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霜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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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队部门口,远远看见老冯朝你走过来。

    近来一段时间,老冯好象对你有点意见。你也知道为什么。你一直说要帮他解决个人问题的。却总是说了没有去做。都知道你和老冯关系好,营地上的男人只有他可以对你称兄道弟,眼看着一块开进荒野的男人不但有了老婆,好多连孩子都抱上了。只有老冯还是条光棍。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面难免觉得你这个当大哥的没有尽到责任。

    走到你跟前,你才发现老冯表情有点怪,好象挺兴奋的。老冯说,我请你喝酒。

    从来都是你请老冯喝酒。老冯说请你喝酒,还是第一次。你说,想喝酒,还是到我家吧,你一个人不方便。

    老冯说,还是到我屋子吧,我把下酒菜都准备好了。

    你说,那好吧。

    你心里想,老冯肯定是又要和你谈娶媳妇的事。在往老冯屋子走的路上,你在想该如何给老冯谈这个事。雪儿现在是不可能和老冯扯到一起了。那别的女人还有谁呢?你把营地里还没有成家的女人挨个地在脑子过了一遍。到进了老冯屋子,你也没想出个一二三四来。

    老冯的屋子,你还是头一次进。不是你不关心他,是他老往队部跑,有什么事,在队部说了。没有什么事,要到老冯屋子来说,来办。

    一看老冯的屋子,就能看出是没有女人的屋子。到处乱乱的脏脏的,墙角一堆破鞋子破袜子破衣服,散发出难闻的霉臭味。刚进来真能把人熏得想跑出去,呆上一会,才习惯了不觉得那么冲鼻子了。

    地中间一只木箱子上,果然摆了一盘菜二只杯子和一壶酒。

    木箱子两边各放了一只小木板凳。老冯指着其中的一只,大声地让你坐。

    老冯在你面前好象没有这么粗门大嗓的。

    你坐下,说,老冯,我看你喊我来不是光喝酒吧?

    老冯端起酒杯说,先喝这杯再说吧。

    杯子是茶杯,酒倒了满杯。酒量不好的人,一杯就能放倒。好在你的酒量还不错。

    放下酒杯。老冯又让你吃菜。

    老冯说,你尝尝,是什么菜?

    挟了一口放到口中,你说,是鸡蛋吧?

    老冯说,不是鸡蛋,是野鸭子蛋。

    你随口问了句,从那儿弄来的?

    老冯说,从河边的芦苇丛里拣的。

    又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拣的?

    老冯说,昨天中午。

    你愣了一下。接着又问,河边什么地方?

    老冯说,苇湖。那个能洗衣服又能洗澡的地方。

    你的脸上不自然起来。但心里还没有往那一步想。

    老冯说,大哥,有个事想给你汇报。

    你说,什么事?

    老冯说,我看到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乱搞。

    你说,谁和谁?

    老冯说,其实我不说出名字,大哥也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你的脑袋一下子爆炸了。你最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没有人来看病。医务室里只有雪儿一个人。雪儿没有事,看到墙上的琵琶,想着好久没有弹了,就取下来弹起来。

    不在屋子里弹,坐到门口弹。

    外面有月亮。琵琶的声音在月光里,象是湿了水的玉珠子。

    隔着一个门的队部里,吴克坐在灯下看书。听到琵琶声音放下书,听了一会,又站起来,走出来。

    站到雪儿身边听。

    雪儿看到吴克站在旁边,弹了一曲不弹了。

    吴克说,你弹得很好,怎么不弹了。

    雪儿说,我弹给自己听,没想到要别人听。一看到别人在听,我就不会弹了。

    吴克说,不好意思,我正在看一本书,正看到了一首诗,是写琵琶的。却正好听到琵琶声,不相信这个地方会有琵琶声,就走出来看。没想到扫了你的兴。

    雪儿说,你说,你看的书上,写弹琵琶的事,我不信。

    吴克扬起手里的一本书,说,真的,就是这一篇,不信,你看。

    雪儿说,天这么黑,我怎么能看见。你念给我听了,我才信。

    吴克说,我念给你听。

    吴克说念,却不看那本书。那首诗,他已经能背得下来,他背给雪儿听。

    吴克说这首诗很长,他只把和琵琶有关的一些句子说给雪儿听。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雪儿说,这是谁写的?写得真好?

    吴克说,是唐代的一名大诗人,叫白居易。

    雪儿说,有空了,你把刚才念的句子,写到纸上,让我好好看看。

    吴克说,那你再弹一首,我就写给你。

    雪儿就又弹了一首。比刚才那首还好听。

    现在,在老冯屋子里,你和老冯象是换了个位置。老冯倒如同个干部,对着你声音忽高忽低地讲着道理。你耷拉着脑袋象是霜打的黄瓜,脸色蜡黄。

    老冯说,大哥呀,我一直把看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也会干比小人还坏的事情。我说那一阵子你先说让雪儿嫁给我后来你又不提了,敢情是你看上她了,把她当成自己没有明媒正娶的小老婆了。这哪里是自己兄弟干的事情啊简直是比流氓还要卑鄙下流。要是搁在旧社会那倒也算不了个什么事,但你不要忘了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又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你这样的行为就是腐化堕落道德败坏啊。这个事要是捅出去我不说你也知道会是个什么后果。撤你的职摘你的乌纱帽是轻的,弄不好定了个什么诱奸强奸罪把你送进大牢那才叫惨呢。

    老冯又说,好在这个事就我一个人看见了。你再不仁我也不能不义啊。我可以为了咱们兄弟的交情对谁也不说,烂死沤死在我肚子里变成蛔虫也不让别人知道。但大哥你也不能不为我想想啊。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味道。你儿子都有了可我每天晚上只能抱着枕头受罪。你就真的忍心我这样把日子过下去吗。

    老冯接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和兰子离婚娶那个女人的。我那天也看到了那个跳到水里洗澡的女人了,我知道换一个人只要是真正的男人都可能会和你犯同样的错误。和那样一个女人不要多,有过一回这一辈子就不算白活了。大哥你一定听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个女人听你的一定听你的。我看得出你让他为你去死她都会去为你死。大哥她现在就象是这杯中的美酒,你把大部分喝了给我喝上一口行不行。要是行你就是把我当兄弟了,要是不行那说明在你心中从来就没有把我这个兄弟当回事。那么到那个时候看到河边一幕的就不会再只是我一个人了。

    老冯说,我没有喝多。我说的不是酒话,我说的是心里话。凭什么呀,一样提着脑袋打江山,打下江山了,咋好事全让你占了,我连点边都沾不上。

    老冯的话,傻子也能听明白。你听得更明白。

    你说,给我两天的时间我想想。

    老冯说,那好吧,后天晚上,还在这个地方,我等你来。我等着你把那瓶没有喝完的好酒给我带来。

    给雪儿说了老冯请你喝酒的事。你说,幸亏是他看见了,要是别人看见,怕是营地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了。

    雪儿说,都怨我,要是不喊着让你下水,你不会下水的。

    你说,不怨你。那会儿,你不喊我,我也会下水的。是老冯这个家伙不是东西。

    雪儿说,他是不是说,只要你让我嫁他,他就对谁也不说这个事。

    你说,有这个意思。

    雪儿说,那就让我嫁给他?

    你说,他想得美。

    雪儿说,他是不是说,只要我能和他睡一觉,他就会当是啥也没看见。

    你说,是这个意思。

    雪儿说,不行,就和他睡一次?

    你说,别胡说八道,你是我的女人, 我不会让别人碰你一指头。

    雪儿一下子抱住你的腰,把脸贴在你的胸上。

    雪儿说,你让我想哭。

    雪儿仰起脸说,那你咋办,要是老冯的目的真的达不到,变成一只狗乱咬,那你不就完了。

    你的眉头锁着一片愁。

    雪儿说,我去找老冯,我给他说。

    你说,你不能去,我了解男人。

    雪儿说,那总得有个法子。我无所谓,只是你。要是为了这个事,让你弄个身败名裂,我还不如去死算了。

    摸着雪儿的头,你说,雪儿,你真是个好女人。我懂你的一片心。不过你放心好了,在这个地方,我还没有发现谁是我的对手。你喜欢的这个男人是古尔图最强有力的,没有谁能打败他。

    靠着你,雪儿感觉象是靠着一座山。雪儿被这座山感动了,她用她的双唇亲吻着这坐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她满怀的柔情化作了一道汩汩流淌的清泉,滋润着那正渴望着浇灌的树木花草。

    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山青水才秀,水秀山更青。

    见着老冯,你说,那个事我想好了,就按你说的办。

    老冯乐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了。乐过了,怎么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说,那天,我多喝了酒,就当开玩笑了,你别当真了。

    你说,别这么说,酒后吐真言啊,说实在的,过去好多事,我对不起兄弟你,还要你别往心里去呢。

    老冯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要不,那个事就算了。就算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你说,别别,我都安排好了。

    老冯说,那我……

    你说,这是个好事,咱们得高兴。我请你喝酒。咱们去打两只野兔子,把雪儿叫上一块吃。还在你屋子里,我喝一会就走,你和雪儿接着喝。怎么样?

    老冯说,好好好。连声说着好。

    各骑一匹马,朝野外走。

    黄羊羚羊马鹿一类大的食草动物,随着越来越多荒地的开垦,已经很少见到了。不过野兔子却还是遍地都是。

    没有走太远,你和老冯就打了两只很大的野兔子。

    你想起了什么,你问老冯,河边的野鸭蛋是不是很容易捡到啊?

    老冯说,多倒是不多,但可以捡到。

    你说,那咱们再去弄几个野鸭蛋,也多个下酒菜。

    老冯没有理由说不好。

    拨转马头,你们朝河边走。

    走着走着,听到了水声。你说,我不会游水。

    老冯也说,我也不会游水。

    你说,这一点,咱们北方人不如南方人,雪儿在水里象一条鱼。

    老冯说,我看见了,比鱼还游得好。

    又走了一会,到了水边。你和老冯下了马。

    你说,让马喝点水吧。

    老冯说,马出了不少汗,一定渴了。

    你牵着马走到水边,水很清,站在水边,能看到水里也有一匹马,一个人。

    老冯和你一样也牵了马到水边。他的马挨着你站着。你和老冯说话,中间隔着一匹马。

    老冯的手扯着马缰绳,马缰绳绕在老冯手上。

    马低下头喝水。

    你说,雪儿说,她愿意嫁给你,今天晚上就嫁给你。

    老冯说,要不是你说话,她不会愿意嫁给我。

    你说,咱俩个,还分什么你我。

    老冯说,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酒,你别往心里去。

    你说,我不会往心里去。不会的,我们是谁跟谁啊。

    老冯说,这水真清,我也有点渴了,我也喝点水。

    老冯说着,也低下身子,他的一只手还扯着马缰绳,另一只手伸到水里捧起水到嘴边。

    你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巴掌长的英吉莎小刀子。

    你把刀子戳进了挨着你的那匹马的屁股。

    马跳起来,跳到了河里。扯着马缰绳的老冯蹲在那里,他想扯住跳到河里的马,可他只来得及想了一下,就被马扯到了河里。

    马会游水。马跳到河里后,只是洗了个澡,不一会,就从河里走到了岸上,它只觉得屁股上火辣辣地疼,它想是不是让大黄蜂给蛰了。它决不会想到是那个一向对他不错的人,用刀子扎了它的屁股。

    老冯不是马,老冯不会游水。老冯一到水里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种东西了。慌乱中他又丢掉了马缰绳,丢掉了他从水里重回岸边的唯一机会。可他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知道岸边还站着古尔图最有办法的一个人,你和他是好兄弟,你想怎么也会把你从河里救出来的。他一定没有想到死。

    河中的漩涡象是一个个的绳套把老冯套住了。可老冯还是从水里探出了头和手,不过,他只是朝你挥了挥手,嘴大张着是在喊什么,只是还没有喊出声音,又被漩涡的绳子套拽回水中。就这样,一共有三次老冯从水里探出头和手,象是要向你告别似的,再以后,老冯就再也没有从漩涡里露出头和手来。

    你在心里说,实在对不起了,兄弟。这实在不能怨我,是你把逼到这个份上了。

    你回到营地,你说,老冯在河边饮马喝水时,掉到河里去了。

    你让大家去河里捞他。大家一听全往河边跑。大家顺着河跑了有五里地,才把老冯从河里捞了出来。还是那个老冯,只是老冯水喝得太多了,肚子鼓起来象是快要生孩子的女人,老冯肚子里全是水,老冯的心肝肺也不会游水,它们让水淹死了,它们死了,老冯也就活不过来了。

    老冯埋到了老朱旁边。这对活着时的仇人,现在象是好朋友一样共同守着一片土丘。不知他们在坟墓里会互相说些什么。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那些活着的人都不可能听见看见。

    老朱是为保卫大坝牺牲的。老朱是烈士,老冯是喝水时让受惊的马拖到河里的,老冯算不了烈士。

    不是烈士,老冯在你的心中也要比老朱重。你到老冯的墓前,低了好长时间的头,你亲自采了一把野菊花,放到埋着老冯的土堆上。这个季节,别的花早就凋谢了,只在野菊花还在开。

    下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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