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黄土有多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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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开例会。班排长全来了,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向你汇报,同时征求你对一些问题的处理意见。一排长说,发现三个人收工后钻进了苞谷地,偷偷掰了青的苞谷棒子带回家煮着吃。还说,准备先让他们在全排的会议上作检查,如果检查不深刻就把他们交到全队的大会上批斗。你听了后,说,算了吧,一个人一辈子谁能不犯个错。不就是几个苞谷棒子吗。牛呀羊呀有时也会钻进去吃几个的吗。自己同志自己种的,想吃个鲜也没有大错,给他们提个醒让他们以后不要这样就行了。一排长说,过去咱们可都是要大会批评的呀。你说,过去的也不一定全是对的,工作方法还是要不断改进吗。三排长看你这样说,就又问,那头疼感冒请病假还批不批。你原先在大会上说过,只要不是病得在床上爬不起来,就得下地干活。看三排长这样问你,你想了一会说,现在地里活不太忙,真有病了还是让休息休息,还要安排火房给做病号饭。

    大家都觉得你和过去有点不一样,好象是特别和气,特别通情达理。散会时还说了句,大家辛苦了。谢谢大家了。说得大家一个个心窝里热乎乎的。而在过去,你的结束语常常是,你们给我听着,谁负责的工作出一点错,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天亮起床下地干活,饿了到火房吃饭,天黑收工回家,月亮出来上床睡觉。日子还和过去一样,看不出有一点改变。只是从西边吹过来的风中,能渐渐地感觉出一点凉。受这凉风的影响,庄稼地里的苞谷由青变黄,河边的芦苇和戈壁滩上的野草野树也一起由青变黄。

    你还是队长。

    队上所有的工作要由你来安排,大家有什么事需要解决还是来找你。场部要开会了一样打电话通知你,你就骑着马去开会。开完会了,场部的刘主任还有骆副场长,会和你开几句玩笑聊一会天,要是有兴趣,你们还会到招待食堂要几个小菜,喝上几杯。和首长喝酒你能把握住自己,从不喝多。你总是说,还要骑马回队上,不能喝太多。

    没有一个人向你提起胡杨林里发生的事。那天的事没有人看见,只有天看见了,还有树和树上的鸟儿看见了。它们看见了和没有看见一样。不会对人去说,就象是我们有什么事,也不会去对身边的猪狗牛说一样。

    看来真的象是雪儿说的一样,真的发生过的事,也会象梦一样,只要闭上眼睛不去想它,它就没有了。

    可对你来说,事情偏偏是另外一个样子的。

    只要闭上眼睛,那个梦就向你走过来。可是当你起身要去抓住这个梦时,你却扑了空,只抓住了一把凉水般的月光。

    你知道,你完了。

    你做不到让那个梦在胡杨林里结束。你想过让它结束,也打算让它结束。只是让那个梦成为一种回忆。

    你本来以为你能做到。可是现在你知道,你做不到。如果你只是队长,只是干部,只是共产党员,你能做到。可没有办法,你是一个男人。别的东西都能改变,可你是一个男人,这一点,怎么样也改变不了。

    你只坚持了三天。三天后,你把门打开了,从这一天的早上开到另一天的早上。天一黑透你就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你在等那个梦轻轻地走进来。

    门开着,风把一些沙土和枯枝败叶吹进来,三只鸡和一只黑狗以为队部里没有人,也跑进来转了一圈,没找到吃的,又走了。

    门开着,那个梦不进来。梦知道队部的门是开着的。她是故意不进来的。有一次你似乎听到梦的脚步声。当时你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可是那脚步声只是从门边掠过,没有进来。

    你明白了,这个梦,你如果只是等,是等不来的。

    没有病,可你还是走进了医务室。

    雪儿问你是不是病了。

    你说人是病了。

    雪儿说你得了什么病。

    你说夜里睡不好觉。

    雪儿说是不是老做梦。

    你说老做恶梦。

    雪儿说你要吃安眠片吗?

    你说我不要吃药。

    雪儿说你不吃药怎么能治好病。

    你说我只是想做个好梦。

    雪儿看着你笑起来。

    雪儿说回去好好洗个澡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你就能做个好梦。

    雪儿走进队部。

    雪儿把你那扇开了几天的门给你关上了。

    夜很静,屋子里更静。

    一番浪起雨落后,屋子里尤其静。静得只有呼吸的声音。

    雪儿象只小鸟依偎在你的身边。

    你的手抚过雪儿的头发,象是抚过鸟儿的柔软光洁的羽毛。

    你说,雪儿,你还是嫁个人吧。

    雪儿说,你很想让我嫁人吗?

    你说,女人总是要嫁人的。

    雪儿说,女人总是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你说,你说过,这个地方的男人个个都是好男人。

    雪儿说,好男人和想嫁的男人不是一回事。

    你说,你找到想嫁的男人了?

    雪儿说,找到了。

    你说,是谁?

    雪儿说,是你。

    你说,你知道,这不可能,我已经和兰子……

    雪儿说,你别害怕。我只是想嫁给你,并不是非要嫁给你。如果我遇到了比你还好的男人,至少我认为比你好,不要你说,我会马上嫁给他,你想拦都拦不住。

    你说,要不,你就嫁给老冯吧,这人我了解还不错。

    雪儿说,如果在一个月以前,你这样安排我会同意的。

    你说,再说了,你嫁给他后,我还会一样对你好的。我们还会一样这么好。

    雪儿说,可我不会象现在一样对你好了。

    你说,你会的,你说过,什么事,只要想做,就能做到。

    雪儿说,是的,我说过。但前提是我想做。这个事,我不想做,我就做不到。雪儿接着说,也许你觉得我这样的女人不在乎和男人睡觉,同时和二个男人,或者更多的男人睡觉都无所谓。但你并不知道,在你以前,和我睡过觉的男人,在我眼里他们全是猪狗一样的东西。就不是人。你要明白,你才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雪儿说,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要你把我当一个真正的女人。

    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你真的没有想到雪儿会这样想。

    吴克来到古尔图。

    一个男人在这个地方出现,一般来说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兴趣。但吴克还是让大家马上记住了他。不是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是他和过去来到这个地方的男人有许多的不同。

    吴克就是刘主任说的那个小知识分子。

    瘦瘦的身子,白白的脸。鼻梁上架了一副近视眼睛。个子长得还挺高,象是一棵没有枝权的树。好象是一阵狂风就能吹倒。

    队上没有文教。吴克来了,正好当文教。

    文教只有一个,就象是队上戴眼镜的人只有一个一样。文教不用下地干那些很重的体力活。文教干的事别的人一般干不了。这样就有好多事等着文教去干。

    新盖的房子有很高的墙,墙上是空白的。文教提着一桶红油漆,往上刷着各种各样的标语。一些标语是文教自己的编的。如,“用我们劳动的双手,建设美丽的绿洲”“不怕流血又流汗,敢叫戈壁换新颜”“一颗红心向着党,献身边疆多荣光”一类很有文采的标语,还有些标语是从报纸上抄下来的,如“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扎根边疆,屯垦戌边”“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一类口号。黄土白墙上一下子刷上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红色团,就象是唱戏的角,脸上涂了油彩,营地看上去不那么单调了,有了精气神。

    有时在出工的人群里,也可以看到吴克的身影。只是他和别人不同。别人不是扛着坎土曼就是铁锨和锄头。吴克的身上只是挎着一只喇叭筒。喇叭筒是铁匠用铁皮敲出来的。一头大一头小。小的一头正好能把一张嘴圈进去。这样吴克一说话,声音就被喇叭筒放大一些,就能传得距离远一点。别人在干活,吴克就在旁边看,看到干活干得好的干得快的,吴克就在喇叭筒里把这个人的名字和事迹讲出来。如果没有突出的人和事,吴克就会掏出一张纸,把昨天晚上写好的鼓动词拿出来大声地朗诵。吴克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嗓子也很洪亮。很平常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听着就好听许多。从吴克来了,开会念报纸的事就全交给吴克了。

    队部前面原先只有一个拴马桩,吴克来了后,竖起了一块木板,在上面刷了层黑油漆,变成了黑板报。吴克拿了一盒粉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不到半天工夫,一块有图有文的板报就出来了。上面有发生在队上的好人好事,也有国家最近发生的大事,还有一幅图,上面是英武的一对男女,一个扛着枪一个扛着镢。上工下工的人,经过这块黑板报时,不由得会停下脚,看一会新鲜。看到谁的名字写在上面了,大家就一起哄,那个名字上板报的人,脸就真的红了,心里却很舒服。

    你拍了一下吴克的肩膀。把吴克吓了一跳。你说,小吴,很不错。好好干。小吴回过头一看是你,小吴马上咧开嘴笑。赶紧说,哪个地方做得不好,还请队长多多批评。

    你心想,都说知识分子骄傲得很,这个小吴还不错,说话挺谦虚的。

    兰子生了。

    雪儿给兰子接的生。顺利得就象是母鸡下了个蛋。你站在门口抽了不到三支烟,里面就传出了婴儿的啼哭。

    雪儿出来给你报喜说是个儿子。

    雪儿让你进去看看儿子和兰子。

    儿子红嘟嘟的,看着挺好看。兰子的样子看上去不好看,旁边又站着个雪儿,兰子简直可以用丑来形容了。

    总是到天完全黑透,总是营地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了。雪儿才会从她的屋子走出来,顶多二十步,雪儿就会走到你的屋子里。

    你们已经非常熟悉,不要说话,一句话也不要说。你就会知道她心里想要什么,她也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你把她想要的拿出来给她,她高兴得接下,她把你想要的露出来给你,你激动得捧住。

    屋子里很黑。可你们的眼前很亮。梦里的天不黑。梦里面什么都能看见。梦里面想飞就能飞起来,想上天就能站到云彩上,想入地,就能钻到土里去。

    不过,梦里面你们也会出汗,也会气喘吁吁觉得很累。这个时候你们就会从梦里跑出来,静静地靠在一起听着蛐蛐的低吟。

    雪儿说,兰子给你生了个儿子,你得搬回去住了。

    你说,真不想回去住。

    雪儿说,你不能不回去,你一定要回去。

    吴克有很多工作要在队部干。有了吴克,你就省了不少心,只要是和笔杆子有关的事,全交给吴克办了。

    吴克坐在队部里,写一份有关秋收工作的报告。

    雪儿推门进来。

    看到雪儿进来。吴克愣了一下。吴克说,队长不在。

    雪儿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队长?

    吴克说,到队部来的人,都是要找队长。

    雪儿说,可我偏不找队长。

    吴克说,那你找我?

    雪儿说,我找你干吗?

    吴克说,那你没有事?

    雪儿说,谁说我没有事?

    吴克说,那你有什么事?

    雪儿说,我是卫生员,来看看队部的卫生搞得怎么样?雪儿说着,真的在队部转了一圈。边转边说,嗯,地扫得还干净,桌子也擦了。不过,还不行,有苍蝇。我数数有几只,一只,两只,少说也有十几只。

    雪儿变戏法似的,手从背后转出来,手里竟举着个苍蝇拍子。把苍蝇拍子放到吴克面前。雪儿说,喂,你知道吧,咱们的卫生条例有规定,屋子里的苍蝇不能超过五只。

    吴克说,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雪儿说,以前,你没有来,队部里的苍蝇都是我来打死的。你来了,这个事,就交给你了。下次我再来检查,要是超过五只苍蝇,你就要挨批评了。

    说完,雪儿转身走了。吴克看着雪儿的背影,觉得这个姑娘挺有意思。再看看苍蝇拍子,他拿起来,正好有一只苍蝇落到桌子上,一拍子拍下去。苍蝇死了。

    报告不写了,吴克站起来,满屋子找苍蝇打。

    兰子抱着孩子喂奶。

    你坐在一边看。

    孩子吃饱了,不吃了。兰子把孩子放到身子的另一边。那边有墙,孩子不会滚到床下面。

    喂过孩子,兰子还让怀大敞着。兰子说,你看,喂过了儿子,这奶还涨得不行。要不,你来咂两口。说着,兰子就把黑黑的大奶头朝你逼过来。

    你连忙摆手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兰子说,有什么不行,看你这个样子,你又不是没有吸过它。那会儿,不让你吸,你追着吸,还说能吸出点奶多好,这真有奶了,让你吸,你又不吸了。

    你有点不好意思,坐到兰子身边,说,不是时间长了不习惯了吗。

    兰子一下子抱住你,说,这么长日子,把你憋坏了吧。

    你说,没有,没有。

    兰子说,还骗我。我还不知道你。说着,兰子搂着你朝后面躺下去。并且侧过脸把灯给吹灭了。

    快得很,兰子哼哼了几声,你也跟着哼哼了几声,事就完了。

    你靠在床头,拿出一根烟点起来抽。

    兰子说,别熏着儿子了,要抽到外面抽去。

    你走到屋子外面。门口横着根老死的胡杨树,你坐在树干上抽那支烟。

    抬起头,看到了医务室的灯还亮着。

    你在想,同样是女人,同样干那一件事情,咋就感觉着不是一回事呢。

    休息天,你不想在家里呆。你想去打猎。去到队部拿枪时,碰到雪儿。雪儿说,你要做什么去,你说,你要去打猎。雪儿说,我也去。你是真想带雪儿去。可你也有点顾虑,毕竟是在大白天,和黑夜不同。你看不见别人,不等于别人看不见你。但你不能说不带雪儿去,因为你心里想让她陪着你。

    没有骑马。你说骑马去吧。雪儿说,反正没事,走着转转也挺好。

    大中午,刚立秋,太阳被称作秋老虎。累了那么多天了,好容易有个休息日,大家就呆在屋子里不出门。你和雪儿走出营地,没有遇到一个人。

    走着走着,走到了古尔图河边。雪儿看到了那个象大澡盆子的苇湖。雪儿说,咱们先洗个澡,再去打猎吧。你说,这……雪儿说,马上天凉了,到冬天了,苇湖里的水凉了就洗不成了。你说,那就洗吧。

    这一回你没跑,你看着雪儿脱光了衣服下水。雪儿说,你也得下来洗。

    你朝四周看了看,没有人。你就脱了衣服,也下到水里。

    秋天的水极清。眼睛能看到水里面,雪儿只把头露在水面上,可是还是看到了她的全身。你知道,雪儿也看到了水里的你。

    雪儿象一条鱼游到你跟前。雪儿又一下子钻到水里,她抱住你的腿让你在水里站不住,你不想倒在水里,就伸出手去扯雪儿。这一扯就把你们扯到了一起。身子触到一起,雪儿就软了。

    软软的身子象是河里的泥。你顿时把自己变成了一条泥鳅。

    你没有想到在苇子的这堵厚墙的里面,蹲着一个人,这个人本来只是想拣几个野鸭蛋回去做下酒菜的。看到雪儿脱衣服要下水,他就没心思拣野鸭蛋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你过了一会也下到了水里,还会和雪儿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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