯一的保命法宝。
幽渊松开了脚,然后眼波流转,笑了一声:“好,那我就拭目以待,看我今日留下你这双手留得值不值了。”
幽渊将小铜镜的头按进颈窝里,小铜镜如同一只身着华服的小松鼠,被紧紧地钳制在幽渊的怀里。
谢长安慢慢地抬起头,与小铜镜四目相对,但仅仅只有一瞬,下一刻风雪就迷了他们的眼睛。
三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幽渊将小铜镜抱回了骨塔。
小铜镜其实是很恐惧幽渊建造的这座祭祀骨塔的,这里承载了她所有生不如死的记忆,而今天,这些记忆又将会再添上一笔。
“镜姬,你一定要乖啊。”
幽渊每次跟小铜镜说话都像是温柔呢喃,他微笑着抚摸着小铜镜的头发,将落在她发丝上的雪一点点揉进了发髻里。
“你知道的,你是我在红莲狱最宠的孩子。”
“你只要乖乖的,就能永享红莲狱教主的殊荣。”
骨塔的大门轰然关闭,塔内的长生烛幽幽燃起。在火光的映照下,幽渊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将小铜镜狠狠地甩了出去,砸到了对面的墙上。
“我刚刚让你乖乖的,你为什么不答话?”火光明灭,幽渊的笑意在阴影中显得越发狰狞。
小铜镜扶着墙站起来,低着头说:“是,我一定会乖乖的。”
幽渊鬼魅一般地跃到小铜镜面前,掐住了小铜镜的脸颊,声音尖厉地问:“那你为什么会在廊桥停留?为什么要跟那个男人说话?”
“这次……只是我旧病又犯了,痛晕在廊桥,那个大夫不知道我是教主,才出手相助的。”
“你这病是治不好的!因为你根本长不大,你的骨头长不了了,才会疼的!不要妄图去治好了,你只能忍着,明白了吗?”幽渊怒吼着,“不准!是我把你捧上教主之位的!你是我一个人的,听到没有!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小铜镜身上本来就痛,又被幽渊狠狠地甩在了墙上,几乎要咳出血来,但她生生地将那一口腥甜咽了下去,低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幽渊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又露出了那种缠绵的笑意。他走过去温柔地抱起小铜镜说:“你知道就好,知道了就去练功吧。你是我挑选出的孩子,是最能练好傀儡戏的天才。”
幽渊将小铜镜抱到骨塔正中心的一朵石莲座上,那石莲座是专门为小铜镜修炼傀儡戏而打造的。每一片莲花瓣上都贴着一页《傀儡戏》秘籍,一共十二片莲花瓣,十二张《傀儡戏》秘籍。就是为了这十二页纸,红莲狱举全教之力,血洗了镜花水月云家。
小铜镜看着那一页页秘籍,像是看着一页页染血的人皮。她却不得不逼着自己看下去,虽然难以忍受,但这是唯一变得有用,变得更强的方法。
小铜镜将戒指里的傀儡丝和傀儡钉一一取出,然后按着《傀儡戏》上的穴位示意图,扎进了自己的身体。
这套傀儡丝是小铜镜的武器,叫“千机杀”,意为机巧杀千人。但每次练功的时候,这千机杀指向的却是她自己。
傀儡钉抵住几大重穴,傀儡丝将几处血脉扎紧,一运功,血气就在小铜镜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小铜镜默念着傀儡戏心法,努力将行走的气血压制。
体内金戈铁马踏骨过,面上还要保持着平静。
“你要沉下来,把自己当成一个傀儡,傀儡是没有血肉的,所以你一定要让气血静下来。”
让你的血液安静下来,静得像是一汪结冰的湖。
在小铜镜渐入佳境后,幽渊捧着一个古朴的小石碗,跃到小铜镜身旁,拔掉了她手臂上的一根傀儡钉,一颗颗圆润的血珠子便缓缓地滴进了石碗。
每个月的月圆之夜,幽渊都用这种方式抽走一碗小铜镜的血。
修行傀儡戏时,血液流淌极其慢,小铜镜一面心里念着傀儡戏心法的口诀,一面忍受着血液从肌骨里爬出来的痛楚。
滴答……滴答……
数着时间,体验着生不如死的过程。
直到幽渊说了一句“好了”,小铜镜才松了一口气,虚脱地倒在石莲座上。
幽渊小心翼翼捧着石碗,打开了角落的一处密室,在踏入密室时背对着小铜镜说了句:“今日你就回教主寝殿休息吧,让玉楼春给你泡点儿红莲瓣。”
小铜镜像是解脱了一样,躺在石莲的中央,繁复的红袍簇拥着她。她就是那花瓣中央的花蕊,一朵失去血色的花蕊。
四 “坏人啊,就想让别人欠自己债。”
小铜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教主寝殿的,只觉得整条右臂都是木木的,没有知觉。
因为小铜镜练傀儡戏之事甚为隐秘,为了防止此事泄露,小铜镜身边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教主寝殿周围连个护卫都没有。
寝殿里空无一人,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小铜镜强撑着点起了一根蜡烛,烛光有点儿微弱的热气,她就把头靠在摆蜡烛的桌上。
蜡烛油滴在桌上,凝固成一团,小铜镜抠出千机杀里的傀儡钉,在凝固的蜡烛油块上刻下了被埋葬多年的名字。
刚刻下一个姓氏,下一滴蜡烛油又滴了下来,完全覆盖掉了小铜镜写的那个字,就好像那个字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不怕死,所以不怕幽渊。
但她怕就这么无名无姓地死去,所以,她此刻必须向幽渊屈服。
其实她是很想哭的,像普通的少女那样痛哭一场,把所有委屈、孤独都叫喊出来。但是普通的少女总是有人可以倾诉的,她们哭完,有人会安慰她们,有人会给她们建议,哪怕是斥责她们任性,都能证明她们的哭闹是有回应的,她们从来不是一个人。
而她,周遭没有一个人,所以哭闹毫无意义。
这个时候,她格外怀念白天被自己打落在地的温血丸。
正想着,就听到窗口有响动。
“谁?”
“你这窗子也太高了,真难爬。”
谢长安穿了件烟灰色的长衫,从窗口翻身而进,怀里还抱了一堆东西,哐当作响。
“谢长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要命了吗?”
“要,要,我当然要啦。”谢长安嬉皮笑脸地露出手上鹿皮制的手套,接着说,“我生怕你这窗口布满了傀儡丝,一不小心就被割了头,所以特意戴了副手套,摸索着爬上来的。”
小铜镜有些哭笑不得,她语气缓和了一点儿问:“你来干什么?再被幽渊发现,你就不会像白天那样轻易逃脱了。”
“我知道,所以我是悄悄地来的。说起来你们的大祭司还真是吓人,好像教主是他的私人玩具,看一眼都要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
谢长安玩笑般的话一下子戳中了小铜镜心里的伤口:“不要乱说话,否则……”
“好,我知道了,不能乱说话,否则我会死的。不过我寻思着,如果我不来,你可能会痛死。”
谢长安从怀里掏出了温血丸、汤婆子,还有其他好多东西,好似他怀里的口袋是个百宝袋。
“你这里怎么连个生火的人都没有?身为红莲狱的教主,混成这样也太惨了吧?”
小铜镜还未来得及回答,谢长安就掏出了火折子,点起了一旁的小火炉,将早已冷彻的茶水重新煮热。
“啪”的一声,谢长安扔了一颗温血丸到茶杯里,用滚烫的开水融化开来,然后将茶壶中剩下的热水倒进了他带来的汤婆子里,用小铜镜的枕巾包了汤婆子,塞到了小铜镜怀里。
小铜镜小小的一只,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汤婆子,像是抱住了一个可以拥抱的太阳。她喝下那碗温血的汤药,瞬间觉得暖了起来,喉咙里氤氲着难以退去的甜味。
“谢谢,好甜。”
“不用谢,我等着你付我诊金。”
小铜镜身无一物,空有一个教主虚名。她对谢长安说:“谢长安,你知道我没有诊金给你。你也看到了,我在红莲狱并没有实权,只是幽渊的一个傀儡。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无论是诊金,还是你之前跟我说的,对红莲狱的企图,我都给不了你,帮不了你。”
小铜镜拼命地将喉咙里的甜味咽下,继续说:“谢长安,你花心思在我身上,是没有回报的。”
那一刹那,谢长安内心闪过汹涌的不忍。
什么样的女孩子,才会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善意都是有代价的?她该受过多少恶意,才会这么小心翼翼地拒绝善意。
但谢长安没有说出来,他十分聪明,他知道只有他保持一个坏人的形象,小铜镜才会坦然接受这一切。而且他也并不是一无所求,他确信小铜镜身上的秘密,一定关乎幽渊的命脉,关乎红莲狱的命脉。
所以,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好歹是个教主,说不定以后就有权了呢?”
“你就这么确信?”
谢长安没有回答小铜镜的问题,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他问:“你怕他吗?”
小铜镜一愣,认真地说:“不怕。他欠我太多,他应该怕我。”
“那你白天的时候,为什么在他来的时候,要打落我给你的药?”
“跟当初我让舒朗月走,把你藏在床底一个意思。我不怕他,因为他不会杀我,但我怕他因我而杀死你们。”
“你不是说你不是一个好人吗?坏人可不会处心积虑做戏保护别人。”
“因为坏人,从来不想欠下莫名的债,特别是命债。”小铜镜眼神冷冽,好像一个真的恶人那样。
“不。”谢长安挑眉轻笑了一声,接着说,“坏人啊,就想让别人欠自己债。”
“什么?”
小铜镜还没有反应过来,谢长安就又扔了一包东西到她的怀里,差点儿把她砸得一个踉跄。
“这是我带的最后几颗温血丸了,要是你再丢了,只能我下次下山再买了。上山的路特别难走,所以这温血丸我肯定会收你两倍钱的。但看你现在穷哈哈的模样,我就大发慈悲让你赊账一次吧。”
“谢长安……”
谢长安摆了摆手打断小铜镜的话,笑着说:“我该走了,该去给圣女大人熬药了。”
小铜镜这才意识到谢长安来红莲狱是来替圣女妙善音治病的,她问身子已经探出窗户的谢长安:“妙善音怎么样了?”
“你想她活还是死?”
“不知道,我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谢长安扭过头来冲小铜镜微微一笑,有一粒雪花顺着他发丝的方向飘进了屋子里。
他说:“我准备让她活,她就能活。”
“你倒是自信得很。”
小铜镜知道谢长安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大夫,也知道他向来很自信,但刚刚他那一笑,实在自信得过于嚣张,让她的心都皱缩了片刻。
谢长安没有再回答,快速地离开了教主寝殿,在无人的廊桥角落里脱掉了手上的鹿皮手套。他的右手小指缠着绷带微微有点儿变形,那是白天被幽渊踩出的伤口。
谢长安看着自己的手指,极冷冽地轻笑了一声:“我不只准备让妙善音活,我还准备让幽渊死,他就必须死。”
一代枭雄,被个籍籍无名的大夫杀死,该是一种多么耻辱的死法啊。
想到这个,谢长安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长安很快地消失在雪夜里,小铜镜站起来将温血丸和汤婆子收好,藏进了床底。
刚刚放好,玉楼春就猛地推门进来。
小铜镜的手臂仍旧冷冰冰的,她背对着玉楼春脱去了外袍说:“你去烧点儿洗澡水吧,放两朵红莲进去。”
玉楼春却冲过来抓住了小铜镜的胳膊,有些惊喜地说:“我刚刚,又看见羽姬大人了。”
“羽姬?你在哪里看到她了?”
“我们房顶上。上次我见到羽姬大人,是在圣女圣殿那边,但我今天在那里等了很久都没有见到羽姬大人的任何踪迹,所以非常失望地回来了。刚回来就看到羽姬大人站在我们房顶上,但她一见到我,就踏雪离开了……”
“我们房顶上?她在干什么?”
玉楼春的脸上闪过片刻不自然,然后回答:“不知道,可能是想看看自己从前住的地方吧。你今天去骨塔练功有没有什么发现?我手下的探子告诉我,幽渊选的教主最后都是在骨塔消失的。”
“骨塔?”
“是啊,就是你每次去练功的地方。”
小铜镜想起幽渊每次进骨塔的密室都会十分警惕,如果那些少女教主最终消失在骨塔,那一定是与那间密室有关了。
“那里面有一间密室,幽渊从来不让人靠近。”
“那你能不能找机会进去?你若能查到那骨塔里的秘密,也许就能找到羽姬大人为什么又出现的原因了!”
“你现在都能确定羽姬还活着了,还调查那么多干什么?”小铜镜问。
玉楼春的眼睛忽然微微充血,她说:“羽姬大人是还活着,可是她见到了我却一句话都不说!她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她说不定会有危险!我怎么能让羽姬大人身陷险境!”
玉楼春脸上紧张的表情,小铜镜从未见过,也许这就是藏不住的关心吧。她默默地想,羽姬与自己同为幽渊的傀儡教主,但羽姬有忠诚的部下,有关切的婢女,与自己实在是天壤之别。
“好,我之后再去的时候会去瞧瞧的。你先去帮我准备好泡澡的热水吧。”
玉楼春没想到小铜镜答应得这么干脆,所以她也十分干脆地去准备了热水。
小铜镜之所以答应去密室看看,不仅仅是为了玉楼春,更多的是为了自己。
她一直不知道幽渊为什么要让她修炼傀儡戏心法,傀儡戏心法并没有什么实战上的作用,而且这部分心法只是《傀儡戏》中的一部分,前后不接,根本不知道修炼之后有什么作用。目前看来,幽渊让她修炼傀儡戏,只是为了在修炼过后取一碗她的血。而这血被拿去做了什么,她却无法得知。若能知道这其中关键,她也许就有了与幽渊谈判的筹码。
而且羽姬之事也着实奇怪,以往的教主卸任之后就消失了,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们被杀害了,羽姬却活了下来。更令她觉得诡异的是,羽姬会在教主寝殿出现,是在找什么东西,还是在监视她?
这些谜团,像是一条逐渐收紧的绳索,勒得小铜镜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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